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笑道:“窮酸號稱‘劍絕詩狂’,詩既如此,劍法也就可想而知了……”
“老不修,你罵夠了沒有?”
隨着話聲,店門“蓬”的一聲被推開,一條頎長人影當門而立。
灰衣人急忙抓起兩壺酒,匆匆道:“小娃兒,你多喝兩杯,我老人家失陪了。”
話落,身形一閃,已從桌面上掠過,向店後如飛遁去。
門口那人冷哼道:“想走?那有這麼容易?”一擺衣袖,破空飛起,閃電般穿越過店堂,跟蹤追了上去。
海雲見後來這人也是一身灰色長衫,頭上卻多了一頂文士巾,正是儒生打扮。心念一動,忙也隨後趕去。
剛追出不過丈許,忽聽後面有人叫道:“海大哥,請等一等。”
海雲停步回頭,只見一名青衣布裙的少女,正和紀小龍手牽着手,由店門外走進來,後面隨着那名酒保。小龍頭上仍然流着沖天小辮子,仍然一副頑皮的模樣,那青衣少女卻很陌生,羞怯怯的,似乎不願意進來,被小龍硬拉了進來。
海雲洪拱手道:“我有要緊事,不能耽誤,等一會回來再敍別情,小龍,再見了。”
小龍鬆開了那青衣少女,奔過來拉住海雲的手,道,“你要到兒去嘛?”
海雲道:“不瞞你説,我得去追方才那位儒衫文士,他可能就是劍絕詩狂杜玄。”
小龍道:“那就不用去追了,縱使追也追不上,等一會兒,他自已會回來。”
海雲道:“他真的還會再回來?”
小龍道:“放心。他酒沒有喝夠,趕也趕不走。”
海雲沉吟了一下,又低聲問道:“小龍,他果真是劍絕詩狂老前輩嗎?”
小龍尚未開口,旁邊那青衣少女搶着説道:“你最好不要當面叫他的外號,他對‘詩狂’兩字很忌諱哩!”
海雲微證遵:“這位姑娘是”
小龍笑過:“你不認識她了麼?她就是我姊姊鳳姑呀!”
海雲失聲道:“哦!”
青衣少女嬌羞地檢垂為禮,含笑道:“海公子,你好!”
海雲急忙還禮,卻用狐疑的眼光,偷偷打量這位明眸皓齒的少女。他記得在玉田城中見到的風姑,分明又老又醜,開日閉口自稱‘老婆子’,怎麼這會兒忽然變成花朵般的大姑娘了?
小龍扳着他的肩呷,嘴巴湊在他耳朵邊,輕輕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咱們在玉田時候,姊姊伯人家認出來,臉上戴着面具,牙齒上也塗了黑膠。”
海雲恍然大悟,忙又拱手道:“恕在下限拙,竟未認出是鳳姑娘,上次多承援手,若非賢姊弟冒險擋住枯禪和尚,在下……”
鳳姑沒等他説完,突然搖手道:“海公子,別提那件事了。”
海雲道:“在下還記得曾和姑娘約定,共同追查禍水雙侶……”
鳳姑又連連搖手,截口道:“公子快別提了。”
小龍低聲抱怨道:“老實告訴你吧!上次我和姊姊是偷偷溜出去的,這件事千萬不能被外婆知道,你老嚷嚷幹什麼?”
海雲輕哦道:“對不起,在下失言了。”
鳳姑轉頭對那名酒保道:“這位海公子是咱們的朋友,不是普通酒客,快去準備酒菜,把老太太自用的陳年百花露取一罈來待客。”
酒保應諾,去不多時,便將酒菜整治上桌,菜餚雖然談不上豐盛,那壇用白瓷壇密封的“陳年百花露”卻是幹金難求的珍品,封泥卸開,滿室已洋溢着醇冽的芳香。
鳳姑姊弟倆陪伴海雲人座,滿滿斟了三杯酒,風姑道:“倉促間無以待客,只有這壇酒還算不壞,公子請多飲幾杯。”
小龍笑道:“這是我外婆的私房酒,連詩仙杜伯伯也難得喝到的,今天巖不是你,姊姊才捨不得拿出來哩!”
