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八人正各自跌坐調息,聽得石門開啓的聲響,一個個都急忙起身相迎,桑瓊目光輕掃,有意無意在伍一凡和舒鳳平臉上多停留了片刻,但見那醜書生舒鳳平仍是一副冷漠神態,鐵面金鈎伍一凡則面含微笑,向他微微頷首。
桑瓊心中一動,緩緩在長桌頂端交椅上落坐,那位置,原是一席之首,恰好又跟伍一凡座位相近。
杜三娘望見,連忙閃身上前,坐在桑瓊右首。
鐵面金鈎眼中一亮,驚喜地道:“幫主終於同意接受盟主之位了?”
桑瓊淡淡一笑道:“我一夜思忖,感念諸位盛情,似覺難以峻拒,人生於世,原當合羣共策,同心戮力,開創一番偉業,所以決定與諸位結盟了……”
不待他話完,霹靂神葛森便即搶着大笑道:“這是天大喜事,快快準備血酒,咱們現在就歃血為盟,正式成幫……”
桑瓊舉手輕擺,正色説道:“且慢,我話還沒有説完,歃血為誓,因是必須,但在本幫未成立之前,我還有三個小小的條件,諸位如果能夠同意,那是最好,如果有任何一位不能同意,這幫主之位,尚盼另請高明。恕我無法仰攀。”
鐵面金鈎伍一凡點頭道:“幫主有話但請直言,只要力之所及,我等無有不從。”
霹靂神接口道:“説的是,幫主乃是一幫之主,誰要敢不聽幫主的話,咱老子操他祖宗。”
杜三娘掃帚眉一皺,沉聲喝道:“蠢驢!你不會少開口嗎?滿嘴粗話,叫幫主聽了多沒禮數。”
“對!對!還是老婆子有修養,幫主請講,咱不操了。”一句話引得眾人都笑起來,室中氣氛,頓時輕鬆不少。
桑瓊站起身來,肅容説道:“合羣之道,首在同心。諸位既然有心推我為主,第一件,必須友愛謙讓,開幫之後,彼此應該情同手足,不能再存傲慢之心,尤其不可再逞強爭吵;第二,幫主號令定須嚴明,懲獎賞罰,各無異議,都要遵從;第三件,欲成大事,唯有棄惡從善,由今天起,諸位要盡除過去習性,非義毋取;非義毋為,不妄逞意氣,不妄殺無辜。
這些,諸位能不能同意?”
伍一凡笑道:“我當什麼條件,原來幫主只是存心公義,這都是理所應當的,誰還會不肯呢!”
桑瓊移目望向霹靂神和雲嶺雙煞梁氏兄弟,又問道:“各位意下如何?”
梁金虎臉上一陣扯動,似笑非笑道:“幫主特意詢問我等,大約是因為我兄弟跟葛兄夫婦時常拌嘴的緣故,其實那也不算什麼,咱們雖然口上爭強,心中並無芥蒂。”
霹靂神也尷尬地笑道:“正是這話,從今後,誰要是再跟誰拌嘴,幫主只管拿大耳聒子賞他,咱如不服,就他奶奶不是人養的。”
桑瓊見他們都是一片真誠,不覺頗為感動,頷首道:“能夠如此,才説得上推誠共事,願諸位緊記今日之言。”,
杜三娘喜孜孜捧來一隻銀盆,盆中滿注酒液,眾人輪流歃血滴入酒中,各設誓言,然後分欽了血灑,算是盟結生死,新幫組成,儀式簡單,卻甚隆重。
鐵面金鈎拍須笑道:“新幫成立,不能無名,咱們大家還須想個幫名,將來才好昭告天下。”“
頭陀郝飛粗聲笑道:“咱們來自天南地北,何不就叫天地幫?”
鐵面金鈎伍一凡,搖頭道:“天地二字,空乏不實,須得想個切實一些的。”
鬼偷邢彬道:“我等結盟組幫,志在爭雄天下,乾脆就稱英雄幫如何?”
霹靂神哈哈笑道:“依咱説,索性叫做皇帝幫,將來咱們打遍天下,就擁幫主當皇帝。”
杜三娘笑罵道:“胡説,皇帝也有幫?將來只怕還有太監幫。宮娥會哩!”
