柳南江退後一丈,那剛好是每一株桃樹間接距離。
站定之後,轉頭間歐陽白雲道:“前輩準備好了嗎?”
歐陽白雲道:“柳相公發號施令吧!”
柳南江雙手高舉,道:“二位請留意。”
雙手倏然下沉,猛喝一聲起,聲如霹靂,四野皆為之一震。
喝聲方止,黃衫客身軀如電光石火般急閃,如那出洞蛇般扭曲而進。只不過眨眼工夫,人就到了“天元”部位。
看那歐陽白雲,還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曾動。
這情景不但柳南江大感意外,連黃衫客見狀也不禁為之一愣。
歐陽白雲一面緩步向白桃林中行來,一面說道:“尊駕輕功身法委實高明,放眼當今武林,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比得上了。”
黃衫客笑道:“薑是老的辣。原來白雲大俠是在蓄精養銳,打算向在下施展致命之擊。”
歐陽白雲來到黃衫客近前,在一丈開外站定,冷聲道:“老朽倒不打算向尊駕動手,只不過要向尊駕問句話。”
黃衫客道:“若不動手,白雲大俠豈不是自甘認輸了嗎?”
歐陽白雲沉聲道:“此刻尚不是分輸贏之時……”
語氣微接道:“尊駕究竟是誰?”
黃衫客道:“人稱天地通的黃衫客是也。”
歐陽白雲道:“多年不見,尊駕武功真是一隻千里,不過舊日卻依然存留蛛絲馬跡,瞞得了常人,瞞不了行家。”
黃衫客微微一愣,道:“如此說來,白雲大俠認定在下是竺道臺了?”
歐陽白雲冷笑道:“老朽早知尊駕不是竺道臺,不過故意說說,亂人耳目,不料尊駕果然上當了。”
黃衫客道:“畢竟上了年紀,白雲大俠竟然變得如此嘮叨。”
歐陽白雲道:“尊駕方才那套身法喚作何名?”
黃衫客道:“胡行亂走,狂跳疾進,哪裡配喚何種名稱。”
歐陽白雲道:“不過老朽看來卻有些與那‘游龍十八滾’的身法相似。那是‘關中一龍’的輕功絕學,被尊駕加以模擬、變化,更是傳神入化了。凌某人若地下有知,也必定會生出欽敬之心。”
柳南江不禁暗暗吃驚,看來歐陽白雲已知道所謂黃衫客就是凌震霄了。
黃衫客自然也是暗暗驚奇,不過口頭上卻還鎮定之極地說道:“白雲大俠休要顧左右而言他,如不進招,在下就算贏了。”
歐陽白雲道:“老朽自出道以來,與人對敵不下千餘次,也曾取下三百五十九個男女的項上人頭,但有三種人老朽不屑與之過招。”
黃衫客道:“倒要領教。”
歐陽白雲道:“黃口小兒,白髮老嫗,以及像尊駕這種來歷不明的無名之輩。”
黃衫客方現怒容,沉聲道:“白雲大俠說此話未免太過分了。”
歐陽白雲突然笑道:“那隻怪尊駕瞞得太緊,你我當年雖無深交,相信也無過節,何不亮出本來面目一見?老朽正好有事相托哩!”
黃衫客道:“‘關中一龍’凌震霄早於七年之前死於南觀‘七柳齋’中,此為武林共知之事,白雲大俠也許看走眼了。”
歐陽白雲笑道:“此事原本有些蹊蹺啊!”
黃衫客不再答話,突發一聲沉叱,身形疾閃,五指如鉤,向歐陽白雲蓋上抓去。
柳南江見識過他那種怪異而又凌厲的招式,不禁為歐陽白雲捏了一把冷汗。
歐陽白雲也不曾料到黃衫客會突然出手,倉猝中,將頭一偏。
只聽“嘶”地一響,他左肩衣服被撕裂,肩頭上也出現了一道血痕。
桃林中光線極為黯淡,視線不清,然而歐陽白雲肩頭上的血痕卻清晰可見。足證那個創痕極深,因而才流血特多。
歐陽白雲會在一招之下落敗,而且還身負重創,這是他做夢也不曾想到之事。
黃衫客一抓得手,並未停止攻擊,右腕一楊,又待抓出。
歐陽白雲連退丈餘,沉聲喝道:“尊駕且慢!”
黃衫客沉叱:“白雲大俠有何遺言?”
歐陽白雲道:“尊駕武功之高,出人想象,老朽自問不出三招,必死尊駕五指之下。因而想在未死之前,向尊駕進一言。”
黃衫客道:“請講。”
歐陽白雲道:“倘若老朽錯認尊駕,儘量動手無妨,如尊駕果然是那‘關中一龍’凌震霄,就該停手。”
黃衫客冷笑一聲,右手五指箕張,閃電揮出。
驀然,側面一道人影飛閃而至,同時響起一聲爆雷般喝道:“住手!”
黃衫客感到一股暗勁洶湧而至,在未看清對手之前也不敢冒進,連忙撤招收勢,飛身飄退。
來人是那黑衣蒙面人,也就是柳南江猜想中的“情至”柳嘯吟。
黃衫客兩道冷電般目光向對方一瞟,沉聲道:“尊駕早就該露面了。”
黑衣蒙面人道:“此刻現身也不遲。”
黃衫客雙眼一翻,道:“是要為白雲大俠助拳嗎?”
黑衣蒙面人道:“冒問一聲,這”大俠“二字是敬畏之稱,還是暗寓諷意?”
黃衫客冷聲道:“兩者俱可。”
黑衣蒙面人道:“狂得夠厲害。”
語氣一頓,接道:“在下暗中觀看,見尊駕一出手便是絕招,分明是至老哥於死地,請問尊駕,歐陽老哥,犯下何罪?”
黃衫客道:“妄訂生死之約,語無倫次,可謂不識時務之極,豈不找死!”
黑衣蒙面人道:“容在下問一句:尊駕是否‘關中一龍’凌震霄?”
黃衫客道:“請尊駕先行問,是否能逃得過在下的致命一抓。”
黑衣蒙面人道:“此話怎麼講?”
黃衫客道:“如果在下確為二位猜想中之某人,所以埋名隱姓,必有其苦衷,一旦被二位所迫現出本來面目,除誅人滅口之外,如何杜絕秘密外洩?”
