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翁坐在凳上不動,雙眼一點神采也沒有。
我心中暗忖,這老翁,是不是當年花花金鋪的主人呢?
我打量了他一會,未到了他圃的,他總算覺出我來了,抬起頭向我望了一眼,但是他立即發現,我不會是他的顧客,所以又低下頭去。
而我在他低下頭去之時,蹲了下來,在他的藤箱中,順下撿了兩件玉製品,問道:“這兩件東西,實多少錢?”
那老者用一種十分異樣的目光望著我:“如果你有心買,二十元吧。”
一聽得他開口,我更加高興,因為在他的口音中,我聽出了濃重的湘西口音,我笑了笑,將二十元交在他的手中:“原來我們是同鄉!”
老翁聽到了我的話,陡地呆了一呆,才道:“是啊,我們的同鄉很少!”
我皺著眉:“我在找一個同鄉,多年之前,他是在這裡開設金鋪的,後來,聽說他的金鋪被火燒燬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我的話還未曾講完,那老翁就激動了起來。
他抓住了我的手:“你要找的是我,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舒了一口氣,我竟找到了以前花花金鋪的個人,現在,我希望他能記得當年來買戒指的那個人。
我道:“噢,原來就是你,我想問一件事,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你可能不記得了,有一個我們的同鄉,人很粗魯,動不動就破口罵人——”
那老翁用心聽著,他仰著頭,皺著眉,以致他看來更老了許多。
我略停了停:“你可能想不起了,但是那人曾揚言,說你用低價收回賣給他的戒指,他詛咒你的金鋪被火燒。”
我才講到這裡,那老翁的身於,已不由自上,劇烈地發起抖來,他的喉問發出“咯咯”的聲響,身於搖搖欲倒,我連忙扶住了他。
在那剎間,我心中大是歡喜]
因為看那老翁的這種情形,他分明記得我所說的那個人。
我扶住了他,他的身子仍不斷在發著抖,他揚起手來,喉間不斷髮出“咯咯”的聲響。
看他的情形,像是他正拼命想說些什麼,但是卻由於心情激動,反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連忙伸手,在他的背後,重重拍了一下。
那一拍,令得他吐出了一口濃痰,他接著吸了一口氣,罵道:“是那個王八蛋!”
我忙問:“你想起來了?”
那老翁點著頭道:“怎會忘記?金鋪一定就是他放火燒掉的,只不過沒有抓到他,他……實在是一隻畜牲!”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我知道,那老翁對這人既然有著如此深切的仇恨,那不必我再問下去,他也一定會滔滔不絕,將那人的事情講出來的。
果然,他喘著氣:“先生,你應該知道牛大角,或者你不知道,你年紀還輕。…
我呆了一呆:“牛大角?那人的名字叫牛大角?”“不是,他是牛大角手下的軍師,官兵剿山,牛大角死在機槍下,他卻逃了出來。”
我有點明白了,那個牛大角,一定是湘西山區的土匪,而那個人,原來是土匪出身,但他做過軍師,也可能是知識分子。
我忙又問:“他叫什麼名寧?他念過書?”“哼,聽說還放過洋,牛大角被官兵剿死,他帶者一大批金銀珠寶逃走,後來又將造孽錢用完了,我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窮愁潦倒,在一艘外洋船上做事,這畜牲,他窮心未退色心又起,居然追求大明星殷殷。”
我陡地一震,殷殷的確是大明星,或者說:“曾是大明星。”她紅透半邊天的時候,是在二十年前,現在,幾乎己沒有什麼人提起她的名字了。
那老翁繼續道:“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法道,他和殷殷還同居過一陣。”
“那麼,”我問:“他向你買那枚戒指,就是送給那位大明星的了?”
“我也不清楚,但是,他想兌回那戒指的時候,卻對我大罵殷殷,他自然被殷殷趕了出來,那畜生我一直幫忙他,怎知他卻放了一把火,燒了我的金鋪!”
那老翁說到這裡,身子又發起抖來。
我只好安慰他:“也不一定是他放的火——”
我的話才講到一半,非但起不了安慰的作用,反倒令得那老翁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一定是他,一定是這畜牲!”
他說看,又劇烈地咳起來。
我心中暗歎著氣,同時也感到十分抱歉,那老翁現在的日子雖然過得苦,但是也很平靜,但是,我卻勾起了他的痛楚。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那麼,他叫什麼名字?”
老翁雙手緊緊地握著拳:“他叫年振強。”
我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他現在在什麼地方,你可知道?”
