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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秦檜府中

    幾行歸塞盡,念爾獨何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

    渚雲低暗度,關月冷相隨。

    未必逢贈繳,孤飛自可疑。

    唐人崔塗的這首五言律詩“孤雁”,寫盡了失、遲、低、冷四個字。孤雁的苦況,活生生地閃耀在紙上,有心人來讀它,備覺淒涼惆悵!北宋末年,各處盜匪雲湧集結,賣國自私的人把持朝綱,外患頻起。那個時代,動盪變亂到極點,官、賊、兵、匪,你來他去,干戈遍地,十室九空。

    靖康元年的正月初九,胡虜的主力陳列在河朔,太上皇倉皇出走了!

    十九的這一天,金兵分佈河上,何現、梁師成竟然棄城逃遁!金兵南下,勢如破竹,終於在二月初二圍困了京師。

    靖康二年的三月初三,皇帝和太上皇被金兵擄掠而去;初四到十五這十幾天內,后妃皇族和各王公主們,被鐵索串穿着經過胡虜的軍營前,吞聲飲泣。從此,宋朝的京都被迫南遷,山河陸沉,黎民呻嗷,呼救無門……

    驀地裏塵霧掃盡,佳音傳來!黃天蕩鏖兵,梁紅玉擂鼓催軍,韓世忠奮勇殺敵;這一場大戰,鮮血長流千里,屍骨堆滿江河,金兀朮棄甲曳兵亡魂喪膽僥倖逃得了狗命!岳家大軍,兵到城克,百戰百勝;胡虜的精鋭主力,在朱仙鎮上被戮盡誅絕,喚起了大漢民族的忠魂!兩淮各路豪傑率眾來歸,劍氣沖霄,旌旗遮日;馬塵飄起百里,歌聲響傳九重,大軍浩浩蕩蕩,誓師北進,直搗黃龍。

    …………………………………………

    夜!悽風苦雨的深夜!

    莊穆、嚴肅、寧靜、威武的岳家軍營中,飄起了萬點燈火。零星聚結,聚結成隊,悄悄向中軍遊動。那匹百戰的鐵騎,低沉着長頸,倒垂着劍鬃,緩慢沉重無力的運動着四蹄,得!得!嗒!嗒!馱着它那忠勇俊穆的主人,遠離了萬馬軍營!

    它馱走了人們心目中的主宰,岳家軍的主帥,胡虜懾懼的人物,和大宋朝二百多年的江山!

    乍出旗門,神駒驀地抬頭,一陣索索顫抖,仰頸聲聲悲嘶難止,是無限的依戀,也是沉痛的嘆息!它似有靈知,是死別?是生離?何所依?!馬上人頻頻回顧,眼前一片模糊,淚泣如雨!

    他明知自今一別,即成永訣,悲悽一手創建的長城毀滅;他深覺愧對這千千萬萬生死相依的袍澤,冰天雪地,關山萬里,棄家離鄉帶他們來到此地,但卻中途遺棄了他們,再也不能帶他們回去!

    萬千將士無言,兩淮英雄淚下,他們悄寂呆板的拖着步子,冷酷沉默裏面,含蓄着難以形容刻劃的悲哀傷痛和恨怒不知從那個角落,傳來一陣裂金碎鋼的悲悽簫音,配着一句嘹亮雄壯的“怒髮衝冠”歌聲!

    剎那間,激昂、慷慨、悲痛、憤怒的《滿江紅》曲,糅合着無比的心酸、依戀和悽情,自十里連營中唱出,響徹雲霄!

    除夕夜,大雪紛飛,滴水成冰,消息傳來——“嶽元帥父子,已被拿問在大牢!”

    岳家軍營,仍然峙立雪地,不缺一兵一卒;儘管已經有好幾個月,得不到絲毫糧餉,他們心如一,志如一,義氣如虹,靜待最後的音信!是元宵燈節,自臨安來了一位奇異的僧人,帶着個十三歲的小男娃兒。僧人是周侗老師父的師兄,嶽元帥最恭敬的雲蒙禪師。他帶來了驚天動地的消息:“嶽元帥父子,去年的年底,已經在‘莫須有’的罪名下,於風波亭上歸天!”

