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道長只覺俊卿講了之後,他更加弄不清楚,問道:“白大俠,恕我多問一句,令師是不是要挾他放人之時令曾將他所知隱秘都説出來,你與柳師妹便也因此得悉其內情,知道這一次黑白兩道的拼鬥,全是那些人的奸計所促成的?”
俊卿點頭意示不錯,白石道長道:“白大俠從醫仙狄師叔習醫,又是吳師妹的夫婿,與本門關係何等深厚,可不能算是外人,依白大俠看如何處置才好?”
俊卿道:“自然與柳姊姊説一樣,中途罷鬥,各自回山最好。”
白石道長緩緩搖頭道:“現在綠林魁首梅若望之子梅子豪已經來了,在等我們的迴音,武當派掌門人無塵真人出面和大家的約定,後天重九在日觀峯上,齊聚各派掌門人,定了時間地點告訴梅子豪,便籌劃赴約拼鬥之事,以雙方仇恨之深,若只憑不悉內情的幾句傳言便收手,使各派門下終我們幾位掌門之世,永遠抬不起頭來,那是絕對辦不到的。”
俊卿也覺煩惱,道:“既然如此,那便去打一場耍耍也無不可。”
他講出這句話來,全場之人,無不一怔。
白石道長將他左手舉起來,只見手上小指新斷,道:“我雖然斷指,然而只要能知道確實是受奸人惡計的播弄,我可以收手而不收手的話,我願以天為誓教我餘下的九指全斷。”
俊卿道:“當時我身落敵手,劍尖指在玉枕骨上,我恐怕為師父丟人,仰頭朝劍尖撞去。”
安潔聽了低低一聲驚呼,俊卿望她笑了一下,似是請她安心之意,續道:“他意存要挾,不欲我死,收劍極快,我仍然受傷暈去,至今未愈,可並不是我貪生怕死,求我師父以他的隱秘來換我的性命,不過既然這樣做了,不説我師父威鎮天下,便尋常之人也非守信不可。”
白石道長沉思良久,緩緩低頭去道:“如此説來,除非三日之內,有人採得隱秘來報,仍然非與綠林訂約一拼不可,我派中人都到齊了,便請白大俠迴避頃刻,我就此開香堂定了大計,準備拼命。”
俊卿以為他有趕自己走路的意思,拂袖站起,若非方才安潔細語叮嚀他半天,他真忍不住要和白石吵了,他一口氣吐出來,又咽了回去道:“好,我便迴避。”
他回身便走,白石也不留,安潔急道:“你等我一會兒。”
俊卿住足,安潔對白石道:“掌門人議決之事,我一定遵命而行,不過三從四德,我既然嫁了,身為女子,外子要走,我可不能獨留。”
她説完行禮,姍姍而行,與俊卿一起退出。
他們走了不遠,便見年青的弟子分途去請人赴會,玲瓏手許銘先也趕上來與俊卿敍分手之情,他處世玲瓏,知道俊卿夫婦心中不樂,所以講的只是莊中男賓盟沐更衣憩息之處等瑣事,俊卿謝了,廳中鐘聲一下下敲起來,一連九聲,許銘先也作別自去。
慈心仙子吳安潔道:“這是九連環,除非得掌門下的允許,派中無人可以不到。”
果然,息了一會,連着又是九響,一會兒又是九響,一下下敲得都聲音沉宏悠遠,叫人心跳不已。
安潔知俊卿心中不樂,笑道:“這些鐘聲,每次九響,一共九次八十一響,從第一響開始到第八十一響為止,全派的弟子請長老的去請長老,佈置香堂的佈置香堂,等到鐘聲一停,恰恰是一都站好,掌門人開始在祖師爺前面上香之時,我做了十七年的終南弟子,這是第二回聽它。”
鐘聲緩徐有節,一聲聲飄蕩在山谷裏面,俊卿的心也之微暢,笑道:“安姊,你怎麼説不來又來了,是不是你兩位師姊把你拖來的?”
安潔雙頰微微暈紅,道:“早知如此,就和你一起動身了,我和她們從小玩慣了,我一見面又不好告訴她們不能走的緣故,就被她們一路拖到泰山來,唉,她們年紀不小,和你一般,淘氣依然,你走了之後,我又有點想你,所以也就隨她們來了,倒走在你的前面。”
俊卿道:“安姊你今天不怪我吧?”
安潔道:“我怪你作甚,不過,你也不要生氣,要知終南派上一回敲九連環是第七代掌門人伏刃自裁,今天白石師兄心裏也不好過,你須看在我面上,原諒於他。”
這時鐘聲一息,莊院中一個人俱無,只覺萬籟俱寂使人心中不自覺有空虛寂寞之感,俊卿輕輕握着安潔的小手道:“對不起,是我的莽撞失禮。”
安潔連連嘆息:“這一次的鐘聲,不知是為誰敲的,關內爭雄,關外去爭寶,兩場大戰,都是兇險之極的,你快些讓我看看,你傷勢如何?”
時間在焦慮之中,過得最快,三天已過,正是重九四更的清晨,終南門人一起站在莊院門口送白石道人赴會,這次是掌門人之會,到的人都是一門一派的領袖人物,決定的又都是各派的興亡大事,赴會的人固然神情肅穆,送的人也莊重沉默。
白石道長謝了同門相送之情,拔步便走,他既然是一派之長,自然有他的獨到之處,此會關係不小,他走得沉穩而又迅捷,一會便隱人暗中,逸出各人的視線之外。
日觀峯由下至上,都由武當弟子招呼,最後接應的人是武當四劍第二的飛霞子,飛雲子回山聚眾,他是弟子一輩最長之人,白石道長問道:“令師無塵真人來了?”