黑衣蒙面人道:“如是‘關中一龍’凌震霄就該立即表明身份,因為歐陽老哥有極為機密之事與尊駕商談。”
黃衫客道:“尊駕因何也隱去本來面目,而藏頭縮尾呢?”
黑衣蒙面人喟嘆道:“尊駕方才說得不錯,在個人所以要埋名隱姓,必有其不得已之苦衷,在下正是如此。”
黃衫客道:“尊駕既不肯以本來面目示人,又何必強人所難?”
黑衣蒙面人沉吟良久,突然扯下蒙面黑巾,道:“在下柳嘯吟,現在尊駕也該以真面目示人了吧!”
黃衫客微微一愣,柳南江心中也是一動,他的猜測果然沒有錯。
當下以傳音術道:“凌前輩,小輩託祝老兒帶上口信,想必已達聽聞,令媛目下落對方手中,望前輩小心應付。”
只聽對方也以傳音術說道:“傳聞柳嘯吟和冷如霜暗中互有勾結,目下週圍已遍植暗樁,娃兒速去暗查一番,看看是否有冷老魔之爪牙在內,待有結果,速以傳音術密告老夫。”
柳南江應了一聲,然後朗聲道:“三位也許要作心腹之談,晚輩留下頗感不便,先走一步。”
說罷,飛身縱出白桃林。
待柳南江身形投入暗影之中,黃衫客這才發話道:“在下確為凌震霄。”
話聲中,身形緩緩一轉,待他回過身來,面上模樣已變。
歐陽白雲脫口道:“凌兄果然還健在人間。”
語氣一頓,接道:“凌兄當年終南之行,無意背上了謀害肖三先生的罪名,只有老朽知道原委,方才一再逼問,就是這個緣故。”
凌震霄振聲道:“白雲大俠知道箇中原委嗎?”
歐陽白雲道:“那日凌兄和肖三先生為爭奪玉佩而動武之際,老朽正在左右,親見別人暗中出手將肖三先生擊落萬丈深谷……”
凌震霄疾聲道:“那人是誰?”
歐陽白雲道:“茲事體大,不便輕易出口,老朽當易地詳告。”
凌震霄一拱手道:“方才多有冒犯,請白雲大俠勿予見責。”
在懷中摸出一個綠色小瓶,向歐陽白雲拋去,接道:“這是在下自行配製的療傷聖藥,傾刻止血生肌,請白雲大俠自用。
歐陽白雲接在手中道:“多謝。”
柳嘯吟道:“歐陽老哥,自從那次趁你心情不佳,贏了你那棋子兒之後,小弟無日得安。
此算是為老哥辦了點小事,聊以為贖。”
向凌震霄和歐陽白雲一拱手,道:“二位詳談,先走一步。”
凌晨霄一揚手,喝道:“請留步!”
柳嘯吟道:“凌兄有何吩咐?”
凌震霄沉聲道:“尊駕顯然在明知故問。”
語氣微頓,接道:“尊駕為何追尋在下之行蹤,曾擄去小女凌菲。如今在下已然露面,小女似乎該放回來了吧?”
歐陽白雲驚道:“柳老弟,果有此事嗎?”
柳嘯吟道:“可說有,也可說無。”
凌震霄沉叱道:“此話怎講?”
柳嘯吟道:“尊駕是否信得過在下?”
凌震霄道:“若以尊駕當年的清譽,應該信得過,若以目下置妻兒於不顧之行動看來,卻又不足寄信任。”
柳嘯吟道:“此事尊駕務必要對在下寄與信任,否則,令媛恐遭不測。”
凌震霄怒聲道:“在下不願受人要挾。”
柳嘯吟道:“請尊駕暫息雷霆,令媛並非在下所劫掠。”
凌震霄道:“但是尊駕卻親口託柳南江傳信因尊駕想誘使在下出面,所以擄走小女為餌。
為何此刻又再否認。”
柳嘯吟道:“令媛雖非在下擄走,但在下卻能保證令媛不受任何損傷。”
凌震霄道:“此話怎講?”
柳嘯吟吁嘆了一聲,搖搖頭,道:“請尊駕不要追問。”
歐陽白雲接道:“柳老弟,恕老哥說句真話,你變得不像以前那般爽直了。”
柳嘯吟喃喃道:“人老了啊!”
歐陽白雲道:“老弟最愛吃菊花三羹大火鍋,每當吃著這一番美味時,老弟總是海闊天空地談東說西,近日你我一道共嘗如此美味已有好幾回,雖說心境不比當年,然而故友重逢,總會覺得欣然。
而你卻訥訥不語,莫非有何不可告人之事,暗藏心中嗎?“柳嘯吟苦笑著搖搖頭,道:“不提也罷!”
歐陽白雲道:“別的事可以不提,但是有關凌姑娘之事你卻非要交代清楚不可,承你老弟費神找到凌兄,然而老哥卻不願意你用這種方法。再說凌兄含冤多年,老哥含恨多年,都是那人所賜。老哥正要和凌兄共商復仇之策,若此事交代不清,凌兄焉能對老哥寄與信任?
老弟務必三思。”
這番話說得柳嘯吟默然無語。
凌晨霄卻不禁對歐陽白雲暗生欽敬之心。
立即抱拳一拱,道:“多謝白雲大俠盛情關注。”
語氣微頓,又向柳嘯吟說道:“看尊駕神情黯淡,想必憂心忡忡,何不一吐為快?”
柳嘯吟道:“實不相瞞,令媛乃是被冷如霜所擄掠。”
凌震霄心中一動,口中卻平靜地問道:“既為冷老魔所擄,尊駕為何能保證小女不受任何傷害?能否見告箇中原委?”
柳嘯吟長嘆一聲,道:“說來慚愧,在下與冷如霜狼狽為奸,已有不少年了。”
歐陽白雲一個箭步躍到柳嘯吟的身邊,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全力一搖,道:“柳老弟!
你怎可與那魔道巨擘為伍?”
柳嘯吟喃喃嘆道:“小弟有不得已之苦衷。”
歐陽白雲低叱道:“說來老哥聽聽。”
柳嘯吟未立即作答,揚首向凌震霄問道:“那柳南江去了何處?”
