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季時代,從四川到北京,道路修阻,交通工具,又沒有像現代的便利,關山跋涉,當然是很艱難的。如果起早長行,由成都出發,走劍閣,進漢中,踏上褒斜棧道,越秦嶺,由長安出潼關,遵太行而趨冀北。如果走長江水道,溯江而下,直達荊宜,出川入楚,由楚轉豫,然後棄舟楫,登車騎,渡黃河向北,經邯鄲古道,而抵京城。旱道險峻難行,那時候,陝西農民義軍,已經有蔓延鄰省之勢,這條旱道,當然商旅裹足,大家都從水道轉入楚豫,走向北京的官道上。但是也有奔長江下流,從運河,搭糧船,直駛天津,抵北通州進京的。
年老身弱的人們,吃不消車鞍之勞,或者另有其他情形,情願走得慢一點,多耽擱一點日子,便走了運河這條長行水路。這便是明季京蜀交通的大概情形。
封建時代的北京,是人們心目中的巍巍帝都,也是文武兩途謀出路的大目標,而那條邯鄲古道,也成了奔赴皇都的要道之一。凡是從河南出虎牢關,陝西出潼關,山西出娘子關,以及從江左濟兗走大名旱道的,都要踏上這條邯鄲古道,然後由邢臺、正定,清苑、高牌店、涿州,按站而抵北京。長長千把里路的一條要道,冠蓋絡繹,車馬載途,同時也是三教九流,以至雞鳴狗盜之輩,隱現出沒於其間,在明季戰亂引起之際尤甚。
邯鄲這個地名,在戰國時代,是很出名的。到了明季,不過是冀豫交界的一個小州縣。
過了邯鄲,便到邢臺;邢臺便是漢代有名的“鉅鹿”。這條道上,緊靠著連互燕冀的太行山脈,有崎嶇盤旋的山道,也有平衍開展的沃野,原是古代用兵之地。
邯鄲邢臺之間,有一處熱鬧市鎮,地名小沙河鎮,是從邯鄲到邢臺的必經之路。長長的一條街,市廛櫛比,足有兩裡多路長。前站邢臺,還不及小沙河鎮熱鬧便利。所以行旅商賈,都在鎮上打尖憩宿。鎮上市面,也一年比一年繁榮起來,大小酒館飯鋪,應有盡有,幾家招待客商仕宦的客棧,也馳名遠近。鎮上日落時分,兀自燈燭輝煌,磨肩接踵,不時還有遊娟舞妓,淡妝濃抹,出入客店酒館之間。
沿街樓頭簾底,一片絲竹管絃之音,夾雜著呼吆喝六的醉漢,直鬧到三更以後,才漸漸的安靜下去。
有一天,正值仲春時節,日影將次西沉。有大批北行客商,車馬紛紛,湧到小沙河鎮上,打尖的打尖,投宿的投宿。鎮上酒館飯鋪,立時熱鬧起來。這當口,鎮北市梢,人聲喧譁,卻夾雜著“叮鈴!叮鈴!”一陣陣鐘磬之聲,一路鬧嚷嚷的響了過來。沿街酒樓店鋪的人們,都擠到街上來看熱鬧,等得黑壓壓一群人湧到眼前,才看清前面走著兩個兇眉鼠目的魁梧和尚,並肩而行,一個手執黃布短幡,上面寫著“十八盤拈花寺,苦行肉身募化”兩行黑字,一個手上敲著佛鐘,這種樂器,是用一根小木棍,頂著一個小銅鐘,另外用一根東西,一下一下的敲著,發出叮鈴叮鈐的聲響,一面走,一面嘴上都喃喃的宣著佛號。兩個和尚後面,一頭健騾,套著一輛鐵輪子的敞車:車上盤膝坐著一個上下精赤,只腰下圍著大紅袈裟的一個古怪和尚,可怕的是頭面以下,不論前心後背,上臂下腿,凡是精赤的皮膚上,都密層層的釘著兩三寸長,雪亮鋒利的鋼針,簡直變成了“人蝟”。細看這個人蝟時,身上插了這許多鋼針,面上垂眉閉目,似乎毫不覺得痛楚,可是臉上血色全無,在車上坐得紋風不動,好像死人一般。