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完,突見一羣白鷺振翅沖天而起,匆匆飛離了鷺鷺灣。
海雲大喜道:“羣鳥驚飛,那是附近有人走動的緣故,冷老前輩很可能正在家中哩!”
龍元慶也欣幸地點點頭道:“但願咱們沒有白跑這一趟。”
船行迅速,不多久,已抵鷺鷺灣。龍元慶吩咐在一座荒僻的小島旁停船,搭上跳板,離船登岸。
那船孃道:“二位客人要去多久?可要準備午飯?”
龍元慶賞了她一錠銀子,道:“午飯不須準備,如果傍晚時分咱們還沒有回來,你只管駕船回徐州去,不用等候了。”
那船孃得了厚賞,十分巴結,笑道:“船是客人包租的,那有不等客人回去的道理,二位儘管放心,便是等上三天三夜,也要等二位回來再開船。”
龍元慶不再多説,領着海雲向蘆葦中大步行去。
片刻之後,已穿越過小島,回頭望不見泊船的地方了,龍元慶揮揮手,一提真氣,又向前面另一座小島掠去。
眾島之間沙丘連綿不絕,相距又近,躡空飛渡並不困難。
但接連越過三四座小島,除了滿目亂草怪石,遍地爛泥鳥類,別説人,連鬼影子也沒遇見一個。
海雲懷着滿肚子疑雲,又不便再三詢問。正走着,龍元慶忽然停步,指指前面道:“到了。”
那是一座小島中的小島,如非行到近前,誰也不會留意。
但是,這座“島”卻和其他島嶼大不相同。
因為它根本不是泥沙堆積成的島,而是一塊整整齊齊的方形巨石,不知由何處移來?更不知由什麼人安放在眾島環繞之中,一半埋在水裏.一半露出水面。
論面積,大約六七丈見方,估重量,至少應在萬斤以上這麼一塊大石,用什麼方法搬來的?真是不可思議。
更怪的是,石上光禿禿寸草不生.既無房舍,也無牆垣,那“陰司秀才”冷朋住在什麼地方呢,若説無人居住,石上偏又擺着數十盆花草盆景,排列得井井有序.而且,石沿近水處,還到育三個大字‘飛來居”。
敢情這塊巨石竟由天外飛來的了
海雲正瞧得瞠目咋舌,忽聽龍元慶低言説道:“陰司秀才是個性情孤癖古怪的人,等一會見面時,千萬不可輕慢了他,凡事由我開口。縱有凶怪,也有我替你承當,你只記住少説話就行了。”
海雲一面聽,一面點頭等龍元慶説完了,才輕輕地問道。“二叔.那石頭上沒有房屋,人住在那兒?”
龍元慶微笑不答,卻漫聲吟道:“石從天外來,人在石中居,蘆葦充筆毫,湖水作硯池,踏月覓佳句,迎風聆鳥啼,詩成無置處,鑿石為書齋。”
吟聲甫落,對面大石中有人喝道:“什麼人?”
龍元慶應道:“在下龍元慶,特來拜訪冷大先生。”
那人道:“家師外出未歸,不便接待,龍大俠請過幾天再來吧!”
龍元慶笑道:“賢侄既然在家,何吝讓客人入內坐坐,討杯茶喝?”
那人默然片刻,問道:“龍大俠同行的人是誰?”
龍元慶道:“他是龍某的盟侄,神刀海一帆的公子,名叫海雲。”
“哦”
隨着這聲輕呼,一條人影突然從大石中疾掠了出來,人影斂處,乃是個三旬左右的中年書生。
海雲入目一陣驚喜脱口叫道:“盛大哥!是你!”原來那書生竟是盛彥生。
盛彥生身形再起,凌空一跨,從大石上飄掠過來,兩手在空中不停的摸索,口裏連連問道:“海兄弟,真是你來了麼?你怎麼會找到這兒來的?”
海雲迎上去,一把接住他的雙手,這才看出盛彥生兩眼神光散失,敢情已經瞎了。
一驚之下,忍不住機傳伶打個寒噤,失聲道:“盛大哥,你的眼睛怎麼”
盛彥生悽笑道:“沒有什麼,只是被胡一帖那碗藥汁浸壞了瞳孔,看東西不太清楚了。”
頓了頓,又道:“現在耳朵卻比從前靈多了,剛才我一聽就聽出產你的聲音,果然沒有聽錯吧!”
