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翁説:“三十年前白蓮教在湘桂川黔等省,出沒無常,頗為猖獗,地方官吏紛紛奉報,説白蓮教黨徒圖謀不軌。那時我也是一位方面大員,奉旨巡按湘黔兩省,調轄兩省文武軍馬,相機剿撫,便宜從事,也算是一位顯赫的欽差大人。
那時節我年紀也只三十幾歲,正是血氣方剛、志氣高昂的當口,先在湖南駐節,抽調一部分勁旅,剿撫兼施,不到幾個月工夫,很容易的告了肅清。
這不是我的能耐大,其實湖南省哪有許多白蓮教,無非幾股悍匪,脅裏莠民、流竄劫掠,算不了什麼圖謀不軌。
都被昏冗無能的一般地方官吏,平時養尊處優,臨事又故事張惶,希圖卸責,甚至從中取利,藉此多報銷一點公帑錢糧。
如果再因循下去,百姓無路可走,難以安全,真可以變成滔天大禍,所以天下事大半壞在這般人身上。
湘省既告肅清,我便由湘入黔,先到黔省各處險要所在巡閲,又和地方紳士及鄉民人等勤加察訪,便明白貴州省地瘠民貧,完全是力耕火耨之鄉,和魚米豐饒的湖南一比,相去天壤。在這山川閉塞的所在,也不是招軍買馬、圖謀不軌的地方。所慮的,黔省上下游沿邊地界,接連着滇粵川湘等省分,地僻山險,鳥道蠶叢,倒是大盜悍匪極妙的隱伏之所,加上穴居野處真不畏死的生裸野苗,王化難及,剿撫兩窮。
因為這樣,我不能不在貴州省多逗留幾天,多訪察幾次了。
我原是簪纓世族,通藉出仕,原是文臣。這次奉旨查辦白蓮教,以文職兼綰軍符,官僚們都不知道我身有武功,而且還是武當派嫡傳四明張松溪先生的門人(張松溪為明代武當派宗師,見黃梨洲南雷文集)。一路行來,也沒有什麼大風險,雖然調動人馬進剿幾股悍匪,也用不着親自衝鋒陷陣,所到之處,自有手下將官親信們早夕護衞,進了黔境更是平安無事。這樣,我未免略疏防範,諸事託大起來。
有一天我輕車簡從,只帶了十幾名親隨到了平越州。平越四面皆山,州城隨着山形建築的,地方官員替我在城內西南角高真觀內佈置好行轅。我進高真觀時,天色已晚,照例讓地方官員請了聖安,略問一點本州政情民俗以後,便謝客休息。
高真觀內,有亭有池,地方雖不十分宏廣,卻是平越城內唯一的雅緻名勝之處。我住在最後一進的樓上,樓下安置帶來的隨從,觀外前後早由州守派兵巡邏守衞。
這一晚臨睡時分,我屏退侍從,獨自在樓上憑窗玩月。
正值中秋相近,月色分外光潔,地勢又高,立在窗口可以看到城外岡巒起伏,如障如屏,陡壑密林之間,幾道曲曲折折的溪流映着月光,宛如閃閃的銀蛇蜿蜒而流。有時山風拂面,隱隱的帶來苗蠻淒厲的蘆管聲,偶然也夾雜着幾聲狼嚎虎嘯,一發顯得荒城月夜的蕭瑟。
這時斜對窗口的城樓角上升起一盞紅燈,頓時城上更鼓聲起,近處梆梆更柝之聲,也是響個不絕,已經起更了。
我在窗口痴立多時,有點倦意,便把窗户掩上回身就榻。剛想上榻,忽然風聲驟起,呼呼怪響,窗外幾株高松古柏也是怒嘯悲號。驀地一陣疾風捲來,‘呀’的一聲,把虛掩的樓窗向裏推開,榻旁書几上一支巨燭,被風捲得搖搖欲滅。
我慌過去把窗户關嚴,加上鐵閂,窗外兀自風聲怒號,風勢越來越猛。當窗飛舞的松柏影子,映在窗紙上閃來閃去,搖擺不定,月色也轉入悽迷。窗內燭影搖紅,倏明倏暗,弄得四壁鬼影森森,幽悽可怖。
我照例在臨睡以前,趁沒有人時候做點功夫。我練的是本門八卦遊身掌和五行拳,講究動中寓靜,柔以克剛,身法步施展開來,要不帶些微聲響,不起點塵。可是掌力一吐,不必沾身便能擊人於數步之外,還須能發能收,或輕或重隨自己心意,方算練到爐火純青地步。那時節我功夫還差,只能在六尺開外吐拳、遙擊,將擋户掛簾之類掀起尺許高下,一拳下按能將池中浮萍吹開,這種功夫要練到一丈開外能掀簾吹萍,才算到家。