在人蝟前面,另有一個跨轅的和尚,手上揚著趕車的長鞭子,身邊放著一個笆斗,裡面堆著不少碎銀,也有幾兩整塊的;跨轅的和尚,一路喊著:“拔一針,救苦救難,拔兩針,廣種福因,我佛慈悲,普度眾生,有緣的莫錯過機會呀!”他這一喊,沿路真有不少善男信女,搶到車前,掏著銀子往笆斗裡擲的。每逢有人擲銀子的當口,跨轅的和尚,便伸手向人蝟身上,拔下一根鋼針來,插在笆斗圈上。瞧見結緣的人,出手大方,銀子擲得多一點的,便拔下兩針或三針不等。奇怪的是,拔下針來,人蝟身上,點血毫無。每逢拔下一針時,車後跟著一群遊手好閒的人們,便大聲叫起好來。鎮上的人們,瞧見這樣稀罕景兒,愈聚愈多,前面兩個搖幡敲鐘的和尚,越發賣弄精神,腆胸突肚的大踏步向前走去。
這一群人,擁著車上的人蝟,鬧嚷嚷的由鎮北向鎮南沿街走去。走到鎮心一家老字號鴻升客店大門口,街南鈴當急響,一匹烏黑油亮,白蹄白鼻白眼圈的俊驢,蹄聲得得,馱著一個面蒙黑紗,身背琵琶的紅衫女子,迎面馳來。鴻升客店門口,站著不少客商,其中便有人笑喊道:“唷!今天真巧,三姑娘難得趕夜市的,今晚我們可以聽幾段好曲子了。”這人喊時,驢上的女子,把驢韁一帶,避開了道,讓人蝟車子過去,黑紗面幕裡面,兩道電射似的眼光,,卻盯在車上人蝟身上。前面搖幡、敲鐘、跨轅的三個和尚,都轉過頭來,六道眼光,一齊盯在驢上女子身上。車後跟著的一群閒漢,大約都認得這女子,七嘴八舌的嚷著:“三姑娘,快掏錢,替活佛,拔針,結個善緣。”驢上女子,嬌聲笑罵道:“老孃三天沒有開帳,那來的錢?孩子們替你娘墊上吧!”一陣胡嚷,人蝟車子和一群閒漢,蜂擁而過。三姑娘也在鴻升客店門口,跳下驢來。店內跑出來瞧熱鬧的一群客商,其中有常來常往,認識三姑娘的,便和她兜搭打趣。一個客店夥計,狗顛屁股似的跑出來,在三姑娘手上一接過驢韁,牽去喂料。門內店櫃內管帳的先生,居然迎出櫃來,立在門口,滿面春風的笑著說:“前幾天又是風,又是雨,三姑娘有三天沒露面了,今天怎的高興趕起夜市了?這倒是頭遭兒,可是上燈還有一忽兒,我先替您預備一間乾淨屋子,讓您先休息一下,您看怎樣?”鴻升客店裡的人們,對於一個趕市賣唱的窯姐兒,竟還這樣小心奉承,不明白內情的,當然瞧得奇怪,身背琵琶,頭蒙黑紗的三姑娘,卻處之泰然,只含笑點立,款步進店。
三姑娘前腳剛邁進店門,猛聽得街上一陣騷動,三姑娘轉身一瞧,只見許多人從北往南奔去,同時街南也有許多人,象潮水般往後退下來,有幾個還沒命的嚷著:“不要過去,好凶的和尚,動了傢伙,真砍真殺,準得出命案!”三姑娘心裡一動,霍地一轉身,正想向街上的人探聽一下,忽覺從自己身後,掠過一人,其疾如風,竄向街心。急瞧時,卻是個十六七歲的精瘦孩子,一身青衣,似乎是貴家的書僮,飛一般向街南奔去。這當口,街南人聲鼎沸,鴻升客店內的客商,又擠擠嚷嚷,擁到門外,打聽街南出了什麼事。三姑娘轉身一瞧,驀見店內出來的客商後面,一位雍容華貴,面如冠玉的少年,緩步而出。這人雖然軟巾朱履,一身文生相公的裝束,一對黑白分明,開合有神的雙目,卻隱隱威稜四射,光采非常。三姑娘一見此人,心裡暗暗吃驚,嘴上也情不自禁的“噫”了一聲。
她在這條道上,見過千千萬萬的人,覺得此人於儒雅之中,蘊藏著英挺俊逸,異乎尋常的氣概,她本想到街南去瞧熱鬧,一見此人,不由得停住了步,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那位文生相公,一對明察秋毫的眼神,也遠遠的射到了她臉上,而且似乎射進了她蒙面的一層黑紗。