    剎時間哭聲動地,鐵騎散盡;可嘆堪憐,這支百勝護國的雄師,只剩下了十里空營。

    一匹烏豹般黑馬上一位高大的老者,獨自繞營飛馳了一週,才待疾駛而去,雲蒙禪師攔住了馬的進路,指着小娃兒對老者説道:“這孩子姓楚,十三歲了,整整跟了我十三年,你帶他去吧!”

    高大的老者飄身下馬,緊皺着濃眉恭敬但卻推辭的説道:“老禪師的吩咐我不敢不遵,只是我要到臨安,怕不方便吧?”禪師固執地説道:“我明白,帶着他去!從此他是你的了!”

    説着老禪師竟轉身離去,一眨眼的功夫,消失了他那灰大的形影!高大的老者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問小娃兒道:“你家在哪裏?”

    小娃兒搖搖頭,老者暗罵自己一聲糊塗,禪師説他十三歲,跟着禪師整整十三年,哪兒還有家?又問小娃兒説道:“跟着我到臨安可好?”小娃兒點點頭。“你會騎馬?害怕不?”

    小娃兒又點點頭,嘴角一撇,是笑,是一種成年人的冷笑,看着彆扭得很。“你不會説話?”

    老者生氣了,也真怕小娃兒是啞巴,那一路上有多煩心。

    “誰説的!”小娃兒開了口,就説了三個字。

    “那問你怎麼不説話?”

    小娃兒冷冷地回道:“點頭省事!”

    老者笑了,不再多問,扶他上馬飛馳漸遠。

    清明時節,晨光熹微,風波亭上,掛滿了垂垂屍體——是昨夜哭奠的那些人,嶽元帥舊日的袍澤,生死相共的弟兄!萬户千家不約齊集,收英靈,焚香紙,燒錫箔,哀動天地!驀地裏,狂風橫卷,箔灰紙灰,團團飄開,吹起了滿天愁霧。一道火閃,碧綠,奇亮,直瀉風波亭上;帶來了一連串的劈雷,焦響不絕,像是要粉碎這無情的河山!暴雨傾盆降下,轉眼間平地上水深數尺,洪流似乎要滌清這人間的卑污和不平,沖洗流蕩不止!上天震怒了,風是它的怒威!它恨——雷是咆哮的吼聲!它更悲痛——雨是它哀泣忠勇將士們無辜被慘遭殺戮的淚水!

    是夜深更,一條龐大的黑影,飛投入臨安奸相秦檜的府邸,略一瞻顧,飄隱無蹤。接着有條似炊煙般輕靈、飛猱般迅疾的影子,緊盯在龐大身形的夜行人後,閃閃消失。

    隔了一會,內宅傳出來連串的喝叱聲,賣身投靠到秦賊府中的武林高手,發現刺客臨門,接應圍捕而來。花園裏,這般狐鼠鷹犬,已將那龐大的人影圍住。此人赤手空拳,雙手互挽着六顆鮮血淋漓的人頭,對面前被人包圍的事情,非但不現絲毫驚慌的神色,反而仰天發出了一聲嘹亮震耳的狂笑!目光如炬,虎視着一眾武林高手説道:“願意和老夫一搏的上前!”

    一聲獰笑,夾雜着一道銀閃,劃出數十朵梅花,已襲到此人的胸前!是江南有名的劍客,司馬丹!施展他那詭奇狠毒的劍招,一式四殺,刺的都是要緊的部位。

    此人一聲微哼,沉聲説了一句:“既然找死,就算上你一個!”微抖膀臂,左手挽着的三顆人頭中的一顆已脱手飛打而下,竟將司馬丹的青鋼劍砸落;人頭並不傾斜,疾厲的打在司馬丹的前胸。但聽半聲慘吼,人頭破腹碎胸沒入,司馬丹屍橫地上。又一聲狂笑,此人間道:“還有哪位?”

