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英見那枚金針,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脫口道:“啊!我記起來了,他是在衡山派門下,曾經參加過崆峒山麓,七大門派與蠱母鳥婆之戰,而且,這枚金針,不就是衡山掌門人追魂金針南宮顯的成名暗器麼?”
滿天疑雲,一撥而開,他不禁心裡暗罵:南宮顯,原來是你搗的鬼?
但,轉念一想,又覺此事有些不對。
假如真是南宮顯在暗中搞鬼,他怎會告訴我奶奶被擄去的消息?同時,樓中酒席上,共有四付杯筷,那另外三個人又是誰?
幾經忖測,這件事有兩種可能:如果不是南宮顯暗生異心,蓄意嫁禍東牆,便是衡山門下另有叛徒不肖之徒,存心利用“追魂金針”,離間破壞南宮顯與六大門派感情。
事實真象如果屬於前者,這是一個令人可怕的憂慮,如果屬於後者,那倒易於解釋,只須拿這枚金針,私下問一問南宮顯,一切誤會便不致發生或擴大了。
羅英略作沉吟,便小心翼翼用一幅絹綢,將那枚“金針”包好藏妥,掩埋了屍體,然後悄悄退出趙氏廢園。
一陣折騰,天色已明。
羅英索性在城中用了些飲食,又準備了些乾糧,辰牌時分,才離開太原府。
由太原西行,自石千峰起,漸漸進入呂梁山脈,一進要到離石縣田家會,沿途盡是崎嶇山路,羅英選擇這條小路,除了疑心祖母被擄,喇嘛們可能未循官道而行之外,更因山路極少行人,可能儘量施展輕功趕路,反而無牽無掛,方面得多。
他自得飛雲神君授以內力,武功已大非昔比,這一旗展開,絕世身法,飛騰如煙,翻身越脊,行得竟比奔馬更快,不到午刻,已越過了狐愜山。
正行之間,前面忽然出現一處小小鎮集。
羅英一日一夜未曾休息,山區中發現集鎮,自是欣喜無比,心想道,午餐能用些熱食,一鼓作氣,今天夜裡使可以趕過呂梁了。
他興衝中衝奔入鎮中,正左思右盼想找一家售賣熱食酒茶的飯館大嚼一番,目光過處,突見一家灰土泥牆邊,停著一輛單轅馬車。
所謂“單轅馬車”,只是一匹瘦小騾馬,輪軸短小,用一匹馬曳引,車廂也極為簡單,上用四塊木板,加上一片頂篷,這種車輛多數不用為載客,乃是山區居民和較大城鎮中往來辦貨用的貨車。
但是,羅英見的這輛,情形卻有些不同。
只見整個車廂,全部以上好堅木製成,頂篷覆以紅檜,用鐵釘將車廂兩側門扉都釘得死死的,裡面不知放的什麼物件,而且,那車前拖的,竟是一匹棗紅色的神駿健馬。
羅英心中微動,暗道:山中小鎮裡,竟有如此漂亮車輛,這倒少見得很,難道會是番僧們押送奶奶的工具不成?
這一想,竟覺大有可能,順目前望,原來停車之處,正是一家客店,木桌長凳雖然骯髒簡陋,卻是這鎮上最像樣的一家客店了。
羅英心中不禁怦然,緩步走到車邊,想看看車中盛載何物?無奈那門扉釘得甚是緊密,竟無法看見。
他乃是心性正真之人,論理本不該偷窺人家車輛,但,這輛車實在太神秘,假如裡面真的囚閉著他的祖母,那……
一念及此,再也顧不得小節,圍知繞到車後,食指一探,指尖已透木而過。
車廂板壁上,留下一個小小圓孔。
羅英見無人注意,身形微矮,眯著一隻眼睛,向裡一瞧。
這一瞧,登時使他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車廂中黑沉沉並無貨物,只有一塊厚毯,裹著一個身形如人體的包裹。
這還用猜嗎!那封在車廂中的人,除了奶奶還有誰?
羅英一股怒火陡高三丈,當時便待運掌勢碎車廂,但轉念一想道:“好個助紂為虐的喇嘛,我先會會你們再說。”
一閃身,竄到店門口,怒目一瞪,沉聲叱道:“這輛車是誰的?”