久混風塵的三姑娘,居然覺得自己粉面發熱,柳腰一擺,嬌羞似的扭過身去。她這一轉身,身後揹著的琵琶,落入那文生相公的眼內。她這琵琶,原與普通的琵琶不同,這條鎮上,原有“鐵琵琶三姑娘”的聲名,不過鎮上的人們,和聽三姑娘奏鐵琵琶的客商們,只知道三姑娘的琵琶與眾不同,是鐵製的罷了。三姑娘為什麼歡喜彈鐵琵琶?三姑娘自己沒有說過所以然,大家也不求甚解,只聽出鐵琵琶彈出來的聲音,和普通琵琶不同罷了。此刻她身後的鐵琵琶,落在那位文生相公的眼內;他並沒十分注意三姑娘的人,卻注意上她的鐵琵琶了。
三姑娘不好意思的轉過身來,街上已經鬧得開了鍋一般,一忽兒,街南車轔轔,馬蕭蕭,許多人象潮水般湧了過來。人潮裡面,擠著一輛騾車,這輛車子,便是剛才載著人蝟,沿街募化的車子。這時車上的人蝟,身上一針俱無,倒臥在車上。另有一個,滿面血痕的壯漢,和人蝟偎在一起。車後幾個彈壓地面的官役,推著一個兩臂倒剪的和尚,跟著騾車走。另有一個紫膛麵皮,短髯如戟的大漢,巍巍然騎在馬上,鞍旁掛著一柄綠鯊皮刀鞘的長刀,後面還跟著,馱行李的一頭長行健騾,也跟著這群人走去。立在街簷下瞧熱鬧的人們,便有指著馬上大漢說道:“沒有這位壯士,打抱不平,今天準得出人命,現在三個賊禿,拿住了一個,解到衙門去,一過熱堂,不怕賊禿不供出真情來。”鬧嚷嚷的這隊人過去以後,街上你一言,我一語,立時聚頭接耳,紛紛議論。三姑娘心裡有事,來不及打聽細情,忙轉身留神店門內,那位文生相公,已不知何往,多半回自己客房去了。她不見了那位文生相公,心裡好象失掉了一件東西似的,懶懶的隨著門口閒看的客商們,重行回進店內。眼風到處,剛才飛步出店的那個書僮,這時也從街上回來了,一進店門,匆匆的奔向後院而去。
這天,鴻升老客店,生意特別興旺,前後三層院子,正房和廂房,差不多住滿了南北來往的客商。一到掌燈,店裡櫃上的夥計們,忙得腳不點地,每一層院子的客房內,都不免引朋聚頭,喊酒叫萊,外帶叫粉頭,暗酒取樂,鬧得烏煙瘴氣。照說這時候,也是鐵琵琶三姑娘上市的時候,不意三姑娘這晚變了作風,她先在前面櫃上,暗地向夥計們,把店裡寄宿的幾批客商,打聽了一個大概,然後悄悄的在最後一層院內,開了一間單身東廂房,推說身上有病,把幾批慕名想聽三姑娘鐵琵琶的客商,都辭謝了。店裡的夥計,似乎暗暗聽他調度,絕不敢違揹她。她一人躲在自己廂房內,把門一關,卻從鏡內,暗地偷看上面坐北一明一暗兩間正房內的住客。兩間正房內的住客,便是她店門口瞥見的文生相公,和一個書僮,兩個長隨。
從夥計口中,已探出這位年輕相公:是四川人,姓楊,大約進京去投親訪友,舉止不凡,出手大方,官宦子弟的派頭,其餘便摸不清了。
三姑娘注意正房住的年輕相公,不是別人,正是由四川進京,博取功名的楊武舉楊展。他和雪衣娘瑤霜成親以後,新婚燕爾,在家過了新年,到了二月初頭,帶了鐵柺婆婆之孫仇兒,做個貼身書僮,另帶兩個長隨,分挑著行李等件,離家長行。楊展未動身以前,雪衣娘靜極思動,原想跟著楊展,夫妻同遊,但是兩口子私下打算了好幾天,無奈在楊老太太面前,難以張嘴,而且新婚以後,到了楊展動身時,雪衣娘覺得身上有了喜訊,事情還未十分證實,楊老太太得知了這件事,喜上加喜,對於雪衣娘更是噓寒問暖,早夜當心,雪衣娘想和丈夫出門的主意,更是受了一層阻礙,只好老實呆在家裡。連帶女飛衛虞錦雯躍躍欲動,去尋訪她義父鹿杖翁的念頭,也受了影響,她本私下暗打主意,希望雪衣娘夫妻同行,也許她可以順帶公文一角,現在雪衣娘既然不便同行,她也不便和楊展並轡聯舟,只好另打主意的了。