飛霞子道:“是的,還有華山的神尼優曇大師也來了。”
此時方近五更,日觀峯日猶未出,仍只有天上的數點寥落晨星相照,地下放了十二個蒲團,想來是為十二位掌門人準備的,無塵與優曇站在崖邊東望,這時也回身相迎,白石雖然年青,可掌門人是一派之尊,終南也是玄門正宗的名門正派,都各以平輩之禮相見。
一會兒崑崙的水先生,點蒼的攀少少,少林的無妄大師,絡繹而來,頃刻十二人便已聚齊,東方也有一線紅光從地平下直衝九重霄漢,跟着一輪旭日射出萬道霞輝爬了上來,將半天密密的彤雲,猶如積雪遇見滾水一般,消蝕得不見蹤影。
無塵道長是主會之人,見旭日已上,時間到了便稽首為禮道:“各位掌門,我們現在先推定一人為首,再來商議一切。”
各人正待落坐,只聽山下一個聲音若斷若續若續傳了上來道:“天縱派掌門赴會。”
他的聲音不高,然而遠遠傳來,雖有山風也吹他不亂,若非功力已臻爐火純青,不克當此。
跟着便半山間迎賓的武當弟子一個接一個的報出他的名號道:“天縱派掌門赴會。”
無塵擊掌嘆息道:“此人是誰,身法好快,五十丈一個迎賓弟子,他走過其間,只需通報名號的三個字便已有餘。”
白石道人聽了一皺鎇,凝神不語。
最後一個弟子是飛霞子,他只報到“天縱派……”第三個字上,一個丰神豐秀的少年,帶了一聲劃空長嘯已經站在十二個蒲團前面。
無塵與白石一起起身道:“是你?”
少年笑吟吟的道:“不錯,晚生是餘杭白俊卿,師父自稱天殺星秦天縱,他不在這裏,門中只有我一個人,所以就代表他來赴會。”
天殺星秦天縱,一生雖是殺孽極重,然而並不是黑道中人,武功別尋踩徑,卻是極高,確有一代宗師的風範,他若要創一個天縱派,可無人能不承認,既然如此,俊卿雖然年青,眾人也拒絕不得。
無塵想了會兒道:“好,飛霜你再端一個蒲團過來。”
俊卿落坐,無塵重新開言道:“現在請各位掌門人先推一位掌門為首,主持一切再來商量大計。”
坐中武當無塵是主會之人,華山優曇、少林無妄大師、點蒼樊少少、崑崙的水先生,在武林中都聲望極隆,各自互相推讓,只有無妄大師靜靜坐着,一言不發,別人推舉到他時,他只緩緩擺手,拒絕的意思卻極堅決,大家都無法相強。
終南白石道長道:“既然是無塵真人主會,那便請無塵真人主盟如何?”
無塵起立道:“這是各派全體數百人性命有關之事,無塵德薄能鮮,萬不敢當,還是請各位掌門另推賢能的好。”
青城派姜進思道:“我有個主意,誰人露一手令得全體心服,尋便推他為長,此去乃是拼命,須是以力服人,各位掌門以為如何?”
眾人被他一説,齊都啞口無言,武林中提到武或掌門人負有宏揚派中武學的大任,絕對不能退縮。
姜進思見大家無言,笑道:“既然如此,我不客氣先露了,拋磚引玉,敬待各位掌門指教吧。”
姜進思説完抽出兵刃來,原來是一條金鞭,笑道:“青城山的勝地是金鞭崖,本門武功沒有別的,鞭法還有一得之愚,我揮鞭現醜了。”
他舉手揮鞭,輕輕劃過,金鞭也是重兵刃之一,他輕輕劃過,很得輕快兩字訣,點蒼樊少少讚道:“舉重若輕固然不易,這一鞭劃空如此之迅疾,然而鞭過之處,破空無聲,的確難得,天下鞭法,全尊青城,真是其來有自了。”
少林無妄大師道:“姜施主的鞭法固然好,樊施主眼力也不弱啊,鑑賞之精,便足見所學確是非凡。”
少林自禪宗一祖達摩開派,稱尊武林千餘年,與各派都有交往,得少林寺掌門方丈一語的獎勵,姜、樊二人都覺甚為光彩,所以連連客氣。
無妄大師微笑續道:“出家人的武學不高,我念一句佛吧,為咱們這一會,祈佛祖的默枯。”
他説完也不客氣,唸了聲:“阿彌陀佛。”
坐中一半之人都覺不解,他這一聲佛念得與普通老和尚毫無二致,那是他絲毫不露,不願做掌門之首,主持殺伐之事了。
俊卿心中也是疑惑未定,卻聽武當無塵嘆道:“大師慈心渡世,當真令人感愧無地。坐中各位掌門都是一生精力都儘量放在武學上之人,試想一想,可能不能如大師這般高聲唸佛卻一絲絲武功都不帶出來麼?”
經無塵一提,十二人齊聲讚歎,都認為武功不再露,大家武學既然都極高,那彼此露一手便各有特長,極難判別高下,當此之時,除非比鬥一場才決定得了,然而每人的武功都這樣高強,爭生死於瞬息之間,十三個人比下來,最少有七人以上的傷亡,所以公認為要以一點不露武功的痕跡,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那才是真正無敵天下的高手了。
俊卿聽無塵點出了無妄大師的功力高深之恨,從平凡之中看出他的不平凡來,心理很有一點欽佩,他此來一半是因為白石道長無禮將他請出集賢山藏大廳之怪,一半是想瞻仰一下被天下武林推崇為泰山北斗的掌門人的真容,並無爭勝鬥狠之意,心中欽佩,口中便道:“大師返璞歸真固然難得,然而真人見人之所未見,也是不易,依小生之見,天下以他們二人為尊了,何妨便從他們二人之中推舉一人訂此會的盟約呢?”