他雖然談笑自如,但這些話聽在海雲耳中,內心卻如刀割一般,兩行熱淚登時奪眶而出。
龍元慶詫異的道:“你們兩人原來早就認識?”
海雲點點頭,便聲道:“是的,盛大哥就是為了援救蘋表妹,才被……”
盛彥生截口道:“適才不知龍大俠是海兄弟的盟叔,多有簡慢.尚所勿怪。”
龍元慶目光一轉,心裏已是恍然。仰面打個哈哈,道:“看來我枉與令師相識多年,今天竟是沾了我這位盟侄的光,才討到一杯茶喝了。”
盛彥生欠身揮手道:“龍大俠説笑了,請。”
三人飛身掠登大石,經由一道“天窗式”的石門,拾級而下,進入“飛來居”中。
這真是一棟別緻的石屋,一應廳堂和房間,甚至桌椅凳等等陳設,莫不是就整塊巨石內部挖鑿而成,斧鑿痕跡,皆具匠心,而工程的艱鉅浩大,更不難想見。
海雲不禁聯想到琵琶島上的“螺屋”,兩者相較,“螺屋”是智慧的運用,“飛來居”卻是實幹的成果。要將信大巨石挖成居室,絕非朝夕可就,那一斧一鑿,都代表了血汗,表現了恆心和毅力。
他原本對“陰司秀才”這個名號,抱着幾分成見,總覺得其人絕非正人君子,如今見了這座鬼斧神工的“飛來居”,更因為盛彥生竟是其人門下,才漸漸對“陰司秀才”四個字,感到有些親切可愛了。
龍元慶落坐末久,便迫不及待的問道:“令師到什麼地方去了?多久才能回來?”
盛彥生道:“龍大俠來得太不巧,如果早來片刻,家師還沒有離去。”
龍元慶道:“這麼説,他是剛走不久了?”
盛彥生點頭道:“晚輩在玉田負傷,幸蒙家師援手,攜回此地調養療傷,這段日子,家師從來沒有離開過,直到片刻前方被一位棋友邀去了。這一去總得三數天才能回來。”
龍元慶道:“賢侄知道那位棋友是誰嗎?”
盛彥生道:“只知道那人自稱‘殘局棋王’,也在湖中居住,卻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殘局棋王?”龍元慶皺眉道:“這名號古怪得很,你見過他沒有?”
盛彥生搖頭道:“從未見過。”
龍元慶道:“那麼,他是如何邀令師去下棋的呢?”
盛彥生道:“他每次邀約家師,自己從不露面,總是由一名書重駕舟送來一封信,家師看了信.總要指着那書童大罵一頓,然後怒衝衝趕去,回來以後,一定會追悔好幾天,但下次接到書信,仍舊還是去了。”
海雲聽得大感詫異,忍不住問道:“那信裏都是寫些什麼?”
盛彥生指指牆角,道:“今天的來信被家師揉綴謅了擲在牆下大約還在那兒。你們可以自己找來看看。”
海雲起身尋覓.果然在牆角下找到一封揉謅了的信,忙與龍元慶展開細看,只見信內寫道--“抨語有云:殘局會高士,全盤訪知音,閣下雖非餘之知音,卻能敗而不妥,輸而不賴,奕藝縱屬平凡,棋品尚稱可取,是城下駟中之上駟也,近獲妙諦,偶悟一譜,閣下倘果以高士自詡,當潔凳拭抨而待。賭注如前,有興乎來,殘局棋王頓首。”
兩人看完這封措辭傲慢的信,面面相覷,竟呆住了。
盛彥生笑問道:“信裏措辭很傲慢無禮,是嗎?”
海雲道:“豈止無禮,簡直狂妄之極,看來那位‘殘局棋王’可能是令師的多年好友,彼此玩笑慣了,才這樣戲誰無忌……”
盛彥生搖頭道:“錯了,他若是家師的好友,我怎會連他的真名實姓都不知道?何況他與家師交往奕棋,只是最近一年的事,從前我連他這‘殘局棋王’的外號也沒有聽到過。”
海雲望望龍元慶,交換了一瞥驚疑的目光,又回頭問道:“盛大哥,你説令師每接來信,都會氣憤怒罵,事後又無限追悔……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感彥生道:“説來可笑,家師每次接到那位‘殘局棋王’的挑戰信,總是怒不可遏地指着送信的書量罵道:“他不過是個跑江湖擺棋攤子混飯吃的東西,算什麼狗屁棋王,你回去告訴他,我老人家壓箱底的功夫多得很,叫他把脖子洗乾淨,等着老於去宰他吧!”
