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彬中喧嚷之聲頓時沉寂下來,無數道眼光,都注視著明塵大師和那無發無須的辛弟,其中有人認識辛弟的人,莫不點頭讚歎,只有宋英和郝履仁等面色鐵青,一語不發。
辛弟在座各派掌門人一一見禮,又跪下向竺君儀請了安好,明塵大師親自搬了張椅子,讓他傍著自己坐下,這才低聲問:“你怎的也趕到中原來了?”
辛弟低聲將羅英和伍大牛前往無毛島的經過,大略說了遍,明塵大師駭然驚道:“大哥來到中原,怎的從未到嵩山一行”
竺君儀聽見這句話,芳心也驚然而驚,但矜持地端坐著,卻沒有開口詢問。
伍大牛見過爺爺,正跟紫薇女俠易萍敘說江瑤之事,目光偶然掠過下首,竟發現宋英等人也在座,他本是粗人,當下便扯開破鑼嗓子叫道:“喂!你們三人老無恥的,也來嵩山幹啥?”
宋英冷冷一笑,假作沒有聽見,將頭轉向一邊。
誰知伍大牛卻不放過,大聲又道:“這三十老東西在崆峒山跟大夥兒鬧翻了臉,險些是你死我活,現在又厚著臉皮來這兒做客,這算啥意思……”
天南笑客伍子英正色道:“小孩子懂得什麼,如今為人,必須臉厚心黑,方能成事,你別胡說八道,替秦老爺子開罪客人。”
伍大牛搖頭道:“要是俺是老爺子,早就一頓棒子趕他孃的滾下嵩山,還留他在此地,充什麼人物!”
祖孫二人正在一遞一答,驀聽雲板連響三聲,明塵大師率領腐上各派掌門人一齊站起身來。
棚中人聲頓寂,天下群雄都紛紛起立,肅容而待,大家都知道,嵩山聯盟的儀式,就要正式開始了。
明塵大師端起一杯素酒,遙遙向棚下一舉,朗聲道:“武林門派各異,溯源仍是一家,少林明塵,承祖師遺訓,佔地利之便,水酒一杯,簡慢英豪,有幾句嘮叨之辭,擾承清聆。”
棚下群雄一齊仰面飲幹了酒,同聲道:“大師但請明示,與會之人,禍福同心,敢不凜遵。”
明塵大師微微頷首,又道:“方今武林隱禍將生,魔焰漸張,各派受人離間,幾乎同墜輪迴,十五年前濟南慘案,以迄近江湖魔影紛現,諸位施主的見如炬,當不難洞悉,其中為患禍首,實源於祁連山隱伏一大魔頭。”
說至此處,語聲微頓,竹棚中已靜得不聞一絲人聲。
明塵大師雙目一瞬,滿面呈現無比凝重之色,這才繼續說道:“據已得蛛絲馬跡,此魔隱伏數十年,武功已達化境,連洞府中網羅昔年名震宇內高手多人,甘為所用,近日,那從未露面的江湖巨魔,更已參透武當派遺失絕學無字真經,其修為之深,舉世罕有敵手,是以才漸漸顯露出虎狼心意來。”
群雄之中,已有許多人黯然垂下頭,流露出無限憂戚之色。
明塵大師語聲一變,激昂地道:“但正邪不兩立,魔焰雖盛,難敵佛光普照,正道武林曾淪於飛雲山莊三十年,尚且一戰而勝,重舉義職,祁連洞府縱得絕世武功,不過囂張一時,安能成得大事,只是日中必惠,操刀必割,否則養癰貽患,自會禍殃,少林不揣冒昧,水酒邀晤,實欲籲請武林同道,敵愾同仇,今日量會,盡棄私嫌,真那魔頭羽翼未豐之時,一舉搗毀魔窟,夷平洞穴,方是武林之福。”
這番話,只說著群雄豪念奮起,異口同聲道:“願遵大師運籌指揮,戰滅祁連洞府。”
但是,群情振奮聲中,忽地卻聞一聲冷笑,道:“言辭固然激昂,但這些狠毒之言,出自少林高僧之口,不怕殺孽太重,難成正果嗎?”
