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工廠的全自動麵包流水線已經有四十多年的歷史了,很能體現當年工業化時代的特點,麵包從上料、混合、發酵、烘焙、切片、裝袋、裝箱等等全部由機器自動完成,從頭到尾一條龍服務,其自動化已經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這恐怕是中國現在的多數食品廠都難以達到。然而它畢竟是年代久遠了,象一架老舊的汽車開在顛簸的土路上,不定什麼時候就可能在任何的環節出現任何問題。而那些流水線工人的主要工作就是監控每一臺機器的工作狀態,及時發現問題並快速排除故障,不讓整個自動流水線停止運轉。對於那些由於機器運轉輕微失調而造成的麵包次品,哪怕是隻有一點點瑕疵,只要是它卡在那裡,妨礙了整個流水生產的前進速率,就會被毫不猶豫地從流水線上抽出,被無情地扔到地板上,而等待它們的命運只有一個:被當作垃圾清掃掉。流水線工人只對整個流水線的整體運行負責,不對個別麵包的命運負責。韓正陽從那裡彷彿看到了自己身邊的社會,很多人的命運不也是如此麼?能在這條社會流水線上跟進就繼續生存,不能跟進就會被無情地拋棄。
問題是他們麵包廠的這條流水生產線的自動化程度太高了,而它的年齡又太大了,所以有太多的環節可能出現故障,象麵粉與水混合不勻了、烘焙不充分了、切片不徹底了、包裝袋沒充分吹開而無法裝填麵包了,等等等等,就象一個一個定時炸彈一樣埋在自動流水線的各個工位上。在平時如果平安無事,那麼流水線上的工人們和旁邊待命的清潔工們就都彷彿是悠哉悠哉、閒庭信步的樣子,很是愜意。可是一旦任何環節出現故障,就很有可能讓麵包卡在流水線上,而只要有一塊麵包卡在流水線上,那麼後面正在流水線傳送帶上自動行進的麵包胚料們就會很快被堵在原地,不能動彈,然後被再後面不斷跟進的麵包胚料越壓越緊。所以,流水線工人就必須要把卡住的麵包都快速地推出流水線和扔到地面上,而清潔工就必須馬上把這些被廢棄的麵包,哪怕是幾乎就要完成最後一道工序的輕微次品都毫不猶豫地掃除並塞進一個個很大的垃圾推車中,好給流水線工人的身旁騰出下腳的地方,再把垃圾轉運到垃圾間倒進巨大的垃圾箱之中。總之,一切的清理工作都必須要快、再快、最快,否則很快地流水線工人就會被自己從流水線上掏出麵包廢品給絆倒甚至“淹沒”了,因此有關崗位的所有流水線工人與清潔工們都必須協調行動、步調一致。這時候的流水線工人就會看上去越幹越快、越幹越急,漸漸象發了瘋的木偶一樣手舞足蹈,東擋西殺地調整和清理屬於自己的前後左右的機器上的故障,但也難免會顧此失彼;而清潔工們會象救火隊員一樣地東奔西跑、連撮帶掃,把流水線工人腳下的、身邊的、和四周的廢品麵包趕緊清掃掉。
如果這些麵包垃圾不能被及時清理掉,等到後面受擠壓的麵包把正在自動往復運行的機器的自由衝程給堵死的話,那麼整個流水線上的多架機器就可能同時受卡,並導致機械故障甚至報廢。那樣的話工廠的損失就不是一大堆麵包而是一大批機器設備了。所以工廠給每個流水線工人的終極指令就是在萬不得已的時候,當面包積壓太多就要危及設備安全的時候,要毫不猶豫地狂奔到流水線的總電閘旁拉下開關,把整個流水線都一起停止運作,等一切卡殼和故障清理乾淨後再重新開始工作。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之前在自動流水生產線上的所有面包不論好壞就都要被通通清除掉,讓一起從零開始,這樣的損失也是很大的。而這時候,車間的地板上就會到處都堆積著加工到各種程度的麵包胚料,來等著清潔人員去拼命地打掃和轉運出去。所以正如韓正陽當年所受的馬列教育說的,這樣的工作環境是最需要協作精神的,要每個人都盡全力,大家才能一起完成工作;而如果有某個人少出一成力,那麼大家就要賠進去多幾倍的勞累才能彌補,甚至也常常彌補不了虧欠,漸漸地堆起越來越多的麵包垃圾直至整條流水線停機重啟。這樣偷奸耍滑的害群之馬按道理應該在這個工廠裡是不受歡迎的,可問題是有些個別害群之馬往往不好惹,喜歡拉幫結派而且屬於幫派裡的大哥級人物,在廠裡廠外都有一幫子“哥們”幫襯著,別人往往敢怒而不敢言。這些小團伙分為本地黑人幫、東歐幫和意大利幫。而其中黑人幫的老大約瑟就是其中的“大哥”裡的“大哥”,混混兒中的混混兒,是工廠工人中間名副其實的黑煞星。
約瑟就在工廠附近的老舊生活區中與他離婚的生父和一群兄弟姐妹同住,是那種典型的本地非裔的模樣和身材,長得人高馬大、闊口咧腮、肌肉健壯、皮膚黑裡透紅。平日裡幹活總是頭戴MP3耳機,把音樂放到最大聲響,吊兒郎當地閒逛,走起路來總是大搖大擺,橫著膀子,顛著彈簧步,下班出廠後還時常在身後和身側跟著幾個也是這麼大搖大擺走路的男女隨從,所過之處沒有人敢不給他們讓開道路的,讓韓正陽不禁想起了京東地區當年曾橫行一時的著名古惑仔團伙“九龍八鳳”。