龍元慶駭然道:“宰他?”
海雲微笑解釋道:“冷老前輩是説在棋坪上”宰’他,並不是真的動手殺人。”
龍元慶吐了一口氣,笑道:“原來如此。”
盛彥生接着又道:“但家師每次應約回來,卻總是懊悔好幾天,整日垂頭喪氣,哺哺自語道‘又上了那匹夫的當了,下次他就算是用八人大轎來請,説什麼也不再去了。那匹夫分明是做好的圈套,絕對不能再上他的當。’但到了下次,仍然忍不住又去上當了。”
龍元慶嘆道:“這也難怪,今師為人心高氣傲,最受不得激,明知上當也會去的。只不知這一去,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盛彥生道:“多則五日,最少也得三天。”
龍元慶失望地道:“這麼説,咱們就無法等他了。”
盛彥生道:“龍大俠要見家師.有什麼事嗎?”
龍元慶略一沉吟道:“實不相瞞,咱們專程而來是想向今師打聽一位風塵異人的居處,這件事和海雲賢侄有極大關係。”
盛彥生訝道:“是嗎?海兄弟要打聽那一位風塵異人?”他這句話是詢問海雲的,然而,海雲卻正望着那封“挑戰書”出神,怔怔地忘了回答。
龍元慶便將鐵門莊血戰挫敗,無法破解“追風快斬”劍法,意欲尋訪“劍絕詩狂”學劍的緣故,大略説了一遍。
盛彥生聽了,似乎有些不信,凝容道:“劍術一道,家師亦曾涉獵,天下劍派雖多,論持重穩練,首推峨嵋降魔劍;若論奇正變化,應是武當“亂拔劍法”。此外,少林羅漢劍陣長於合擊;羅浮派的“流雲十三式”以快迅著稱;除了這四大劍派,還有什麼出類拔萃的劍法呢?”
龍元慶搖搖頭道:“在下雖未習過劍術,但武學一道,殊途而同歸,在下闖蕩半生,會過的劍術名家不下百位,就從未見過如此快捷詭異的劍招,四大劍派與它相比,簡直成了江湖買藝的花招虛式,不堪一擊。”
盛彥生默然良久,輕籲道:“可惜晚輩自力已失,已無緣見識那“追風快斬’快到什麼程度了。”
龍元慶道:在下決非過甚其辭,那的確是快似閃電,捷逾驚鴻,稱它‘追風快斬’,猶嫌不足。”
盛彥生皺眉道:“但‘劍絕詩狂’並無一定的住所,其人浪跡風塵,萍蹤難測,就連家師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什麼地方?何況,即使能找到他,他也未必將獨門劍法傳授與人。依晚輩看,此事希望實在太渺茫了。”
龍元慶點點頭道:“這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既然無處可.只好作罷了。”
於是,站起身子道:“雲侄,咱們也該告辭了。”
誰知連叫了兩聲,海雲只顧捧着那封信發楞,好象根本沒有聽見。
龍元慶伸過頭去,卻看不出信上有何奇異之處,舉手在海雲肩頭拍了一下,大聲道:“雲侄,你在想什麼?”
海雲一驚,霍地抬起頭來,迷惆的道:“二叔是叫我嗎?”
龍元慶笑道:“瞧你這孩子,竟這般神思不屬起來,信裏究竟有什麼古怪?把你人都看呆了?”
海雲道:“沒有什麼。”
“既沒有什麼,咱們該告辭啦!”
海雲望望盛彥生,遲疑地道:“不等冷老前輩回來就走嗎?”
龍元慶搖搖頭道:“他坐上棋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想到回來,何況,那‘劍絕詩狂’居無定所,他們師徒也不知道何處可覓,咱們只得暫且回去,再想別的辦法了。”
海雲怔了怔,悻悻站起身,卻把那封信順手塞進袖內。
盛彥生依依不捨地送到屋外,拉着海雲的手道:“愚兄目傷未愈,無法招待你,等家師回來定會為你轉達來意,如有尋找‘劍絕詩狂’的方法,愚兄就去鐵門在相訪,即使我不能去,也會求家師去一趟。”
海雲愧疚地道:“快別説這種話,咱們雖是萍水相逢,卻是一見投緣,也算共過患難的朋友,‘士為知己者死’,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
接着又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回去替我問候蘋姑娘,伯父面前也代我叩安,只要傷勢略好,我會盡快去鐵門莊看望你們。”
海雲含淚道:“小弟也會常來拜訪大哥。大哥留步吧……”揮淚轉身而行。
盛彥生仰着臉,屹立在“飛來居”大石邊緣,似乎在傾聽二人離去的步履聲,那一雙失去光芒的眸子中,滿滿含着兩眶熱淚。
步履聲漸漸遠去,盛彥生突然想起一件事,叫道:“海兄弟慢走一步!”