那晚上我練到最後一手拗步轉身,‘童子拜佛’雙掌一合,向着榻旁几上燭台拜下,距離不過五六尺光景,我想試用內勁把燈火摧滅,就此上榻打坐調息,再用一回本門運氣功夫,便要安睡,哪知就在這時突然發生奇事,照平時練這手功夫時原是一拜即滅,萬不料這時燭火被我內勁一摧,眼看火頭已望那面倒下,倏又挺直起來,並不熄滅。
我想得奇怪,疑惑自己功勁退步。忍不住微退半步,目注燭光,把童子拜佛的招式變為雙撞掌,勁貫掌心雙掌平推;這時用了十成勁,滿以為這一次燭光一推立滅。哪知非但不滅,火苗連晃動一下都沒有,好象我這邊掌風推去,那邊也有掌勁推來,而且不重不輕,兩力恰好對消,反而把燭頭火苗夾得筆直。
事出非常,我不禁喊了一聲:‘奇怪?’不料聲剛出口,忽的一縷疾風燭火立滅,頓時漆黑。我立時驚悟,霍地向後一退,背貼牆壁,一掌護胸,一掌應敵,厲聲喝道:‘本欽差奉旨到此,自問光明磊落,可以質諸天地鬼神,江湖朋友,何得潛入戲耍?’
我一聲喝罷,樓頂樑上忽地一聲冷笑,卻又悄悄説道:‘貴官不必驚慌,勞駕把燭火點上,容我叩見。’其音嬌嫩,竟是個女子,而且故意低聲,似乎怕驚動別人一般。
我抬頭一看樑上,無奈屋中漆黑,窗外又風高月暗,只辨認一點樓頂梁影,卻瞧不清她藏身之所。我明知來者不善,卻也不懼,依然赤手空拳,竟自依言取了火種,重又點起几上巨燭。燭光一明,猛見對面遠遠的站定一人,竟不知她從樑上這樣下來,居然聲息俱無,這一手輕功我自問便趕不上。我藉着燭光向她細看時,卻又嚇了一跳!先入目的是一張血紅可怖的面孔,活似剛取下面皮,只剩血肉的樣子,分不清五官,只兩顆漆黑眼珠卻在那裏向自己滴溜溜的閃動,全身青絹包頭,青色緊身排襟短衫,腰束繡帶,亭亭俏立,別無異樣,只奇怪她居然赤手空拳,竟未帶兵刃暗器。
我正猜想,這女子是何路道,何以有這樣可怖的面孔?她已走近幾步,左拳平胸,右掌平舒往左拳一合,向我微微一俯腰,我立時脱口噫了一聲,因為這是我先師嫡傳同門相逢的禮節。先師門人甚多,女子也有幾個,卻沒有這樣怪女子,何況在這樣遠省荒城之中。我一面不得不照樣還禮,一面問她究系何人門下?連夜到此有何見教?她一走近,一張怪面孔越發恐怖,滿臉血筋密佈,簡直比鬼怪還醜,滿臉血筋牽動了幾下,居然發出簫管似的聲音,説道:‘貴人多忘事,連自己老師的遺言,都忘得乾乾淨淨,對於同門當然早已丟在腦後了。’
她説罷,雙臂向腦後一擺,解下一幅包頭青絹,伸手向面孔一擄,向前一邁步,一張怪面孔宛如蛇蜕皮蟬脱殼一般揭了下來,在燭底下突然換了一副宜嗔宜喜的嬌麗面目。唉……這面目……想不到在她死後二十多年,現在又在我面前了。”
沐天瀾正聽得出神,急於想聽下文,對於這句話不大理會。惟獨女羅剎心靈上卻起了異樣感覺,留神桑-翁説到這兒,滿臉悽惶,眼神卻注在自己面上,越覺得他講這樣故事,和自己有極大關係似的。尤其説到“想不到在她死後二十多年,現在又在我面前了”,彷彿向自己説的一般。也不知什麼緣故,自己鼻子一酸,眼淚在秋波內亂滾,不禁低下頭去。
卻聽桑-翁長嘆一聲,又滔滔不斷的講下去了:
“那時她把人皮面具一揭下,露出本來面目,我依稀有點認識,尤其她説出我先師遺言,陡然想起一事,脱口問道:‘你難道是我先師養女羅素素師妹嗎?’羅素素點頭笑道:‘師兄,居然還記得我小時候的乳名。’