梁金虎接口道:“咱們共有九人結盟,何不稱為九龍幫?”
鐵面金鈎伍一凡點頭道:“晤!這名字倒很中聽,也有豪氣杜三娘卻連連搖頭道:“不好!俗稱‘龍’,大多是捧男人,咱們有男有女,怎能一齊稱‘龍’呢!”
霹靂神脱口道:“怎麼不能?咱們是公龍,你就是母龍……”
杜三娘眼一瞪,叱道:“放你孃的屁,你娘才是母龍。你這蠢物則是龍兒子、龍孫子!”
古墓之中,掀起一陣鬨笑,霹靂神好生難堪,面紅耳赤,卻不敢發作。
桑瓊舉手示意大家安靜,含笑説道:“九龍幫這個名宇不能説不好,但龍字略嫌自大,,依我的意思,咱們今日組幫、人傑地靈,風雲際會,不如把龍字改作靈字,叫做九靈幫,各位以為如何
眾人一齊鼓掌叫好,其中僅有那醜書生舒鳳平默坐一隅,既未出聲,臉上也無笑容,只是在座諸人誰也沒有注意他。
大夥兒興高采烈,搬上酒肉,開懷吃喝起來。
酒至半酣,桑瓊環顧四壁,故作讚賞地笑道:“這座古墓,構築巧妙,恰合今日之用,不知是誰最先發現的?”説話之際,目光看向鐵面金鈎伍一凡,看他有何表示?
誰知伍一凡卻淡淡一笑,道:“這椿功勞,應該歸於邢兄。”
“哦?”桑瓊頗感意外,扭頭對鬼偷邢彬道:“原來是邢兄最先發現此絕妙之地?”
鬼偷邢彬笑道:“幫主不要見笑,實不相瞞,這地方原是前朝一位富商的墳墓,老份兒由傳聞中聽説那傢伙死時陪葬的珍寶甚多,不禁動了貪念,特地趕來掘墓盜棺,誰知竟撲了空,但出乎意外,倒發現墓中修建巧妙,後來索性搬了進來,就拿這地方,當作老偷兒的賊窟了。”
桑瓊聽了,不覺有些失望,又問道:“那麼邢兄一定知道墓中全部通道門户了?”
鬼偷邢彬點頭道:“這座古墓,共分二層,咱們此刻所在這間密室是上層置棺之上,下面還有一層空隙,據説即為當年埋寶之處,現在改作咱們放食物酒罈的地窖,想來那些珠寶,不知早已便宜了誰啦。”
桑瓊緊接着又問:“通往下層地窖的門户設在哪兒?”
鬼偷邢彬一怔,道:“就在外面甬道未端…幫主為什麼問起這些?”
桑瓊笑道:“沒有什麼。我只是覺得門户設在外面甬道中,進出取物,諸多不便,要是能在室內也闢一道門户,可以直達地窖就方便得多了。”
杜三娘接口笑道:“原來幫主不知道,昨夜您睡的那副銅棺底下,正是通往地窖的另一處人口呢?”
桑瓊輕“哦”一聲,推杯而起,道:“我想到下層地窖裏看看,哪位願為嚮導?”
話聲未畢,杜三娘已搶着道:“我陪幫主去!”
伍一凡道:“何不大家一同去?”
桑瓊道:“‘不必了,我只是想熟悉一下古墓內部情形,有三娘代為執燈引路,已經足夠,各位還是安坐多喝幾杯!”
杜三娘喜孜孜取了燭台,引領桑瓊走出石室,穿過南道,推開另一扇石門,然後小心翼翼,扶着桑瓊拾級而下。
石級成半孤形盤旋下降,足有二十餘級,進人地窖,發現窖中貯藏酒肉,數量竟十分充足,桑瓊留意觀察,果見地窖裏端也有一列石級,頂口被一件沉重物件堵塞,正是那副銅棺。
他登上裏端石階,屈指輕釦棺底,叮叮有聲;棺內的確是中空的;於是又秉燭細看地上腳印,誰知卻十分凌亂,一時難以辨認。
杜三娘見他時而扣棺傾聽,時而俯身察看,不覺大奇,輕聲問道:“幫主,你在找什麼?”