楊展帶著仇兒,和兩個長隨,由嘉定啟程,溯江而下,走的是出川入楚,由楚轉豫的路線。過虎牢關,渡黃河,便走上了邯鄲大道。一路平平安安的過了邯鄲,到了沙河鎮,便在鴻升棧內,鬧中取靜,住了後院兩間正房,暫息風塵。這天傍晚,聽得住在店內的客商,紛紛講說街上人蝟募化的奇聞,一忽兒,又有人嚷著“人蝟出事,和尚打架”。楊展便命仇兒,出去打聽一下,自己也緩步踱到門口櫃上。一眼瞥見了門口頭蒙黑紗,身背琵琶的三姑娘:
這種遊妓,四川碼頭上,時常可以碰到,並沒注意,只是她背上的琵琶,非常奇特,比普通琵琶小得多,頸長肚小,黑黝黝、光油油似非木製。楊展瞧見了她背上琵琶,心裡驀地一動,記起小時候聽義母紅蝴蝶講過,江湖行道的女子,有兩個厲害的幫口:江南風陽幫祖師傳下來,有隨身雨傘十八手,盡是絕招,這種雨傘鐵桿鐵骨,容易認出來;北地五臺幫祖師傳下來,有陰陽手三十六路鐵琵琶,後人又在琵琶膽內,夾藏暗器,非常歹毒。這兩個幫口,傳女不傳男,但是年深日久,江湖上能夠施展鐵傘鐵琵琶的女子,已不多見。楊展瞧見了三姑娘背上琵琶,想起了當年所聽說的話,雖然斷不定這女子是不是五臺幫的傳人,也未免引起了注意。但彼此風馬牛無關,街上鬧嚷嚷的一陣過去,便自回房,也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
到了上燈時分,楊展一人無聊,也不上街到酒飯館去,便在自己房內,叫客房夥計,叫來幾色精緻酒菜,在房內一人獨酌。另外替戴仇兒和兩個長隨,在外間開了一桌飯菜。這時,戴仇兒正從街上打聽得人蝟新聞回來,一面伺候楊展喝酒,一面便報告街上見到的新聞:原來十八盤拈花寺幾個惡化和尚,帶著一輛人蝟騾車,沿街募化,由鎮北往鎮南一路走去,從鴻升客店門口過去,剛走過十幾間店鋪,對面來了兩頭長行牲口,一馬一騾,馬上騎著一個紫面蝟髯、鳶肩獅鼻的大漢,一身勁裝,鞍鞘武器,好象是個軍官,身後一頭健騾,馱著行李,兩個壯年騾夫,跟在牲口屁股後面,跑得滿頭是汗。和募化的人蝟車子,正走了對頭。
人蝟車上跨轅的和尚,直著嗓子,喊:“拔一針,救苦救難,拔兩針,廣種福因。”馬上的大漢,向車上人蝟瞥了一眼,並沒十分注意,馬韁一帶,正想讓路。忽見自己馬屁股後面的一個壯年騾夫,向人蝟車子直撲過去。跨轅的和尚,還以為賣苦力的騾夫,也發善心,那知道這個壯年騾夫,攀著車沿,直眉直眼的瞧著人蝟,突然沒命的大喊起來:“天呀!這不是我失蹤的兄弟嗎!”喊聲未絕,跨轅的和尚,臉色一變,舉起趕騾子的長鞭,呼的向那騾夫,夾頭夾臉抽去。騾夫正在極喊,不防有這一下,一下子抽個正著,面上立時流下血來。兇惡的和尚,轉鞭一掄,抽向駕車的騾背上,嘴上“噓!噓!”長嘶,想趕車急走。前面兩個搖幡敲鐘的和尚,也推開擁護的行人,往前飛步直奔,這時,另外一個壯年騾夫,聽到同伴的喊聲,和車上和尚的行兇,已料著是怎麼一回事,一聲大喊:“這三個賊和尚,不是好人,快截住他們!”一面喊,一面飛步趕去,攔在搖幡敲鐘的兩個和尚面前,健膊一伸,想扭住和尚。