海雲連忙稱謝道:“謬蒙厚待,足感盛情。”舉杯一飲而盡。
鳳姑輕挽羅袖,又替他斟了一杯,問道:“公子老遠到這兒來,果真是為了向杜伯伯學劍的麼?”
海雲道:“正是。”
接着,便將救護秦珂,以及和“金蚯蚓宮”門下遭遇的經過,扼要地説了一遍。
風姑驚訝的道:“那‘金蛆蚓宮’就是禍水雙侶逃出來的地方嗎?”
海雲點點頭道:“也就是武林傳説,藴藏着巨大秘密的神秘所在。”
風姑大感興趣,忙又問道:“公子可知道它在什麼地方?”
海雲道:“現在還不知道,但要查出它的所在,並無多大困難,問題是‘追風劍法’詭異莫測,如果沒有剋制破解的方法,縱然知道它的所在,也不能去涉險。”
風姑笑道:“我倒覺得應該先查明它的所在,至於克險制勝,方法很多,並不一定要跟他們較量武功。”
四顧一眼,又低聲説道:“上次在玉田城中,我和小龍設費多大氣力,還不是把兩名黃衣劍手解決了麼?”
海雲搖頭道:“姑娘千萬不可輕估了那些黃衣劍手,上次只能説是僥倖,恰好他們人手分散,又全心注意着客棧內禍水雙侶的動靜,彼明我暗,和去金蚯蚓宮,情形完全不同。”
鳳姑道:“咱們暗地尋了去,見機而行,不和他們正面對陣,還不是同樣彼明我暗嗎?”
海雲道:“兵法雲:‘知己知彼’,咱們對金蚯蚓宮瞭解得太少,這樣做太冒險了。”
鳳站接口道:“俗話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們不去金蚯蚓宮,如何瞭解它的虛實?”
她詞鋒咄咄逼人,似乎對金蚯蚓宮抱着極大興趣,恨不能立刻就趕去才稱心。
海雲詫異地看着她,緩緩問道:“姑娘為什麼如此迫不及待要去金蚯蚓宮,難道真為了那些傳説中的寶藏?”
風姑道:“不錯。財帛動人心,誰不喜愛?”
海雲搖了搖頭道:“但在下決不相信姑娘是為了財帛,石樓金家縱然稱不上豪富,至少也是富足之家。”
風姑道:“那是外婆的產業,咱們卻姓紀。”
海雲訝道:‘哈婆婆既是你們的嫡親外祖母,還分什麼彼此呢?”
風鑽眼中忽視淚光,低聲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你不知道,也不必多問。反正我們急需要那批寶藏。無論它是金銀財帛?還是高深的武功秘笈?只要能夠得到它,咱們姊弟不惜任何犧牲……”
説到這裏,話音竟便咽顫抖,難以為繼。
但是,她卻用力抬了抬頭,硬將已經流到眼眶邊沿的淚水,忍了回去,當她再度抬起頭來,臉上已完全恢復平靜。
她雙手捧起酒杯,又敬了海雲一杯酒,凝重地道:“海公子咱們在玉田的約定永遠有效,你為韓家堡報仇,咱們為獲得寶藏願你我通誠合作,互相幫助,如有用得到咱們姊弟的地方,海公子盡請直説,勿須顧忌。”
海雲拱手道:“不敢。倘能為賢姊弟效勞,在下亦願供驅策,絕無推倭。”
小龍興奮地道:“我就知道海大哥是個豪爽的好朋友。姊姊,咱們如果早幾年認識海大哥,那該多好!”
風鑽嫣然笑道:“現在也還不晚”
突然莫名其妙地臉一紅,急忙岔開話題道:“公子可知道剛才和你同桌喝酒的人是誰嗎?”
海雲道:“不知道。在下起初還以為他就是杜老前輩,後來才知不是。”
鳳姑道:“他的名聲,不在杜伯伯之下,公子要想尋求致勝金蚯蚓宮的高深武功,求他比求杜伯伯更有希望,可惜卻當面錯過了。”
海雲驚訝道:“他是誰?”
風姑道:“他就是名列‘武林三大怪’的不老公公”
話猶未畢,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接口道:“呸!什麼不老麼公?分明是老不修!老糊塗!老太監!”