當時我心裏一喜,想不到在這種地方會碰着同門師妹,而且這位師妹冰雪聰明,是先師最鍾愛的一位小同門,從小便受師門陶冶,雖然在先師跟前不過十年光景,所得秘傳卻比別個同門還多。剛才暗中運功相抵,扶住燭光,又從一丈多高的樑上,一掌扇滅燭火,這一手,便比我高得多!先師仙遊以後,定然練功有得後來居上了,想不到今晚他鄉遇故知。
大喜之下,慌請她坐下,細問先師故後情形和她這幾年蹤跡,怎會知道自己在此趕來相會。
她説:‘師兄,你還記得那年我養父八十大慶,諸同門齊集四明祝壽,小妹還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師兄也只二十左右,在男同門中也是年紀最輕的,卻已少年得志,一位金馬玉堂的貴客了。這時師兄不忘師門,居然親自登堂拜壽,和我們盤桓了幾天。在正壽這一天,我養父在壽筵上講述武功秘奧和祖師張三丰的仙蹟,最後他老人家要想效法祖師爺得道登仙,説出許多奇怪的話來,師兄,你還記得嗎?’我説:‘當然記得。’
我記得那時先師是這樣説的:‘中國武術精華深奧,不亞於文學,一輩子研究不盡。但是研究此道的,雖然到處都有,只是粗人多、文士少,男子多、女子少,這是重文輕武、重男輕女的成見太深。要知古人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原是人人應有能耐的,武術更包括在射御之內。後世誤解武術為好勇鬥狠,幾代開國之君又用的是霸術愚民之策,最怕小百姓氣粗膽壯、揭竿而起,破壞他一人一家的萬年有道之基,只好抬出“偃武修文”的招牌來,弄得真有功夫的武術名家,一個個不敢術露招禍,收幾個門徒接傳衣缽,也是偷偷摸摸隱密深藏起來。眼看武術一道,一代不如一代,非到絕傳不可,真是可惜!’
‘要知中國武術,不論哪一派傳授,都是萬脈同源。普通練一種拳術,只要經過名師指點,恆心練習,功夫高深不去管他,準可以轉弱為強、卻病延年,這是人人明白,已不用多費口舌。試問全國的人民,人人有個好身體,還不強種強國嗎?這種最淺顯的道理,卻是發明中國武術的最大本旨,這是武術的普通功用,可以稱為“健身術”。象我們師弟衣缽相傳,光大門户,而又江湖訪友,精益求精,非有二三十年純功,難以繼述祖師爺本門功夫。非但遊歷江湖,可以立己立人、不畏強暴,一旦國家有事,亦可以一敵百、馳驅疆場。
這種不是普通功夫,可以稱為“衞身術”。
但是中國武術歷代相傳,除健身衞身以外,還有最高的境界,凡是研究武術的,不論哪一派,都知道有“練精化氣,練神還虛”的説法。藝而志於道,説玄了便是悟道成仙。
唐人説部描寫的紅拂、精精、空空之流,千里飛行,變幻莫測,後人傳説的許多劍仙事蹟,大約從唐人説部脱化而出。’
先師又嘆道:‘文人造謠,聊以快意。我活了這大,走遍名山大川,訪遍拳劍名家,卻沒有碰着什麼劍仙。但是天下事實在難説,積非可以成是,積謠也許成真。個人見聞有限,天下事理無窮,不能説我沒有碰着劍仙,世上便沒有劍仙了。
即如我祖師爺張三丰悟道成仙的事蹟,有記載、有傳説,仙蹤所到各地誌書上都説得活靈活現,這是武當派的門下沒有不知道的,照這樣看來也許真有成仙的可能。
現在我已活到八十歲,天下同道都推尊我為武當派掌門人,我已把歷年秘研拳劍功夫,絕不藏私,按照你們材質統統分別傳授,你們只要悉心研練,不愁不到爐火純青地步。