凌震霄道:“在下早已風聞尊駕與冷老魔交往密切,是以在下教那娃兒前去察看尊駕帶來之人有無冷老魔之爪在內,以證實傳聞是否屬實。”
柳嘯吟道:“在下帶來之人俱為心腹,並無冷老魔之爪牙。用意是怕二位之密談被人竊聽。請尊駕立刻令那娃兒自行歸去,我等再找一僻靜之處暢談一番。這些年來,在下已經受夠苦楚。即使拼著一死,也要與那冷老魔一較短長。”
凌震霄點了點頭,然後以傳音術呼叫道:“柳家娃兒何在?”
只聽柳南江道:“小輩距離桃林約一箭之地,即校場之西北方。”
凌震霄道:“察看結果如何?”
柳南江道:“周圍共埋伏男女老少共一十七人,向外圍監視,且無一人攜有五毒之蟲,倒不像有老魔之爪牙在內。”
凌晨霄道:“娃兒可先回客棧。”
柳南江道:“前輩將要何往?”
凌震霄道:“不必問。若遇我兒長風,囑其暫與娃兒同行,老夫自會前去找汝。”
柳南江道:“遵命。前輩還有吩咐嗎?”
凌震霄道:“老夫猶在人間之事,暫時不得與我兒長風說破。”
柳南江道:“在下省得。令媛如何?”
凌震霄道:“多虧你還記掛著她,老夫正待加以營救。”
交代完畢,復又低聲向柳嘯吟道:“我等到何處去詳談?”
柳嘯吟未曾答話,卻目注歐陽白雲。
歐陽白雲略一沉吟,道:“老朽有一去處,二位隨我來吧!”
說罷,先自長身而起。
凌震霄道:“尊駕或將與屬下聯繫,在下居中而行。”
一語甫落,人已縱出林去。
柳嘯吟以傳音術向屬下交代一番,然後相繼離去。
剎時之間,四野重歸靜寂。
驀然,就在“天元”部位的地上出現一個洞窟,原來鬆土之下掩蓋著一塊木板,木板抽動,那經過人工挖掘的地洞就出現了。
一道人影自洞窟內疾射而出,嘿嘿地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此人赫然是那祝永嵐。
祝永嵐冷望未落,突然又從桃林內閃出兩道人影,一左一右夾住了他,沉聲問道:“尊駕何人?”
祝永嵐神情微微一楞,冷聲道:“二位仗劍所為何來?”
二人同聲道:“尊駕掘洞藏身,顯然為了探人隱秘,快說出尊駕的字號。”
祝永嵐冷笑道:“二位主人是誰?”
二人同聲回道:“如尊駕不想作亡命之鬼,就乖乖地隨同我等去見主人。”
祝永嵐冷哼道:“老大無此雅興……”
一語未落,右掌一翻,平地捲起三尺狂飈。
右邊一人首當其衝,身形拋起,甩落一丈牙外,口噴血箭,當場氣絕。
另一人自知不是對手,雙定猛力一彈,如流星般向桃林外射去。
祝永嵐低喝道:“哪裡走?”
聲出人動,如影隨形般趕到那人身後,輕輕一拍,對方就遭遇到同伴相同的命運。
祝永嵐身形如靈蛟般閃動不住,不但搜遍了整個桃林,甚至將周圍二、三里方圓之地都一一按遍,並未再發現敵蹤。
這才重回桃林,將兩具屍體,連同兩把長劍一齊丟入地穴,蓋上木板,掩上鬆土。
看看毫無破綻,低嘯一聲,縱出了桃林之外,如魅影般一閃,就消失了蹤跡。
此刻早已遇子交醜,風雖小停,也未見飄零,然而天空卻越來越暗。
看來,明天將有一場大雪。
當二聖一龍會合作徹夜長談後,武林中的一場血雨腥風也將來臨了。
長街上的四更梆鼓傳進了蓑草連夭,汙泥盈塘的南觀“七柳齋”,也傳進了後院一間廂房之中。
自從冷如霜選中此地為他的臨時巢穴之後,幾乎每一間廂房都住得有人。但是每一間廂房的窗上都蒙得有黑布,外人所以看不到一絲燈火。
這間廂房裡有一桌一榻。桌上擺著剩菜殘餚,榻上睡著一男一女。
床裡邊的女人衣衫狼藉,裸腿露肩。雖然屋中央那盆炭火仍冒熊熊烈焰,值此隆冬寒歲,夜晚身不蓋被,倒真還有點工夫。
她沒有一絲寒冷萎縮之狀,面上肌膚紅潤容貌極妖嬈。床外邊那個男人也未蓋被。說他是個男人稍嫌勉強。看他那細小的身材和鮮果似的臉蛋,就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童。
原來他就是一代高僧無塵大師的第二弟子福兒。
福兒並未熟睡,梆鼓之聲清晰入耳,使他心煩不已。
身畔睡著的女人是冷如霜所賜的四個蛇姬之一,那女人真象一條毒蛇纏人。幸虧福兒機靈刁鑽,每每在糾纏不休之際,在她軀體上施展一點小手法,使她昏然入睡。
但是,常此以往,絕不是了局。首先冷老魔就會起疑,一個心神喪失之人會峻拒女色之誘,那是極不近情理之事。
不過,福兒還有勉強的掩飾之辭,十四、五歲的小童,哪裡會懂得床第之私呢?
“咚咚咚”扇門上突然響了幾聲。
福兒翻身自榻上走下,先將油燈剔亮了一些,才走過去拉開門閂。
門外站著一個濃眉大眼的粗壯大漢,低聲笑道:“小兄弟,深更半夜打擾你好夢。”
“啪”地一響,一個重重的耳光打斷了他的話,卻打得他滿嘴是血。
福兒雙手叉腰,狀似惡煞,沉叱:“小兄弟這三個字是你這混賬東西喊叫的嗎?”
原來他是故意在作威作福。
那大漢被打得齜牙裂嘴,劫一些兒也不敢冒氣。連忙改口連說道:“小爺!咱們老主人請您去一趟。”
福兒微微一愣,暗暗思忖,冷如霜從未在夜間喊過他,不知有什麼特殊事故?
