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殺的秋風,吹紅了東行官道旁調零的楓葉。
馬蹄飛踐,落葉飄舞。
黃塵飛揚的官道上,馳來了三騎快馬。
那三騎並肩昂奔,正中是個渾身紅衣的少女,左首是個弱冠少年,右邊一匹黑馬上,卻坐着個鐵塔粗壯大漢。
快馬馳登-處斜土坡,那少年勒住絲繮,用繮梢遙指前面一座城廓道:“瑤妹,前面就是淮陽城了,過淮陽六十里,便屬山東境界,咱們加快一些,到淮陽過夜。”
紅衣少女正是江瑤,她舉起手採,回頭向西望了望,笑道:“是啊!恐怕要下雨了呢!
咱們快些!”
説着,一撥馬繮,正待策馬奔下土坡,突然右手邊鐵塔般的伍大牛一聲叫喝道:“哈!
好大的麻雀!”
羅英和江瑤都不禁循聲仰望,果見東南方天際飄來一朵烏雲,如悄掠到三里外一片樹林上空,陡地雙翅一收,快逾箭矢,向林後投射而下,竟是一隻大得出奇的巨雕。
羅英脱口道:“好一頭靈雕,只怕是有人豢養的吧!”
話聲甫落,驀聞一聲長鳴,那巨雕忽然又從林後沖天而起,長翅疾展,飛落下幾片碎毛斷羽,好似被什麼東西打傷。
但那巨雕只在空中微-盤旋,雙翅一收,重又疾衝而下。
伍大牛折手道:“有人在捉麻雀啦!咱們也去,能弄只大麻雀養養,一定挺好玩。”
江瑤叫一聲:“好!”首先揚鞭催馬而下;伍大牛吆喝一聲,緊跟着也馳下土坡,羅英稍一遲疑,只好也跟了下去。
三騎馬首尾相接,轉眼來到樹林邊。
羅英突然沉聲叫道:“瑤妹,伍大哥,慢一些,咱們就在林外下馬,步行進去。”
伍大牛等急忙勒住坐騎道:“説的是,別把鳥兒嚇飛了。”
三人在林子外下了馬,順手將馬匹系在柳樹上,羅英才道:“過去持看不妨,最好不要魯莽出手。依我看,那隻巨雕絕非無主之物,而且,它反覆向柳林後衝刺,負傷不退,説不定正是在跟什麼武林高人動手呢!”
江瑤也是最愛惹事的,接口道:“對!鳥兒既然跟他相搏,總不至是他豢養,我們只管捉來沒錯。”
羅英要想勸阻,卻哪裏勸得住,江瑤在前,大牛隨後,業已連奔帶躍,穿林而入。
穿過柳林,是一條淺溪,皆因此地,臨近黃河,附近溪流,多混濁不清,但那小溪兩岸夾柳垂絲,微風輕拂,卻是個十分寧靜之處。
三人奔到柳林盡頭,目光過處,見小溪邊上,靜悄悄只有一個滿頭白髮的老漁夫,獨自坐在溪邊垂釣。
江瑤慌忙停步,初以為自己認錯了方向,誰知就在這一剎那間,空中黑影一閃,那隻巨雕,已挾着雷霆萬鈞之勢,向老漁夫當頭射落下來。
老漁夫連頭也未抬,及待那雕撲近頭頂一丈左右,突然肘間一抖,手中那支釣竿“唰”
地離水飛起,竿上釣絲,迎着巨雕疾卷而上,同時低喝道:“畜牲,你也欺我年老了麼?”
釣絲離水,快若驚虹,破空之聲才起,絲端小鈎已凌空纏住巨雕左足。
江瑤剛要出聲,伍大牛大吼道:“捉住啦!快!”
一面叫着,一面放腿向溪邊奔去。
誰知才奔出五六步,那老漁夫忽然一震釣竿,釣絲由卷而直,鬆開巨雕左足,那巨雕哀鳴-聲,振翅欲飛,卻被老漁夫輕擺竿頭“唰”地擊中背部,喝道:“一頭死鳥,有什麼希奇,去吧!”