從明天起,我立志要雲遊四海,訪求仙蹟,把未來歲月消磨於悟道登仙的功夫上。要從我本身的武術,印證武術的頂峯是不是有練神化虛、蜕俗成仙的一途?不論是虛是實,到時我定要預先佈置,使我門弟子按跡找尋、證明真假。我不管有仙緣仙福沒有,我為世上各派武術,印證最高的真理。我祖師爺神明咫尺,定能鑑我愚誠點化迷途,假使仙道虛無白廢心血,我這八十老人於世無求,為世上作一榜樣,亦是心安理得。’
先師這番話我記得很清楚,我還記得和師妹説了不少體己話。同門祝壽以後,我便晉京供職,服官朝廷,身體不能自由,南北遠隔音問輒阻。過了幾年,我才打聽出先師八秩壽辰的第五天,真個飄飄雲遊,不知所終。人人都説被祖師爺降凡接引,真個仙去了。一得到先師仙去消息,一發掛念師妹下落,同門又各星散,曾囑託人隨時打探師妹蹤跡,總未得着確信。萬想不到師妹會在這時光降,真是天大的造化。
羅素素笑道:‘師兄官階不小,這張嘴還是從前一樣的甜,剛才幾乎把我當作謀刺欽命大員的要犯了。’我對於這位師妹本來非常愛惜,一聽她口角尖利,慌起來謝罪,説是:‘不知者不罪,請師妹不要見怪。’
羅素素道:‘誰怪你?咱們不必鬧此虛文,不瞞你説,我從湖南一直跟你到此,你一路舉動都在我眼裏。我在湖南原想現身見你,轉想多年不見,今昔不同,你為朝廷出力,我也要暗地查察你的官聲政績如何?我才暗地一路跟蹤,一半也是存心保護你,一半事有湊巧,我本來要從這條路上走來,倒一舉兩得了。’
我笑道:‘師妹顧念舊情,這樣保護我,我不敢言謝,可是暗地查察得究竟怎樣呢?’羅素素笑道:‘還好,尚算言行相符。’我説:‘假使不好呢?’
羅素素蛾眉微挑,正色説道:‘那還容説,咱們就不必相見了。’我苦笑道:‘好險,好不容易,屋子裏出了太陽了。’
羅素素又道:‘你且慢得意,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是有事來和你商量。我不找別位同門,單獨和你商量,不是因你做了大官才來找你,一半機會湊巧,一半想起我們從前……咳……這廢話現在不必説它。師兄,你知道我養父脾氣,説到哪兒便要做到哪兒,自從八秩壽誕一天,在門人面前講出一段大道理以後,我便擔心,當晚我婉轉勸着養父,悟道登仙不必遠遊四海,再説浙東有的是名山勝境,何必遠離故鄉?我養父原是一無牽掛的人,家中沒有子女,一個女傭人還是因為我才僱用的,我明知勸他未必入耳,也不能不盡我一點孝心。
哪知過壽誕的第五天,諸同門散去以後,一天清早起來,我屋內梳妝枱上擱着他老人家久已不用的那柄古代奇珍“猶龍劍”,還有薄薄一本硃批的“練氣秘要”,書下面壓着一張字條,大意説是“一劍一書,贈我作為紀念,五六年後,定有後命。”
我急慌通知就近幾位同門,他老人家何等功夫,存心要離開我們,想尋找他真是萬難。我從小父母雙亡被養父收養,也是一個孤苦零丁的人,在養父家中做夢一般過了七八年,自問在這七八年內,二五更的功夫沒有白廢,自問獨闖江湖,尋找養父下落,尚可去得。各省都有同門,多少總有點照應,尤其想到北方帝王之都一遊,和你見一面商量尋找養父的辦法。主意還未打定,今年春季門口來了一個異鄉口音的遊方道士,替人捎了封信來,向我女傭人問明瞭人名地址,把信拿出來以後,便走得無蹤無影。等得女傭人把信拿進,我拆開看時,信內附着一個薄薄的人皮面具。信內寫着下面寥寥幾句話:貴州省平越州南三里,仙影崖左行十里,越溪穿峽,援藤入壁,紅花插鬢,巨猿迎賓,仙師傳諭,希速臨黔,附贈面具,權為信物,志之勿忘,閲畢火之。羅剎夫人密啓。