心中如風車般打轉,面上卻不動聲色,小手一揮,道:“你先滾,小爺穿好衣服就到。”
大漢連連應是,先行離去。
福兒這才披上絲棉長袍,套上靴子,先熄燈,才走出廂房。
冷如霜住的那間房子,就是早先幾年凌震霄佔用的臥房,重門疊戶,極為隱密。
屋內燃著一盆香料,入鼻肺腑清。
福兒早已暗中聽人說過,雖然中毒而心神喪失之人,嗅此香味也會暫時清醒,冷如霜每燃此香,就必定有何疑問要盤詢他,因此福兒一進門,立刻收斂面上故意裝出來的猙獰之色,垂首木立。
冷如霜也許做夢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個小童兒竟會佯裝中毒,大耍花槍,待福兒木立良久,才沉聲問道:“可知老夫是誰?”
福兒對這種場面早已司空見習,故他懂得如何應付,連頭都不曾抬起來,語氣冷冷的說道:“你是人人共憤的冷老魔。”
冷如霜那張殘酷的面孔之上無一絲表情,又問道:“那嗎柳南江是何人?”
福兒道:“我家主人。”
冷如霜道:“跟著你主人身邊,使一對鐵錘的粗野漢子是誰?”
福兒暗暗納悶,那人是誰呢?
自然他不知道柳南江結交胡彪的,更不知道冷如霜被胡彪的鐵錘砸斷了一根手指。
見他沉吟,冷如霜又道:“你的性命操在老夫之手,望你從實說來。”
福兒道:“我從未見過此人。”
冷如霜道:“與柳南江相近之人,你怎會從未見過?分明是存心隱瞞。”
福兒冷聲道:“也許你看走了眼,柳相公從不與粗野之人交往。”
冷如霜沉吟一陣道:“不怪你,也許是你家主人新近接交之人。”
語氣一頓,接道:“你在‘祥雲堡’之際,可曾見過該堡總管公孫彤一顯身手?”
福兒道:“見過。”
冷如霜:“他的武功如何?”
福兒道:“平平。”
冷如霜道:“與柳南江相較,誰高誰低?”
福兒冷笑道:“連秦羽烈都不是柳相公的敵手,何況區區一個總管?”
冷如霜從鼻孔裡噴出一股冷氣,未再接話,只是向侍立左右的從人一擺手。
侍從之人立刻路那盆香菸嫋嫋的香料端了出去。
鼻中清香漸漸消失,這才發覺屋中燃著的香料已經移走了。
冷如霜道:“福兒你看看老夫是誰?”
福兒裝得極像,跪下叩了一個響頭,道:“老主人在上,小人參拜。”
冷如霜呵呵笑道:“起來,起來,老夫現你如同己子,何須行此大禮。”
福兒滿面沾沾自喜的神色,站起來在冷如霜身畔一張椅子上大模大樣地坐下。
冷如霜拉起他的小手,和氣地說道:“福兒,老夫待你如何?”
福兒搖頭晃腦地說道:“好得不能再好!”
冷如霜道:“四蛇姬的模樣如何?”
福兒一皺眉頭,道:“美倒是很美。只是太兇,小人有點兒怕。”
冷如霜嘿嘿笑道:“怕她們吃了你嗎?”
福兒蹩住氣,脹得面紅耳赤,像是有些害臊。
冷加霜一隻手在福兒手背上不停地撫摸,喃喃道:“福兒!你小小年紀眼光倒高得很,目下你是老夫手下第一功臣,自該好好犒勞你一番。四蛇姬是老夫手下最美的嬌娃,你都不愛,老夫也沒有辦法了。”
福兒心念一動,低聲道:“四蛇姬倒不算美,有一個……”
冷如霜疾聲叫道:“你看誰最美,儘管告訴老夫,立刻賞給你。”
福兒道:“荷花池畔的‘吟風樓’上住著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那才真是個絕世小美人哩!”
冷如霜微微一愣,道:“福兒!你不認識那位紅衣姑娘了嗎?”
福兒裝模作樣地想了一陣,道:“倒是有些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的了。”
冷如霜搖搖頭,道:“那位姑娘雖美,卻不能賞給你。”
福兒道:“小人知罪,那姑娘想必是大人的寵姬。”
冷如霜道:“福兒,你錯了,那姑娘不是老夫手下的人。”
福兒裝瘋賣傻的說道:“既不是咱們的人,為什麼要住在咱這兒?”
冷如霜道:“是老夫將她擄擒來的。來日將有大用……”
語氣一頓,接道:“那姑娘姓凌名菲,你聽見過這個名字嗎?”
福兒自然是認識的,打從冷如霜頭一天將她綁來時他就看到了,只不過不知就裡,未敢妄動而已。
此刻,故意想了一想,搖搖頭道:“好像聽說過,卻又記不清楚了。”
冷如霜道:“別去提她,老夫深更半夜叫你前來,是有重要事告訴你。”
福兒道:“請大人吩咐。”
冷如霜道:“還記得柳南江那個人嗎?”
福兒點點頭,道:“大人好像說過,他是當今武林之中一代梟雄,專和大人作對。”
冷如霜道:“不錯。你記得真清楚,目下這人也在長安。”
福兒道:“為什麼不去幹掉他?”
冷如霜嘿嘿笑道:“正想教你去一趟。”
福兒立即起身離座,道:“小人這就前去。”
冷如霜伸出手去,將他按在座椅之上,道:“慢來!慢來!聽老夫說個清楚。”
語氣一頓,接道:“比較武功,你絕對不是那柳南江的對手。”
福兒振聲說:“小人不信,‘祥雲堡’的內外管事,武士統領全都敗在小人手下。”
冷如霜接道:“福兒,你的確不是那柳南江的對手。”
福兒神色一怔,道:“既然不是對手教小人前去何用?”
冷如霜道:“老夫訂下妙計,你照樣可取柳南江的項上人頭。”
福兒探頭探腦地問道:“大大有何妙計?”
冷如霜道:“柳南江行道江湖喬扮書生模樣,有一個挑負書箱的書僮,也叫福兒。”
福兒心中不禁暗暗好笑,這老魔竟然是一個說書的,倒挺會編排的。
心中如此想,面上卻又是另一神色,微感詫異地道:“那書僮與小人同名嗎?”
冷如霜點點頭,道:“不但同名而且貌相極似,年紀相若。”
福兒道:“那可真巧!”
冷如霜嘿嘿笑道:“還有巧事哩!那名喚福兒的書僮突然失蹤,不知去向。”
福兒疾聲道:“小人明白了,可是要小人假扮那個名喚福兒的書僮。混到柳南江的身邊,俟機下手?”