不知何時,“劍絕詩狂”杜玄已經滿瞼怒容地站在門口,顯然是把人追丟了,正一肚子怨氣無處發泄。
鳳站和小龍忙站起來,欠身道:“杜伯伯回來了?”
海雲也隨着站起來,冷眼打量,只見這位名滿江湖的“劍絕詩狂”杜玄,年紀約在七旬左右,穿一件灰色儒衫,鬚髮已是灰白,尤其可怪的,連眼珠子和皮膚也是灰白的,也不知是喝酒太多所致?還是被不老公公氣成這樣?
杜玄一步跨了進來,餘怒未息地指着鳳妨道:“鳳丫頭,你説我名聲比不上那老不修?”
風姑陪笑道:“伯伯聽錯了,我是説他的年紀比伯伯大些,武功和詩文都差得遠。”
杜玄哼道:“這還像話,年紀大有個屁用,腹中無才,只不過一個俗老頭子而已……”
忽然吸了吸鼻子,道:“好呀!上次你告訴我‘百花露’已經沒有了,這一罈是那兒來的?”
鳳姑忙以指壓唇,噓道:“伯伯快別嚷,這是鳳兒特地替你藏着的,連外婆都不知道,不然,剛才早被那俗老頭子搜去喝光了。”
杜玄見了好酒,連命也不顧了,上前一把奪過,嘴巴對着壇口,‘咕嘟嘟”就灌了一大口,噴噴嘴唇説道:“如此好酒,豈能被俗人糟蹋?”話沒説完,又仰頭猛喝起來。
他站着,鳳姑三人也不敢坐下,直到半壇百花露入了肚,小龍才移過一把木椅子,躬身道:“伯伯,請坐下慢慢喝吧!”
杜玄一手抱着酒罈,一手摸着小龍的頭,哈哈笑道:“好!大家都坐下。今天看在這壇百花露份上,我也不和那俗人計較了。”
目光落向海雲臉上,問道:“這小娃兒是誰?”
海雲連忙躬身施利,道:“晚輩海雲,拜見杜老前輩。”
杜玄道:“剛才就是你和那老俗物在一起喝酒,背後批評我的詩文的麼?”
風鑽沒有等海雲開口搶着答道:“他原來是求見杜伯伯的,剛才認錯人了。”
杜玄冷冷道:“見我何事?”
海雲道:“晚輩久仰杜老前輩的劍術文章,妙絕天下,特專程前來求教。”
杜玄道:“你是要跟我較量劍法?還是要比賽作詩?”
海雲欠身道:“晚輩不敢。”
杜玄道:“不敢?那你來幹什麼?”
海雲一愣,竟被他弄得一時答不出話來。
小龍接口道:“海大哥是來和杜伯伯賭喝酒來的。”
杜玄向海雲打量一陣,道:“你會喝酒?”
海雲訥訥道:“這個”
鳳姑急忙扯了扯海雲的衣袖,笑着替他回答道:“伯伯不要小看了人,這位海大哥酒量好得很哩!”
杜玄道:“真的嗎?一次能喝多少?”
小龍道:“像這種百花露,能喝個兩三壇。”
杜玄笑了笑,道:“可惜這幾隻剩下半壇,看來是無法分個勝負了。”
鳳姑忙道:“不要緊,你們僅管放量喝,後面地窯裏還藏着十幾壇。”
杜玄突然沉下臉來:“現在你不打自招了!既然藏着十幾壇,這些日子為什麼總不肯拿出來孝敬我老人家?”
鳳姑笑道:“這是咱們最後一批藏酒了,本想留着給你老人家慢慢享用的,難得今天有人陪您喝,索性都拿出來讓您喝個痛快吧!”
杜玄大聲道:“有酒藏着不喝,簡直是暴步天物,趕快搬出來,咱們今天是不辭無歸,醉了更無歸,哈哈,‘浪跡天涯無歸處,且把醉鄉作故鄉’。”
抱起酒罈先喝了兩大口,然後吩咐取大碗來,要和海雲賭酒。
風姑道:“既是賭酒,便有勝負,最好事先先將賭注言明,以免輸了的人抵賴。”
杜玄道:“説的是,先問小娃兒有什麼可輸的?”