我把這封怪信看了半天,信內所稱仙師,定是我養父無疑,難道真個成了仙麼?署名的羅剎夫人又是誰呢?我本來一心想尋找養父,難得有此機會,只可惜沒有留住捎信來的遊方道士,問個明白,真是可惜!我依着信裏吩咐,把信內幾句話記得滾瓜爛熟,然後把原信燒掉。第二天便收拾一點隨身行李,帶了養父那柄猶龍劍和人皮面具,也不通知近處同門,悄悄上路。到了漢陽看到官報,我暗暗心喜,原來你也奉旨到湘黔來了,我才決定先行入湘,和你一路同行。
雖然和你同行,在湖南卻不和你見面。我這次出門遠行變成了一個江湖女子,一位欽命大員,居然有一個江湖女子的同門,被人知道牙都要笑掉!所以我跟到這兒才敢見你,師兄,小妹還懂得一點進退吧。’
她説完了前後經過,我才明白,我深知這位師妹最看得起我,故意這樣説話的,我也明白她用意。我説:‘我雖身為命官,但是把師妹和這點官職來比較,我情願棄掉官職,卻不願拋棄我們感情。不瞞你説,我派人屢次探你下落沒得確詢,我暗地決定,等我欽命事了,我要親自到四明去了。’
她聽我語意深長,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説一句什麼話,面色一紅,卻沒有説出來,突然轉變話頭,問我道:‘羅剎夫人是誰?你知道嗎?’我説:‘耳邊好象有人提過,一時卻記不起來了。’
她説:‘我在湖南無意中卻聽得一點來歷。據説三年前雲貴邊境,有兩個神出鬼沒的俠盜,卻是一對夫妻,江湖上稱男的叫做羅剎大王,女的叫做羅剎夫人,酷吏貪官,在他夫妻手上送掉命的很多,貧民窮户受他們恩惠的更是口碑載道。他們夫妻從來沒有露過真面目,出手時兩人總帶着可怕的人皮面具,而且獨來獨往從不與同道交往。這幾年夫妻突然隱去,江湖上聽不到羅剎大王、羅剎夫人的名頭了。’
我説:‘來信是羅剎夫人具名,大約信是送與師妹的,所以女的具名,這樣可以證明這對俠盜高隱此處,定已拜列我師父門下了。但是我師父如尚在此,何以不用親筆,卻由羅剎夫人代傳?前幾年我隱約聽到師座仙去消息,偶然碰着幾位同門口稱先師,所以剛才我也這樣稱呼。現在師妹得到這封怪信,我望我老師健在,不久同師妹可以拜見。但是信內疑竇甚多,好在所説地點距此不遠,今晚來不及,明晨我同師妹前往一探,便知真相了。’
羅素素道:‘師兄身負欽命,不便擅離行轅罷。’我笑説:‘無妨,師妹暗地跟蹤,當然知道我時時私行察訪。我們坐談到天色發曉,神不知鬼不覺的一同飛越出城,讓他們瞎猜去好了。’
羅素素笑道:‘師兄,我們自己人無話不説,我一路暗地跟蹤,觀察你每晚雖然還做功夫,不見有什麼進益,身邊又沒有好幫手,自己又大意,從來不帶兵刃。幸而你不貪不污、不作威福,一路應剿應撫也還得宜,沒有出什麼事。其實據我沿途探聽所得,白蓮教中很有幾個厲害腳色,和白蓮教互通聲氣的水陸巨盜,也有不少名家,我真替你擔心。老實説,一路行來我時時在你身邊,即如今晚,我如不願現身會你,你便安心入睡,不知樑上有人了。本來身為欽員,公事應酬便忙不過來,哪能象從前一心操練功夫?我勸你,從此一心做文官,不要再辦這種結怨江湖事了。’
我嘆了口氣道:‘師妹真是我生平知己。我自己知道,雖然生長閥閲之家,論我骨勇氣傲,只宜草野,不宜廊廟;何況現在朝內權閹,朝外黨禍,小人道長,正人氣索,一不小心便有奇禍。我這次到外省來辦事,一半還是為避權閹的氣焰。我恨不得丟官一身輕,象羅剎夫妻一般雙雙偕隱,逍遙江湖,才對我心思哩。’