按照廠裡的規定,工人不論是清潔工還是流水線工人,基本是六崗七人制的一個班組,或五崗六人制的一個班組。就是在一個班組中的工人人數總比崗位數多出一個人,因此讓每個工人可以在七、八個小時的高強度體力勞動期間,有機會輪流到休班室裡去休息大約二、三十分鐘,以體現福利資本主義制度的“優越性”。然而在一個工作組中誰休息時間長些,誰休息時間短些是沒有人來監督的,特別是在多數行政人員都已不在的夜班時間。沒有了行政人員的監督,於是“江湖規矩”就主導了這一休班活動,基本上是晚來工廠的人讓著早來工廠的人,移民讓著本地人,掛單幫的讓著拉幫結派的,即後者多休息而前者少休息。
而等人們到了擁擠窄小的休班室裡面,就會看到一個與外面彬彬有禮的文明世界截然不同的混沌世界;這裡有抽菸的,有罵街的,有談女人的,有互相譏笑的,有推搡打鬥的,甚至還有偷偷喝酒和輪流吸大麻的。越是在車間流水線旁磨洋工、躲清閒的人,就越往往是在休班室裡張牙舞爪、出盡風頭。約瑟就是這種最典型的在工作時無精打采、磨蹭躲閃,而在休班室裡卻總是精力旺盛、張牙舞爪的人。、
韓正陽幾乎一直和這個約瑟在一個班組裡工作,想必是因為約瑟在哪裡都不招人待見,而那個日本裔的清潔部門主管又惹不起人家,但看韓正陽他們組全是清一色的亞非移民,“柿子專揀軟的捏”,就把這個黑煞星硬塞給了他們。於是約瑟就跑來這一班組繼續心安理得地過著他的江湖大哥生活:他總是大搖大擺地晚晚來接崗上班,幹不了多一會兒就又大搖大擺地早早回休班室去玩耍了。平日裡他們組的其他人包括韓正陽都沒少為約瑟多分擔工作,而他卻總是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歸咎其原因還是約瑟看韓正陽他們都是清一色的新移民,又都是從亞洲非洲來的“軟麵包”好欺負。其中,除了韓從中國來以外,還有從菲律賓來的,從斯里蘭卡來的,從孟加拉來的,和從烏干達來的。其實那位從烏干達來的黑人兄弟要比本地黑人約瑟還要黑得多,是那種木炭一樣的漆黑而不是約瑟的那種黑裡透紅的膚色。有時韓正陽就納悶:怎麼都是黑皮膚,為什麼人家烏干達的黑人老兄幹起活來就那麼不惜力氣?平時又那麼規規矩矩的呢?可到了約瑟這邊就完全不一樣了呢?看來光憑皮膚顏色來評判人是不太靠譜的。
韓正陽的班組裡多是老實人,按道理約瑟應該收斂一些才對,可約瑟不這麼認為,在他眼裡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他似的,所以他時常瞅誰都彆扭。而誰要是敢對約瑟有半點不敬,他就會和人家突然瞪起牛一樣的眼睛,甚至動起手來。他的招牌動作就是盯著人家先“罩”幾秒鐘“眼兒”,然後口中唸唸有詞的象是說唱著什麼,其實就是正在罵罵咧咧呢,並朝著對方半陰不陽地冷笑著走過來,然後伸出左手抓住對方衣領,並慢慢擰緊到讓人窒息,同時揮動右拳向對方示威。如果你向廠方彙報此事並要求處理他,他就會狡辯說那只是開玩笑而已。因為沒有可鑑定出的外傷,他又有本地工會和人權組織罩著,工廠暫時拿他也沒辦法。
別人拿他都沒辦法,韓正陽也本不想討他的晦氣,韓已經在那個麵包廠的流水線旁作了一年多的清潔工了,如果一切照常理髮展下去,他也會象其他進工廠工作的移民和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本地人一樣安於現狀,去努力工作,逐漸由12元時薪的清潔工升為這裡正式的流水線工人,從16元時薪開始起步,慢慢地成為一個年收入可以達到3、4萬元左右的藍領產業工人,再加上每月不定期分發的現錢,那麼總的實際收入就不比一個剛大學畢業的白領職員差很多了,而且這份工作又是那麼地穩定和可靠,因為人們可以不買車、不買房、不買股票,可誰能不吃麵包呢?
他幾乎已經是認命了。他已經逐漸習慣了那裡轟鳴的機器聲,躥鼻的金屬和機油味道。他業餘時間努力攻讀的工程碩士學位其實不過就是一個晃人的招牌罷了,算是對自己在中國的親人和朋友有個體面的交代,可鬼才知道他將來拿到學位後能否找到專業工作不能?與以前不切實際的幻想相比,麵包廠的這份工作讓他體會到了一種底層勞動人民才有的踏實和充實的感受。所以他原本無心計較黑煞星約瑟的懶惰和驕橫,別人都不管,自己又何必出頭呢?
可是‘命不由人定’,他不想認真計較約瑟,可是另有人跑來計較了,結果還把他韓正陽給牽扯了進去,這人就是馬丁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