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無情與李嬌嬌跟雲水等人同走了一段路,到了川中,仍然平安無事,方始各行其是。李嬌嬌跨著她的愛駒火胭脂,跟楚無情的一頭大白馬並馳,她噓了口氣道:“大哥,終於只剩我們兩個人了,你有什麼感覺呢?”
楚無情道:“你可是感到寂寞了?”
李嬌嬌道:“有一點,但我又感到很高興,因為我們能單獨在一起了。大哥,你是否感到寂寞呢?”
楚無情沉思片刻道:“無所謂,因為我已經習慣於寂寞,在到你家去之前,我已經單獨流浪幾年了。”
李嬌嬌微感失望道:“大哥,你對我們能單獨相處,一點都不感到高興嗎?一點都不感到特別嗎?”
楚無情輕輕一嘆道:“嬌嬌,說句實在話,我不但不高興,反而感到沉重,我喜歡與你單獨相處,但不是現在的狀況。我投到老師門下,原是想學一點實用的武功,以便行俠江湖,但沒想到會出這麼大的名,結下這麼多的仇家,背上這麼重的責任。幾個月來,我幾乎是步步為營,始終處在危險中,以前我常存一個很可笑的希望,希望我能找到一個知己的紅粉伴侶並轡江湖,遨遊四海,偶爾伸手管一點不平,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現在完全不是那回事了,有你做伴,我是喜歡的,但這種情勢令我不安。”
李嬌嬌先聽著臉色有點不自然,後來才高興了道:“大哥可是以為我太差勁了,不能幫你的忙,還是說江湖上認為我是豪放女會成為你的累贅?”
楚無情連忙道:“這是什麼話,你的劍法雖未造極卻已登峰,並不比我差,你的人品,你的性情,都與我十分投契,哪裡是豪放女,我可感覺不出來,想是環境太險惡了。”
李嬌嬌一笑道:“你說得太嚴重了,我覺得沒什麼。”
楚無情一嘆道:“那是你的經驗不足,我們一直在人家的監視之下。”
李嬌嬌驚道:“是嗎?是哪一路的人?”
楚無情道:“不曉得。在敘州與雲水道長分手後,已經有人跟在我們後面,由於他們經常換人,所以你沒在意,但瞞不過我的眼睛。這批人跟蹤的技術高明,人數很多,好像是屬於一個有組織的系統,使我感到很擔心。’’
李嬌嬌連忙回頭看看道:“沒有人呀!”
楚無情笑笑道:“讓你看到人就不稀奇了,他們是採取分段追蹤法的,一段段的踩住我們,這是一條直路,他們只要通知前面留神就行了,用不著緊盯在後面。”
李嬌嬌道:“後面的人既沒超越我們,怎麼跟前面聯絡呢,你說的太神乎其神了。”
楚無情道:“你太粗心了,已經有批信鴿越頂而過。”
李嬌嬌一驚道:“是嗎?我倒沒在意,用信鴿聯絡是青蜂寨的慣技,會不會是那方面的?”
楚無情道:“那也不盡然,信鴿通訊是最通常的方法,人人都在使用,以前你家跟外面也採取這個方法聯絡的。”
李嬌嬌想想道:“有沒有方法擺脫他們呢?”
楚無情一笑道:“方法是有的,找個人多的地方,設法改裝易容,在人堆裡一轉就行了。但目前行不通,因為你這匹馬太明顯了,每個人都認得。”
李嬌嬌發愁道:“那怎麼辦呢?我可不能丟下它。”
楚無情道:“沒關係,讓他們盯著好了,只要弄清對方的身份就無所謂了。假如是黃三谷的人,目前還不會對我們怎麼樣,如果是柳葉青的人也不敢怎麼樣。”
李嬌嬌笑道:“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楚無情道:“但江湖上並不止這兩家,我們在泰山上太出名了,我們的身份也太特殊了,處處都會引人注意,只是不知道善意或惡意而已。”
“跟蹤還會有善意嗎?”
楚無情道:“這可不能一概而論,川蜀雖是南霸天的勢力範圍,但這兒還有個正統的武林幫派峨嵋在此,青蜂寨只能聯絡一些散落的武林人物,峨嵋的俗家長老萬星嶽是老師的知己好友,我們入蜀時,老師還專程到奉節去拜訪過他,託他照應我們,如果是峨嵋的人,就是善意的。”
李嬌嬌想想道:“我懂得太少了,所以爹要我一切都聽你的,大哥,你隨時指點我好了。”
楚無情輕輕一嘆道:“老師的一番栽培我是十分感激的,他這次出來時,處處託人照料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番作為,師恩如山,自然不能使他老人家失望。”
李嬌嬌道:“楚大哥,你並不像願意似的。”
楚無情輕嘆道:“嬌嬌,當著你我不妨如此承認,這的確不是我所希望的方式,如果我們不是這麼轟動,此刻雙騎並轡何等自由,可是現在就不行了。除了這條路上我們還能說兩句知心話,到了人多處,一言一語都要謹慎,隔牆有耳,說不定就會給人聽去了。”
李嬌嬌道:“大哥,你有什麼話要告訴我的呢?”