不料搖幡的和尚,身手嬌捷,短幡一擲,隨手一託騾大臂膊,下面騰的一腿,騾夫直跌出去。幸而人圍如牆,跌在人身上。這一來,動了眾怒,四面的人大喊:“這還了得,出家人也敢行兇,不要放走了三個賊禿!”這一喊,唿啦的便把幾個和尚,一輛騾車圍住,四面拳頭象雨點般,向幾個光頭上招呼。地上走的兩個和尚,毫不懼怕,一頓足,都跳上了騾車,一呵腰,各人竟在高腰襪筒內,拔出一柄雪亮解腕雙鋒尖刀。跨轅的和尚,也站起來,跳上騾背,把手上長鞭,掄得呼呼風響,把四周逼攏來的人,抽得抱頭亂竄。百忙裡抽一下駕車的騾子,不管前面有人沒人,帶著車子,向前街直衝過去,嘴上還喊著:“不要命的,只管過來!”這一來,街上的人們,雖然義憤填膺,看著車上三個賊禿,凶神附體一般,駕車的騾子,被和尚抽得奮蹄揚鬣、橫衝直撞的拖著車子齊了過去。空白咒罵,一時正還沒奈何它,眼看著這輛騾車,已被闖出重圍。忽聽得蹄聲急,剛才騎馬的紫臉蝟髯的大漢,翻身追來,轉瞬之間,業已追上騾車。大喝一聲:“站住!”騾背上的和尚,豈肯聽這一套,順勢悠起長鞭,呼地向馬上大漢掄去。那大漢哈哈一笑,隨手一扯,便把鞭稍扯住,順勢往後一帶,喝聲:“下來!”騾背上的和尚,真還聽話,一個倒栽蔥,跌下騾背,駕車的騾子,立時屹然停住。恰好這時鎮上彈壓地面的番役,也聞訊趕到,動公憤的群眾,也一擁而上,把跌下來的和尚制住。車上還有兩個手持尖刀的和尚,一看情形不對,竟自一聲呼嘯,從車上雙足一頓,跳上沿街店鋪屋簷,竄房越脊,逃得蹤影全無。大家正還料不到這兩個和尚能高來高去,馬上的大漢,大約自問對於此道,也無把握,只好幹瞪著眼,讓這兩個賊和尚逃跑了。這時街上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七嘴八舌,打聽出事的情由。由那馬上的紫面大漢,把兩個起事的騾夫找來,才問出了所以然。
原來這兩個騾夫,是紫面大漢渡過黃河時,連長行牲口一齊僱用,講明到了沙河鎮,再換腳程。其中一個騾夫,是黃河北岸木樂店人,他有一個兄弟,在湯陰販賣瓷器為業,上月突然失蹤,遍訪無著,不想被這幾個賊和尚弄成這般模樣,不知吃了什麼毒藥,弄得半死不活,任人擺佈,無意中被這騾夫當街碰到,一聲極喊,和尚心虛,揮鞭逞兇,事乃敗露。大家一聽,便逼著捉住的和尚,當眾起下人蝟身上密密層層的鋼針,掏出還原的解藥。這兩樁事,捉住的和尚沒法不答應照辦,可是人家追問他:“十八盤拈花寺也是有名的寺院,為什麼要這樣惡毒募化?逃走的和尚高來高去,簡直和飛賊一般,決不是安分的出家人,你們是不是真的拈花寺裡的出家人,還是邪魔外道?”這一問,那和尚牙關一咬,什麼也不肯說了。
和尚不肯說真情,大家越發起疑,紫面大漢早已明白這和尚,不是好人,主張送有司衙門,大家為鎮上安全起見,也不肯善罷干休。於是凡是此事有關的人,連打抱不平的紫面大漢也算上,同到衙門去作個見證。這便是仇兒到街上去打聽出來的經過,他還說:“打不平的紫面大漢口音,也是咱們川音。”