海雲停住腳步,只見盛彥生展步如飛疾追上來,不禁詫道:“大哥有什麼事?”
盛彥生興奮地道:“有件重要的事忘了問你了,那次在玉田城客棧中,記得曾有姊弟兩人跟你在一起,是嗎?”
海雲道:“不錯。那時大哥已受傷了。”
盛彥生道:“我沒看見他們的面目,但彷彿聽見你曾替蘋姑娘引介,説他們姓紀,姊姊名鳳姑,弟弟叫做小龍,可對?”
海雲道:“對!大哥忽然提起他們,莫非”
盛彥生道:“這真是巧極了,海兄弟,你要尋找‘創絕詩狂’,怎麼竟忘了他門姊弟兩個?”
海雲吃驚道:“難道他們姊弟和‘劍絕詩狂’有什麼關係?”
盛彥生道:“原來你還不知道他們的來歷?”
海雲道:“小弟和他們只一面之識,並不知道他們的詳細情形。”
盛彥生道:“這就難怪了,我本來也不知道,後來才聽家師説起,那紀鳳姑姊弟乃是‘酒母’金婆婆的外孫兒女。”
海雲道:“酒母金婆婆又是什麼人?”
盛彥生道:“你不善飲,自然不知道‘酒母’這個名號,那金婆婆最擅制酒麴,石樓山有一處泉水,品質醇冽,最宜於釀酒,若以金婆婆的酒麴,再加石樓山的泉水,釀出來的酒,不知要比汾陽出產的‘汾酒’好多少倍,所以號稱‘石樓金露醉神仙’。”
海雲道:“這些和‘劍絕詩狂’有何關係呢?”
盛彥生笑道:“一個嗜詩發狂的人.誰不是嗜酒如命的?你要尋劍絕詩任,除了這個所在,只怕再無更可能的地方了。”
海雲連連點頭道:“多謝大哥指點!”
盛彥生揮手道:“快去吧!石樓山距此並不太遠,金婆婆更是一位慈善的老婦人,若能得她幫助.大事必諧。愚兄靜候佳音.恕愚兄不遠送了。”
海雲和龍元慶再度稱謝告辭。一路上,龍元慶對盛彥生讚不絕口,同時振奮地道:“要尋酒鬼,只在酒家。想不到正當‘山窮水盡疑無路’,居然‘柳暗花明又一村’。”
回到泊身之處,那船孃果然還在原處等候,兩人登船啓碇,龍元慶意與端飛,連幹了三大杯。
但海雲似乎並無歡喜之色,緊皺着眉頭,神情顯得十分憂慢。
龍元慶詫道:“賢侄,你還有什麼不高興的?咱們立刻趕去石樓山,八成能尋到那位劍絕詩狂,然後”
海雲搖頭道:“石樓山之行,並不急在一時,咱門先在湖中游覽半日,好麼?”
龍元慶一怔,道:“你……現在想遊湖?”
海雲道:“是的。”
龍元慶道:“這湖裏荒涼得很,沒有什麼可遊覽的,如今急事在身.二叔巴不得插翅飛到石樓山去,你……你怎麼忽然動起遊湖的雅興來了?”
海雲道:“小侄並非真為了遊湖,而是想尋找那位‘殘局棋王’的住處。”
龍元慶道:“找他幹什麼?”
海雲道:“看看他和陰司秀才冷老前輩下棋的情形。”
龍元慶道:“你想跟他學棋?”
海雲道:“不是。”
龍元慶道:“那是為什麼?放着重要事情不辦,去看他們下棋?”
海雲從抽中取出那封挑戰書信,雙手遞給龍元慶.凝重的道:“二叔你再看看這封信,那應”殘局棋王’邀約冷老前輩下棋,只怕不是普通率棋消遣.而是懷着可怕的陰謀。”
龍元慶心中一動,急忙展信細看,喃喃道:“下淇較量,又不是拚命,會有什麼陰謀呢?”
海王道:“二叔請注意館內‘賭注如前’四個字。”
龍元慶笑道:“啊!你説這個?下棋的朋友為了提高興致.偶爾下點彩頭,也是常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