楚無情想想道:“此刻言之過早,我希望在五年內能擺脫一切,由絢爛歸於平淡,那時再做打算。”
李嬌嬌忙問道:“那時你有什麼打算?”
楚無情道:“我希望找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居下來,不問一切俗務,耕讀自娛,有一個布衣裙釵,井臼親操的主婦為伴,養一大群孩子,但這個計劃可行不通了。”
李嬌嬌連忙道:“不,大哥,行得通的,你別以為我不能吃苦,我能吃,從小我也沒享過福,凡是女人所應該做的工作,娘都教過我了,只要跟你在一起……”
楚無情笑道:“師母是個很可敬的賢母,在她的教育下我知道你會的,否則我就不會說出來了,我說的行不通,不是指你的問題而是環境不許可。”
“為什麼呢?”
“人怕出名豬怕肥,老師那等恬淡的胸懷,由於頭上頂著北霸天的盛名,依然無法定下來,不是借這次機會遠遊,他們根本沒有自己的生活,我們將來亦然,只要身在中原,我們想要安頓也不可能,自然會有許多想不到的事情找到頭上來,因此我想費個五年功夫,把江湖上的事作個了斷,然後到塞外大漠去,在那兒設個牧場,養養馬,生活也許苦一些,但卻清閒多了。”
李嬌嬌道:“那更好,大哥,你不會嫌棄我嗎?”
楚無情道:“別說傻話了,我怎麼會嫌棄你?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呢!所以老師把你交給我時,我簡直受寵若驚,下死勁賣命以報隆恩,尤其是你,在我當馬伕的時候折節下交,這番知己之情,我永遠都會感激的。”
李嬌嬌飛身一躍,跳到他的馬匹後面,手抱住他的腰道:
“大哥,你壞。那時候你已經身懷絕技,卻故意在戲弄我。你也別說客氣話了,以你的基礎,隨便到哪兒都能出人頭地的,不一定要跟爹學。”
楚無情一笑道:“那可不敢當,跟老師學的是天下第一劍法,雖然老師隱晦自藏,但我早看出來了,這是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就是為了你,你對我一見如故,並沒有因我是個馬伕而看輕我,這使我非常感動。在冷漠的世界上,你這番情太難得了,我在你家待了兩個多月,老師的劍法我也略窺門徑,要不是為了你,我真會走的。”
李嬌嬌用臉頰貼著他壯而闊的後背,心裡感到十分溫暖,一句話都不說,默默地享受著溫情。
行了一陣,楚無情才道:“嬌嬌,回到你自己的馬上去吧,前面就是古宋縣境,我們也要碰上人了。”
李嬌嬌無可奈何地說道:“這條路怎麼這樣短。”
楚無情一笑道:“世界上每條路都是短的,我們的日子可長著呢!快回去吧,別忘記我們的行蹤有人在監視著,這就是盛名帶來的煩惱。”
古宋縣,是從苗疆人川,經過敘州後的第二座大城。
由於它是永寧道上的重鎮,市面非常熱鬧繁盛。
天時已晚,楚無情決定在城裡過夜,李嬌嬌自然沒有異議。
她只要能跟楚無情在一起,尤其是他們兩人單獨相處,即使夜宿荒野她也不在乎。
自開封出發,抵達泰山之前,李秋鴻等一行六人,首先是在平邑遇上朱大發率眾尋釁,接著在泰安縣城內,又遇苗嶺四啞行刺,再加上劍會的惡鬥,以及散會後接二連三發生的兇險,使李嬌嬌如同歷經浩劫,至今仍有餘悸。
現在總算一切過去了,而且真正能與楚無情單獨相處,這是她最大的安慰,也是最大的心願。
機會難得,她必須特別把握和珍惜。
他們投宿在這家“古城客棧”,要了兩間相鄰的客房。李嬌嬌提議上街去吃晚餐,飯後好順便逛街,鬆弛一下連日辛勞的身心。
相偕步出客棧時,楚無情突以臂肘輕碰李嬌嬌一下:“嬌嬌,你看那門前右上方。”
她不解地道:“奇怪,客棧門口怎麼掛這玩意,教人看了心裡怪彆扭的。”
楚無情挽著她走開一段路,始道:“本來是沒有的,我們進了客棧以後,那玩意才出現在門旁!”