海雲道:“晚輩身無長物”
小龍立即接口道:“杜伯伯是長輩,縱贏了你,也不會要你的東西,這點你不須顧慮。”
鳳姑道:“不錯。杜伯伯是詩仙,如果你輸了,你就做一首詩,求杜伯伯替你斧正斧正。”
海雲點頭道:“這倒可以勉力而為,只怕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姊弟倆輪流發話,一手安排,連捧帶激,兩個當事人除了聽憑擺佈,簡直沒有選擇餘地。
杜玄輕蔑地望望海雲,問道:“沒關係,能向詩仙討教,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海雲道:“略知一二。”
杜玄張目道:“好大的口氣!詩之為學,古今多少名人尚不敢自認真能懂得多少,你才讀了幾年書,居然説‘略知一二’?”
小龍道:“海大哥自幼便是神童,三歲能文,四歲能詩,五歲的時候,已經把‘唐詩’撕來擦屁股了,杜伯伯你不要看不起人呀!”
鳳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急急掩口低啤道:“這小鬼……”
海雲想笑又不敢笑,只得緊閉着嘴,憋住一口氣,喉嚨裏“咕咕”作響。
杜玄憤憤地道:“好極了,等一會我老人家也不要你作詩,只要你能把老夫做的兩首詩看懂,解得出詩中含意,就算你是神童,否則,你就是‘木童’、‘石童’!”氣得一仰脖子,幹了一大碗酒,也不管海雲喝沒喝,自己又斟滿了碗。
小龍擠着眼睛笑道:“海大哥的賭注已經有了,杜伯伯你呢?”
杜玄道:“我老人家還會輸給他麼?”
小龍道:“當然不會。但賭注總得準備着,這樣才公平。”
風姑搶着道:“杜伯伯的劍法和詩詞並稱雙絕,既然海大哥已經以詩為賭注,杜伯伯就賭劍法,豈不很好?”
杜玄道:“劍法如何能賭?”
風姑道:“怎麼不能?如果杜伯伯輸了,就把你老人家最得意的劍法訣竅,隨意傳授幾手便行了。”
杜玄搖頭道:“不行,我老人家沒有劍法可傳,若有可傳,早就傳給你們姊弟倆了……”
鳳姑截口道:“賭注只是備而不用罷了,反正你老人家穩贏不輸,用不着兑現的。”
不待杜玄再説話,站起身來道:“我去給你們取酒啦,看情形,十壇八壇準不夠。”
杜直本來還要分辯,聽説取酒,忙把話嚥了回去,仰面啞笑道:“不錯,就憑我杜某人,會輸給一個乳臭求乾的小娃兒?那簡直是笑話奇談。”
小龍伸頭湊到杜玄耳邊,悄悄道:“杜伯伯,我再告訴你老人家一件事……”説到這裏,卻故意頓住,左顧右盼不肯往下説。
杜玄道:“什麼事?”
小龍正持接口,忽聽鳳姑在店後叫道。“小龍,來幫忙搬酒!”
小龍向海雲飛過一瞥眼風,道:“海大哥,煩你去幫一下忙,我有話要跟杜伯伯説。”
海雲起身,拱手道:“杜老前輩請坐,晚輩告退片刻!”
杜玄揮手道:“去!去!去!別來這套繁文俗禮,惹人厭煩。”
待海雲離去,小龍才神色凝重地道:“這位海大哥有個外號,你老人家知不知道?”
杜玄道:“什麼外號?”
小龍道:“他的武功詩文倒還罷了,酒量天下少有,江湖中都稱他為‘不醉郎’,等一會賭賽的時候,你老人家千萬不可大意。”
杜玄冷笑道:“這外號從來沒有聽説過,只怕是他自吹自擂的。”
小龍道:“決不是自吹自擂的,我和姊姊親眼看見他跟二十多個好酒量的人賭賽,那二十餘人輪流拼他一人,喝了三天三夜,二十多人全醉倒了,他還一點酒意也沒有,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杜立傲然道:“那是他僥倖,沒有遇上我杜某人,喝的也不是百花露這種好酒。”
小龍道:“我再告訴你老人家一個秘密,海大哥酒量雖好,但不能喝急酒,你老人家著跟他淺酌慢飲,十壇百花露給他一個人喝也不夠,要想灌醉他,就得乾杯,一口氣幹上三十大杯,只怕他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