冷如霜連連點頭,道:“福兒!你真精靈乖巧,老夫鍾愛你也就因你異常聰慧。”
語氣一頓,接道:“柳南江又是此行重任之一,另外還有一件事。”
福兒神采飛揚地說道:“就是一百件差事,小人也能辦到。”
冷如霜放低了聲音道:“順便將那秦茹慧丫頭帶到這兒來。”
福兒故意一愣,喃喃道:“秦茹慧?!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冷如霜道:“她目下和柳南江住在同一家旅店,你去了自會見到她。”
福兒很神氣地點了點頭,老魔又道:“好,辦成之後老夫大大有賞。”
語氣微頓,接道:“福兒,你記得你身患一種怪病嗎?”
福兒連連點頭,道:“記得的。若非大人每三日賞賜一粒保命丸,小人早就一命嗚呼了。”
冷如霜道:“福兒,你若離開老夫,就絕無生機,所以你絕不可萌生背叛之心。”
福兒振聲道:“小人哪敢背叛大人,大人儘管放心。”
冷如霜道:“那樣最好。”
語氣一頓,接道:“你去冒充失蹤的書僮,柳南江若問,你就說中了老夫毒藥。暗中不知是誰解了你身上的毒性,救你出險。柳南江就會真以為你是他的書僮了。”
福兒道:“小人記住了。”
冷如霜自懷中摸出一個綠色小瓶,先頓出一粒綠色藥丸納入福兒口中,要他吞下。
他將口中藥丸吞服後,冷如霜又取出兩粒同樣藥丸以錫箔包好,交給他,道:“以後每隔三日服食一粒,六天的時間,你大概也能將這兩樁事情辦妥了。”
福兒將藥丸納入懷中,連連點頭道:“六天的工夫足夠啦!”
冷如霜道:“至於擄掠秦茹慧那丫頭,只是還不容易。”
福兒道:“大人將小人看得太不濟事了。一個姑娘家,小人相信對付得了。”
冷如霜神情沉重地說“福兒!別將那個丫頭看得太弱。”
語氣一頓,接道:“她人聰明,眼下靈,本來武功底子就不壞。上次在終南山麓被老夫施之五毒點穴手法毀了她的武功。卻想不到有一個黑衣蒙面人為她療傷,造就了她一身魔功,紅兒就是死在她的手下,她比那個柳南江要難以對付。”
福兒吸了一口長氣道:“那姓秦的丫頭如此厲害嗎?”
冷如霜道:“的確非常扎手,她殺死紅兒之後,老夫曾縱蛇蛟她,想不到她竟然已達百毒不侵之境。老夫雖擅長用毒,也奈何她不得。”
福兒道:“那豈不是一無良策了?”
冷如霜將兩道冷電般的目光投射在福兒的臉上,沉聲道:“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是成是敗,還是在你的身上。”
福兒道:“小人當全力而為。”
冷如霜搖搖頭,道:“並不需你全力而為,只要你忠心耿耿,不生反叛之心。”
福兒道:“小人全靠大人賞賜的藥丸保命,焉敢萌生反叛之心?”
冷如霜道:“你若知道性命握在老夫之手,那就最好不過……”
語氣一頓,接道:“秦茹慧那丫頭既然百毒不侵,老夫卻想出了另一個方法。”
說著,自身邊摸出一個極小的紅色瓷瓶。福兒顯得好奇地問道:“莫非這瓷瓶之中裝著世間最毒之藥嗎?”
冷如霜搖搖頭道:“並非毒藥,乃是一種使功力倍增的聖品。”
福兒訝然道:“有何妙用呢?”
冷如霜道:“毒藥對那丫頭不起作用,這瓶聖藥進入她的腹中那就不同了。”
福兒道:“小人糊塗了,這哪裡是害她,鬧直就是在助她增功力嘛!”
冷如霜冷笑道:“福兒!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眼下瓶中之藥後,還要運氣調息,使藥逐漸發揮效力,與原來體內之氣血結合壯大,然而老夫直到目前,還沒有摸清藥性,更不知該如何運氣調息。那丫頭自然也一無所知,瓶中聖藥進入她腹中之後,必然迅速形成一股勁道,其結果必然氣血崩潰,內力渙散,全部武功喪失,自然你也就可以順利地將她帶到這兒來了。”
福兒思念如風車般打了千百轉。面上卻絲毫不動聲色。緩緩頷首,道:“此計甚好!不過,用去此藥卻又太可惜了。”
冷如霜道:“此藥的確得來不易,然而是否能將那丫頭擄來,對老夫此番重臨中原的目的,關係甚大,也就顧不得了。”
將紅色瓷瓶交到福兒手裡,接道:“小心收存,此藥無色無味,不拘滲入茶、酒、或合入吃食之中,均不虞被入察覺。”
福兒將藥瓶收藏妥,低聲道:“小人自會相機行事。”
冷如霸道:“趁天明前快些離去,切記事情未曾辦妥之前,不得回來。”
福兒點點頭,道:“小人曉得……”
突然放低了聲音,接道:“那姓柳的住在哪家客棧?”
冷如霜道:“你在日間從鬧區而過,他自然會找上你。去吧!”
福兒點了點頭,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道:“大人!那個名喚凌菲的姑娘可是武林中人?”
冷如霜道:“不錯。她是‘關中一龍’凌震霄之女,‘東海釣鰲客’陸運翁之徒。”
福兒又問道:“她會武功嗎?”
冷如霜道:“自然會了。”
福兒道:“據小人所見,吟風樓前後上下並無專人防守,那位名叫凌菲的姑娘既會武功,她因何不趁機逃走呢?”
冷如霜嘿嘿笑道:“那丫頭服下了老夫精製毒藥亂神散,已不知此身是誰,焉能知道趁機逃走?”
福兒道:“如此嗎?”
冷加霜道:“福兒!趁天亮前快些離去,休要忘記老夫的囑託。”
福兒起身離座,道:“遵命!”