李嬌嬌詫異道:“哦?”
楚無情道:“日前在敘州,離開客棧時,我也發現門旁釘掛了一支同樣的小小招魂幡,當時只是好奇,並未特別在意……”
李嬌嬌若有所悟地接道:“那是標示出我們住在這家客棧!”
楚無情微微點頭道:“沒錯,一路上都有人在暗中監視我們,但跟蹤的人始終未露面,在川中我們同行的人多,對方可能不敢輕舉妄動,現在只剩下了我們兩人了,今夜可得留神啦!”
李嬌嬌憂戚道:“大哥,依你看會是哪方面的人呢?”
楚無情聳聳肩道:“這就很難說了,如今我們已是樹大招風,而且樹立的強敵又多。凡是跟我們曾有過節的,任何一方面的人都有可能。”
李嬌嬌好不容易才放鬆的心情,不禁又憂心忡忡起來。
這時正來至一家“川風酒樓”,兩人相偕步人,登樓選個臨街的桌位坐定,由楚無情向趨前招呼的堂倌點了幾個菜。
“二位喝酒嗎?”堂倌問。
楚無情瞥了李嬌嬌一眼,見她未作任何表示,便吩咐道:
“來一壺大麴好了。”
堂倌恭應而退。
楚無情眼光一掃,見整座酒樓僅上了不及三成座,食客們稀稀落落散坐著。這時正值飯口上,酒樓的地點在大街鬧區,門面和裝潢都不壞,生意怎會這樣差。
惟一的解釋,就是這家酒樓的菜不對食客味口。
楚無情看李嬌嬌心事重重,故意拿話逗她道:“嬌嬌,我們恐怕選錯了地方,只好委屈我們的腸胃啦!”
李嬌嬌輕喟一聲道:“其實我已經沒有胃口了。”
楚無情笑道:“最近這些時日裡,我們什麼大風大浪都經歷過了,這點小事何必掛在心上。大不了像在泰安縣城裡一樣,派苗嶺四啞行刺,結果還不是枉費心機,我一根汗毛也未傷到。”
李嬌嬌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人家老在暗地裡搞鬼,實在不勝其擾,也防不勝防啊!”
楚無情笑了笑道:“今晚我們睡一起,你總不用擔心了吧!”
李嬌嬌窘然撒嬌道:“討厭!”
這時酒菜已送上桌,大概生意不好,菜上得特別快。
兩人匆匆用畢,便結賬離去。
李嬌嬌沒有心情再逛街,直接回了客棧。
不料一進楚無情房間,就見桌上燭臺下壓著一張字條,急忙趨前抽出一看,上面寫著兩行字;
“既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
天下本無事,煩惱只怪自己找!”
李嬌嬌不屑道:“哼!又是狗屁不通的歪詩!”
楚無情略一沉吟,若有所悟道:“不好!快去看看你的火胭脂!”
李嬌嬌頓吃一驚,急忙隨楚無情衝出房。奔下樓,命夥計帶他們到後院馬廄查看。
果然不出所料,火胭脂早已不知去向。
這一驚非同小可,李嬌嬌不由地向那夥計怒問:“我的馬兒呢?”
夥計嚇得張目結舌:“小的剛餵過飼料和水……”
楚無情一抬眼,發現木柱上用短匕插著一張字條。
急忙取下一看,上面又是兩行歪詩:
“馬兒跑不了,何必心急亂尋找。
出得東城去,望月亭內恭候了!”
楚無情即向夥計問道:“望月亭在何處?”
夥計道:“出了城東,大約不出三五里,折向右邊岔道的小山坡上就是。”
楚無情立即同李嬌嬌出了馬廄,回到樓上客房,取劍在手道:“嬌嬌,你留在這裡,我去望月亭一趟。”
李嬌嬌也拿起劍道:“我也去!”
楚無情勸阻道:“不!對方一定是衝著我來的,你不必跟去冒險。”
李嬌嬌卻不以為然道:“萬一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其實是衝著我來的呢?”
楚無情沉吟一下,把頭一點道:“咱們走!”