桑瓊沒有回答.只顧暗自尋思一
地窖入口既然只有兩處、昨夜那隱藏在桐棺下的人,勢非先離開上面的那間石室,經過甬道,才能進人地窖,換句話説,當他失聲呼叫,把眾人都驚醒了的時候,那人一定還來不及潛返石室,假如他當時出去查看一下,豈不是一眼就揭穿了那人的秘密?不料如此良機,已經輕易錯過了。
他劍眉微皺,忽然心中一動,轉頭問杜三娘道:“你們八個人,這幾天睡在上面石室裏嗎?”
杜三娘怔了任,點頭道:“是啊!幫主問這個做啥?”
桑瓊微笑道:“我只是猜想,昨天夜裏,好像有人獨自睡在這間地窖裏。”
杜三娘吃驚道:“真的麼?他是誰?”
桑瓊注目道:“我正想問你呢,昨夜我在夢中將你們吵醒,那時候,你有沒有留意有誰不在室中?”
杜娘茫然搖頭道:“沒有呀,他們不是都在嗎,………”
突然語聲一頓,恍然笑道:“啊!我想起來了,對!對!的確有一個人不在室中,幫主説的,一定是他……”
桑瓊心頭一緊,急聲問道:“快告訴我,那人是誰?”
杜三娘見桑瓊神色速變,顯得十分緊張,不由覺得好笑,聳聳肩道:“幫主為什麼這樣認真呢?誰在室中,誰不在室中?又有什麼關係?”
桑瓊自知失態,連忙正色道:“我既是一幫之主,對幫中弟兄怎能不關心?那人無故離羣獨處。如非天性孤僻,一定內心有什麼難言隱衷,咱們必須探查出來,替他設法解決,才是同心互濟的道理。”
杜三娘卻“噗嗤”笑道:“只怕幫主白擔心了,那傢伙整天吃得喝得,哪有半點心事。”
桑瓊詫問道:“他究竟是誰?”
杜三娘笑道:“再沒別人,準是郝飛那賊頭陀沒錯!”
“頭陀郝飛?”桑瓊大感意外,有些不信,哺哺道:“怎會是他?”
杜三娘接口道:“昨天夜裏,幫主休息了不久,我親眼看見郝飛一個人悄悄溜出石室,當時我也覺得奇怪,曾經冷冷望了他一眼,那賊胚心虛地朝我笑笑,自言自語説道:“今夜月色這麼好,既然睡不着,乾脆去外面走走也好!我沒有睬他,那時我以為……以為……”
桑瓊忍不住問道:“你以為什麼?”。
杜三娘臉上一紅,郝然道:“我以為他是癩蛤摸想吃天鵝肉,存心挑撥我……”
桑瓊望了她一眼,黃疽臉、掃掃眉、金魚眼……心裏好笑,表面上卻不好意思笑出來,一揚頭,又問道:“後來呢?”
杜三娘道:“後來他獨自一個人溜出室去。什麼時候回來?誰也沒有留意,敢情那賊頭陀藉口散心,竟躲進窖裏偷酒喝?”
桑瓊聽罷,默然無語,這件事越來越奇怪,難道説昨夜藏身地窖,隔棺跟自己説話的人,竟是頭陀郝飛?
他實在有些不相信,頭陀郝飛滿臉橫向,性情兇暴,不折不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兇僧,他怎會是那隱身暗處的高人?
不過,事實如此,又使他不能不信,沉吟片刻,暗忖道:人不可以貌相,或許那一臉橫向;正是掩飾身份的偽裝,別管它,找個機會試試他的口風再説……
正想着,上層石室中突然傳來一陣怒叱之聲。
杜三娘側耳傾聽,急聲道:“是我那蠢牛不知跟誰動了手,幫主,咱們快上去看看。”
桑瓊匆匆奔出地窖,剛至甬道,幾乎跟梁金虎撞個滿懷,連忙沉聲問道:“什麼事吵鬧?”
梁金虎滿臉欣奮之色,説道:“幫主快來,咱們捉到一名淮陽派的好細了!”
“淮陽派的奸細?”