    “我!雒南董維!”一對潑風鬼頭刀,已砍到此人左肩頭!“好!多多益善!”

    仍然是個猙獰恐怖的人頭,鬼頭雙刀俱折,死人頭和活人頭恰好碰到一塊兒,活人頭變成了一堆碎肉,雒南董維也是一招喪命!此人霍地雙手高揚,餘下的四顆人頭,似是要向其他秦府衞士們打去的樣子;衞士們早已嚇破了苦膽,呼嘯一聲,紛紛縱避。他目睹斯情,一聲冷笑道:“憑你們也不配消受這些東西,我正好留着奠靈,秦檜狗賊命大,竟不在家中;寄語一對狗男女,蕭震東遲早取他們的心肺肝腸!”説着緩緩轉身,哈哈狂笑着揚長走下。

    突然背後一聲冷笑,接着有人説道;“蕭震東留步,我要見識一下你那中原絕學‘般若降魔’掌法和‘霹靂震禪’功力!”

    蕭震東倏然轉身,一個二十多歲的書生,外貌不顯奇異,衣衫也很平常,披頭散髮,髮長三尺;陡地想起了一件舊事,把手上挽着的四顆人頭放在地下,低沉但卻有力地問道:“你是‘長髮’魯達?”

    魯達冷冷地説道:“你知道是我就好,讓你個先着!”

    蕭震東一聲怪異懾人的狂笑,手指魯達恨聲怒叱説道:“你是粘罕胞弟繹利的兒子!竟匿居此處,可憐嶽元帥怎能不死!狗奴納命!”

    蕭震東才要飛撲近前,魯達卻冷漠的作式止住他的進攻,陰陰地説道:“你知道的太多了,必須死!用兵刃吧!你的‘彈丸柔劍’我早就想要!”

    突然在那眾衞士中,閃出來一個人,驚詫地指着魯達問道:“你果然是‘金’人?秦檜真的私通敵人?”

    魯達狠毒的扭頭看着這名衞士,嘴角帶出殘忍冷酷的一絲陰笑道:“麥維民!你説得不錯!”

    麥維民驚退了數步,魯達卻已冷笑着抬起右手説道:“我覺得抱歉,必須殺了你們!”衞士還有七名,聞言色變,正想四散逃遁,魯達猛甩右手,一股白霧般的奇冽寒潮,自七名衞士身上透過。僅僅是一剎那,個個顯露着醜惡猙獰的模樣,死在那兒,平空都矮小了好幾寸;仍然站立在一旁,像是寺廟中的木偶,看上去恐怖陰森而死寂!魯達扭回頭來,露着雪白的尖牙,長髮無故飄起又垂下,對蕭震東説道:“施你的柔劍吧!讓我開開眼界,遲早今夜你和他們一樣!”蕭震東暗自悲傷,魯達説得對,今夜他死定了,誰也休想在“玄寒冰煞陰功”所化的掌力下逃得活命!那是“冰玄老人”四十年前宇內無敵的功力,這個陰險狠毒的金狗,竟然也會!自己縱然拚將數十年的內功修為所得全部施出,也不過落一個多支持片刻罷了。死又何懼?可惜未能到風波亭上一拜,還有云蒙禪師父交自己教養的楚姓娃兒,現在客棧存身,如何善後呢?這一剎那,他千百事務縈繫不絕,那旁魯達冷着一張淡臉説道:“你是目下中原七大高手之一,想必已看出我施展的是‘玄寒冰煞陰功’,你死後‘彈丸柔劍’歸我所得,看在那對柔劍的份上,答應替你辦一件身後未了的事情,説吧!”蕭震東略加沉思,冷笑説道:“金人沒有一個守信用的君子,你想騙誰?”魯達眼一閉、嘴一掀説道:“我例外,快着點兒。”

    蕭震東沉聲道:“你發誓!”