兩人出了客棧,由於城門已關,騎馬不方便出城,不如徒步反而行動方便。
直奔城東,找了一處僻靜城牆腳下,雙雙施展輕功提縱術,不費吹灰之力就越牆而出。
按照夥計所指,奔出不及五里,果見官道右旁有條岔路,遙見小山坡上赫然矗立一座六角涼亭。
兩人毫不猶豫,直奔小山坡。
將近涼亭,夜色朦朧下,果見亭內端坐一人,但未見那匹火胭脂的蹤影。
李嬌嬌怒從心起,卻被楚無情阻止她輕舉妄動,示意她留意四下動靜。
楚無情走向涼亭,距亭前約兩丈止步,望了亭上“望月亭”
三字一眼,隨即振聲道:“字條大概是閣下所留吧?”
亭內那人陰森森笑道:“你說話很客氣,沒有問馬是不是我盜的,不愧是中州大俠門下,有教養!”
楚無情報以一聲冷哼,遂問:“你是什麼人?”
那人道:“招魂使者!”
楚無情淡然道:“不過是名使者而已!”
招魂使者道:“我的任務只是試試閣下膽量,看你敢不敢來……”
楚無情道:“你們知道我一定會來!”
招魂使者嘿然冷笑道:“我的話還沒說完,光憑膽量還不夠,還得試試你夠不夠資格去見招魂天尊。”
楚無情笑道:“他就是盜馬賊的吧?”
招魂使者斥道:“剛說你很有禮貌,怎麼就出言不遜啦!”
楚無情質問:“馬是你們盜的嗎?”
招魂使者道:“沒錯!”
楚無情哼聲道:“那你們不是盜馬賊又是什麼?”
招魂使者哈哈一笑:“有道理!”
楚無情趨步向前道:“你剛才說,光憑膽量還不夠,還要試試我夠不夠資格見你們頭兒?”
招魂使者微微把頭一點:“我只是奉命行事。”
楚無情道:“那就請試吧!”
招魂使者霍地起身,提劍掠出亭外,雙方相距不足一丈。
月色下,只見此人年約三十出頭,普通身材,一身莊稼漢打扮,且長得獐頭鼠目,弓背縮肩,怎麼看也不像個出得了場面的武功高手。
楚無情看在眼裡,幾乎不屑跟這種人動手。
但此人既敢獨自守在亭內,等候楚無情前來,且當面挑戰,似已先掂過自己的分量,絕不可能是虛張聲勢。
招魂使者雙手一抱拳:“請!”
楚無情微微一答禮:“出招吧!”
招魂使者並不急於出招,只見他右手提劍,左手垂落,兩眼冷冷地逼視著對方,彷彿巨鷹發現獵物般沉著和充滿自信。
楚無情看出此人可能是個左撇子,凡是慣用左手出劍的人,通常招式都較怪異而狠毒。
關於這一點,是李秋鴻憑經驗告訴他的。
楚無情一直牢記在心,所以已有了心理準備,不敢再作輕敵之想。
雙方都打算以靜制動,誰也不願搶先出招。
兩人就這樣默默相對,凝視著對方。
留在數丈外的李嬌嬌看在眼裡,頗不耐煩地叫道:“大哥,快動手,速戰速決呀!”
楚無情充耳不聞,招魂使者也保持原來姿式。
突然間,招魂使者右手向上一抬,左手就去拔劍。
楚無情幾乎是同時拔劍出鞘,算準對方左手出劍的來勢和方位,決心先發制人,一舉敗敵。
不料招魂使者拔劍的動作,並非當真拔劍,而是抓向劍鞘。
右手剛好上提握住劍柄,迅疾無比地出劍直刺對方心臟部位,配合得天衣無縫。
楚無情萬萬沒有料到,對手會用這種詭計,險些被攻了個措手不及。
幸而他及時應變,攻出的招未用老,立即回劍反削,招變雁回三式,“錚”地一聲,將刺近心臟的劍蕩了開去。
招魂使者一擊未能得逞,隨即收勢退開,雙手一抱拳道:
“閣下過關了。”
楚無情詫然道:“你只攻一招?”
招魂使者神色肅然道:“一招傷不了你,百招也是枉然。走下山坡,順著右邊小路前行三里,尚有第二關在恭候,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楚無情尚未及追問,他已橫劍一抹脖子,頓時血濺五步,倒地斃命。
變生肘腋,使楚無情根本不及阻止。面對倒斃地上的招魂使者,令人不寒而慄。由此可見,對手必是個門規嚴厲的組織,才能使手下視死如歸。
一招不能制敵,便自刎領罪,如此嚴厲的規矩,江湖中實屬少見。
李嬌嬌站得較遠,且雙方出手太快,根本尚未看清是怎麼回事,急忙趕過來問道:“這傢伙怎麼自刎了?”
楚無情道:“他是位俠死士,大概領命要一招擊敗我,否則就是這個下場。”
李嬌嬌暗自一驚,憂戚道:“他說還有第二關,那我們……”
楚無情意氣風發道:“既然有人在等著,我們就不能讓人家久候,走!”