混亂人聲中,這幾句冷言字字入耳,不但群雄駭然,甚至明塵大師也猛可一震,循聲望去,卻是那自從進人竹棚,但一直未開過口的銅缽頭陀。
坐在明塵大師左側的紫薇女俠易萍,忽然心中-動,暗忖道:奇怪!銅缽頭陀向來粗重,今天怎的甚少開口,而且,他年紀看起來也不該這樣年輕……
可惜這念頭才在腦中一閃,伍大牛已經從坐椅上暴跳起來,厲聲叱道:“老賊!你口裡不乾不淨放些什麼屁?”
銅缽頭陀神情十分陰沉,冷冷道:“憑你一個無知晚輩,也配跟老夫說話?”
伍大牛怒不可遏,揚手就是一掌,罵道:“老子不但要跟你講話,還要揍你這個假和尚……”
掌勢甫出,銅體頭陀左袖輕輕一拂,低喝道:“大膽!”
在座的明塵大師、竺君儀、易萍、伍子英等人,一見他拂袖之式,都不禁駭然大驚,不約而同失聲叫道:“大牛住手”
呼聲中,銅缽頭陀霍地立起身來,袖口一登,掌心微露,只聽伍大牛慘哼一聲,一個身子已被震得仰翻倒地。
這一來,棚下群雄登時大亂,有些人怒罵撲上前來,有些人離席去尋兵器,人聲鼎沸,如蟻蠕動。
首席上一條粗壯人影長身而起,一手欣翻了桌子,大喝道:“敢傷我徒弟,吃我一掌!”
聲未落,一股勁破空掌風,已呼嘯捲到,這人竟是無毛島辛弟。
銅缽頭陀嘿然冷笑一聲,不避不讓,翻掌硬接,“蓬”地一聲巨響,辛弟威振武林的“開山三掌”,竟被他一招硬迎,震得兩臂發麻,不由自主倒退了兩三步。
明塵大師立即橫身攔住,正色喝問道:“施主何人?因何假冒銅缽頭陀混上嵩山?”
頭陀仰天笑道:“秦佑,憑你的眼光,竟會認不出我是誰?”
竺君儀腰肢一錯,掠過殘席,先截住宋英等人退路,嬌喝道:“易家姊姊,別放過了這傢伙,他就是濟南血案的真兇。”
易萍和各大門派掌門人齊都一震,忙不迭撤身後掠,劃地散開,遙遙將宋英,郝履仁和頭陀團團圍住,棚下群雄也一湧上前,早將三人困得水洩不通。
宋英和郝履仁不禁流露出驚駭之色,但那頭陀卻伯然不懼,轉面對竺君儀叱道:“無恥賤人,這些年容你苟活世上,已屬莫大恩惠,老夫現身江湖,也就是這無恥賤人授首之期,你詳細看看老夫是誰。”
說著,舉手掀去頭上發舍,順勢抹下臉上人皮面具,現出一張眉目俊朗,五十餘歲白淨面龐來。
竺君儀一眼瞥見,臉色一陣蒼白,雙目叵插,當場昏倒在地。
眾人目睹他的真面止,個個心神大震,老一輩的不約而同脫口驚呼出聲“宮天寧!是他?”
斑發老人冷笑道:“不錯,宮天寧,這是四十年前的名字,四十年前老夫捨棄一條右臂,隱忍深山,含恨至今,各位也許早當我已經死了吧”!
眾人盡都驚得呆了,誰也沒有出聲。
宮天寧又獰笑說道:“實則冤怨相報,分毫不爽,姓宮的苦等四十年,從今天以後,苦日子就輪到各位了,但,姓宮的冤有頭,債有主,除了桃花島羅家,誰要是自甘就死,宮某人一體成全,否則,統限一月,自逕崆峒向宋掌門人輸誠投效,因循猶豫,但是死麵。”
說完,傲然一揮手,對宋英,郝履仁喝道:“走!”