安靜的飯店中,突聞這聲暴喝,所有掌櫃,店夥,和一個低頭用飯瘦漢子都不約而同吃了一驚,那漢子揚起臉來,一見羅英,臉色頓時一變。
羅英也覺訝詫,掃目一匝,店中並無一個喇嘛,只有那瘦削漢子,十分面善。
那瘦削漢子見羅英皺眉似有不復記憶的神色,連忙堆笑站起身來,恭敬地道:“輛車是小人的,公子有什麼吩咐?”
羅英凝目向他打量一遍,只覺這瘦削漢子似甚面善,彷彿在那裡見過,只是他腦中事務煩亂,一時總想不起來,於是沉著臉問:“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瘦削漢子陪笑道:“小人姓李,叫李二,在太原府騾馬市裕通車行做把式,公子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小人嗎?”
羅英“哦”了一聲,暗想:我才從太原府來,也許曾在街上見過此人,疑心一去,怒火也消了不少,指著那輛單轅馬車問道:“這車是你們行裡的?還是客人的?”
李二微-沉吟,答道:“是咱們行裡的車,便僱車客人嫌牲口不夠健,另外換了一匹。”
羅英又問:“僱車的是怎樣一位客人,裝載何物,要到什麼地方去?”
李二笑道:“公子怎的要打聽如此明白?敢情失落了什麼貴重東西,追查失物,所以……”
羅英沉聲道:“正是失竊重物,你快實說,決不會虧負你就是。”順手取出一塊銀子,擲在桌上。
李二想了一陣,方才躬身答道:“裝載何物,小人也弄不清楚,只是那客人身軀高大,攜大兵刃,好像跟公子-般,也是江湖高手。”
身軀高大?攜帶兵刃?這會是誰呢?
羅英點丁點頭,又問:“客人之中,有沒有番僧在內?那樅姓什麼?”
李二翻了翻眼,道:“小人沒有見到番僧,至於客人的姓氏,老闆知道,怎會告訴咱們做夥計的。”
羅英道:“既無姓氏,你這一車貨物,要送到什麼地方?交給什麼人?”
李二道:“客人吩咐過,貨物起運時,他已先趕往蘭州。
只要送抵蘭州,自會親來取。”
羅英心裡冷笑,暗想:“那番僧倒狡猾,必是給奶奶吃了什麼藥物,假作貨品,故意託車行運送,避開官道顯眼之處,待到了蘭州,再由他們轉運祁連,這主意不可謂不絕,只是今日被我追上,你們就別想如願了。”
想到這裡,把臉一沉,道:“在下因失竊重物,並追查一見命案,兼程趕來,你這車中貨物,可否讓我一過目?”
李二失驚道:“這個……”
羅英一瞪雙目,截口道:“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看過之後,不會使你為難,否則,別怪我要自己動手,反不好看。”
李二遲疑半晌,終於含笑收起桌上銀塊,道:“公子要看,務必下手謹慎些,千萬別讓客人看出破綻來,小人的飯碗都砸了。”
羅英點頭答應,領著李二同到車邊,輕舒兩指,毫不費力,便將車門上所釘鐵釘,一支支撥了起來,傾刻便打開了車間。
那李二見他以手作鉗,拔取鐵釘,有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嚇得吐出舌頭,半晌也縮不回去。
車門啟處,羅英雙手抱出氈毯包裹,匆匆解開,誰知低頭一看,卻驚得倒退兩步。
原來包裹之中,並非他意料的祖母竺君儀,卻赫然是青城掌門人元修道長的屍體。
那李二見所運之物,竟是一具死屍,登時也嚇得臉上變了顏色,連連吐著唾沫道:“他媽的,那老人準是江洋大盜,他媽的,吃飽飯運這種東西,倒了八輩子的黴,我得回去告訴老闆,趕快到太原府班頭去首告,他媽的……”
事實演變,大出意料之外,羅英也驚得怔住了。
他定了定神,回憶前情,才恍然而悟,所謂那老人“身軀高大,攜帶兵刃”,可不就是“追魂金針”南宮顯嗎?