李嬌嬌毫無異議,隨著楚無情下了山坡,循右邊小徑向前奔去。
小徑佈滿亂石野草,彎彎曲曲猶如羊腸,一直向前迂迴延伸,不知通往何處。使楚無情不禁想起那“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詩句。
奔出約三里,前面已被一大片竹林阻路。
竹林前居然有石桌石鼓,兩位老者正藉著月光在對弈,一旁尚有個十來歲小童在燒茶水侍候。
兩位老者全神貫注在棋盤上,楚無情與李嬌嬌已走近,他們尚渾然無覺。
左邊老者手上夾著一枚棋子,沉思片刻,終於當機立斷,將棋子“車”下在棋盤上,振奮道:“將軍!哈哈,這下你死定了。”
右邊老者笑道:“你自己來送死,那就怪不得我不客氣了,車吃你的馬!”
左邊老者叫道:“你怎麼可以吃我的馬……”
右邊老者道:“是你自己要送死,我為什麼不能吃?我不但要吃你的馬,連馬毛馬骨頭都吃得不留!”
楚無情哪會聽不出兩個老者的話,分明是說給他們聽的。當即沉聲道:“送死的來了!”
果然不出所料,兩個老者互望一眼,神色微變,齊聲沮然道:“可憐小賈先走一步了。”
聽他們的口氣,似乎知道那招魂使者已自刎。
左邊老者仍然坐著,只轉過頭向楚無情和李嬌嬌瞥了一眼,遂道:“我們這盤棋尚未下完,你們等一等吧!”
楚無情以眼色制止了按捺不住的李嬌嬌,故意悻然道:“二位慢慢下棋吧,告辭!”
說完拉了李嬌嬌扭頭就走。
右邊老者急叫道:“回來!回來……”
楚無情與李嬌嬌止步回身。
右邊老者搖頭嘆道:“年輕人哪,你們也太沒耐心了。招魂使者既已把你們招來,天時尚早,鬼門關還沒關門,你們還怕趕不及進去?”
楚無情冷冷一哼道:“我們不是來跟你耍嘴皮子的,說吧,這一關要怎麼過?”
左邊老者怪聲道:“聽你的口氣,好像很有把握,一定能過得了咱們這一關?”
楚無情昂然道:“既然來了,總得試試。”
右邊老者道:“好,你們可以出手了。”
楚無情眼光一掃,石桌上除了棋盤棋子,附近不見任何兵器,不禁詫然問:“你們要徒手相搏?”
左邊老者笑道:“不必為我們操心,儘管拔劍出招吧!”
楚無情已看出端倪,輕聲向身旁的李嬌嬌警告:“當心暗青子!”
暗青子即是暗器,李嬌嬌微微點了下頭。
“錚”地一聲龍吟,楚無情的劍已出鞘,幾乎是同時,兩老者雙拂袍袖,竟以棋盤上三十二枚棋子拂起當做暗器,分向一對男女疾射而去。
棋子是純鋼鑄成,周邊突出無數尖齒,直取兩人全身各大致命要穴。
楚無情揮劍飛斬,快逾電光石火,將秋鴻劍法精華絕式盡出,只聽一陣“叮叮噹噹”亂響,三十二枚純鋼棋子悉數被擊得四散飛墜。
受到楚無情掩護的李嬌嬌,連劍都未及出鞘,一波驚心動魄的暗器攻擊已告平息。
但兩位老者並未像招魂使者引咎自斃,反而雙雙身形暴長,從石鼓上霍地跳起。
只見兩人雙袖齊拂,寬大袍袖內又激射出無數純鋼棋子,較第一波更為勢疾力勁。
楚無情自重九泰山劍會之後,已沒有必須隱藏秋鴻劍法精招絕式的顧忌,儘可盡展所學。這時眼看二者的攻勢一波方平,一波又起,根本不容他緩過氣來,不由地怒從心起。
右腕輕轉,劍身已偏。同樣是揮劍飛斬激射而至的純鋼棋子,但他改為以劍身平擊,“叮叮噹噹”一陣亂響中,半數被擊得四散飛墜,另一半卻被反震射向二老。
二老驚愕中險些措手不及,幸使身懷鐵袖神功,急以雙袖齊拂,同時暴退丈許,始告化險為夷,未被自己射出的獨門暗器擊中。
左邊老者驚魂甫定,言不由衷地冷聲讚道:“秋鴻劍法果然了得,今夜總算見識了,已可死而無憾!”
右邊老者故意問他:“你袖裡還有棋子嗎?”