三條人影破空飛起,快似閃電,向竹棚外落去。
辛弟、伍子英、紫薇女俠……等人同時暴喝:“那裡走!”十餘道凌厲掌風,呼嘯著迎頭劈到。
宮天寧喉中發出一聲冷漠不屑的哼聲,左臂圈臂一送,“蓬”然一聲,竟硬生生將十餘高手臂擊的掌力,震得四散迴盪消失殆盡。
就在群雄震駭驚愕之中,宮天寧帶著一縷長笑,劃過空際,遠遠逝去。
伍大牛翻著怪眼,粗聲喝道:“大家快追,別放那老小子溜了!”
但他連叫數聲,偌大一座竹棚,卻無一人響應,伍大牛望望爺爺,情不自禁也縮回了腿。
好一陣,才聽明塵大師長嘆一聲,喃喃道:“追亦無益,各位仍請歸座吧!”
六大門派掌門人黯然扶起殘席,俯首坐下,紫薇女俠易萍卻含著兩眶淚水,自願將昏迷的竺君儀攙回少林別院調息去了。
棚下群雄,目睹少林掌門在宮天寧現身肆虐之際,竟連手也未出,其中許多暗生寒意,不待就座,已有二三十人悄悄離去。
明塵大師只作未見,並不勸阻,陸陸續續又有數十人離了嵩山。
伍子英怒聲道:“趨炎附勢,卑鄙小人,誰要是懼怕宮天寧和飛雲山莊的,只管快滾,咱們絕不挽留。”
經他這一吆喝,反倒無人再離竹棚了,但群雄個個臉色陰霾,各懷心事,棚中靜得落針可聞。
伍子英“呸”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扭頭問明塵大師道:“宮天寧那賊廝,四十年前幸脫賤命,不知躲在那個烏龜洞裡,竟被他學得一身武功,居然敢到少林寺來耀武揚威了!”
明塵大師平靜地道:“四十年前,他斷去一臂,卻奪去了一部‘通天寶篆’,潛隱多年,如非神功練就,怎敢公然露面江湖?”
伍子英道:“照你這麼說,他真是無人可敵了?這些年你的功夫也沒擱下,難道也勝不了他嗎?”
明塵大師搖搖頭,道:“貧衲自忖,五百招內,或許不致落敗,但千招以上,貧衲必敗無疑。”
眾人聽了這話,個個駭然大驚,竹棚下,立刻又有數十人匆匆起身而去。
伍子英大感不忿,道:“難道世上再無制他之人麼?”
明塵大師輕嘆道:“依貧衲所見,舉世之中,只有兩人堪與宮天寧匹敵,只是這兩位俠蹤飄渺,難以尋見。”
六派掌門人同聲問道:“敢問是那兩人?”
明塵大師雙目微合,仰面向天,緩緩說道:“一位是當年飛雲莊主,另一位,便是羅羽大哥。”
伍子英跌足道:“假如河朔之劍司徒老爺子不是雙腿失靈,想來也可以製得住他。”
崑崙掌門人白羽真人道:“事不宜遲,如今只好分檄天下,務必在一月之內,設法找到飛雲神君或羅大俠,否則,武林禍起,只怕不在祁連洞府之下。”
明塵大師道:“宮天寧生性狡詐,適才雖揚言以崆峒為名,設若貧衲猜得不錯,他與祁連山主,或許就是二而一,崆峒祁連,不過狡兔雙窟而已!”
凌空虛渡柳長青耽憂地道:“他藉此群雄緊集之際,現身展露玄功,震懾人心,莫此不甚,我等再圖不急圖對策,武林同道快要懾伏在他聲威之下了。”
眾人聞言抬起臉來,才發現竹棚之中,群雄大半散去,剩下僅是百人,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六大門派弟子。
伍子英大怒罵道:“兀娘賊,由他們滾吧!以此貪生畏死,苟活全命之輩,統統滾蛋也不稀奇。
峨嵋掌門靈空大師嘆道:“武林正道凋零,一至於此,設如尹施主未過世,今日萬難容他們全身退走。”
華山李青俯首墜淚道:“恩師雖已仙逝,華山門下,僅晚輩一人,但憑單身只劍,雖以身殉義,絕無反顧。”
明塵大師聽了這話,忽然心中一動,目視武當天一道長,暗中已有討較,起身含笑道:
“嵩山之會,虎頭蛇尾,事變出人意表,苛求徒增私怨,今日大會至此為止;願以一夜時光,供各位思考,願留者留,不願去者去,明日再繼未盡之談。”
說罷,合掌一禮,雲板三響,逕自退人別院中去了。
餘下各派掌門和沒有離去的武林群雄,另由知客僧人接待,欲下山躬迭離山,不願走的,全在少林別院客房中安歇。
第二天一早,各振掌門人重新聚在別院正殿,商議抗禦宮天寧之策,但六派之中,卻少了武當派天一道長。
伍子英立即傳喚知客僧人詢問,僧人答道:“武當天一道長昨夜深夜率門人離山,聲言更深不便一一告辭,今日之會,恕不參與了。”
伍子英勃然大怒道:“敢情那雜毛也去投靠宮天寧了?武當派有些靦顏無恥的東西,真怪當年海天四醜沒把他們殺光!”