桑瓊聞言一怔,疾步穿過市道,跨進石室,只見室中桌椅翻倒,杯盤散落滿地,閃爍的火光下,眾人臉上都掛着興奮的笑容,霹靂神葛森上身赤膊,一手提劍,另一隻手則緊緊扣住一名青衣少女的腕脈,正粗聲喝道:“丫頭,你説不説實話?這兒是什麼所在,你竟敢摸了進來,真他孃的吃了熊心豹膽啦!”
伍一凡回頭瞥見桑瓊,叫道:“幫主來了。’”。
霹靂神順手將那少女向前一帶,險些扯了她一筋斗,大笑道:“幫主初登大位,咱姓葛的就首建奇功,抓到這名女奸細。沒得説,該當有賞…”
桑瓊一見那青衣少女釵斜鬢亂,狼狽不堪,赫然竟是不久前跟自己在合肥城分手的楊秀珠,心絃猛震,連忙沉聲道:“葛森,快放手!”
秀珠乍見桑瓊滿心委屈,含淚叫道:“公子,您”
霹靂神慌忙鬆手,望望這邊,又望望那邊,茫然道:“怎麼?難道咱又錯啦?”
桑瓊上前一步,拉住秀珠柔荑,低聲問道:“你……不是回金陵去了嗎?”
秀珠垂頭道:“我放心不下公子,才離開合肥,又偷偷折回,昨天一直遠遠跟在您後面,後來見您被擁進古墓,整整一夜沒有出去,忍不住潛進墓裏來找您……”
桑瓊長嘆一聲,道:“也罷,你既然不肯獨自回去,暫時就跟我一起好了,我承這幾位不棄,擁為一幫之主,讓我來替你引見一下”
於是,含笑為秀珠-一介紹,秀珠見這些人一個個惡煞凶神樣,又驚又詫,梁金虎等卻難掩失望之色,只有杜三娘最開心,拉着秀珠“妹妹長,妹妹短”,堆出一臉笑,説道:
“這一來,咱們姊妹們可有伴兒了。”
又沉臉向霹靂神叱道:“還不快給妹妹陪禮,偏是你會自作聰明,事情沒弄清楚,就硬指人是奸細1”。”
霹靂神好生尷尬,狠狠打了自己幾巴掌,跺腳道:“該死!真該死!咱姓葛的真是瞎了眼睛,珠妹子別生氣,就當咱是瘋子好了。”
桑瓊笑問道:“珠妹並非淮陽派門下,各位怎會將她認作是淮陽派奸細的呢?”
鐵面金鈎伍一凡答道:“不瞞幫主説,最近江湖傳言,都説淮陽派萬梅山莊得到了一件武林異寶,旬日以來,各方武林高人紛紛趕到皖中,萬梅山莊風聲鶴唳,也加派高手四出刺探,大家心中都正惦念着此事,恰好珠姑娘闖了來,才引起這場誤會。”
桑瓊略一沉吟,問道:“用附武林異寶,可是指的前輩武聖東海羽士逍遙子所遺武庫藏珍秘圖?”
眾人異口同聲道:“原來幫主也聽到外間的傳言了?”
桑瓊淡淡一笑,説道:“傳聞之言,未必屬實,即使屬實,這種非份之物,又何必放在心上……”
“不!幫主!”
雲嶺雙煞梁氏兄弟霍地長身而起,梁金虎目射異光,激聲説道:“奇珍異物,由來無主,誰得到就是誰的,淮陽派能從別人手裏奪得藏珍圖,咱們為什麼不能從淮陽派手裏再奪過來?”
鬼偷邢彬也接口道:“幫主,這比不得金錢名利,可以淡泊視之,武庫藏珍對咱們九靈幫太重要了。”
霹靂神葛森厲聲叫道:“反正現在武林高人都趕來了淮陽,咱們不動手,人家也不會放過,要搶大家搶,管他奶奶的……”
呼叫之聲,此起彼落,石室中鬧嚷嚷幾同市場,這些黑道梟雄平時互不相讓,唯獨這件事,竟然異口同聲,一致響應,神情激奮,都主張向淮陽派下手。
桑瓊臉色一沉,猛可一按桌面,立起身來,喝道:“大家都不要吵,本座自有主張!”