羅素素凝眸思索,半晌,才開口道:‘我一路跟蹤,暗地從你親隨們私下談論中,聽出你雖是大族,父母卻已早故,還是單傳,而且年少登科,身列清要,照説不知有多少侯門貴族,爭選雀屏。但聽你親隨們竊竊私議,説你高低不就,一味推辭,現在中饋猶虛,都猜不出是何主意?但是此刻你自己卻説出志在棄官,雙雙偕隱的話來,好象已有一位夫人似的,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她這一問,我才覺説話有語病,被她捉住了,但是轉念之間,我立時答道:‘師妹,你問得好,我真有雙雙偕隱之志,而且心目中在七八年前已存下了一位偕隱之人,海枯石爛此志不變。師妹來得正好,這樁大事,沒有第二人可以商量,只有求師妹替我決斷一下……’
偷眼看她時,見她梨渦雙暈,羞得抬不起頭來,細聲嬌嗔道:‘我管不着。’我面色一整,侃侃説道:‘師妹,我們從小同心,我們不是世俗兒女,我的生死前途,但聽師妹一言。
師妹既有暗地保護的恩情,難道忍心不理睬我嗎?’
羅素素猛一抬頭,淚光瑩瑩,妙目深注,説道:‘既然如此,這七八年來音信杳沉,撇得我孤苦悽清,到現在我千里尋父,自己踏上門來,才對我説這種話,這是何苦呢?’説罷,一低頭,枕在玉臂上,嗚咽不止。
我大驚之下,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幾下,可是剛才我也談起曾經託人探詢,無奈所託非人,自己一官羈身,南北迢迢,關山遠阻,又到不了她的跟前。猛記起剛才還説過願棄官職,不願拋棄兩人感情,只顧説得痛快,此刻想起來,卻似自相矛盾,真應該自己掌嘴,怪不得芳心沉痛,此時雖打疊起千萬恩情也難半語得竅。情急之下,不禁眼淚直掛,竟也抽抽抑抑的哭了起來,情人的眼淚可以解決一切,這話不假;而且一副急淚,不是女的專有利器,男的偶然用的得法,也一樣有效。
果然,羅素素聽到我的哭聲,雨打梨花般抬起頭來,一面從身邊抽出一方羅巾拭淚,一面恨聲説道:‘你哭什麼,我冤屈你麼?’説時,卻把自己拭淚的羅巾擲了過來。我接過擦了一擦,遞了過去,趁勢隔着書幾拉住玉臂,輕輕搖着説:‘師妹,求你暫時從寬饒恕,往後瞧我的心罷。’
她瞧我愁眉苦臉,一副情急之態,想起當年同門學藝,兩心相投,倏啼倏笑,便是這副猴樣;想不到做欽命大員,手掌生殺之權,還做出這副極形惡狀,忍不住破涕為笑,嗤的笑出聲來。我剛心裏一鬆,她忽地玉臂一擊,面色一整,説道:‘實對你説,我這次千里尋父,本已下了決心,尋得着養父果然是好,萬一養父真個成仙,或者身已去世,我不願清白女兒之身,混跡江湖,我便落髮為尼長齋伴佛。想不到冤孽牽纏,得着你到湖南的消息,心裏一迷糊,自輕自賤的,竟會和你相見。現在長短不必説,好歹得着養父真實消息,再作決斷。’
她斬釘截鐵的説罷,霍地站起身來。我急得手足無措,慌飛身攔住,不知説什麼才好,啞聲喊道:‘師妹,愚兄弟兄姊妹全無,有家等於無家。天可憐我們今晚相會,世界上除師妹外已無同情相憐之人,師妹再不原諒,我真無法活下去了……’心裏氣苦之下,鼻子一酸,眼淚又掉落下來。
羅素素嘆了口氣,低低喊了聲:‘冤孽!’撲的又復坐下。
我一聽外面,四更剛剛敲罷,悄悄説:‘師妹,你這幾天一路受盡風霜之苦,身子要緊;天亮還有不少時候,快到榻上去閉目歪一忽兒,我坐在這兒陪着,師妹聽我的話。’
她看了我一眼,道:‘你也明白我受盡風霜,不瞞你説,我是個女孩兒,一路暗地跟蹤,哪能隨意尋找宿處。這幾天鬧得我象飛禽走獸一般,巖洞密林便是我息足養神之所,山泉曲澗,便是我盥漱梳妝之台,我為的是誰?’我聽得難過萬分,一跺腳,樓板‘卜通’的一聲響;立時樓梯響動,跑上兩名親隨,在門外問道:‘大人還沒有安息,有事吩咐嗎?’
