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雲跟隨龍元慶退出大廳,忍不住低聲問道:“二叔,你真的要回徐州去麼?”
龍元慶微微一笑,卻不回答,直領著海雲回到後院臥室,才含笑道:“去徐州自然是真的,但一往一返,並不須要十天半月,借這機會,咱們去辦一件大事。”
海雲振奮道:“不知要辦什麼大事?”
龍元慶搖頭道:“你且別問我,讓我先問你,適才你說有方法查出金蚯蚓宮的所在,那是什麼方法?”
海雲道:“方法雖有,並非定能順利成功,而且爹說的不錯,現在咱們無力解破‘追風快斬’劍法,縱然尋到了金蚯蚓宮,也沒有取勝的把握,倒不如不去的好。”
龍元慶搖頭道:“不!我覺得這兩件事並不相悻,咱們當然要盡力尋求被解‘追風快斬’的方法,同時也要儘快查出‘金蛆蚓宮”的所在。”
海雲道:“沒有克敵制勝的把握,縱然知道了它的所在又有何用?”
龍元慶凝聲道:“如果不知道它的所在,縱有克敵制勝的把握,又向何處施展呢?”
海雲微徵道:“莫非二叔已有破解‘追風快斬’的方法?”
龍元慶既不承認,只淡淡答道:“世上沒有破解不了的劍法,正如沒有永遠不被人揭露的秘密一樣,只是時間遲早而已。”
海雲心中一動.已有所悟,憶道:“只要有了破解‘追風快斬’的方法,要去金蚯蚓宮並不困難,小侄想到一個笨辦法,或許值得一試。”
龍元慶道:“你且說出來聽聽。”
海雲道:“就咱們現在已經獲得的資料,可以歸納為四點:第一,金蚯蚓宮只是個秘密幫派的名稱,並非地名;這可由兩面金鑄號牌來證明……”
龍元慶道:“不須解釋得太詳細,你只管說下去。”
海雲道:“第二,那地方出產一種特別的‘虎斑三色豹’,由此推測,當在西域一帶。”
龍元慶點點頭,道:“不錯。”
海雲接道:“第三、那地方雖在西域,卻並非不毛之地,否則,門下弟子不會全是漢人。”
龍元慶又點了點頭道:“有道理。”
海雲道:“第四,‘金蚯蚓宮’以金為名,門下弟子佩戴的號牌也用純金鑄成,可見當地必然盛產黃金;而虎豹出設的地方,必是崇山峻嶺,自無疑問了。”
微頓,又接著道:“由此四點,可以得到一項結論,那地方距離中原不太遙遠,是個盛產黃金的山區,二叔不難想出,西域一帶那座大山出產黃金?”
龍元慶目中精光一閃,脫口道:“阿爾金山?”
海雲笑道:“正是阿爾金山。”
龍元慶道:但阿爾金山綿延千里,要從幹峰萬壑中尋找一座金蚯蚓宮,也不是容易的事。”
海雲道:“有了固定範圍,查訪就不難了,何況咱們手裡還有一位現成的響導。”
龍元慶道:“誰?”
海雲道:“秦珂。”
龍元慶皺眉道:“他已經口不能言,手不能寫,怎能充當嚮導?”
海雲微笑道:“他雖然無法說話寫字,眼睛還能觀看,還可以點頭和搖頭,這就足夠了。”
龍元慶訝道:“你的意思是”
海雲低聲說道:“咱們可以將阿爾金山的形勢,繪製成圖,同時把尋覓金蛆蚓宮的可能途徑和方向,列出許多條,然後逐段問他,是對的,他就點頭,如果錯了就搖頭。這樣一步步縮小範圍,雖然費些時間,最後一定能找出確實的位置。”
龍元慶大喜道:“你既然想到這方法,怎不早說?”
海雲道:“小怪也是在昨夜遭受挫敗之後,計謀落空,才想到這個笨辦法,而且,其中還有兩點困難。”
龍元慶道:“什麼困難?你快說!二叔或能幫你解決。”
海雲道:“其一,咱們必須先說服秦珂,使他真正相信咱們,願意跟咱們合作;其二,必須找到一位對阿爾金山地勢比較熟悉的人,協助繪製地圖。”
龍元慶道:“這容易、秦珂身受金蚯蚓宮迫害,說服他不會有什麼困難,至於熟悉地勢的人,可以高價聘僱,據我所知,冶金肆中的技師,都曾出入玉門關探採金礦,他們一定去過阿爾金山。”
海雲道:“此事務須秘密進行,不能洩露了風聲,尤其不能與鐵門莊扯上關係。”
龍元慶點頭道:“這是當然了。不過”
他皺了皺眉,沉吟著道:“事宜謹慎,始可從容佈置,最好暫時不要告訴你爹和三叔,咱們就趁此赴徐之便,先設法找一位熟悉阿爾金山地勢的人。”
海雲問道:“二叔還是要去徐州,究竟有什麼重大事情呢?”