    魯達露出了怒容説道:“可以,不過你不信我,又逼我發誓,死前卻要受點活罪!”跟着他發了一個極重的誓言。蕭震東不再和他爭辯,説明了他所託的事情,竟是要魯達將十三歲的楚姓娃兒,妥善地送到山東青州的“古城”南關外敬阜山莊自己家中,當然也説出娃兒現在住的地方。魯達深覺事出意外,臉上現出了半絲情感説道:“你不要我把你的屍骨送回故鄉?”“不!”蕭震東簡捷了當的回答他。

    “為什麼?”

    “這是我的事,你問不着!”蕭震東怒聲回答。

    魯達無可奈何的搖搖頭,立即恢復了他那種冷漠的樣子説道:“那就動手好了,讓你三招!”蕭震東心頭倏地升起了一個念頭,正色説道:“等一下!萬一死的是你,可有什麼事要我辦的?”魯達陰笑着問道:“你相信這可能嗎?”

    “當然可能!要不冰玄老人如今何在?”原來蕭震東是在試探一件事情的真相。魯達這次真的笑了,聲如梟鳴,難聽得很,他笑罷説道:“你很聰明!可惜我比你更聰明。就算可能,蕭震東你聽着,死的要是我,埋我屍骨入土三丈!”蕭震東點點頭,自懷裏摸出一對大如杏子一般雪亮的圓球;魯達直瞪着這對圓球,不眨眼的打量着它。蕭震東斜目瞄了他一眼説道:“魯達,你的兵刃呢?”

    魯達眉心一攢,淡淡地説道:“你很義氣,我不想叫你屍分兩段,就這樣動手好了!”“你好像覺得天下無敵似的,不嫌過份了些?”蕭震東有心延遲,也有點着惱他那種狂妄勁,不服的這樣問他。魯達毫無表情,低低地説道:“這話難説,不過我記憶所及,還沒碰上能和我搏鬥超過三十合的人物!”“冰玄老人莫非也不如你?”蕭震東終不死心,又提到老人的稱謂。

    “我不想多説話,你再不動手可沒有機會了!”每逢提到冰玄老人,魯達不由得着惱!蕭震東哼了一聲,開始穩慢的向後挪動,魯達瞬視不懈。

    倏地蕭震東突然轉身高拔,似想逃去;魯達低吼一聲,像幽靈般攔在了前面,功力身法迅疾詭奇難測,但卻上了大當!蕭震東名滿人寰,為中原武林七大高手之一,生平磊落光明,臨難不苟,怎肯未戰先逃?魯達施出“鬼風飄蹤”輕功,自蕭震東腳下過去的剎那,耳聽得蕭震東一聲:“接招看劍!”不由羞愧至極。他卻並不懼怕,雖然明知道蕭震東劍術卓絕,但他更信任自己無敵的功力。臨危應變是他習練武技的第一課,凌虛左掌下按後甩,全身即迅疾的挪前丈餘;頸後寒風厲襲吹到,一聲裂帛微響,背上一陣冰冷。魯達木然地落在地上不再閃避,陣陣悲傷恥痛,從內心的深處泛泛透出。低着頭狠恨急怒中,夾雜着傷感的意味沉聲道:“你去吧!三年後的今天,正三更,山東青州古城南關外敬阜山莊再見。聽明白,預備好靈堂等我!這身碎裂的衣服你帶走。”説完,他把長衫、小褂三把兩把撕落地上,赤着半身一晃無蹤!蕭震東用三個手指頭,輕輕的刮彈下額頭的冷汗,暗道一聲僥倖;設非突出奇謀,和這對異絕天下的彈丸柔劍神妙無方,此時早巳魂斷魄消!一聲長吁,放好劍丸,挽起地上的四顆人頭,身形閃處,眨眼消失在暗影中。蕭震東回到客棧,輕手輕腳越窗入室,娃兒睡得好甜。他伸手到娃兒的棉被裏,奇怪!棉被裏沒有半點温暖?想是小孩子曾蹬散過,半夜冷了又拉蓋上。四面替娃兒掖好,伸伸懶腰脱衣安眠。蕭震東並沒有回到家鄉,他必須安葬好舊日袍澤們的遺體,分別拜會了死難者的家屬,直到臘月初六日,才帶着娃兒到達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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