説也奇怪,那巨雕軀長尺七,翅展丈二,原是個碩大無朋的巨鳥,被他的釣竿一掃,竟如四兩撥千斤,快如星九,凌空橫掠,直向伍大牛胸膛撞了過來。
羅英失聲叫道:“伍大哥,小心了!”
呼聲未落,“蓬”然悶響,巨雕已撞中伍大牛前胸,只撞得大牛登登登連退三步,仰面一跤,跌坐地上。
這-記重撞,多虧找上了一身橫練硬功的伍大牛,要是換了別人,不被撞得當場吐血才怪。
伍大牛坐在地上,也痛得齜牙咧嘴,但懷中卻緊緊抱着那隻巨雕不放,興奮的招呼江瑤道:“快找根繩子來拴住,別叫它飛了!”
江瑤俯身一看,聳聳肩頭:“還拴什麼?已經死了!”
“怎麼!死了?”伍大牛霍地跳了起來,低頭看那雕兒,果然已撞得頸折頭裂,早巳斷氣,這一怒,當真是非同小可。
他一手挾着死雕,快步奔向老漁夫,戟指罵道:“老小子,你為啥弄死了俺的大麻雀?”
那老漁夫悠然垂釣,聞言連頭不抬,冷冷答道:“是你的鳥兒麼?”
伍大牛怒吼道:“怎麼不是俺的?俺第一個看見,便是俺的東西!”
老漁夫聳聳肩頭,用手向南方天際一指,道:“別不知害臊了,人家主兒就要到了,渾小子再不走,有得你難受的。”
大牛順着他手指望去,頓時驚得一呆,原來南方天際,這時正風馳電奔飛來一團黑影。
老漁夫收了釣竿漁簍,搖頭嘆道:“我年紀大了,惹不起她,還是避避風頭的好。”説着,舉步輕輕一跨,竟如行雲流水越過小溪,匆匆奔進對岸柳樹林中。
這時候,天邊那團黑影,業已飛臨頭頂,伍大牛等仰頭張望,個個臉上都滿布驚詫駭異之色。
敢情那黑影宛如天羅,乃是四隻巨大雕鳥,合銜着一張錦色大網,那網非絲非麻,四角各有長絲,網中放着一張虎皮矮凳,矮凳上去盤膝坐着一個身穿花袍的老婆子。
四隻巨雕,分銜長線,展翅飛翔,竟然十分平爭,而且飛行迅速,霎眼之間,已銜着那張錦色大網盤旋低飛,降落在小溪岸邊。
矮凳着地,四雕收翅分立在四角,赤睛昂首,威猛無比,就像四個飽經訓練的扁毛衞士。
大網開處,羅英等才看清楚,那花袍老婆子一頭紅髮,雙眼俱瞎,面頰上縱橫交錯,盡是傷痕,那容貌當真是醜陋又是猙獰。
最奇怪的,是她肩頭之上,還分立着兩隻異種怪鳥,左邊的一隻形似鸚鵡,混身彩斑,右邊的一隻,通體血紅髮只有拳頭般大,但長嘴似劍,火眼如金,看起來竟有些懾人心魄。
花袍瞎眼老婆子手裏捧着一隻磁盆,盆上有蓋,卻已經微微掀起,那老婦人悠閒地將一隻手伸在盆中,取出一小團土泥色的肉漿之類東西,用兩個指頭緩緩搓捏着,一面低聲柔和地問道:“小精靈,是那老混蛋不是?”
羅英三人面面相虛,卻不知她是在對説話?伍大牛愣愣地站在溪邊,江瑤去身不由己,向羅英靠近一步。因為那老婆子語氣雖然温柔,但説起話來,醜臉上肌肉牽動,卻令人不寒而慄。
她問話之聲才畢,立即有個清脆的聲音答道:“老奶奶,不是他,是另外三個年輕人。”
瞎眼老婦又問:“那麼,五雕兒呢,他在哪兒?”