青城姜進思一鞭引出無妄的一聲“阿彌陀佛”,真正變成了拋磚引玉,心裏很不是意思,嘴上只得乾笑相和。
峨嵋派的掌門後至,是個中年女子,神情冷傲淡漠,冷冰冰的道:“白大俠,你還不曾見過其他之人的武藝高下,怎知便以他們二人為尊?”
俊卿被她頂得一愣,可是這峨嵋掌門人時鑑珊的聲音之冷,叫他有火也發不出來。
時鑑珊對她的話能夠使人生氣,生似毫無驚異之感,續道:“若説返璞歸真,陰陽真氣有了成就都可以辦得到,你怎能斷定不是無塵真人與大師同出一脈,因而特中推許呢?”
俊卿的火氣被她冷拎的話聲一冰,原已消去,這時又氣起來。
無塵聽了也大不舒服,問道:“時掌門人,你是説貧道心存偏頗,意在偏袒麼?”
時鑑珊將小嘴抿得緊緊的,冷冷的道:“我是舉例説請白大俠不可替別人出主意,誰高誰下,大家都看得見的。”
她的話也有教訓無塵不必多嘴的意思,可是她聲音既冷,人又極豔,叫男子發不出火來。
在場的都是掌門人,稍微的不得體,都將使一派蒙羞,時鑑珊的話雖然使人不快,但也使一些人,心懷大快,這主盟之位大家嘴上相劉,其實心裏是誰也不讓的。
俊卿被她氣得愣在一旁,悶聲無語,見無塵也被她氣倒,他的氣反倒消去,笑道:“時掌門人,你罵起人來極美,若能再温和一點,春天便到這日觀峯上來了。”
他的話似誠懇而不誠懇,似輕浮而不輕浮,時鑑珊氣道:“你説什麼?”
俊卿笑道:“我是説大雪山萬載積雪之上,有千年雪蓮會開花、結實,將春天帶去,如時掌門人之冷豔,如能一笑如春花初放,把春天帶來這日觀峯上,想也不難。”
少林無妄大師緩緩起立勸道:“今天一會,老僧但望各位掌門人,都勿計私怨,共圖大計,否則前去赴會,回來的人就更加少了,若以為然,還是暫息忿怒,便依時掌門人之議,各獻絕藝吧。”
時鑑珊輕輕“哼”了一聲,恢復了她的冷漠,俊卿也不好意思再吵,一笑住口無語。
執着下去崆峒鐵指頭陀演一指禪功,其他各人也分獻絕藝,所出招數無一不是一派的精華所在,聚如此之多的好手於一堂,各獻本人武學上參悟所得的秘奧,令俊卿看得心神俱暢,大聲喊好。
他自重逢天殺星授他運勁發力之道,又經歷了數次兇險的大戰,已經漸漸瞭解到武學的要旨,現在看了這些掌門人的招數,與他師父三天之內告訴他的拳經劍訣一印證,更多互相發明之處,狂呼喝好,情不自禁之中,武學早已大進。
他“六龍御天”學,意取龍形,所以崑崙水先生一出手他便全神貫注,注視他的變化,崑崙派開派以來,就以“九現雲龍”的身法威震天下,俊卿心響久矣,今天才得一見,真是欣喜若狂。
俊卿自己獨自闖上山來,以他身法的迅疾,與嘯聲的強勁,使在場之人懾於他的聲勢,無一人願意出言拒絕於他,可是見他不論對那一派的絕技,都一律呼絕叫好,這些人都是一派之長,見多識廣,認為他淺薄,都策生輕視之心。
事實上俊卿卻浸淫在各派武學的變化之內,別人對他的觀感,絲毫不覺,每從別人武學之內,印證得他自己“六龍御天”的妙諦,便手足不禁,形似瘋顛一般,這時看了“九現雲龍”,乃是與他自創之學,最近的一種,會心之處,更令他情不自己。
須知一人的才智,終屬有恨,若要便創一家之學,必定要經過遭逢許多悟解不通的疑難,此時只需一人為之解決一二處難題,已經可以令他獲益非淺,何況是集天下的名門大派的神髓於一爐呢。
這乃是俊卿自離海林小築之後,第一次所獲得的奇緣,得益之多,較上次為尤甚,他一派一招的看法,只覺心中的難題一個一個的迎刃而解。
他始終想不通的何以少林一派,以沙門至剛的功夫會稱尊天下達千餘年之久,看到無妄大師,聽到他那一聲“阿彌陀佛”,再聽無塵的返璞歸真一語指點,也恍然而悟,須是至柔固然可以克剛,然而至剛之中本來便涵藴了至柔,剛柔既然一體,那也就無所謂剛柔的分別了。
俊卿先還有鬥嘴鬧氣的閒情,隨着各人的招式愈來愈精微奧妙,他也漸漸喪神失魂般的迷入其中,下意識的指手劃腳的模似着各人的架式,發泄他心中妙悟通天的狂喜之情。
此時崑崙水先生早已盤空九折,每折一個身法,坐於原位,還剩下沒有動手的便只剩下武當無塵,峨嵋時鑑珊,與俊卿了。
俊卿仍自口中唸唸有詞的指手劃腳,自然沒有動手的意思。
時鑑珊輕輕將她懷中的一個長園形錦袱打開,取出一面鐵琵琶來,説道:“真沒有見過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呆小子。”
她不論説話、罵人、還是生氣,聲音冰冰的都像是午夜寒風一樣,俊卿滿腔熱情忽然被她幾句譏諷之話,冰醒過來,摸着頭,茫然道:“你説的呆小子是誰?”