龍元慶輕吁了一口氣,道:“老實告訴你吧!咱們並非是去徐州,而是去微山湖中訪一位武林高人。”
海雲訝道:“那一位高人?”
龍元慶道:“你聽說過‘武林三大怪’這名稱麼?”
海雲道:“聽爹爹說過,那是三位很有名的風塵異人,一位是‘不老公公’,一位號‘劍絕詩狂’,還有一位名號‘陰魂不散’對嗎?”
龍元慶道:“對極了,那位‘陰魂不散’又號‘陰司秀才’,姓冷名朋,咱們要找的就是他。”
海雲吃驚道:“聽說這三位異人,行蹤無定,很難遇見,二叔怎知他住在微山湖中?”
龍元慶道:“我和他是多年舊識了,但咱們這次去尋他,卻不是為了請他助拳,而是想向他打聽另一個人。”
海雲道:“誰?”
龍元慶道:“劍絕詩狂。”
海雲道:“為什麼?”
龍元慶徐徐說道:“當然是為了尋求破解‘追風快斬連環七式’的方法呀!”
海雲恍然“哦”了一聲,不禁大感振奮。
龍元慶又凝重的道:“這只是我心中的希望,能否順利如願,現在尚難預料,所以暫時瞞著你爹和常三叔。你爹雖然不是心胸狹窄的人,但遭此挫折之後,情緒難免受到影響,臨危求助,總是他不願聽到的,因此我只帶你一同去。你已獲‘海家神刀’真傳,倘能再得機緣,練成破解‘追風快斬’的劍術,可以將劍招溶合在刀法中運用,既能克敵,又無損你爹的令譽英名,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海雲聽了,惶恐的道:“二叔這番苦心,小怪自能領會,只怕小便資質愚劣,會辜負了二叔的厚望_”
龍元慶微笑道:“若說你資質愚劣,那是客氣話,不過,機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否真能天從人願,還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接著,又感慨的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爺既不忍使你埋沒海島,就自會造就你成一朵武林奇葩。孩子,但願你能把握機緣,好自為之。”
海雲自解人事,便在孤島居住,終日與浪濤為伴,以海鷗為友。浩瀚大海看得慣了,對運河中的狹窄水道和清運纖纜,反而感覺十分新奇。那成串的鹽船,由牽夫曳引著在運河上蠕蠕移動,就象孩子們的玩意;那一群群慪僂的身子,一聲聲雄壯的“纖歌”,卻又使人興起無限沉重之感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用人拉著行駛的船,更想不到憑人的雙手,竟能開鑿成一條河流,如非親眼目睹,簡直不敢置信。
在大海里,人,實在太渺小了。但在運河中,又處處表現出人力的偉大。
“人”究竟是渺小?還是偉大?他為這個問題而深感迷仍,也產生出許多從未有過的感觸。
抵達徐州已是傍晚時分,城中萬家燈火,街上行人如織,市面的熱鬧繁華,竟比燕京城猶有過之。
“龍記”分店,在徐州城中是數一數二的大字號,一排七間鋪面,四間是“錢莊”,三間是“當鋪”,店前掛著亮堂堂的紅字燈籠,店中的經紀、朝舉、夥計……不下四五十名之多。
但龍元慶卻不願驚動店裡的人,領著海雲悄悄由側巷轉入店後,叫過一名夥計,吩咐道:“不許聲張,只去告訴黃老夫子,請他到後院來,其他的人一概不用驚動。”
夥計去未多久,一名年約六旬的瘦削老人匆匆趕到後院。
龍元慶替海雲引介道:“這位黃老夫子是我知交,現為徐州分店朝奉,也就是龍記字號在蘇北九家分店的總負責人,你稱他黃大叔就行了。”
海雲拱手施禮道:“黃大叔。”
那瘦削老人連忙欠身道:“不敢當,老朽黃兆甫,請問就是海公子麼?”
海雲道:“正是小侄。”
黃兆甫輕“哦”了一聲,向海雲上下打量一遍,讚道:“好俊秀的人才,不愧為英雄之後。”
龍元慶笑道:“海大哥只有這位公子,咱們神州四傑也只有這麼一個侄兒,老夫子精通相法,何不替他相上一相?”