南宮顯從趙氏廢園中一怒而去,帶走了元修道長的屍體,憑他一派掌門之尊,總不便帶著一具死屍上路,託商轉運,原是極有可能的事,只是有一點令羅英不解,那就是南宮顯臨去時,曾經聲稱要將屍體送往青城,由青城弟子了斷血仇,現在為什麼又將死屍託運到蘭州呢?
羅英心念疾轉,暗暗定了個主意,拉住李二道:“人命關天,你運的這具死屍,正是太原府被人謀害的青城道長,此事追究起來,你怎能脫得了干係……”
李二雙手亂搖,險些要哭出聲來,腿一軟,跪了下去,道:“公子開恩!公子開恩!小人只是替人家做夥計的,那裡知道那客人交運的是什麼東西呢?公子爺高抬貴手,小人家中還有八十的老孃……”
羅英冷笑道:“要我開脫你不難,現在咱們假作不知,你快些帶我同往蘭州,只要捉到那交你運送的客人,便沒有你的關係了。”
李二連連叩頭道:“使得,使得,公子請上車,小人隨車執鞭,走路也要送你老人家到蘭府去。”
羅英道:“既然如此,也不急在一時,待發我用些飲食,咱們就走。”
他仍然將元修道長的屍體包好,放回車廂中,重回酒店,叫掌櫃的做些熱食,吃一了個飽,起身付銀子,道:“好!現在走吧!”
他興步到店門口,突然腦中一陣暈眩,暗叫一聲“不好”!驀地天旋地轉,一跤跌翻在店門前。
這時候,店後廚房裡,揚起一陣咯咯嬌笑,一條纖小人影,姍姍走了出來。
這女從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隆胸肥臀,扭著水蛇般腰肢,竟是“千山媚狐”花玉娘。
只見她風情萬種地走出店門,揚起玉手,在“李二”肩頭輕輕一推了一把,掩口道:
“看不出,這軸戲演得真不錯,不在你外號孫猴子,果然有些精靈。”
那假稱“李二”的孫猴子,原來是陝南四凶孫定五,此時咧嘴一笑,道:“這小子眼尖,若非玉娘發覺得早,被他撞來店中遇見,現在就沒有咱們的戲唱了,方才險些被他認出,直叫人出了一身冷汗。”
花玉娘咯咯笑道:“山主頒下重賞捉這小子,不想到被你無意間得此大功。”
孫定五道:“孫某那敢居功,要沒有你事先弄好蒙漢藥,咱們就有二十個人,也不是這小子的對手,玉娘,咱們是有功同享,有難同當,怎麼樣?”
最後這句話,說得花玉娘芳心一陣酥,斜脫了孫猴子一眼,蕩笑道:“咱們又不是夫妻,享什麼?你呀!看起來老實,肚子裡一肚子壞水。”
孫定五涎著臉在她肥臀捏了一把,道:“誰說的,我姓孫的一向好人出名,只是見了你,有些把持不住……”
兩人肆無顧忌調笑一陣,花玉娘推開孫定五,道:“讓我問問這小子,好毒的手段,在小神廟裡,把老孃的衣物包裹帶得一乾二淨,那些化子都是什麼東西,老孃要找他們算帳。”
她挪步上前,先點閉羅英穴道,然後喝令店家取一盆冷水,摟頭下羅英潑去。
羅英一個冷戰,悠悠醒轉,睜開眼一見花玉娘叉手立在面前,“李二”面露得意奸笑,而自己卻被點閉了穴道,真氣無法運轉,這才恍然想起孫定五有些面善的道理,長嘆一聲,重又閉上了眼睛。
花玉娘狠狠踢了一腳,叱道:“姓羅的,裝什麼死!看看老孃是誰?”
羅英閉目不理,心中卻在思忖著一個問題:元修道長的屍體,怎會落在他們手中?