深深一揖,然後向外走去。
冷如霜卻又叫:“福兒回來。”
福兒停步轉身問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冷如霜放低了聲音,道:“長街之上或許有人監視此處。待老大傳令屬下之人俱不可走動,你也就偽裝趁機逃出模樣,免得被人窺見生疑。”
冷如霜向左右侍從一揮手,道:“火速傳令,各房燈火盡滅,任何人均不得走動一步。”
同時,向福兒打了個眼色,示意他暫緩行動。
兩名侍從立即聽命而出,冷如霜一揮手,先煽熄了案上的油燈。
約莫過了一盞熱茶光景,只聽冷如霜低聲道:“福兒!可以走了。”
福兒也不作聲,腳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無塵大師所傳授的“射影掠光”身法,不但快而且輕,福兒年紀雖輕,卻已盡得精髓,行走之間,焉會有此沉重?原來他人小鬼大,精靈已極,心中已另有算計。
出了那間屋子,走過一道長廊,突然又落地無聲地轉了回來。
他先凝神聽一陣,整個七柳齋中猶如死宅,無半點聲音。
接著他又一連吸幾口長氣,終於,被他嗅出一股香氣。
那股香氣從冷如霜所在地隔壁的一間屋子內隱隱傳出,福兒微一沉吟就彈身而起,在那間屋子的窗前,一絲聲響也不曾發出。
他隔窗一聽,卻不禁在暗中一愣,原來他聽到了鼻息之聲。
屋內不但有人,而且還不止一個。
福兒暗自沉吟,決心冒險一試,於是極為輕巧地推開了紙窗。
憑藉黑光,福兒發現屋內果然有三個大漢。
他們或坐或站,幾道目光都盯在福兒臉上,但是任誰都沒有吭聲,也沒有動一下,顯然他們不敢犯冷老魔的命令。
福兒膽子壯了壯,一騰身,打從窗口躍進了屋內在屋子中央站定。
那三個大漢依然一動也不動。
福兒冷眼一瞟,發現他所要找的物品正擱在屋角一個木架之上!就是那盆使心神喪失者嗅之能夠暫時清醒的香料。
此刻,那盆香料雖已熄火,仍然隱隱透出一股沁人的幽香。
福兒心機一動,立刻施展“射影掠光”的身法,在屋內飛旋打起轉來。
那三個大漢的六道目光也莫明其所以地跟著他那飛旋的身子打轉。
其實,福兒每打一轉,經過屋角之處,就探手在那盆中抓取一把香料,一直將他兩邊的袖袋都填滿,這才一個轉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際,點了那三個大漢的死穴,然後才如一道光般自窗口穿出了屋外。
落入院中,福兒復又彈身而起,飛身向後院縱去。哪消幾個起落,人已登上了吟風樓。
想當年,那崔尚書每每在此吟風弄月,情景是何等清麗。
如今卻是滿眼漆黑,魅影幢幢,成了一個人間地獄的魔窟。
吟風樓上也是一片漆黑,福兒摸索著行走。循鼻息之聲,來到一間內室。
在身上掏摸出火摺子,克擦一聲,取火燃上了案上的油燈。
只見凌菲和衣睡在梯上,嬌軀上還蓋著一床破舊的被褥。雙目緊閉,氣息均勻,似乎睡得很熟,臉上則有不正常的紅暈。
兩個面色蒼白,形容古怪的中年婦人在榻前坐守。一見福兒燃火亮燈,不禁同時放低了聲音,道:“小爺,方才老主人曾傳令,嚴禁燈火。小爺快將油燈熄了吧!”
福兒也不答話,緩緩向那兩個中年婦人行去,及至來到她們面前,雙手電出,分別點了那兩個中年婦人的昏穴。
二名中年婦人立即身子一歪,倒在床前的踏板上昏睡過去。
福兒連忙找到一個空碗,在袖袋中抓出一些香料,盛在碗中,取火引燃。
他將燃著的香料放在枕邊,靜待沉睡的凌菲姑娘清醒過來。
長街上已傳來五更的梆聲,但在福兒的心上,使他緊張已極。
幸好,凌菲已很快睜開了眼睛。
福兒連忙俯下身去,低道:“凌姑娘,你還認識我嗎?”
凌菲目光中先是透射愕然之色,片刻之後,突然翻身坐起,疾聲道:“福兒!你……”
不待她的話說完,福兒已飛快地彈指點了她的昏穴使她再度昏睡過去。
方要騰身而起,他心中突然一想。
一咬牙,小臉蛋上出現一股狠色,飛起腳來,在那二名中年婦人的腰肢上各踢了一下,這次踢的是死穴,她二人也醒不過來了。
吟風樓就在後院高牆不遠之處,福兒打開窗欞,一縱身上了牆頭,飄身落下后街。
朔風撲面,如尖刀刻膚,福兒身具上乘內功之人也不禁機伶憐打個寒噤,何況一般常人,因而放眼望去,后街之上,連一個鬼影也沒有。
往何處去?這是福兒面臨的一大難題?
根據他的記憶,出西城是去劍閣,潼關的去處,城門附近也有不少招商旅店,多數是接待那些販賣藥材的行商。想必由於藥材氣息令人難受,常人少去投店,武林中人更是少有人去住上一宵的。
福兒一念及此,立即掉頭向西城奔去。
奔行途中,他心中又不禁暗暗嘀咕:大年下,道路被冰雪封凍,行商等已絕跡,只是那些招商旅店也都封店早候過年了。
來到西城一看,果然沒有看見一盞油紙風燈。那是招商旅店唯一標識。此刻天將拂曉,店鋪莫不關門閉戶,沒見油紙風燈,根本就不知哪一家是可供旅行投宿的棧房。
福兒不免暗暗發急,自己一人倒好,偏偏又是馱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姑娘家。
尋思之間,腳下不知不覺又走上了迴路。
突然,街邊響起一聲輕微的喊叫,道:“小哥慢走一步!”
福兒停步望去,發現自己正走過一座深宅大院。大院的角門才開,階前站了兩個十四、五歲一般大的丫環,每人身上都披著連斗篷的皮裘,看來這座宅院是住著一起富貴人家。
福兒愣了一愣,道:“二位姑娘是在對我說話嗎?”
二名丫環中的其中一個,走下了臺階,問道:“小哥可是名喚福兒?”
福兒道:“是啊。”
那丫環道:“我家夫人請小哥到裡面去避避風寒,那位姑娘想必也該……”
福兒接道:“你家的夫人如何稱謂?”
丫環道:“小哥不必多問,見面之後,小哥自然會認得的。”
福兒心頭暗怔,口中問“你家夫人怎知我此刻要從此路過呢?”