時鑑珊理也不理,纖纖玉指,輕輕的調弄手中鐵琵琶的弦子,叮冬之聲一揚,連少林無妄和武當無塵等幾位絕頂高手,也凝神關注,峨嵋鐵琵琶的“滅絕神音”,專在不知不覺中傷武林高手的內家修為,誰也不敢輕疏大意。
她的綿袱一去,鐵琵琶取出,便有如一陣寒風吹過峯上,琴音一起,更是冷得厲害。
俊卿在茫然這中,好似聽到她在罵他,抬頭一問,她不理即彈起琵琶來,度曲之時,恃強喝問這種煞風景的事他是不做的,便靜心聽去。
只聽冷冰冰琴音之中,似藴藏了一團團的烈火一般,在遍身寒顫之中,激起了滿腔的熱情,連胸中的熱血似亦要衝口而出,叮冬不絕的琵琶,聽在耳內,卻像是敲在心上一樣,令人神魂為之飛越。
俊卿聽到妙處,只覺得是平生示有之奇遇,這一曲“陽關三疊”,聲音從一疊一疊向上翻去,幾乎達到了不可思議的聲音上的境界,俊卿提心吊膽,只怕她的琶琶聲音翻不上去,那可真是極為可惜之事。
然而不然,就在他以為絕不可能的時候,琵琶聲音已經衝過了障礙,向上翻去,直到三疊完了,才一瀉而下,落在那起音的“西出陽關……”的“西”字上面。
時鑑珊將琵琶收好,餘音弱弱,猶是不絕,俊卿鼓堂竭聲大讚,道:“時掌門人,這種妙絕塵環的琵琶得能一聽,豈止是三生有幸呢,若早知時掌門人有這種絕技隨身,那便無論如何都絕不敢冒犯了。”
他説完之後只覺天風之中,那琵琶的餘音仍自未絕,加上他自己心中方才的極端強烈的感受,情不自禁的輕輕擊掌,自語着讚道:“好,好,陽春白雪,留雪停雲,這一曲陽關三疊,真是千古的絕唱了。”
他拼命大聲稱讚,稱讚得一個個各派的掌門人愣在那裏,只覺得武林催命的“滅絕神音”,居然也會有人叫好,真是奇事層出不窮。
時鑑珊將琵琶鬆鬆的拿好,説道:“峨嵋一派,全部以貞女人道,防身兵刃,便是這一面蛟筋作弦的寒鐵琵琶,清音一起,取惡蛟之毒與萬載寒鐵之冷,在冷勢變換分合之間,慣於導人走火入魔自摧內腑。”
她是女子不好意思説,蛟筋是取天賦奇淫惡蛟的慾火中燒之像。
好的話到這裏,旁聽數人內腑微傷的都極為氣忿,紛紛詈罵道:“今天講好是各獻一招,並沒有説是以招攻人,你讓大家在無法還擊的情況下,受你琵琶聲音的侵害,違約犯規,損人而不利己,還自鳴得意麼?”
時鑑珊好像將這些聲音都當你是樹濤海風一般大自然的聲音,完全不放在耳內,等他們聲音一停,續道:“我峨嵋自寒山師在武學中別蹊尋徑,以寒鐵琵琶絕技稱尊武林以來,因為它清音一起,敵友同傷,所以被人稱做‘滅絕神音’,就此一個朋友都沒有了。”
她整天抱着寒鐵琵琶,全身都好象沉浸在冰窖之中一樣,臉上雙頰也極白極冷,這時去添一絲微紅,續道:“我自十五歲內功小成山行道,這一曲‘陽關三疊’彈了三十年了今天雖遇知音,可惜已經晚了,我令我門下武林中薄負時譽的峨嵋七女,來隨待白大俠,令她們也可以時聆訓誨,得些教益。”
時鑑珊與俊卿方才吵嘴,這些人都是面和心違的,大都絲毫不以為意,經了一曲“滅絕神音”,他們互相大讚起來,卻令人一齊大驚失色,尤其時鑑珊的話備致傾倒之意,絕不類她平日的冷言冷語。
所以同時朝他們兩人看去,只見時鑑珊的臉上,那一絲微紅,化而為一圈薄暈,又淡淡的消失得無影無蹤,俊卿卻起立遜謝道:“時掌門人,這絕不敢當。”
時鑑珊也懷抱着琵琶起身道:“這是峨嵋寒山祖師的遺訓,並且又是我感謝知音的意思,白大俠不必客氣了。”
她的語聲在講客氣話的時候,也還是不改冰冷。
俊卿聽了她的琵琶之後,知道她冰冷的聲音之一中,自有滿腔熾烈的情感,不再介意她冰冷的語氣,笑道:“聽時掌門人的琵琶之後,使我悟解到天下任何事物皆無止境,只須鼓起勇氣,向前衝去,就可以超越那不可知的障礙,達到前人未致的妙境了。”
時鑑珊攔道:“白大俠不必客氣,唉,可惜晚了。”
她極端白潔的臉上,一絲微紅又一閃而隱,俊卿心中的敬佩真不足以言語形容,深深謝道:“那便添顏敬如掌門人之命。”
無塵與俊卿初見便覺看不透他的深淺,見他淺薄無知的為每一人叫好,才微生輕視之念,忽然在一曲“滅絕神音”之後,時鑑珊在如此的敬佩,看他面上神光湛然,可見時鑑珊所欽佩的不僅是知音,而且也是那深不可測的內家修為吧,他想着不由微微皺緊了眉頭。
無塵是籌主此次聚會之人,循例是最後一人獻藝。可是俊卿上山之後,全神費注在各人的絕藝的變化上,無塵功力較深,看出他是在為自己的初創的絕藝在尋覓一條出路。
俊卿如此沉浸武學之中,他自己就不便出言催促,所以緩緩站了起來,走入場中。
俊卿已經看出趣味來了,這無塵曾以長拳起手一式,殺了全勝,令他驚駭不已,這最後一人的獻藝他更加不能放過。
只見無塵輕輕的道:“我武當長拳太極十三式,因為淺而易學,流傳較廣,武林大都耳熟能詳,也不過是合五行的五式與八封的八式共為十三式而已,貧道現在以中央戊土中定一式,請各位教正。”
他話説完了,他旋身一轉的中定起首一式也演完了,令人覺得他的招式渾然一體,出不知所從出,收不知其從收,可以説他是一招未發,也可以説他是無數伏着都已隱隱發出。
俊卿看了再也忍耐不住,開口問道:“無塵真人,你這一招之後究竟有多少伏招相隨?”