楊展聽得仇兒報告,微微一笑。想起成都豹子岡擂臺上發生的許多事,覺得江湖上善善惡惡,奇奇怪怪,南北都是一樣,其實都是上無道揆,下無法守,沒飯吃的人太多,老弱的轉乎溝壑,強梁的便挺而走險,江湖上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因此層出不窮的發生了。楊展舉杯獨酌,正在感喟,忽見房門口簾子一掀,店裡夥計笑嘻嘻的鑽了進來,在下面垂手一站,滿面堆笑地說:“相公還要添點飯菜不?”楊展只微一搖頭。那夥計嘴上一陣囁嚅,似乎還有話說,卻又不敢說出口似的。仇兒在旁喝道:“你幹什麼?鬼鬼祟祟的想說不說?”夥計面上一紅,身子退到門口,向仇兒一招手說:“小管家,我和你商量一樁事。”
仇兒過去,和夥計到了外屋,嘁喳了一陣,仇兒翻身進屋,噗哧一笑。楊展問他:“笑什麼?那個夥計鬼鬼祟祟的是什麼事?”仇兒笑道:“那夥計不是好路道,無非想騙相公錢財罷了,這點鬼門道,敢來哄我們,不是相公吩咐過,我真想揍他一頓。”楊展笑道:“怎樣的鬼門道呢?”仇兒道:“他說,這兒店中有個出名的三姑娘,善彈鐵琵琶,是沙河鎮一絕,你家相公獨酌無聊,何妨逢場作戲,叫三姑娘彈幾套琵琶,解個悶兒,他一這說話,我立時回絕他,我們相公不愛這調調兒,免開尊口,他一聽我話風決絕,連外屋我兩位同伴,也恨他不識相,連啐了他兩口,他才明白財路斷絕,垂頭喪氣的走了。”楊展聽了仇兒的話,微一沉思,悄悄向仇兒吩咐道:“剛才我在店門口,瞧見一個背琵琶的女子,非常怪道,後來在這房內窗戶上,張見那女子竟住在這東廂房內,有幾批客商來叫她,聽她一口回絕,這時夥計卻替她來兜生意,事有可疑,我疑心這女子有點門道,並不是真的風塵賣唱的女子,也許是北道上的綠林,而且也許注意上我們了,可是事情還料不準,不如乘機把她叫來,當面盤盤她,免得著她道兒。”楊展這樣一說,仇兒面上一呆,而且看了他主人幾眼。仇兒也是十七八歲的大孩子,從前跟著鐵柺婆婆涉歷江湖,什麼事不懂?他誤會主人故意這麼說,其實真個想逢場作戲了,心裡暗笑,轉身便走。他剛回絕過店裡的夥計,不好意思去找他,靈機一動,走到院子裡,便往東廂房奔去。驀見那女子正倚著門框。手上拿著一支銀挖耳,正閒著剔牙,蒙面的黑紗已去,一對水汪汪的大眼,正怔怔的向上房注視著。瞧見了仇兒從上房奔出去,便想轉身。仇兒笑喚道:“三姑娘,你的買賣來了,我們相公想聽你琵琶哩。”
三姑娘向仇兒瞧了一眼,只微微一笑,並沒說話,卻向仇兒一招手,便轉身進房。仇兒莫名其妙的跟進房去,房內只一榻一桌一椅,桌上剛吃完了飯,殘餚冷飯,還沒有搬走,一支黑黝黝的琵琶,也擱在桌上。
三姑娘隨手把琵琶拿起,向仇兒一遞,笑道:“小管家,勞駕,請你把我這吃飯家伙先拿過去,我馬上就到。”仇兒漫不經意的單手一接,不料那琵琶看著比普通琵琶小得多,拿在手上卻很沉,幾乎失手,換一個人,真還非掉在地上不可。仇兒吃了一驚,一掂斤量,約有三十多斤分量,才相信三姑娘琵琶真個是鐵的,怪不得自己主人疑她有點門道了。仇兒也機靈、依舊單手提著琵琶,向三姑娘點點頭道:“三姑娘快來,我先走了。”說罷,提著琵琶,三腳兩步跑回上房。和楊展一說,楊展趁三姑娘未到,從仇兒身上,拿起鐵琵琶仔細一瞧,看著黑黝黝,其實做得非常精緻,全身非銅非鐵,是五金之英,合鑄而成,周邊雕就極細雙龍戲水的花紋,中間刻著幾首有名的宋詞。楊展點點頭道:“這是百年以上之物。”他拿起琵琶,在耳邊搖了幾搖,覺得聲音有異,普通琵琶,肚內都有銅膽,惟獨這鐵琵琶,雖然肚內沒有銅膽,卻覺裡面也裝著東西,反覆一瞧,立時明白。原來鐵琵琶頭上有暗紐,肚下有暗門,不用說,定然內藏機括,裝著厲害的針弩之類了。楊展心裡一驚,她把這鐵琵琶先叫仇兒拿來,似乎故意自露行藏似的,如果說她有意示威?卻又不象,這倒難以猜度了。