左邊老者聳聳肩,兩手一攤:“沒啦!”
隨著右邊老者一聲:“我還有!”左手一揚,扣在掌中的兩枚棋子疾射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向了楚無情。
守在“望月亭”的招魂使者,露了那一手聲東擊西,已使楚無情有所警惕,心知對方絕非武林名門正派,必是江湖中的歪門邪道之流,專以投機取巧見長。
是以他對這二老,早已有了心理準備。果然不出所料,他們的鬼蜮伎倆,完全跟那招魂使者如出一轍。
楚無情劍發如風,寒光激射,一式撥雲見日出手,變為拂花分柳,“叮噹”撞擊連聲,已將射來的兩枚棋子飛斬成整整齊齊八片,如同月餅交叉一切為四。
他一個搶步,左手急探,八片碎棋已盡人掌心。
楚無情冷聲喝問:“還有沒有?”
左邊老者搖搖頭道:“哪還有,全部家當都給了你。”
右邊老者沮然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替舊人。
老友,看來咱們是該退出江湖了。”
左邊老者長嘆一聲道:“是時候了,老友,咱們上路吧!”
二老不約而同,力貫右掌猛朝自己天靈蓋重劈,立時雙雙倒地不起。
楚無情與李嬌嬌見狀,也不禁為之動容。
原先在烹茶的小童卻若無其事,向他們一招手:“二位請隨我來吧!”
楚無情問:“你要帶我們上哪裡去?”
小童詭異地一笑:“第三關!”
楚無情與李嬌嬌不禁相視一怔,他們明知一關比一關必然更兇險,但卻非闖不可。
小童似乎看準他們會跟去,說完就轉身在前帶路,走進那一大片竹林。
楚無情與李嬌嬌緊隨在後,跟小童保持丈許距離,以防這小鬼會出其不意搞鬼。
在重九泰山劍會上,他們已親眼目擊,小小年紀的黃菊英,不但人小鬼大又刁鑽,而且心狠手辣。劍斃一時輕敵的西蜀劍客青城山主龍騰天,還裝出一副天真無邪和無辜,令在場的群雄無不為之氣結。
尤其對方派出的人,似乎都擅於使詐,對這小童自然不可掉以輕心。
竹林面積既廣且深,走了近百丈始穿出林外。
放眼看去,數十丈外橫著一道山溝。
小童走近山溝邊緣,兩邊相距至少三丈,他竟飛身一躍而過,這身輕功真不含糊。
看他小小年紀,絕不超過十一二歲,居然輕功如此卓越,足見對方必是個身懷絕技的厲害人物。
楚無情和李嬌嬌交換了一下眼色,心有靈犀一點通,彼此心照不宣,不須言語叮嚀,已從眼神中流露出那份關懷。
早知如此兇險,李嬌嬌真寧願放棄火胭脂了。
但現在已是騎虎難下,只有勇往直前。
三丈距離不足為奇,他們也飛身一躍而過。
小童繼續在前帶路,腳步逐漸加快,疾行半里,已可遙見一座大山谷。
這一段路更崎嶇難行,既是陡坡,又亂石遍佈;稍一不慎就有滑倒滾跌下去之虞。
小童一下陡坡,就不管後面兩人是否跟來,直朝谷口飛奔而去。
李嬌嬌氣得大罵起來:“這小鬼!搞什麼花招……”
一個失神,險些失足滑倒,幸好楚無情及時將她一把抱住,兩手剛好按在雙峰上。
楚無情不禁笑道:“我得謝謝小鬼搞的花招了。”
李嬌嬌並不掙脫,嬌嗔道:“討厭!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們男人……”
楚無情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
李嬌嬌道:“這可是你自己說……”
他們這一分神,那小童已失去蹤影。
李嬌嬌急道:“那小鬼不見啦!”
楚無情遙望谷口道:“他的任務只是帶路,帶我們來到這裡,大概已進人山谷覆命去了。”
李嬌嬌這時有些猶豫起來,道:“大哥,我們一定要進去嗎?”
楚無情堅定地把頭一點道:“當然要!”