丫頭道:“夫人夜裡睡不著,就起身隔著玻璃窗兒賞雪。看見小哥打此經過,識了出來。
夫人是一片好心,小哥莫要會錯了意。”
福兒抬頭望望,果見院中矗起一座樓頭,樓中燈光明亮,窗前也坐了一個婦人。
然而憑藉他的目力,卻看不出那婦人是誰?那婦人因何一眼就認出了他?看來目力極好,自然也是一個武功極佳的人了。
在他沉吟之間,那丫環又催促道:“外面風大,小哥請進吧!”
福兒道:“既然如此我就打擾了。”
說罷,大踏步登上臺階。向內室走去。
這宅了在外看,氣象宏偉,入內之後,才發現並不深邃。不過一條短短花徑,就到了正廳。
廊下也亮起了四盞氣死風燈,燈爆花,顯然是方才燃上的。
抬頭看,只見大廳的門上掛著一方匾額,黑底燙金,書著“誅惡堂”三個大字。
福兒不禁一愣,這是一座舊宅,匾額卻是簇新,分明是新近才換上去的。
在他這一愣神之間,那二名丫環已為他打開廳門,擺手肅迎。
廳內的陳設也是一色新制的紅木傢俱,一個老婦人正推送一盆熊熊炭火進來。
接著,一個華服麗人出現。
福兒見那婦人甚是面熟,卻一時想不起是在哪兒見過?
華服麗人笑道:“福兒!你不認識我了嗎?”
福兒吶吶道:“甚是面善,只是一時想不起何地見過夫人。”
華服麗人道:“福兒!可記得在望鹿坡前,你師兄柳相公稱為姨娘的一個白衣女子。”
聽她之言,敢情她是白玉梅。
福兒噢了一聲,道:“原來是……”
白玉梅接道:“福兒!想起來了嗎?”
福兒連連點頭,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白玉梅道:“如此說來,你不曾中那冷老魔的亂散毒藥了。”
福兒道:“晚輩只是佯裝中毒而已。”
白玉梅道:“肩上何人?”
福兒道:“凌菲姑娘。”
說著將凌菲從肩頭卸下,安頓在一張椅上。
白玉梅一探凌菲鼻息,道:“凌姑娘被人點了昏……”
揚手就要為凌菲解開穴道。
福兒疾聲道:“夫人且慢!凌姑娘的昏穴是晚輩點封的。”
白玉梅驚道:“那是何故呢?”
福兒道:“凌姑娘中了冷老魔的亂神散,已不知此身為誰。方才帶她逃出魔窟,為防她作無謂掙扎,所以點封了她的昏穴。”
自袖袋內抓出一把香料投進火盆之中,接道:“現在夫人可以為凌姑娘解開穴道了。”
白玉梅嗅了一嗅,道:“那是何種藥物?”
福兒道:“一種不知名的香料,中毒之人嗅了這種香味後可以暫時清醒,是在冷老魔那裡偷取的。”
白玉梅這才揚手在凌菲的昏穴處一點。
凌菲悠悠醒轉,愕然道:“福兒,方才是你點了我的昏穴嗎?”
福兒道:“因姑娘服下了冷老魔的亂神散,心神喪失,方才一時不及解說,為了及早逃離魔窟,所以才出手點封姑娘的昏穴,請姑娘勿怪。”
凌罪喃喃道:“如此嗎!我不覺得有何不適哩!”
福兒向火盆一指,道:“你可嗅著了火盆中散發出來的香氣?
是那種香料使姑娘暫時清醒的。“
凌菲轉間一瞥見到了白玉梅,不禁一愣,道:“這位是……”
福兒搶著答道:“姑娘就稱她為夫人吧!柳相公還稱她為姨娘哩!若非夫人瞥見我路過,開門接我們,我倆現在必定還在朔風之中。”
凌菲起身一福,道:“多謝夫人!”
福兒冷眼旁觀,凌菲經此一劫那股野勁竟突然消失了。白玉梅抬手虛空一扶,道:“姑娘不必多禮。”
轉頭望向福兒,接道:“棍兒!你在冷老魔處偷取的香料共有多少?”
福兒道:“不少哩!”
將兩隻袖袋內的香料悉數傾出在几上,堆成一堆,約莫有三、五斤之多。
白玉梅親手拿過一個茶碗,裝滿了香料,取火引燃,向那二名丫環吩咐道:“你們快點扶凌姑娘到我房中歇下,將這碗香料置放榻前小心伺候,我和福兒還要說幾句話。”
那二名丫環連聲應是。
凌菲既然嗅入香氣,心智暫時恢復,自然聽得懂白玉梅的話中含意,顯然是有什麼話要揹著和福兒詳談,也就立即起身作禮告別,和那二名丫環退出大廳。
待凌菲去遠,白玉梅才放低了聲音,道:“福兒,你可是要去會南江?”
福兒點點頭,道:“是的。冷老魔以為晚輩真的中毒,因而唆使晚輩前去殺害柳相公。”
白玉梅道:“南江和秦姑娘、歐陽姑娘,還有仙仙姑娘同住在鼓樓前一家‘高升店’中,你立刻就可以去找他。不過……”
語氣一頓,接道:“見著他們,千萬別提起到這兒來過。
福兒一愣,道:“連對柳相公也不能提嗎?”
白玉梅道:“絕不能提。目下有許多事尚要瞞著他,免得亂了他的方寸。”
福兒道:“夫人怎會住到這裡來的呢?”
白玉梅道:“別問……”
語氣一頓,接道:“福兒,你來時可曾看見大廳門前高掛的匾額。”
福兒點點頭道:“看見了,晚輩正請教夫人,那誅惡二字。”
白玉梅接道:“一場腥風血雨的大戰將要在此揭開,惡徒要在此處授道,所以這裡名為誅惡堂,明白了嗎?”
福兒道:“是哪些惡徒呢?”
白玉梅道:“福兒,目下我是不能告訴你的。”
揮一揮手,接道:“天已微明,你可以走了。”
福兒向懷中摸出一個錫箔小包,道:“這裡有兩粒藥丸,請夫人立刻給凌姑娘吞服一粒,三日後再給她吞服一粒。”
白玉梅接在手中,接道:“這藥丸有何用處?”
福兒道:“中了亂神散毒性的人,必須每隔三日吞服一粒,才能保命。”
嘆息一聲,接道:“這兩粒藥丸也只能保住六天,不知道六天之後該怎麼辦?”