老翁搖了搖頭,咬牙切齒:“自從金鋪被他放火之後,我就未曾再見過他。”
我站了起來,我不忍心再看那老翁那種切齒痛恨,但
對於這個人以後的事,我知道得比那老翁更清楚,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死在一個小湖之中,而且,可能是被人謀殺。
本來,一件謀殺案,在經過了二十年左右的時間,再被一點一滴地揭發出來,也不算是一件什麼特別大不了的怪事。
可是,從我知道有年振強這個人起,整件事情,充滿了怪誕莫名的氣氛,因為,我是在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的口中,知道這件事的,那十二歲的孩子,只不過曾跌進湖水中去而已。
一件已發生了近二十年的案子,要去追查,自然十分困難,兇手也可能早已死了,如果單單是謀殺案,我可能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瞭解年振強這個人,對於發生在那十二歲的小孩,王振源身上的怪異莫名的事,有極大的關係。所以我非查清楚不可!
我繼續向前走去,在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中,我從各方面打聽曾是大明星殷殷的地址。
那倒並不必化大多的功夫,因為殷殷過去,究竟是大紅特紅的明星。
而且,在查到了結果之後,也頗出我的意料之外,殷殷並沒有窮途潦倒,她現在的日子,過得很好,一個在報界服務了近三十年的朋友告訴我,殷殷現在在一個高級住宅區居住,很少露面,過著和她以前當大明星時,完全相反的平淡生活。
她那種日子,已經過十多年,所以難怪社會己早將她遺忘了。
那位朋友查出了殷殷的地址,我決定第二天,去按址造訪,當晚,我和江建又通了一個電話,將我的調查所得,告訴了他。
江建的聲音,有點發顫,他道:“那麼,真是有鬼魂的了?”
我想了幾秒鐘,才道:“照目前的事實看來,的確有,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拜訪那位殷殷女士?”
我想,江建一定是樂於和我一起去的,但是,出乎我的意科之外,江建競一口拒絕,甚至連考慮也沒有考慮,便道:“我不去。”
我一時之間,想不透他為什麼回絕得如此之快,而江建自己,似乎也感到回絕得太突兀了,以是他忙又解釋道:“我要多加註意王振源,所以……我才不想去了,你一個人也足可勝任。”
我沒有再說什麼,而在那一剎間,我忽然感到,江建似乎正在掩飾著什麼。
但是我又立即拋開了這個想法,因為那是沒有道理的,如果江建是在找尋理由,特地不去見殷殷,那只有一個可能,他認識殷殷,那當然不可能,所以江建自然也不必掩飾什麼。
我放下了電話,當天晚上,我直到深夜才睡,我翻閱了許多有關鬼魂記錄的書籍。
我對於鬼魂的研究,一向興趣濃厚,所以有關這方面的書籍,我著實收藏得不少。
我讀到了一則記載,是記載著一個英國鄉村的農夫,有一次,忽然用希臘文寫出了一首長達七十四行的詩,被懂得希臘文的神父看到了,神父大為驚奇。
但是那農人不會希臘文,後來,經過那神父的努力,發現那農人用希臘文寫下的那首詩,幾乎和一位己故希臘詩人,十分近似,於是神父便認定,是那位希臘詩人的鬼魂,附著在那農人的身上,所以才會有那樣情形出現。
但是,何以靈魂會遠渡重洋,去附在那農人的身上,寫下了這樣的一首詩,卻也沒有進一步的解釋。
這件事,倒和我如今遇到的事,有很多相同之處,我也可能永遠找不到解釋。
但是我至少也可以將這件事記載下來,我相信人類總有一天,會有能力,解釋“鬼魂”之謎的。
第二天醒來時,已是中午時分,等我吃完早餐,已經是下午一時,而我駕著車,來到殷殷的那所巨宅門外時,又是三十分鐘以後的事了。
那是一幢很華麗的花園洋房,大鐵門旁,掛著一塊銅牌,上面刻著“殷寓”兩個字,我才一下車,便聽到了一陣犬吠聲。
我來到門前,按著門鈴,犬吠聲更劇烈,我從鐵門中打量著修剪整齊的花園,看到兩條大狼狗,直衝了出來,大狼狗後面,跟著一箇中年女僕。
那中年女僕來到了鐵門前,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絕沒有半絲歡迎來客的意思。
她的聲音,也是平板而冷淡的,她問道:“找誰?”