李嬌嬌抬起臉來望著他道:“可是,如果為了火胭脂,我覺得有些犯不著冒這個險……”
楚無情卻不以為然道:“不!嬌嬌,我一定要弄清楚,對方究竟是什麼人,以及他們的真正目的。否則,即使我們放棄火胭脂,在回洛陽的這一路上,甚至回到秋鴻山莊之後,對方仍然會找上我們的。”
李嬌嬌憂戚道:“我看了那個招魂使者,以及剛才那兩個下棋的老傢伙,他們那種不把命當命的作風,真不敢想象,這個山谷內究竟有多大的兇險,萬一……”
楚無情感慨道:“江湖中本來就是充滿兇險和是非的,尤其名利當頭,更是勾心鬥角,不擇手段。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別人的生命根本視如草芥,一文不值。像老師這樣淡泊名利的人,可說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
“當然還有像樂九玄那樣,爭到名利,最後看穿它的真面目後終於大徹大悟的。更有那些為理想、為抱負、為正義而奮鬥,不惜犧牲一切,甚至身家性命的。
“譬如像呼魯哈、姬明前輩、雲水道長這些人都是,所以說,江湖本就是一條不歸路,我們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就必須面對一切挑戰。否則,當初就不該習武,乾脆做一個與世無爭,平平凡凡的人好了。”
李嬌嬌聽完他的長篇大論,不禁輕喟道:“習武可不是我自己要學的,爹孃只有我這麼一個獨女,家裡又沒有其他兄弟姐妹-…-”
正說之間,山谷那邊似乎有了動靜,隱隱約約傳出陣陣鬼哭神泣的哀嚎聲,令人聽了心裡直發毛。
楚無情微覺一怔,笑道:“他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李嬌嬌憂形於色道:“大哥,我們真的有必要去冒這個險嗎?”
楚無情神情肅然道:“嬌嬌,剛才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這像中毒深入體內一樣,如果不把毒徹底逼出,隨時還會發作,我們一鼓作氣,把所有的毒一一消除,來個一勞永逸!”
李嬌嬌精神為之一振,笑道:“好!爹孃既已把我交給了大哥,一切就聽你的!”
楚無情在她額上輕吻一下,振聲道:“走!”
兩人各展輕功,身如流矢,直奔谷口。
剛近谷口處,突見暗處冒出三條人影,彷彿幽靈乍現,一字排開擋住了去路。
楚無情和李嬌嬌雙雙收住奔勢,定神一看,夜色朦朧下,出現在面前的三條人影,簡直像是從墳墓中竄出的厲鬼。
三人臉上都戴了骷髏面具,身著黑色大披風,無法看出他們究竟是男是女。
楚無情心裡有數,第一關是那招魂使者一人,第二關是那下棋的二老,眼前出現的是三人,毫無疑問必是第三關了。
他直截了當道:“出招吧!”
三個戴著骷髏面具的人冷冷一哼,動作整齊劃一,突將大披風解開拋向一旁。只見她們身著黑色緊身衣,使全身被裹得曲線畢露,一看就知是三個身材玲瓏的年輕女子。
而她們的緊身黑衣上,以白色畫出了人體的整個骨骼,配上戴的面具,黑夜中乍看簡直就是三具骷髏。
更令人見而生畏的是她們的雙臂上套著長出手掌一尺,十指尖銳的鋼爪,顯然那就是她們的殺人利器。
楚無情和李嬌嬌哪敢怠慢,雙雙拔劍出鞘,各自揮劍迎戰。
李嬌嬌自從泰山劍會後,歷經多次兇險,已有實際臨敵作戰經驗。劍法一展開,果然爐火純青,凌厲絕倫。
但撲向她的骷髏女卻奮不顧身,仗著雙臂套的鋼爪不畏刀劍,一味連連搶攻,猶似厲鬼惡魔發狂。
撲向楚無情的兩名骷髏女,更是形同瘋狂。只見她們的雙臂箕張,尖爪不斷伸縮,如同兩頭張牙舞爪的怪器。配以不時發出的鬼喊怪叫聲,發動了猛烈夾攻。
楚無情沉著應戰,以一敵二,秋鴻劍法迎戰這兩個骷髏女綽綽有餘。倒是看她們這種玩命的作風,不禁暗為李嬌嬌擔心,怕她按捺不住動了真怒,“火娘子”的脾氣一發,不顧一切地來個硬拼硬打。
畢竟秋鴻劍法是以柔克剛,以靜制動。必須把握最適當的時機和方位出手,才能以精招絕式一劍制敵。
所以,秋鴻劍法不宜猛攻狠鬥,尤以險中求勝更見它的威力。當初李秋鴻精心苦研,創出那三十六手劍招及九手秘式,完全是針對樂九玄那樣的劍術名家設計,根本不是對付拼命三郎的角色。
而眼前的三名骷髏女,打法卻是形同拼命。
楚無情猛然想到,對方從望月亭起,一路下去設下重重關卡,闖過這三關,谷內尚不知還有多少關卡要闖。如果對方暗中派人或親自觀察,目的是要探出他秋鴻劍法的精招絕式,等他闖到最後一關,豈不全部洩了底?