白玉梅喃喃道:“六日之後,只怕武林已太平無事了。”
福兒道:“縱然如此,凌姑娘仍難免……”
白玉梅接道:“各有禍福,你也不必如此為凌姑娘煩憂,快些走吧!”
福兒一愕道:“晚輩去了。”
白玉梅再三叮嚀,道:“福兒,切記休向南江提起你曾到此來過。”
福兒道:“晚輩記住了。”
話聲未落,人已出了大廳。
無須旁人為他開門,幾個起落,人已越牆而出,落在街心。
此刻長街之上,雖然仍是無一個行人,而天色卻已大亮了。
福兒定定神,邁開大步向鼓樓前行來。不久,就看見了高升店油紙風燈。
福兒正待前去拍門,驀見一個人影如疾矢般自南面撲來。
福兒眼尖,一看那身灰衣,就知來者是冷老魔的爪牙,何況來人又是從南觀七柳齋的方向撲來,因而福兒更加肯定。
為免節外生枝,福兒也來不及上前拍門,小腿一彈,就越牆進入了“高升店”。
旅店中悄然無聲,客人未起身,店家想必也還在甜夢未醒。
福兒不禁暗暗發證,柳南江住在哪間客房呢?總不能逐一拍門查問呀?
就在他一怔神之間,驀見一個壯大漢越牆而入落在他的身邊。
就是方才在長街上所見的疾棄之人!福兒料得不錯,果然是冷老魔手下的一名武士。
福兒心頭未免暗暗感到吃驚,表面上卻力持鎮定地低喝道:“你來作甚?”
那武士低聲道:“老主人特訟屬下前來傳令,要小爺立刻回七柳齋。”
福兒心頭如風車般一車,走近一步,道:“你待怎講?”
那武士道:“老主人要小爺立即回去。想必是拿錯了藥丸。”
那最後一句,分明是要挾之言。
福兒暗中思忖!想必凌菲逃走,香料被竊有人被殺之事也已被冷老魔所察,因而懷疑到自已的頭上,想要迫截回去加以盤詰。
在他沉思之間,那武士又低聲道:“藥丸拿錯,關係小爺性命,請快回轉。”
福兒唔了一聲,又點了點頭,然而他那小小手指卻飛快地點向那武士的璇璣大穴。
那武士連哼都不曾發出,就摔倒在地上,剎時氣斷殞命。
福兒冷眼一掃,院中並無人跡,於是又小掌連揮,將積雪掃開一個大坑,將那武士的屍首踢入坑中,再用積雪蓋上。
如依照冷如霜之命,重回七柳齋中,無異再投虎穴,難卜命運,悍然拒絕,來日又難回。
是以福兒才決定殺那武士滅口。
福兒自信那個被他點了死穴的男女絕無一人能在死裡逃生,如是冷如霜就未必會肯定是他救走凌菲,殺死那五名歹徒之人。
福兒如此並非畏懼冷如霜,而是想保持他與冷如霜之間的微妙情勢,來日或有需要重返魔窟,可加以利用。
埋藏那武士的屍首之後,福兒拍拍手,又撣了一撣長袍上的泥土,正待轉身,驀聽一個尖細的聲音,道:“殺人還要滅跡,小小兄弟!你真夠狠的!”
福兒心頭暗驚,卻分外沉緩地轉了過來。心頭驚色頓時全消,喜道:“原來是秦姑娘!”
那人是秦茹慧,施施然退了一步道:“福兒,你認得我?”
福兒笑道:“自然認得,冷老魔的毒藥厲害,卻還難不倒我哩!”
秦茹慧奇道:“真的!”
福兒連連走前幾步,放低了聲音說道:“柳相公現在何處?”
秦茹慧一招手,道:“快隨我來。”
領先向內院走去。
穿過拱門,步上一條長廊,來到一座上房門口停下。
向房內一指,道:“柳相公就住在這裡,你自己拍門吧!”
不待福兒拍門,房內的柳南江已打開房門,問道:“秦姑娘帶誰來了?”
目光瞥見福兒,不禁振聲接道:“福兒是你?”
福兒轉頭向秦茹慧笑道:“有勞秦姑娘帶路,小人要和柳相公說句話,請姑娘先一步回房吧!”
秦茹慧笑道:“福兒,你這張小嘴是那樣甜得死人,你倆分明是有什麼隱秘話要說。進去吧!我可不想聽哩!”
皓腕一揚,將福兒推進了房內。復又伸手將房門也拉上了。
柳南江日前雖與福兒隔窗以傳音術交談,心中畢竟未敢全信,是以口氣猶疑地問道:
“福兒,你當真未曾中毒嗎?”
福兒:“自然是真的。”
柳南江道:“如今回來……”
福兒接道:“是那冷老魔教我回來的。”
接著他就將來龍去脈細述一遍。不過,他卻絕口不提凌菲!自然也不會提到白玉梅目下也在長安。他深信白玉梅所言不會是聳人聽聞,內中必有隱情,說出來也許真會亂了柳南江的方寸。
柳南江聽完之後,沉吟良久,方又問道:“福兒!你說發現了一樁天大的隱秘,是怎麼回事?”
福兒放低了聲音道:“冷老魔雖慣使毒藥,武功卻不見得過分驚人。暗中還有一個助他之人,卻功力非凡,相公萬萬想不到那人是誰。”
柳南江語氣淡然地說道:“想必是那號稱情聖的柳嘯吟。”
福兒一驚,道:“相公敢已知道了!”
柳南江點點頭,道:“不但已知,而且已和那柳嘯吟打過照面。”
福兒道:“另一事相公未必知道,那柳嘯吟是因為受了冷老魔的要挾。”
柳南江道:“柳嘯吟也曾如此說。”
福兒道:“相公可知柳嘯吟因何受那老魔的要挾?”
柳南江星目一張,道:“莫非你知道了?”
福兒點點頭道:“這樁事終於被我弄清楚了,是為了一個女人。”
柳南江神情一愣,道:“此話怎麼講?”
福兒道:“有一箇中年婦人在冷老魔的手中,而且還中了毒性,冷老魔要柳嘯吟助其雪當年被逐中原之恥,才為那中年婦人解毒。柳嘯吟敢已答應,否則那中年婦人早就毒發而亡了!”
柳南江蹙眉沉吟良久,道:“那中年婦人與柳嘯吟有何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