一聲斷喝,眾人都被他威儀所攝,一個個默然坐下,桑瓊目光一轉,凝注在鐵面金鈎伍一凡臉上,冷冷問道:“伍兄是何想法?””
伍一凡緩緩站起,含笑拱手道:“屬下一切聽命幫主。不過……”
桑瓊道:“你儘管直言。”
伍一凡肅容説道:“若依屬下愚見,這正是本幫揚名立威的大好時機,再説名物無主,唯有德者居之,淮陽派‘六指臾”侯昆揚傳技自雄,魚肉鄉里,並不是什麼名門正派人物,據説那武庫藏珍圖,他也是用卑鄙手段從一個老婦手中謀奪來的……”
桑瓊訝問道:“那老婦又是什麼人呢?”
伍-幾道:“傳聞那老婦姓羅,本是杭城望族,其夫曾習藝於莆田南少林寺,家資富有,在杭州城內,經營着七八家當鋪,跟六指老兒論交已有多年……”
桑瓊忽然心中一動,脱口道:“什麼?姓羅?是杭城望族?”
伍一凡注目道:“幫主莫非知道這段故事?”
桑瓊忙道:“不!我只是隨口問問,你説下去吧廣但心裏卻大感驚異,暗想:奇怪!那自稱“李管事”的傢伙,把我從飛雲禪寺帶到合肥悦來居,不是也為自己誆稱姓羅,並説自己是“杭城望族公子”嗎?這到底是巧合?還是那“李管家”有意如此安排的呢?
伍一凡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神色有異,仍然繼續説道:“有一天,羅家典肆中,突然來了一位落魄書生,取出一幅畫像,求售紋銀百兩,朝奉嫌貴,那書生自稱畫像是祖傳之物,非百兩不賣,正在爭論,恰好六指臾侯昆揚在羅府作客,主人命朝奉取來畫像,兩人展視之下,卻是一幅古怪的圖圓……”
桑瓊忙問:“難道不是一幅畫像?”
伍-凡道:“畫像倒的確是幅畫像,但天下繪人物的圖畫。畫中人或坐或立,或繪正面,或繪側影,這是千變不移的道理。然而這幅畫像卻與眾不同,圖中所繪、是一位盤膝跌坐的道人奇怪的是,那畫中道人,背向外,面朝內,僅只看到背影,看不見面目。
“試想一幅人物畫,如非為留作紀念,至少也是為了親現風光景物,這幅畫中既無風景,又看不見人物面目,究竟算什麼名堂?
“那姓羅的和六指臾侯昆揚看了這幅古怪畫像,都不解畫中含意,姓羅的有錢,又見那畫生落魄情狀,不像詐騙之徒,一時心軟,就取銀百兩,把畫像買了下來。
這件事過去了,姓羅的也就沒有再放在心上,但是,六指臾侯昆揚卻始終無法忘懷,回返淮陽時,仍然一路苦思,猜想那畫像必有深意,只是一時解它不透。
“途經合肥城,偶走過一家客棧門前,一揚頭,見一面布幡,上寫着‘軒轅神數,鐵口論相’,侯昆揚心裏一動,便登門就教,求那相士代解迷津。
“那相士聽完侯昆揚的述説,笑道:“莊主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畫中人物臉向裏,這是暗示,畫中有物引人注目。背向外,這是表示:圖背面另藏有玄。”
“這兩句話,頓使侯昆揚霍然有悟,當下丟下卦金,掉頭便走,但走出沒有多遠,忽又折回客棧,手起劍落,竟將那相士砍死房中。”
伍一凡説到這裏,全室之人。幾乎都被故事吸引。整個石室中,靜得落針可聞。
桑瓊感慨地嘆息一聲,道:“姓侯的果然心機深沉,手段狠毒;後來又如何呢?伍兄請説下去!”