念及於此,他已有了警惕,劍式立時一變,不再施展秋鴻劍法,改以當初拜李秋鴻為師習劍之前,剛入秋鴻山莊的那種用蠻力打法。
夾攻的兩名骷髏女,突見他劍法大亂,似乎無招無式,全然不似劍術名家出手,倒像是江湖上的二三流角色,在用蠻力硬拼硬打。
她們攻勢一緊,連連發動猛攻。
那邊的李嬌嬌被骷髏女猛攻猛打,果然沉不住氣,激起了她的怒火,逐漸心浮氣躁起來。
她雖不及楚無情在天山打下奇功基礎,但從七歲開始練功習劍,又經李秋鴻、白玉棠和柳葉青三位劍術名師指點,這十幾年來,劍法可說已近乎爐火純青,只是火候與臨敵經驗仍嫌不足而已。
不過近數月來的突飛猛進,加上幾番出生人死的兇險,倒是對她大有助益。可惜這“火娘子”的脾氣仍然改不掉,在楚無情面前尚能儘量剋制,一旦爆發,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只見她一聲嬌叱,立時搖劍鼓氣,三尺青鋒挾雷霆萬鈞之勢,排山倒海般攻向了骷髏女。
骷髏女也不甘示弱,雙手套的鋼爪,有如螳螂那對鐮刀似的前肢,張牙舞爪地欲硬抓來劍。
這一來,更激怒了李嬌嬌,手中劍勢一緊,一招雁回三式,劍從對方合抱抓來的雙爪中滑出,順勢一招飛花逐月將劍鋒上挑,正好刺進骷髏女心窩。
“哇!啊……”
淒厲慘叫聲中,骷髏女跪跌下去,雙爪猶自連連向空中亂抓幾下,隨即倒地不起。
夾攻楚無情的兩名骷髏女這一分神,突覺腹部一涼,已被劍鋒劃過,頓時腹破腸流,雙雙倒了下去。
楚無情和李嬌嬌雙雙告捷,一舉力斃三名骷髏女,順利闖過了第三關。
李嬌嬌將劍上沾的血在鞋底上抹淨幾下,歸劍人鞘道:“大哥,繼續闖吧!”
楚無情把頭一點,領著李嬌嬌進入谷口。
現在已不須人帶路,進入谷口不及半里,便遙見前面挑著一長列散發幽幽之光的燈籠,彷彿一盞盞幽靈鬼火。
抬眼望去,那一列燈籠足有百盞,每隔一丈距離,分為兩邊各以插在地上的竹竿挑著一盞,燈籠後方則豎著一面招魂幡,迎風招展,發出“啪啪”之聲。
一路延伸數十丈,盡頭處的燈籠更多達好幾百盞,圍成個大圓圈。
由於距離太遠,圓圈內又鬼影憧憧,瀰漫著陰森恐怖氣氛,無法看清它的真貌。
李嬌嬌看在眼裡,不禁毛骨悚然,急忙抓緊身旁楚無情的胳臂,緊張兮兮地輕聲道:“大哥,好可怕啊!”
楚無情拍拍她手背,安撫道:“我們今夜來的目的,就是要見識見識這種大場面,那才不虛此行呢!”
李嬌嬌擔心道:“我們只有兩個人……”
楚無情故意道:“既然你害怕了,我們就趕快掉頭逃出山谷還來得及。”
李嬌嬌嗔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可是,就看這麼大的場面,我實在很擔心,憑我們兩個人兩把劍,恐怕應付不了。”
楚無情道:“光靠場面大嚇唬不了人,說不定他們根本不堪一擊,才不得不虛張聲勢呢!”
李嬌嬌強自一笑道:“那就看大哥的了!”
楚無情叮嚀道:“嬌嬌,你緊跟在我後面,保持五步距離。
萬一有突發狀況,由我來應付,你只須保持冷靜,為我掩護後方。”
李嬌嬌點了點頭,緊隨在楚無情身後,小心翼翼地亦步亦趨,始終保持五步距離。
兩盞燈籠中間,留出一條路,筆直延伸至那數百盞燈籠圍成的大圓圈。
楚無情走在前面,步步為營,眼光注視著前方和兩旁,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他對本身的生死毫不在乎,但李秋鴻把李嬌嬌交給了他,對這少女的安危,卻使他深感責任重大。萬一今夜出了差錯,只怕連他們是怎麼出事的都無人能知道。
所以他的精神壓力很大,心理上就不免有些緊張起來,右手一直按在劍柄上,以便隨時應變。
大圓圈逐漸接近……
楚無情這才看清,大圓圈前方有個約一丈寬的缺口,如同是進入圈內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