各人招數上的隱秘,是大家秘不告人,認為與自己生死存亡有關的,也只有他才問得出來。
無塵想道:“本派受綠林如此大辱,若不得盟主之位,前去復仇雪恥,只怕難免派中的傷亡慘重,想奪主盟之位,若不能以絕藝鎮住各人,在各人都各有絕藝獻出之時,紛爭豈有已時。”
所以想了一會兒,便即答道:“我武當三豐祖師創藝,一共有十八字訣,第一字是‘殘’忍的殘字,務期以靜制動,一發便以雷霆萬鈞之力,一舉奮破敵,只要動手便絕不留情,所以起手一式最是兇悍精鋭。”
俊卿曾見他掌斃全勝威勢,聽了更覺得感受之強。
他説話時微微一頓,加重了語氣道:“伏招應周天的尺度,共有三百六十五招,不過能發出多少招,那就要依各人的功力深淺而定,依各人的稟賦與天資,大概一年的修為可以有一兩招吧。”
無塵以掌門之尊又有一甲子以上的修為,他已經無異將他一招之中所含的伏招告訴大家了,在場都是高手略加忖度,便可知道自已是不是無塵這一如的對手。
他説完之後,眾人一齊陷入沉思,若無妄不肯就主盟之位,以無塵這一招之狠,大概非擁他稱尊不可。
華山掌門神尼優曇道:“現在還剩白大俠了,請白大俠也趕快施為吧。”
俊卿本來無意爭勝鬥狠,為好奇和與白石鬧氣才獨自闖上山來,現在別人請他獻藝,他頓有不知所措之感他唯一的絕藝“六龍御天”,純以隨機變的變化為主,並無一定的招式,他聞神尼優曇之言,想了又想,還是一招也沒有想起來。
他抬頭見大家都在等他遂信口道:“我武藝膚淺,倒是念書時對莊子的南華秋水之篇,還略有心得,我背給大家聽吧。”
他的深淺,無人看得透,似乎是時弱時強,而真正正式武林高手,也並不是非要動手才分得出他的高下,他説要背書,大家是聽之而已,由他去背。
莊子是道家書,南華秋水之篇其中析理性命之學講得不少,玄門的掌門人像無塵、白石等等不用説,其餘各人聽了也都耳熟能詳,聽他背來,並無特別令人驚異之處,只覺得抑揚頓挫,還悦耳好聽就是了。
俊卿背到一半,卻令人一起注意傾聽,改容相向,因為他一口氣始終未息之故。
內家煉功,這氣脈悠長,最足以看出一個人的深淺,他莊子念得好固然不易,一口氣如此之綿綿不絕,輕重有致,即使他念的是“百家姓”,“三字經”座中之人也非起敬畏之心不可。
俊卿背完了,朗朗書聲,悦耳之處,也不在寒鐵琵琶之下。
此時十三人各獻一招已經獻完了,誰也不曾服了誰,都認為:“你固然不錯,我也不差呀!”
所以俊卿的書聲一停,竟是半天無人説話。
俊卿見他們每人都這般如臨大敵一般,有些好笑,遂笑嘻嘻的道:“每人一招都演完了,依學生看來,功力雖然略有深淺之分,然而招式的變化卻都各有獨到之處,難以判別優劣。”
他這幾句話,使一大半人稱心,俊卿見大家都以他的話為然,續道:“這招式是各派的獨得之秘,既然判不出高下,那功力麼,掌門人的功力可不足以代表一派之中最高的功力,若據些憑斷他所掌一派門户的高低,恐怕不能令人心服。”
無塵微感不悦道:“依白大俠之言,我們各獻一招,是等如兒戲,毫無用處了?”
俊卿知道所發招式以他最狠,自己的言論一定不得他的歡心,他也不以為意,答道:“真人息怒,小子年輕識淺,這一會許我參與已經不勝榮幸之至,哪敢再妄肆主張,不過想到主盟之人要擔當各派的首領,這一會後,任重道遠,若非是全體心服口服之人,還不如不選取的為是。”
無塵心想:“這毛頭孩子胡言亂語,投合了大家之所好,自己若再堅持下去,必定使其餘十二人一齊不快。”
他想到這一點,遂道:“依白大俠之言,莫非要毫無結果的就此散了麼?”
俊卿笑道:“我哪裏敢如此狂妄,不過別人不説,若以終南派而言,現今掌門人白石道長的太師叔野叟田莫野,曾經在抱犢崮狹谷之內手劈萬擔飛石,令人欽佩不已,派中有如此高人,若僅以白石道長的功力為準,只怕不能令終南派心服。”
白石道長被俊卿明説他功力不行,不覺臉微微一紅,可是野叟是他太師叔,他也不能反駁説俊卿説的不對。
華山掌門神尼優曇道:“便算這一次各人一招不計,這主盟之人卻是一定要選的,白大俠可有良策麼?”