清脆的聲音接口道:“死了!死了!”
瞎眼老婦似乎吃了一驚,輕呼道:“小精靈,你説誰死了?”
清脆的聲音答道:“五雕死了!五雕死了!”
瞎眼老婦混身一震,道:“啊!誰殺了他呢?”
“是個傻大個兒,二十歲,八尺多高,一臉蠢像,手彎裏還挾着五雕的屍體。”
“另外兩人,一男一女,男的大約十五六歲,長得很英俊,肩上插着一柄短劍,很像是一柄神兵利器,女的也只有十四五歲,穿紅衣,背長劍,神情既機靈,又像是會武的樣子,老奶奶我看她正跟您老人家要找的人很相似呢!咱們不用再天涯海角去尋找了。”
這番話,娓娓道來,清脆鏗鏘,十分悦耳。
羅英和江瑤細辨音源,才發覺清脆悦耳的聲音,原來竟是瞎眼老婦肩頭上那隻彩色鸚鵡所發。
那老婆子兩眼俱瞎,不能視物,但有了這隻口齒伶俐的彩色鸚鵡替她解説,一切情景,竟比她親眼目睹還要清晰。
羅英和江瑤即驚又詫,不禁都呆呆視着那隻彩色鸚鵡,一時竟忘了言語舉動。
瞎眼老婦舉起手來,將一粒肉漿丸子餵給彩色鸚鵡,嘆息道;“小精靈,你要那傻大個兒走近來,奶奶要問問他。”
彩色鸚鵡吞下肉丸,從老婦肩上振翅而起,呼地繞着伍大牛頭頂飛了一匝,脆聲叫道:
“喂,傻小子,走近一些,老奶奶要問你話!”
伍大牛也被眼前奇事弄得如痴似呆,聞言傻笑道:“小雀兒,你是叫俺麼?”
彩色鸚鵡咯咯笑道:“不是叫你還叫誰?這兒只有你一個傻大個兒嘛!”
伍大牛何曾見過這般伶俐乖巧的小鳥,心裏真是又奇又愛,果然依他的話,緩步向瞎眼老婦走去。
瞎眼老婦柔聲問道:“孩子,是你弄死了老身的巨雕?”
伍大牛心涉旁騖,根本未聽清楚她問的什麼,茫然地點點頭。
瞎眼老婦抬抬手,將彩色鸚鵡喚回肩頭,輕輕問:“他怎麼説?”
彩色鸚鵡道:“他點頭哩!”
老婦長嘆-聲,舉手向伍大牛一指,道:“好吧!先啄瞎他兩個眼珠吧!”
話聲甫落,右肩徽抖,那隻通體血紅的怪鳥,忽然低嘯一聲,閃電般向伍大牛面門射到。
羅英望見,大吃一驚,身形一閃,疾掠而出,同時叱道:“伍大哥快退!”
伍大牛聞聲一匠,稍一遲延,那隻細如拳頭的怪鳥已凌空撲到,當下機伶伶打個冷戰,左腳倒跨一步,本能地縮頸急躲,揚起手中巨雕屍體,揮迎過去。
那血紅異鳥動作快逾閃電,回相距不遠,瞬息已至,長嘴一探,“嗒”地一聲,早啄中大牛額頭,緊接着昂首上衝,十分巧妙地避開了雕屍的揮擊。
伍大牛雖有一身橫練功夫,額頭卻擋不住那怪鳥利嘴,登時鮮血淋淋,破了一個洞,氣得他哇哇怪叫,擲去死雕,探手撤出了伍家祖傳旱煙袋。
羅英提劍趕到,恰值那血色怪鳥旋繞一匝之後,二次衝至,慌忙揮劍代伍大牛護住頭頂,同時大聲叫道:“老前輩住手,這靈雕並不是咱們打死的。”
瞎眼老婦輕“哦”了一聲,一抬頭,那血色怪鳥掠空折回,仍舊棲息在她肩頭上。
她-面悠悠從磁盆中捏了一粒肉丸,餵給血色怪鳥,一面仍用那有氣無力的聲音問道:
“怎麼説,五雕兒不是他們弄死的?”