黃兆甫目光閃動,又向海雲臉上扭過深深的一瞥,卻含笑道:“海公子神采外溢,英華內欽,身世才智僅非凡俗,少年英雄,前程未可限量,保必再多此一‘相’。”
龍元慶道:“我問的不是終生休咎命運,而是想請老夫子替他現觀氣色,看他此次企求的事,能否順利成功,或者有什麼波折?”
黃淨甫道:“但不知企求何事?”
龍元慶道“尋人。”
黃兆甫點點頭道:“如此,請公子移近一些。”挑亮了燈,凝目向海雲細看起來。
海雲趁他觀察自己的時候,也仔細打量他,只見他兩鬢俱已花白,身體瘦削,卻有一顆大得出奇的腦袋。前額突出,後腦斜拖,正面看不覺得,側面望去就像一條船,橫捆在細小頸脖上,搖搖幌幌,彷彿隨時都會翻轉似的。
心裡暗想:這不就是書上描寫的“漳頭”嗎?俗語說:“樟頭鼠目不可交”,此人相貌奸詐,不似正太君子,龍二叔為什麼反將他引為心腹知己?
再看黃兆甫的耳朵又小又圓,鬍鬚稀少黃色,尖下巴,高顴骨,鼠目陰森,鷹視狼顧,怎麼看,都是個險詐惹厭的小人。
海雲正由衷感到此人可厭,卻聽黃兆甫輕咳了一聲,正色問道:“請教公子要尋的人,是男?是女?”
龍元慶接口道:。‘是男的"
黃兆甫又問:“是舊識?還是初交?”
龍元慶道:“僅聞其名,尚未見過面。”
黃兆甫眉頭一坡,道:“咦!這就不對了。”
龍元慶道:“怎麼不對?”
黃兆甫連連搖頭道:“海公子頰泛春輝,目蘊喜色,眉尾疏散,主桃花當令。所訪之人若是女子,必能順利結識,一見生情,若是男的,應當是位舊友才對。”
龍元慶怔了徵,道:“這意思是說,如果尋訪的是位尚未晤面的男人,就不很順利了?”
黃兆甫凝容道:“非但不利,其中還有兇險。”
龍元慶吃驚道:“當真麼?”
黃兆甫拱手道:“老朽只是就相理論相,不敢隱瞞,老東家請多原諒。”
龍元慶道:“你儘管直說,倘有兇險,會兇險到什麼程度?應該如何化解?”
海雲淡淡一笑,道:“二叔何必太認真呢?人主際遇本難逆料,只要持正而行,縱有兇險,又何足畏懼?”
龍元慶道:“話不是這麼說的,醫卜之道相同,都是為了使人知道越吉避兇,能夠預作防範,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海雲道:“吉凶禍福,唯入自招。如果都能預卜,天下那還有走黴運的人?”
這話自然是對黃兆甫說的,語意中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其實,海雲並非全不相信你咎命運,而是覺得黃兆甫帶奸詐,從心裡憎厭這個人,連帶地也就感覺他“言語無味”了。
但黃兆甫卻毫未在意,微笑說道:“海公子說得很對,相隨心變,事在人為。所謂‘星卜之道’,也不過賊人逾份,勉其向善而已,信則有,不信則無。只要持正行事,順時應天,縱遇兇險,吉人自有天相,實在不須耿耿於懷。”
龍元慶聽了默默不語,向海雲注視了許久,神色間總有些揣惴不安。
黃兆甫起身道:“老東家和海公子旅途勞頓,想必餓了,老朽去吩咐廚下準備酒菜,為海公子洗塵接風。”
龍元慶頷首道:“你再派人去江邊準備一條船,明天一早要用,但須守秘,不可被外人知道。”
黃兆甫應諾而去,不多久,酒菜齊備,珍餚羅列,但席間氣氛卻顯得很沉悶,勉強喝了幾杯,便草草終席。
第二天一清早,龍元慶和海雲仍然輕騎簡裝,悄悄出城,直趕江畔。
岸邊早有錢莊夥計僱妥一艘烏篷船,駛船的是個大腳婦人,約莫三十來歲,梳著烏黑油光的長辮子,袖口挽到肘上,褲腳管卷至膝彎,健壯不遜男子。
龍元慶將馬匹交給夥計,領著海雲落船入艙,艙裡早已擺好整整齊齊一桌酒菜。
那部娘解纜離岸,伸過頭來問道:“客人要去那兒?”
龍元慶揮揮手道:“你只管向北駛,過了湖口再問去處。”
船孃不敢多問別,依命開船向北駛去。
海雲見龍元慶悶悶不樂,忙斟了兩杯酒,笑道:“二叔,何苦為了幾句巫卜惑人的話,便倍以為真呢?來!小侄敬二叔一杯。”
龍元慶舉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凝重的說道:“賢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不要因為黃老夫於面貌可憎,就小覷了他。此人容貌雖然不佳,卻是個精通易理星象的奇才,絕非江湖上算命的可比。”
海雲臉上不覺一紅,強笑道:“二叔和他相識很久了麼?”