伍一凡目光閃動,掃了眾人一眼,這才緩緩又道:“侯昆揚老奸巨滑,自然千方百計要把那幅畫像弄到手中才能甘心,殺了相士,立即趕回杭城,可是,又怕自己去而復返,引起姓羅的疑心,所以並不人城,獨自在城外曠野中守候到深夜,用一幅黑巾矇住臉,悄悄潛往羅家,他是存心不認朋友,準備殺人奪畫,來一個獨佔獨吞。
“誰知當他抵達羅家,卻是滿室素幡飄揚,鼓銑不絕。原來那位姓羅的朋友在他離去不久,忽罹暴疾,三天之前,已經亡故了。
“侯昆揚好生驚詫,他倒不是奇怪老友死得太快,而是耽心那幅畫像不知藏在什麼地方,要是密藏難覓,豈不麻煩了?心裏一急,連忙扯下面巾,假作悲切,從大門外放聲哭着進了羅宅,伏靈大慟,悲哀不已。
“乾嚎了一陣,就對老友遺孀説道:“我才到半途,就聞得羅兄凶耗,連夜趕回,不想天人永隔,再也見不到故友一面,羅兄跟我交稱莫逆;大嫂能不能把羅兄生前之物,相贈侯某一二件,俾侯某人能以睹物思人,永-記念。”
“那姓羅的老婦不知其偽,當時滿口答應,並立即取出了些煙壺、指環、飾物之類,送給侯昆揚,侯昆揚只是含淚搖頭,全都不要,最後才自己吐露了心思,説道:“我跟羅兄最後相聚時,曾見他收買了一幅圖像,大嫂如果願意,就請把那幅圖送給我吧,我要把那幅畫像掛在卧室裏,朝夕相伴,一見到畫像,就會想起我與羅兄相聚時的歡娛之情了。”
“他説得夠婉轉,也合乎人情,滿以為羅婆子不識貨,定會雙手把畫像送給他了,哪知道羅老婆子聽了,卻搖頭哭道:“侯叔叔要任何東西,我願意,唯有那幅畫像,恕我不能從命。”
“侯昆揚吃了一驚,忙問原故?老婆子並不瞞他,説道:"先夫臨終的時候,曾囑咐我説,散盡家財皆不足惜,無論如何,要留下那幅畫像,他説那是一件無價這玉,要等天奇兒長大成人後,傳給天奇的。”。
“侯昆揚聽了這些話,直如晴天霹靂,他知道姓羅的夫婦晚年得子,取名羅天奇,鍾愛異常,三歲時就送入莆田少林寺習練武功,整整十五年沒有回過家,看起來,圖中奧秘已被羅老兒堪破,竟欲將畫像傳給兒子,果真如此,自己一番心血,豈不是落了空啦?
“六指老兒心機深沉,表面上不露聲色,盤桓羅家,幫同照料喪事,仍然裝得熱心無比,等了三四天,果然,那羅天奇從南少林趕回杭城奔喪,六指老兒以父執的身份,竟然暗懷殺機,尋了個藉口,將羅天奇誘至僻靜處,狠狠地給了他一掌……”
桑瓊和秀珠都忍不住駭呼出聲,秀珠急問:“他為什麼要殺死羅天奇呢?”
伍一凡微笑道:“他殺死羅天奇,乃是要絕了老婆子指望,下手之後,立刻聲張喊叫,假意追趕了一陣,然後氣急敗壞對羅老婆子説道:“禍事都由那幅畫像而起,大嫂務必要將畫像收好,以免失落。”
“羅老婆子早已亡魂出竅,用手指了指衣櫃,當時便昏了過去,侯昆揚趁亂打開衣櫃,畫像果在櫃中,他取了畫像,猶不放手,又在羅老婆子命門穴上補了一掌,這才揚長返回淮陽萬梅山莊。”
故事説完,秀珠業已熱淚盈眶,她轉面對桑瓊説道:“那姓侯的真不是人,公……大哥,咱們即使不為那幅藏珍圖,也該去淮陽派殺了姓侯的,替羅家母子出一口氣。”
桑瓊沉重地點點頭,説道:“這種貪利忘義之輩,人人得而誅之,不過,羅家母子既然都死了,這段秘辛,又怎會傳揚出來的呢?”