彩色鸚鵡接口道:“誰知道,方才那傻大個子點頭承認,如今這小白臉又説不是,誰知道他們弄什麼玄虛?”
羅英喘了一口氣,大聲道:“老前輩休要誤會,在下這位大哥本有些痴憨,是以胡鬧應承下來,其實咱們來到溪邊,那隻巨雕,已死在一位老漁夫手中了。”
瞎眼老婦微微一動,問道:“是個什麼模樣的老漁夫,你認識他麼?”
羅英道:“在下並不認識那位老前輩,只知他滿頭白髮,獨自在柳邊垂釣,巨雕凌空下撲數次,那位老前輩不耐,就用釣竿長絲,纏住雕足,將他摔死了。”
瞎眼老婦緩緩頷首,喃喃道:“不錯,釣絲擊雕,除了他、別人辦不到。”
於是,柔聲又問:“那是多久的事?”
羅莢道:“距今不過半盞茶之久。”
瞎眼老婦又問:“他現在向哪兒逃了呢?”
羅英正要回答,忽然,心念一動,飛忖道:“我若説出那老漁夫就在柳林中,豈不等於斷送了那位老前輩,他武功雖高,看來卻絕非這四頭巨雕的血色怪鳥的敵手,他與我們無冤無仇,何苦害他送命?”
想到這裏,忍不住回頭向柳林望了一眼,笑道:“這個……在下就不大清楚了。”
那彩色鸚鵡立刻接口道:“老奶奶,他回答的時候遲疑不決,又回頭望望那片柳樹林,只怕那老混蛋躲在林子裏呢!”
瞎眼老婦點點頭道:“那片林子很大麼?”
彩色鸚鵡道:“不大,只有三數里方圓。”瞎眼老婦右肩一抖,道:“血兒,去搜搜看,要是找着,別放過了他。”血色怪鳥長嘶一聲,唰地衝天拔起,直向柳樹林撲了過去。
瞎眼老婦又嘆了一口氣,説道:“孩子,你不肯説實話,老身也不怪你,但老身飲恨埋頭荒山,數十年來,不願以這張醜臉示人,今天被你們見到,心裏總不免難過,你們且站在這兒等一等,老身料理完老混蛋之後,再安排你們。”
羅英拱手道:“在下等與老前輩素不相識,亦無仇怨,假如老前輩能寬允不予見責,在下等這就告退了。”
瞎眼老婦老婦吃吃笑道:“你們最好自己估量,要是能勝得老身這四隻雕兒,那就請走吧!”
江瑤聽了,不禁有氣,接口道:“我們又不是存心要看你的面目,你留下我們,要把我們怎樣處置?”
瞎眼老婦笑道:“這些事,老身也懶得説,小精靈,你告訴他們吧!”
那彩色鸚鵡一邊悠閒地剔着羽毛,一邊應聲道:“老奶奶的規矩,除了我們鳥兒,任何見過她老人家真面目的人,都要……”
都要怎樣,他忽然不再説下去了,因為正在這時候,柳林內竄起-團紅影,正是那血色怪鳥,破空飛回。
那怪鳥不住長鳴怪嘶,飛回瞎眼老婦肩頭,顯得怒毛倒豎,那老婦用肉丸喂他,它也不吃!反在老婦手上狠狠啄了一下,肌膚立破,一股鮮血滴落在磁盆肉漿中。
瞎眼老婦並不生氣,輕輕拂着它的羽毛,無限愛憐地問:“好血兒,沒有找到是不是,其實這犯不上氣惱,咱們遲早總要找到他,等到尋上他時,一定讓你好好享受一頓,啄下他的眼睛珠子來。”
她一直講話都是有氣無力的樣子,看來極是情懶,但説出來的話,卻陰狠毒辣,叫人聽了直冒寒氣。
江瑤心裏發毛,悄悄拉了羅英一把,低聲道:“英哥哥,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