俊卿微微一笑,正想想個調皮主意來大鬧一場,熱鬧、熱鬧,卻聽峨嵋時鑑珊冷冰冰的聲音道:“若説良策,我已經有了,便推白大俠為主盟之人。”
她此語一出,大家都等着他兩人的好戲,俊卿的表現雖然不凡,可是他年紀如此之青,居然要做這十三人之中掌門之中的掌門,這句話諷刺的意味便甚足。
俊卿站起身來,臉微微紅着,搖着手道:“不可,不可,時掌門人千萬不可如此玩笑。”
大家對俊卿的只有微羞,並無嗔怒,已經甚為奇怪再看時鑑珊時,只見她冷冷的臉上,卻也並無絲毫玩笑的意思,這才微微驚異起來,神尼優曇道:“時掌門人,你説的可是真話麼?”
時鑑珊道:“自然是真話,方才我一曲琵琶,受傷的不説,其餘各人也都戒慎戒懼,如臨大敵般才支持過去,只有白大俠一人能夠浸淫其中,而忘情物外,我命門下峨嵋七女以後追隨於我,難道也是玩話麼?”
少林無妄大師沉默許久,也道:“老衲要守沙門戒殺、戒貪、戒嗔等戒律,與這盟主一席主持尋仇拼命那是絕緣了,可否據此説幾句持平之論。”
無妄這一説等於已將他自己置身事外,大家都道:“大師請説。”
無妄道:“若以老衲看來,招式之超絕,似要以武當無塵道友,與崑崙水先生為好。”
他以少林方丈掌門之尊説出這樣話來,眾人心裏就是不服,也不願無禮反駁,無塵與水先生都起立謙謝。
無妄續道:“若以功力深淺而論,老衲卻以時掌門人推許的白大俠為高。”
他此言一出,頓時令人大驚失色,時鑑珊推許俊卿,大家都認為她是女子因俊卿丰神俊爽之故,特加好感,無妄大師也如此説,那便絕非是兒戲之言。
無妄見大家的神態,驚異多於欽佩,微笑,續道:“無塵道友曾經謬讚老衲已經到了返璞歸真的境界了,白大俠琅琅書聲也同樣無一絲火氣啊,而且氣脈悠長,確在老衲之上,諸位施主以為如何?”
大家被他説得呆住,倒並不是不信的話,只是覺得要把如此年青之人列為絕頂高手之林,總有什麼地方,不對胃口似的。
俊卿自己起身道:“大師的獎掖後進,性情可感,只是晚生是來藉機觀摩各家絕藝,一開眼界的,卻絕不敢當如此厚意。”
崆峒鐵指頭陀叫了起來道:“這酸丁有什麼好,我不服。”
無妄微笑不改,緩緩的道:“老衲舉出這三個人來,也只是一已之見,並無有使各位信服這意,若不以為然,便另尋別人亦可,若以為然,那麼便各出難題相考,包括了武功與各種應變的雜學在內,從三人之中選出大家的盟主來。”
無妄此話説了,大家又覺心氣微平,心想:“試試再説,三個人行與不行,其權都操在自己手上。”
鐵指頭陀人極魯莽,大聲道:“好,酸丁若接得下我的一指禪功,我便服了。”
他也不客氣,氣鼓鼓的站起來走到俊卿身邊道:“這是試你功力的深淺,是否如無妄大師所説的那般深不可測,我出招,你可不許躲。”
俊卿先時以為他行動魯莽,人一定有點傻,這才發覺天下的傻人實在不多,就以這鐵指頭陀而論,不把便宜佔足了,他還不肯動手。
他上山雖然不是意與人爭鬥狠,然而事到臨頭,要他逃避,他也不肯,起身應戰道:“我可以接你一招,不過要把五官和全身三十六處大穴死穴讓開。”
這鐵指頭陀的一指禪功,大家都看見的,隔空一指,能夠碎石如粉,聚全的勁力於一指,比拳打掌擊要厲害得多,俊卿出言接受了他的挑戰,大家也就不再反對他列入三人之中。
這鐵指頭陀説他莽撞卻不莽撞,説他不莽撞,卻又魯莽之極,俊卿説完了,他既不應聲,也不點頭,卻一指直向俊卿胸前點來,他來勢又兇又快,然而指尖並不在穴道之上。
俊卿只得運氣而受。
忽然只覺得點處一陣古巴麻,他握了拳不能還手,實是難受之極,便覺全身的氣血直向被點之湧去,似欲破體而出一般,他第一次硬擋如此高手一擊,心中也甚是疑懼未定。
這鐵指頭陀卻一驚較他為甚,着指處正在得意,忽然反彈之勁直撞而回,其勢迅疾,絕不較去勢為慢,他收手後躍,落地之後仍然退了一步方才站穩。
他們兩人相對站了半天,俊卿不語胸前有着指之處,風過之時露出一個見肉的銅錢大的洞來,鐵指頭陀與他相反,哇哇的叫了半天,直是看他自己的手指。
鐵指頭陀看了半天,又吮了一吮他煉功的手指,笑着道:“酸小子,邪門兒,還好禪功未破否則非和你拼命不可,算你運氣好,你名下崆峒派算一份吧。”
場中由無妄指定的高手,是無塵、水先生和俊卿,卻以對俊卿不服氣的最多,經此一來,羣雄懾服無言。
半晌,點蒼樊少少道:“白大俠,我有一事請問。”
他們既然承認無妄所言,俊卿是三個高手之一,便不得不承認他也是可能的盟主,故而出難題之先,禮數周到,言語恭敬。
俊卿是逼上梁山了,現在再退縮,那等於是怕了各人的挑戰了,見樊少少請問,笑關應道:“樊掌門人,不必客氣,有話請説便是。”
樊少少笑道:“我點蒼有一種彈指金丸,發出之後,善於因風轉折,被襲之人,不論是避還是擋都不妥,請問白大俠,要如何破解才是正着。”
俊卿想了一想,也不知如何破法才是,遂道:“我出道未久,不曾見識過這一門絕藝,樊掌門人可否令我先開眼界,再思索破解之法麼?”