伍-凡笑道:“這就要謝謝那侯昆揚啦,他雖然奸詐狠毒,究竟不免百密一疏,當時竟沒想到,羅天奇三歲進人少林,十五年苦練,內功已具相當火候,正宗佛門禪功,遇力自生反應,六指老兒那一掌雖重,卻沒有把羅家娃兒打死……”;秀珠欣然道:“真的麼?那真是上天保佑,該他姓侯的要遭報應了。”
伍-幾道:“話雖如此,可惜那羅家娃兒傷得也不算輕,聽説他甦醒之後,吐出實情,自知力量太薄,不足尋淮陽派報仇,從此離家,不知去向,連少林寺也沒有再回去,可是,事過數月,淮陽派獲得武庫藏珍秘圖的消息,卻暗暗流傳江湖了。”
桑瓊感嘆了一聲,偶然目光掠過,發現那一直沒有開口過的醜書生舒鳳平,正獨自坐在石室一隅。仰面凝視着室頂琉璃燈,不言不動,有如石像,燈光映照下,那張其且無匹的面頰上,竟然掛着兩行晶瑩的淚珠。
桑瓊心中一動,揚聲問道:“舒兄高見以為如何?”連問兩次,舒鳳平均木然未答。
霹靂神葛森用手肘輕輕撞了他一下,沉聲道:“喂!你在想啥?幫主問你話哩!”
醜書生猛可間吃了一驚,慌忙低頭抹淚,道:“幫主垂詢何事?”
桑瓊注目道:“舒兄沉默似金,原來亦是性情中人?”
醜書生再度抬起頭來,臉上已又恢復一片冷漠,緩緩道:“側隱之心,人皆有之,舒某何能例外?”
桑瓊碰了個不大不小的釘子,卻不生氣,微笑頷首.説道:“淮陽六指老兒狼子野心,天人共憤,既然大家都有此意,本幫決定鬥一鬥萬梅山莊,但是……”、”
他目光從座中八人臉上迅捷地掃了一遍,見人人都有振奮之色,於是問道:“各位之中,哪一位習過化裝易容之術?”
鬼偷邢彬應聲道:“那是老偷兒的專長。”
桑瓊點頭道:“很好。淮陽之行,只宜智取,諸位務須聽本座號令,任何人不得妄逞匹夫之勇,同時,本座還要借重三娘辛苦一趟…”
杜三娘欣然道:“幫主有什麼吩咐?”
桑瓊道:“請你即日動身,前往金陵卧龍莊將一位名叫春梅的使女帶到此地來,不論用什麼方法,只是千萬別傷害她……”
鐵面金鈎伍一凡忽然神色微變,岔口問道:“幫主與東莊有什麼關係嗎?”
桑瓊搖頭笑道:“本座想查問一件重要的事,時機未至,暫時還不能告訴各位。”
眾人聽了這話,均茫然不知原故……
口口口
秋風蕭索,紅葉滿山。
由合肥城北通往淮陽山脈的婉蜒官道上,緩緩出現三騎健馬,冒着撲面寒風,並轡徐馳。
馬上三人,都是一身儒士打扮。桑瓊仍是那襲藍衫,但唇邊多了一綹鬍鬚,成了個瀟灑英俊的中年書生,右首一位青衣文土,膚色黝黑,兩眼半睜半閉,乃是易釵而弁的楊秀珠。
鬼偷邢彬的易容術堪稱一絕,不但改變了秀珠晶瑩似玉的肌膚,而且用“鑽目陷光”之法,掩去她一雙澄澈秀眸,使一個綺年玉貌的少女,變成了神情萎頓的瞌睡蟲。
左邊馬上,坐着醜書生舒鳳平,麻面兔唇,冷漠沉默,一如平時。
三騎緩緩進人山區,遠望楓林似火,落葉盈徑,碧空如洗,雁行列字;桑瓊抖疆催馬,曼聲吟道:“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白雲紅葉兩悠悠。”
吟罷,斜看醜書生舒鳳平,只見他木然如痴,似乎全未聽見,於是含笑問道:“古來士人,多善悲秋傷懷,舒兄,你看這蒼翠山頭,被秋風一掃,落葉飄零,一片蕭殺,難免令人興起世事變幻無常的浩嘆……”
舒鳳平毫不動容,冷冷答道:“世事變幻,大海浮沉,這是自然的道理,屬下覺得沒有什麼可嘆的。”
冰冷的語句,冰冷的語音,倒把桑瓊聽得一陣心寒,暗想:此人看起來冷漠寡合,一如其面,為什麼在聆聽伍一凡述説杭城羅家故事的時候,竟會獨自墮淚呢?看來他心裏果有不可告人的隱衷,我且再試試他。
灑然一笑,又道:“吟風弄月,無痛呻吟,因是一些騷人墨客借題抒情的無聊事,但一個人如能將心中愛恨,寄諸文詞,總比悶在肚裏好得多,倘得一二知己,夜闌灑熱,挑燈共語,盡情發泄,那也是一大快事,舒兄以為對嗎?”