龍元慶點點頭道:“如非久識其人,我不會把偌大一份事業託付給他,這些年來,咱們名是賓主,實是朋友,每遇疑難與之就商,莫不奇驗。說句老實話,我對易卜之學也算略窺門徑了。承武林朋友謬譽,贈號‘鬼谷子’,但若與黃老夫子相較,此人之才,勝我十倍,可惜他不是武林中人,以致默默無聞。”
海雲漸漸有些驚訝了,忙道:“二叔對他如此推重,想必確有事實根據,能為小怪例舉一二麼?”
龍元慶道:“最確明的例子,就是你們父子重返中原這件事。”
海雲詫道:“怎麼?他早已算定我爹會回來?”
龍元慶道:“三年之前,他就預卜你們父子會重回中原,這次江湖風傳你們父子業已入關,當時我未敢深信,黃老夫子卻肯定斷言必是真的,而且預卜行蹤已抵燕京,我聽了他的話,星夜兼程北上,果然應驗了。”
海雲好奇的道:“他是怎樣預卜的呢?”
龍元慶道:“由八卦干支排演,得到四句渴語,說的是:‘花豹鬧海,螺屋兒沓。遊鳥歸巢,應在京兆’。”
海雲聽得心頭大震,駭然變色。
渴語中,後兩句無足為奇,但那‘花豹鬧海,螺屋人沓’兩句,卻令人震驚。
所謂“花豹”,顯然是指佩戴著豹皮革囊的黃衣劍手,“螺屋”則是琵琶島獨有的秘密,父親之所以決心重返中原,正是為了黃衣劍手出現琵琶島,“螺屋”中的麻瘋老人神秘失蹤之故。
這“八卦卜”委實太玄,玄得近乎神奇,玄得使人不敢置信,嚴格說來,這已經超逾了“卜佔”的範疇,簡直就是“未卜先知”,果真如此,黃兆甫根本不是“人”,而是“神仙”了。
海雲自然不信世上真有“活神仙”,因而對那黃兆甫的來歷,生出無限懷疑。他幾乎疑心黃兆甫可能就是那位由“螺屋”中神秘失蹤的麻瘋老人,但黃兆甫既是龍元慶的多年知己,一向在徐州任職.這懷疑又似乎絕無可能,然則,那“神奇玄妙”的八卦竟是真功夫了?
正自驚疑末已,忽覺船行速度緩慢下來,船孃在後悄叫道:“二位客人,已經過了湖口啦!”
龍元慶隔窗望去,果見江而遼闊,船隻業已進入微山湖中,於是揚手指著西北方一簇小島,吩咐道:“再往北去,越過那些小島以後,便靠左岸停泊,咱們就在那兒上岸。”
那船孃道:“客人是說的‘鷺鷺灣’?”
龍元慶道:“正是。”
船孃道:“那地方荒涼得很,到處是淺灘淤泥,除了蘆草和鷺鷺,什麼也沒有,客人要去那地方做什麼?”
龍元慶道:“咱們正是要去觀賞蘆葦和鷺鷺。”
那船孃愕然道:“客人在說笑話吧?”
龍元慶道:“你別管笑話不笑話,照我的吩咐做就行了。”
船孃見他口氣不象玩笑,只得應諾一聲,划動雙漿,加速駛去。
海雲凝目遠眺,但見那簇小島星羅棋市,怕不有百數十個,荒草悽迷,音無人煙,偶有白簿起落其間,點綴著叢叢蘆草,越證明附近無人居住。
他暗暗皺了皺眉;低問道:“二叔確知那位陰司秀才冷老前輩住在鷺鷺灣?”
龍元慶造:“這裡是他唯一居所,不會錯的。”
海雲道:“但是,這地方看來很荒涼,不象有人居住。”
龍元慶微笑道:“如非看來荒涼,他也不會住在此地了。”
忽又收斂了笑容,輕籲道:“只是他常年在外,行蹤無定,現在是否恰在家中?卻很難說。”
海雲道:“如果他不在怎麼辦?”
龍元慶聳聳肩道:“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他有個記名徒弟,可能在家,若能遇見他的徒弟,也算不虛此行。”
海雲心中一動.道:“他那徒弟是男?是女?”
龍元慶道:“是男的。”
海雲輕笑道:“這一次,黃老夫子只怕要料錯了。咱們要尋的全是男人,且非舊識,他卻偏偏預言小侄會遇見女子,豈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