樊少少不言,屈指而彈,金丸隨手而飛,在山石之間迴環碰跳,十數轉之後,又回到了他的手內。
俊卿見他力道用得如此之刁鑽,鼓掌讚道:“好指法,好指法。”
他贊完了便知道不好,現在是隻能等別人來讚自己的,若贊別人,這彈指金丸破了,便有自誇之嫌,若不破,那就更加難以下台。他想到恨處,一掌向旁邊揮去。
他玄門罡氣已成,經天殺星一指點,內五行真力外發已經不成問題,恨時發掌,潛俱全力。這一掌擊在身旁小樹之上,他自己無覺,隨又陷入沉思。
只見樊少少半天無語,嘆道:“佩服,佩服。”
俊卿不明所以,不過別人在講:“佩服,佩服。”那自然是表示難題已經破解,所以客氣道:“哪裏,哪裏,真是貽笑大方。”
大家順了樊少少的目光看去,只見俊卿方才掌擊的小樹,樹身紋絲不動,枝上的樹葉卻飄落一地,仍然斷斷續續向下落之不已。
這聚會之地,是無塵令手下弟子掃淨了的,此時一地樹葉落在那裏,令看的人都觸目驚心,只見有的一片焦黃,有的卻碎落如粉,有的卻斷處如刀斫一般,與普通運內勁震落者大不相同。
一會兒便見小樹光禿禿的一葉不剩,臨立在秋風之中,就如嚴霜突降一般,有一種肅殺之氣。
時鑑珊輕然慢弄,彈出她懷中琵琶的幾個不成曲調單音,她“滅絕神音”雖兇,座上都還可以抵受,何況幾個單音不成曲調,威力也是不減,然而加上目前俊卿駭世的內功加在各人心上的重厭,便頓然令人有不可忍受的感覺。
鐵指頭陀首先怒道:“你別吵!”
時鑑珊輕輕將琵琶仍自收入她的綿袱之中,並不答話,她的脾氣如此之温順,真是從所未有之事。
然而聲音一去,時間卻如同凝縮在這一點了一般,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半晌,華山優曇神尼嘆道:“內五行真力合運能夠勁達枝梢綠葉之上,而且金、木、水、火、土,五力相合相離有如此佳機,的確已到菲夷所思之妙境,便天殺星親臨,恐也不過如此吧。”
地下落葉,微微焦黃的是心火之力,筋絡全毀的應該是肝木之力,至於碎如細粉的,那是應的腎水之力了,這無意之中的一掌,實在是最足以表現俊卿實力的一招。
由無妄指定了三人,大家卻齊向俊卿為難,那是看他年青可欺之故,鐵指頭陀伏輸,也還罷了,樊少少的彈指金丸被俊卿不聲不響內五行真力合運的一招破去,卻令在場之人,對這種超出人力以上的功力一齊有在武功上不得不服輸的感覺。
在場之人無一人沒有稱尊天下的雄心壯志,所以這一種不得不服輪的感覺,便有如毒蛇齧心一般的令他們有無恨痛楚之感。
此時,已經日正中天,太陽直直照在他們身上,各人心境沉重,對他的炎威,一些不覺,山風吹起落葉,零零星星的飄在各人身前。
“沙沙”的微聲,便好似大自然對天下所有對他偉力無法抗拒的識諷一樣。
半晌,無妄問道:“白大俠,老衲心中有一事不解,想請問一下。”
俊卿自己也由各人呆愣,明白了以玄門罡氣上的成就,以內五行真力合運,一招所破必不僅止於彈指金丸而已,聽少林無妄問他,他恭敬答道:“大師肯於賜教,感謝之不暇,就請吩咐罷。”
少林方丈大師無妄合掌當胸,唸了聲“阿彌陀佛”道:“請問白大俠,生米煮成熟飯,便怎麼辦?”
俊卿的身世,無妄以少林方丈掌門之尊,豈會不知,兼且他上山之後,生似局外人一樣,毫無奪這主盟一席的心思,不過現在時勢所趨,卻全體不得不擁他為首了,他這一問,實在是內含勸戒的意思。
俊卿知道無妄的話中隱藴禪機,想了一想,答道:“生米煮成熟飯,便把它吃下去。”
無妄是問他一個人種了因之後,要怎麼辦?