我慌沉聲喝道:‘沒有事,下去!’聽得兩個親隨躡足下樓以後,慌悄悄説:‘師妹的恩情,使我一輩子報答不盡,現在快請睡一會兒。當真師妹出門時,不是帶着猶龍劍和隨身行李,怎麼變了赤手空拳,連風氅都不帶一件呢?’
她並不答話,亭亭起立,一轉身,並不矮身作勢,刷的身形拔起一丈多高,左手一扶大梁,右臂一探,倏的竄下身來,真似四兩棉花,點塵不起。左肋下卻已夾着一柄連鞘長劍,一具輕便包袱,這才知她早把隨身東西藏在大梁頂上了。我慌接過來,擱在另一張桌上,一面仍勸她睡一會兒,她笑説:‘你坐着,我怎睡得熟?我們談到天亮罷。’
我説:‘你為我委屈了這許多天,我心裏難過已極,你快去睡,我伺侯你一宿也應該,何況明天要辦大事。你每夜辛苦,此時務必要養一養精神。師妹,你再執拗,我心裏一發難過了。’她被我逼得沒法,才羞羞澀澀的向榻上歪下身去,大約一路跟蹤而來,沒有好好安睡過,這一歪身果然睡着了。我過去輕輕替她蓋上一幅薄被,才回到坐上,暗地打算未來的事……”
鬚髮蒼蒼、道貌儼然的桑-翁,居然在沐天瀾、女羅剎一對青年男女面前,娓娓而談,講出當年自己的情史。
兩人聽得如醉如痴,偶然一眼看到前面這位老前輩的威儀,兩人對看了一眼心裏想笑,面上不敢笑。暗想這位老前輩真奇怪,把自己當年的情場奇史,毫無忌憚的講得繪聲繪色,不厭求詳,這是什麼用意?最奇在他情史上,又有一個羅剎夫人,更是怪事。
沐天瀾、女羅剎心裏起疑,面上神色略異,桑-翁似已察覺,呵呵笑道:“我這樣年紀,老着臉談述我過去的夢痕,如被常人聽去定以為我是瘋子,但在你們兩人面前,使我不能不這樣白背腳本,這也是我一生中只有這一次權充瘋子。
為什麼我要在你們面前充瘋子,你們等我全篇故事講完以後,你們大約可以明白的了。再説,天地得情之正者莫過於男女愛慕,陰陽翕合的一剎那,萬物類以化生,人倫造端於是,過此便是機械萬端,性靈汨沒,不足言情了。所以男女吸引只要得情之正,原是天地間的至理,毫無可奇可恥之處。這是閒話,我現在繼續正文,要講到親身經歷的一段稀奇古怪的事蹟了。”
桑-翁別有用心,故意講出以往經歷之事,中間還夾着他一段曲折香豔的綺史,在兩個後輩青年男女面前,談得繪聲繪色,無微不至。沐天瀾、女羅剎起初只聽得奇怪,等他慢慢講完前因後果,才恍然大悟,才知世上竟有這樣奇事。
可是桑-翁還止説了一半,沐天瀾、女羅剎已聽得色異神動,從此凝神傾聽一字一句,一發不敢放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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