醜書生聽了這番話,突然神情一震,眼中驀地射出兩道懾人光芒,灼灼逼視着桑瓊,卻沒有開口。
桑瓊趁機又問道:“難道舒兄認為這話不對?”
舒鳳平很快地收回目光,垂頭道:“雖如此,怎奈‘知己’難求……”
桑瓊接口道:“譬如我與舒兄,緣系千里,聚首一堂,並且歃血誓盟,義共生死,這也算不得‘知已’麼?”
舍鳳平突然勒住絲繮,驚問道:“幫主是懷疑屬下有什麼隱秘?”
桑瓊正色道:“我是傾慕舒兄懷才不誇,鋒芒不露,所以誠意結交……”
舒鳳平未待他説完,突然仰天狂笑,聲似裂帛,醜臉上一陣陣牽動,直如荒野狼嗥,梟梟夜鳴,直聽得桑瓊渾身毛髮悚立驚詫不已。
正要開口,旁邊的秀珠忽然揚手一指身後,激聲叫道:“你們看,那是什麼?”
舒鳳平笑聲遽落,桑瓊霍地旋身,舉目望去,兄見來路上一片揚塵,擁着十餘騎快馬,正風馳電奔而至。
十餘騎盡是通體紅色的異種駿馬,馬上騎士,也一律血紅色衣衫,遠遠望去,就像一簇紅雲,卷地飛來。
桑瓊一抖馬繮,低聲道:“山道狹窄,咱們讓一讓吧!”
三人剛圈馬閃至道側,來騎已奔到近前。一十五匹快馬分列五排,每排三騎,最前面是二男一女,年紀都在二十歲左右,後面十二騎上則一色都是中年彪形大漢,人人勁裝疾服,腰懸倭刀,前胸胸襟上,繡着一輪白日和一彎新月。
那二男一女也是渾身紅衫,刀鞘卻是金黃色,兩個少年生得濃眉大眼,氣宇軒昂,胸前用金線各繡着兩條張牙舞爪的金龍。
少女僅只十六七歲,豐隆的胸衣上,繡着一隻金光燦爛的鳳凰,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黛眉如柳,桃腮似雪,容貌極其秀麗,只是鼻樑略嫌低了一些,配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和兩個深深的酒窩,顯得十分活潑刁蠻。
這一隊人馬,無論人物衣飾,都是那麼鮮明奪目,鐵蹄翻飛,直衝過來,竟毫無收鞭緩勢的意思。
山道原本狹窄,加以來騎三馬並馳,幾乎佔去整個路面,桑瓊等人雖然閃得快,還是被衝出路外,險些跌落崖下,彼此坐騎擦股而過,唏聿聿長嘶頻起。
醜書生舒鳳平怒火猛升,不覺重重哼了一聲。
那一十五騎剛越過前面,為首紅衫少女突然一舉纖手,馬隊嘎然而止。
十二名帶刀大漢分明都經過嚴格訓練,勒繮之後,立即圈馬回頭,首尾交換,變成了三列橫隊。
為首三名少年男女越眾而出,三張臉上都罩着一臉寒霜,其中一個少年冷冷問道:“你們是萬梅山莊的人嗎?”
桑瓊一見,心知不妙,忙撥馬迎上前去,抱拳答道:“咱們並不是淮陽門下,諸位有何見教!”
那紅衣少年濃眉一掀,又問道:“知道我們是什麼地方來的麼?”
桑瓊笑道:“雖未見過,從各位衣着裝飾猜想,大約就是名震武林的嶺南太陽谷雙龍一鳳和十二日月武士了。”
紅衣少年突然臉色一沉,暴叱道:“既知太陽谷威名,剛才是誰用鼻孔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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