各派掌門人盡都搖頭嘆息,竺君儀和易萍倒有些同情,道:“也是他們因無字真經失落在祁連山主手中,眼見無力取回,才迫得變志離去,武當沒落衰微,這也難怪他們。”
正感嘆間,知客僧人飛報“桃花公主凌女俠駕到。”
明塵大師和眾人急忙起身出迎,凌茜神情慌張,疾步而人,匆匆和各派掌門人施了一禮,便逕自問竺君儀道:“姊姊見到璋兒沒有?”
竺君儀詫道:“沒有啊!聽說他在泰山觀日峰頂,跟飛雲神君陶老爺子去了。”
凌茜跌足道:“果然不錯,我趕到幕阜,不見他人影、因為憶及嵩山之會,一路北來,昨夜在南陽府,發現兩人匆匆而過,一個很像漳兒,另一個斷去一臂,正是陶天林,當時竟未估及他怎會和陶天林同路,及待躡蹤追去,已不見他們去向,是以晚來了一日。”
竺君儀忙問:“姊姊發現他們,是向何方向去的?”
凌茜道:“看他們行色匆忙,大約是向西去了陝境。”
伍子英喜道:“如此說來,飛雲神君現身,突然已發覺到宮天寧那畜生蹤跡,跟蹤往崆峒去了。”
凌茜愕然道:“宮天寧,宮天寧怎麼樣了?”
於是,竺君儀便將昨日嵩山之會經過,大略說了一遍。
凌茜聽罷,神色立變,恨恨道:“難怪迭現血案,都使桃花島蒙嫌,這麼說,八成是那無恥的東西嫁禍之計了,竺姊姊,不是我直言說一句粗話,只怕他二次出世,用心還在你身上!”
竺君儀臉上一陣紅,正色道:“我與他仇深似海,少不得要尋他了斷當年年恨事。”
凌茜沉吟一下,道:“了斷舊恨,何足為念,但是他和英兒……”
明塵大師不待她說完,迂自沉聲道:“他和羅家既有不世之仇,跟英兒逢也水火不容,大嫂休是顧忌許多。”
凌茜點點頭,黯然道:“但願如此就好了。”
隨即輕嘆了一口氣,又道:“事至如今,我只恨那絕情負義的東西,猶自藏頭露尾,不肯出面,難道這些恩恩怨怨,也要咱們婦道人家來替他了結不成?”
這話,顯然是指的羅羽,但眾人卻都默然垂首,無人接口。
驀地,一聲雲板清鳴,將眾人從沉默中驚醒,只聽僧人報道:“羅英少俠和楊洛少俠蒞寺。”
凌茜混身一震,目注竺君儀道:“姊姊,這事瞞不了他”
竺君儀含著兩眶熱淚,毅然起身,道:“事由我起,仍由我親口告訴他吧!”
明塵大師橫身攔住道:“大嫂,事關重大,總得等見到大哥之後,方好決定……”
竺君儀毅然墜淚搖頭道:“不必了,他是我的骨肉,父母雙亡,難道還能瞞他十六年?
英兒天賦聰敏,他自己能夠分辨正邪是非……”
明塵大師無可奈何,嘆息一聲,側身退開,竺君儀舉步追出正殿,在場諸人,莫不深深感到她移步之間,竟是那麼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