楊展把鐵琵琶橫在桌上,無心飲酒,低著頭,不斷的沉思。忽聽得耳邊仇兒報道:“三姑娘來了!”楊展猛一抬頭,只見房門口婷婷的立著一位北方姑娘,向他嫣然一笑,便大大方方的走了過來,向楊展斂著衫袖兒,當胸福了幾福。立在桌邊的仇兒,便說:“這便是我家主人楊相公。”三姑娘又是一笑,露出編貝似的一副細白牙,輕輕的叫了一聲:“楊相公!”楊展在客店門口見她時,無非在人叢中瞥了一眼,那時她又面上蒙著黑紗,這時仔細打量她,只見她彎彎的眉兒,溶溶的眼兒,直直的鼻兒,圓姿替月,姣好如花,實在是個美人胎兒,只是眉毛略濃一點,顴骨略高一點,身材略長一點,亦婀娜,亦剛健,原是道地的北地胭脂,燕趙佳麗的典型。楊展從來沒有風月場中的經驗,對於這位三姑娘,恰正合著“目中有妓,心中無妓”的那句道學話。叫她進房來,原是別有用意的。所以楊展竟在座上欠了欠身,指著左面客椅上說,“請坐請坐!”三姑娘長長的睫毛一動,亮晶晶的眼珠兒一轉,微微一笑,沒有理會楊展的話,卻風擺柳似的走到桌邊,伸出手來,搶過仇兒手上酒壺,貼近楊展身旁,斟上了一杯酒,笑盈盈的說:“借花獻佛,先敬相公一杯酒再說。”楊展到底年輕面嫩,沒有經過這種陣仗,仇兒又立在桌邊,不禁躊躇不安的站了起來,忙說:“不敢,不敢,你請坐!”仇兒立在桌邊,忍不住要笑。三姑娘卻向楊展深深的盯了幾眼,眉梢一層,把頭一點,倏地伸手,拿起桌上琵琶,往後一退,竟坐在左面客椅上了。
三姑娘抱著琵琶一坐下,向楊展點點頭笑道:“賤妾雖然是個風塵女子,兩眼尚能識人,相公果然是位非常人物,相公只管用酒,賤妾彈套曲子,替相公下酒。”說罷,面色一整,琵琶一豎,先調正一下弦音,素手一動,便叮叮咚咚地彈了起來。楊展雖然不會琵琶,對於音樂一道,也懂得一點門徑,起首隻覺得她彈出來的音韻,和普通琵琶有點不同,聲調顯得那麼沉鬱蒼涼,後來聽出來的是商音,彈到妙處,忽徐忽急,忽高忽低,忽而如泣如訴,宛若遊絲嫋空,令人透不過氣來,忽而如吟如嘯,又似巫峽猿啼,秋墳鬼哭,令人肌膚起栗,滿屋子被鐵琵琶彈得悽悽慘慘,連仇兒也聽得鼻頭髮酸,心裡難過。楊展更無心喝三姑娘斟上的一杯酒,留神三姑娘時,卻把她一張粉面,半隱在琵琶背後,雖然低著頭,燭光斜照,已看出眉頭緊蹙,有幾顆亮晶晶的淚珠,掛在眼角上,楊展心裡一驚。不覺豪興勃發,倏起跳起身來,向三姑娘搖手說道:“三姑娘不必彈了,音從心出,音節如此,姑娘定有不得已之事,彼此雖然萍水相逢,倘可為力,不妨見告。”三姑娘一聽這話,一抬頭,噙著淚珠的一對秋波,透露出無限感激的意思,手上卻依然不停的彈著,嘴上卻輕喊著:“窗外有人。”
三姑娘一喊出窗外有人,琵琶上彈出的聲音,立時改了調門,幾根弦上,錚錚鏘鏘,起了殺伐之音。細聽去,有填填的鼓音,鏜鏜的金聲,還夾著風聲、雨聲、人聲、馬聲,突然手法如雨,百音齊匯,便象兩軍肉搏、萬馬奔騰的慘壯場面,也從音節中傳達出來。原來起先彈的曲子是《長門怨》,一時改了《十面埋伏》的曲子了。這《十面埋伏》的一套長曲,彈到緊張的當口,楊展聽得氣壯神王,把面前一杯冷酒,咽的一口喝下肚去,酒杯一放,拍著桌子,喊道:“妙極!妙極!”不料他剛連聲喊妙當口,窗外院子裡,忽然有人大喊道:
“好呀!三姑娘爬上了高枝,把老客人也甩在脖後了!”又有一個哈哈大笑道:“姐兒愛俏,天公地道,老哥,你自己拿面鏡子,照照尊容去罷!”一陣胡嚷,足聲雜杳,似乎一擁而出,奔向前院去了。房內三姑娘聽了個滿耳,長眉一挑,嬌嗔滿面,劃然一聲,琵琶停止,隨手把琵琶向身旁几上一擱,便要挺身而起。仇兒也覺得外面偷聽琵琶的幾個客商,話裡話外,有點侮辱主人,也要奔出去尋找胡說的人。楊展卻把仇兒喝住,又向三姑娘笑道:“這種市井趨利之徒,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他們懂得什麼?”這幾句話,三姑娘聽得,似乎心裡非常熨貼,立時轉怒為喜,回身走到楊展跟前,悄悄說道:“相公說得對,今晚也不知什麼緣故,見著相公,便像老早就認識似的,彈著彈著,便把心裡的結鬱都彈出來了。”楊展向她看了一眼,說道:“姑娘如有需人相助之處,只要在情在理,我雖然是個過路遠客,也許可以量力而為。”三姑娘立在桌邊,嘆口氣道:“多謝相公,賤妾來到沙河鎮,也有個把月功夫了,沒有把賤妾真當作淪落風塵下賤女子,也只有相公一人。剛才在店門口瞧見相公,便知不是常人,江湖上身有功夫的很多,像相公外表上英秀斯文,深藏不露,卻真難得。賤妾今晚存心拜見相公,故意推病把幾個邀彈唱的客商回絕,一面叫個夥計以兜攬生意為名,想借此拜見,不意被小管家一口回絕,自己後悔不迭。相公不是這種人,原不該以此進身,正在後悔,想不到小管家竟奉命來喚,索興變計,不再掩飾行藏,把師傳鐵琵琶先託小管家送來,相公行家,一見琵琶,也許便知賤妾不是真個賣唱遊妓了……”
三姑娘話未說完,前院亂嚷嚷的,似乎又到了一批客人。一個暴跳如雷的客人,嘴上罵著大街,一路罵進楊展住的一層院落。來一個夥計,領著他到了三姑娘住的對面一間廂房。
夥計百般奉承,這位客人坐在房內,兀自高聲大罵。楊展在正房內,以為客人罵的是店裡夥計,後來一聽是鄉音,卻卷著舌頭打京腔,罵的也不是夥計,他罵的是:“皇帝老子瞧不見老百姓苦處,偏又相信一般混帳行子的太監,把江山搞得一塌糊塗,咱還進什麼京去,回老子的老家是正經。”楊展聽得非常驚異,這人難道是個瘋子?一個人坐在房裡海罵,而且從四川進京,到這兒,算是十停走到九停了,這位老鄉,居然預備一怒而回,這事真新鮮了。
聽他這陣海罵,是人人想罵,而不便出口的,原不足奇,何致於一怒而回,奇便奇在此處了。
仇兒笑道:“聽口音,這位海罵的老鄉,定是白天鎮上,打抱不平的馬上壯士。”三姑娘點點頭道:“一點不錯,他罵的話,相公大約莫名其妙,憑我猜想,大約從和尚罵到太監,從太監再罵到皇帝頭上去的。”楊展愕然問道:“這是怎麼一個故事?”三姑娘笑道:“賤妾也是瞎猜,這容易,這位小管家多聰明,一打聽便明白了。”仇兒腳底癢癢,巴不得望外蹦,順著三姑娘口氣笑道:“相公,那客人是我們老鄉,如果真是街上見過的馬上壯士,長得真威武,大約有點武功,相公何妨和他談談,否則我先探探去?”楊展微一點頭,仇兒如得軍令,飛一般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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