花玉娘連問了幾聲,見他閉口不答,不禁怒起,俯身一把提了起來,揚手便是兩記耳光,驚道:“不識好歹的東西,老孃給你甜頭時,你不肯就範,如今又落在我手中,還有什麼話說。”
羅英雙頰火辣辣的刺痛,忍不住破口大罵道:“賤婦,要殺要剮,只管動手,小爺豈是貪生怕死的人……”
花玉娘柳眉倒豎,道:“你要死,老孃偏叫你受些活罪,現在先破了你一身武功;看你還狠不狠。”
說著,駢指如斡,向羅英脅下直戳了過去。
但她指尖才沾到羅英衣衫,玉腕卻被孫定五一把拉住,沉聲道:“玉娘,這小子是山主嫡親骨肉,未得允准,不可造次下手。”
花玉娘恨得牙癢,聽了這話,也只好強按下了一口惡氣,唾了一口道:“暫且讓你苟活一時,待見過山主,老孃定要治治你這小畜生。”
孫定五取一根長繩,將羅英捆綁縛住,又在他口中塞了一團破布,使他無法私自去氣衝穴,拉開車間,摜了進去,然後仍用鐵釘封了車門。
花玉娘爬上車轅,跟孫定五雙雙挨坐在一塊木板上,揚鞭策馬,馳向呂梁山。
一路上,羅英隨著車輛顛簸,知道花玉娘和孫定五駕著車,仍然循西穿行在陝晉之間的山區中。
他想盡了方法,始終無法凝提真氣,解開被點穴道,只好死心塌地躺在元修道長屍體邊,默默盤算未來的命運。
黑沉沉車廂,冷冰冰的屍體,這都都不苦,最苦的,是每天總有一二次,花玉娘和孫定五必須停下車來,強喂他一些食物,而就在餵食休息的時候,兩個不知羞恥的狗男女,又總是當他的面,嘻笑調情,甚至白晝宣淫,做那不堪入目的事。
羅英既急又氣,唯一的希望,但盼早到蘭州,死活由天,再也不願受這種活罪了。
第四天,總算到了蘭州城,可是,那預定期在蘭州接取的人並未出現,花玉娘和孫定五隻住了一宵,第二天,竟又繼續上咱,這次卻換了一輛雙轅馬車,奔馳也快了許多。
羅英默察去向,發覺他們正向南飛馳,這才恍然領悟,原來他們要送自己去的地方,並非祁連,而是崆峒。
果然,南行兩日,抵達崆峒山麓,山下早有軟轎等候,那押送軟轎的,不料竟是“百丈翁”宋英本人。
兩乘軟轎,一載羅英,一載元修道長屍體,由八名勁裝大漢飛送上山,羅英雖是活人,但穴道受制,無法動彈,只比死屍多了一口氣而已。
宋英親手替他松去繩索,笑向孫定五道:“孫兄立此大功,山主甚喜,接得傳書,已經一夜沒有睡好覺了,今日一早,便命宋某下山迎候,但如似這般捆綁送去,只怕會落得一頓嚴責。”
孫定五拱手道:“只因這小輩武功十分了得,為了怕他途中生出事故,才不得不委屈他一些。”
宋英笑道:“孫兄之意固善,但此子乃是山主嫡親骨肉,你我總該擔待一二。”
三人隨著軟轎,直向山上而來,沿途談論的話,羅英都聽在耳中,因此使他從心底感到一種難以消去的驚懼起來。
不錯,祁連山主宮天寧,論來確是他的祖父,但他敗德無行,當年只是憑暴力強汙了竺君仁的身體,如今又擄去親子,為禍天下,羅英心中早巳不把他當作親人了。
然而,這種思想,只是在為公義而遠私情的情形之下,易於剋制自己,一旦兩面相對,骨肉之情,總無法一手抹盡,那時應該怎麼辦呢?
羅英天性純孝,當他在百丈峰頂,耳聞竺君仁哭訴往事,心裡只有憤慨,沒有想到其他,如今失手被擒,被押往見面的人,就是自己不肯承認的祖父,惶惑之情,怎能不油然而生?
從宋英言語中,他不難猜測宮天寧之所以嚴令重賞,要捉住他,其目的也許並非惡意,那麼,等一會兩面相對,這情景卻令人尷尬之極……”
冥想方絕,軟轎一頓而起,已到了一座宏大的敞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