我不得不裝出笑臉來:“我是報社來的,想拜訪一下殷殷女士。”
那女僕立即搖頭道:“我們小姐不見客!”
她只講了一句話,便立時轉過身去,顯得絕沒有商量的餘地,我忙大聲叫了起來,我一叫,那女僕未曾轉過身來,倒是那兩頭狼狗,突然反撲了過來,直立著,前爪搭在鐵門上,對我獵獵而吠。
我退了一步,大聲道:“你們小姐不見別人,一定會見我的,我是特別的,絕不是來騷擾她,只不過來向她問幾個問題!”
我叫得十分大聲,那女僕一定是聽到了的,可是她卻仍然繼續向前走著。
我又叫道:“你去告訴你的主人,我是某某先生,介紹來的。”
我說的“某某先生”,就是那位報界的朋友,據他說,殷殷在未曾大紅特紅之時,他曾為殷殷出了不少力,所以抬出他的名頭來,然後能見到那位過去的大明星。
我也不知道那位女僕是不是聽到了我的叫聲,因為她徑自走進了屋中,我只好等在門口,那兩頭狼狗,仍然對我吠叫著。
還好,我等了大約五分鐘,那女僕又走了回來,她叱退了那兩頭狼狗,打開了鐵門,小姐請你進去,但是她的精神不很好,不希望你逗留大久!”
我忙閃身而進:“我明白,至多不會超過十分鐘,謝謝你!”
那女僕牽著兩頭狼狗,向前走去,我跟在後面,踏上了石級,走進了客廳,一個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正坐在一張沙發上,她向我略點了點頭:“請坐,某先生好麼?好久不見他了!”
我在她的斜對面,坐了下來,那中年婦人,自然就是多年前的大明星了。
我回答了她的問題,她才又問道:“你來,是為了什麼事情?”
我信口雌黃,道:“我正在撰寫一本有關電影發展的書,殷殷小姐是紅透半邊大的大明星,所以我想未請教幾個問題。”
這是一個任何拍過電影的人,都感到興趣的事,所以殷殷笑了笑,道:“請問。”
我胡亂想了一些問題,殷殷聽得很用心,也都回答了我,我假裝用心地在一本筆記本上,記了下來。
十分鐘之後,我又裝著不經意地,問出了我最想知道的問題。
我道:“殷小姐,有一個人,叫年振強,他曾和你很……接近,關於這個人,你——”
我已經盡力不顯露我是專為這個問題而來的了,可是,我的話還未曾講完,殷殷的面色,已經變得十分難看,她站起身來:“對不起,我的身體不很好,醫生要我多多休息,所以……”
她總算十分客氣,未曾直接下逐客令。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實在是非走不可的了!
但是,我來到這裡,一點也未曾得到我所要知道的事,怎肯離去?
我迅速地轉著念,一面仍然站了起來,然後,我才道:“殷小姐,我提起年振強這個人來,是因為我知道一件事,和他有關,而且牽涉了你在內。”
殷殷冷笑地道:“我不感興趣。”我忙道:”是!可是我聽說,年振強的一個親人,正準備聘請律師來告你1”
那全是我胡謅出來的。
我之所以要那樣胡謅,是因為我想到,殷殷目前的生活,豐裕而平淡,過那樣生活的人,一定十分怕麻煩,於是我就故意編造一些能令她感到麻煩的事,以便引起她將更多有關年振強的事告訴我。
我那樣講了之後,殷殷果然皺了皺眉:“有那樣的事?…
我忙道:“是的,那個人說,年振強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有一筆鉅款,放在你這裡。”
這一點,也是我的猜想。
但是這一個猜想,倒不是我在剎那間想出來,而是早在心中,有所懷疑的事。
因為殷殷過去,雖然曾是大明星,可是她卻受著一家公司的合約控制,收入有限,支出浩大。而她現在的日子卻過得十分好,那一定是她曾有過一筆十分可觀的意外收入,這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我在那老翁的口中,知道年振強來到這個城市時,是帶著上匪頭子的一批財富而來的,而這筆錢,顯然後來,不在年振強的身上。
原因之三,更加明顯了,年振強決不是什麼英俊小生,雖然他的知識程度可能相當高,但是他的行動、出言卻絕不會使女人喜歡他。
而年振強居然曾和殷殷那樣的大明星同居過,那不問可知,殷殷喜歡的,是他的錢。
有以上那三點原因,所以我才大著膽於那樣講。而在我那句話一出口之後,我知道,我的估計,不會離事實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