俊卿答“生米煮成飯吃下去”,那是説既然已經種因,便當結果,不問自己心內的原意為何,現在既然要去接掌這掌門之中的掌門的主盟一席,自當好好做去不負大家的期望。
無妄問這一句機鋒,是認為盟主一席,若以武功而論,已經非他莫屬,問一句一則是看看他的聰敏,一則也點醒他勉力從公,不要半途而廢,負了眾人推舉他的好意。
無塵與水先生也自知,其力不足以抗俊卿,無塵沉吟半晌,見無妄之後,並無他人再問,遂道:“白大俠,貧道與醫仙有舊,前日還曾見面談你的事情,現在看到故人子弟,有此成就,自然替你高興,這一回我武當傾派而出乃是百餘年未有之大事,報仇雪辱,那是絕不能輕忽的,你若能承應這一件事情,我便令他們聽你節制,共囊武林大舉。”
俊卿心想:“武當其他弟子的傷亡,都是拼鬥而亡的,算不得什麼羞辱,有仇報仇便是,唯有抱犢崮水月庵之事,令他們隱痛在心,不過全勝已被他殺了,陰主其事的斷魂落魄掌屠元庭,又已經毒發身亡,剩下來的麗水、妙月,他已經答應花如玉不追究了,而且替他下毒屠元庭,其仇也應該可以解去。”
他想了之後,答道:“道長放心,此仇此恨自然必雪,傾派之眾由晚生來節制,那萬不敢當。”
眾人見他將武當傾派之仇,一口應承,都有駭異之感,俊卿繼道:“晚生蒙長者期許,自是榮幸之極,然而年輕識淺,如説就此主持天下武林的生死的大事,那是萬萬不敢的,若蒙不棄愚頑,令我充作各位掌門之間的連絡之人,以便齊心合力同去赴會,已是無限慶幸。”
大家見他十分謙虛,對武當一派的大仇又一口允承,心雖不能全服,氣已微平,無塵、水先生、俊卿三人之外,以無妄大師為首,都已經默然頷首承認了他的地位,現在無塵又已退出,水先生道:“白大俠方才曾模疑我的招式,頗能得其神髓,請問可是天殺星秦大俠曾授近似以龍形為主的招式麼?”
俊卿心想:“師父招數未授,然而天心雙飛環若非他令自己記在心中,縱有期緣也悟他不了。”
所以答道:“是的,可惜尚有許多訣竅之處,因年齡所限,尚未悟解,剛剛看到水掌門人的,‘九現雲龍’恍然了悟不少,以後日常親近,討教之處正多呢。”
水先生忽然大聲道:“天心雙飛環何在?”
俊卿入江湖以來,看大家對蛟丹蔘王不惜捨命相爭,對他身懷異寶之事,已經倍加小心,此時被人從他的招式上起了疑念,忽然而問,頗有措手不及之感,茫然問道:“我必須回答你麼?”
他此話已經自承他是知道雙飛環的下落了。
水先生一臉又驚又喜的神色道:“本門祖師因此環而創‘九現雲龍’,其後的每代掌門人,若天資過人也都可以因環而對‘九現雲龍’的招式,有有所增益,自從失落之後,已歷三世,本派弟子在江湖行走的沒一人不傾其全力加以搜求,白大俠若能賜告,全派上下都感大德。”
他説得如此情急,誰也明白,若俊卿不允,頃刻便起紛爭。
俊卿方才一句雖是問他,其實也自問,心下暗暗忖量:“此環可以保安姊的紅顏永駐,益氣輕身,到底要不要告訴它的下落。”
白石道長心中對他原就不能釋然,此時乘機問道:“請問白大俠,大俠的功力所以達到這種超人的境界,可也是因有此種天材地寶相助之故麼?”
俊卿也不知如何不歡喜這終南掌門,卻也並非全是因為他會藉口將自己請出大廳之故,聽他問話,語氣頗為不善,笑道:“不知掌門真人殷殷垂詢這一點有何見教?”
此時心中最急的是崑崙水先生了,失落三世的至寶,忽然有了端倪,若有此實,那關外的參王蚊丹真也不在他的心上,聽白石插口,不覺看了他一眼,微有增恨嫌惡之感。
白石卻不覺,對俊卿道:“無妄方丈大師曾經評定十三人之中,以白大俠,無塵真人與水先生為高,現在武當無塵真人已經放棄,水先生似亦有放棄之意,這主盟一席便非白大俠莫屬了,既然如此,貧道問一問,既可以解心中的疑難,白大俠,破解之後,又可以令終南一派心服口服,那又何樂而不為呢?”
俊卿心中也是煩惱不堪,暗想:“這盟主什麼的,又不是我要做的,是你們破推上來的,居然想藉此欺弄我麼?”
俊卿惱恨未答,卻令十二人一起凝神着急,連對俊卿全心欽服的時臨珊,也微生一點貪心。
俊卿想了又想,道:“這天心雙飛環我是自小帶着的。”
眾人聽他好似仍將此環帶在身上,都將屏息而止的呼息,微吐了口氣,雖是聲息極微,發覺之後,也都微覺不好意思。
俊卿又想了半天,繼道:“聽我師父説,此環每一出世,必定引起江湖劫運,所以囑我帶好之後,永遠要謹慎從事,不得對他人言講,我也始終屬遵訓誨,所以十餘年來,外面一點風聲都沒有。”
俊卿緩緩道來,聽的人都靜聆不語,他繼道:“我幼年體弱多病,若非此寶,根本無望煉功飛武,近來我玄功小成,那是已經完全無須了。”
他語氣之中,對此環似有放棄之意,大家聽了身是凝神一志,俊卿笑道:“崑崙掌門人水先生講是崑崙派的,我師父説是他的,我從我師父手上得來,等我問過我師父再説吧,為這種天材地寶,在天地間是本無一定的得主的。”
白石道長微微哂道:“貪道初見白大俠,便想以如此年青,卻具有如此之高的武功,必定出於苦習之功,與芝華之才,這苦習、‘芝華’二者得兼是武林罕遇的奇逢,誰想卻是因異寶而自重呢。”
俊卿被他譏諷得不由不生氣,怒道:“我如何習得武功與我武功深淺有關麼?”
崑崙水先生已經是忍耐了又忍耐,見白石仍有還言之意,插口先説道:“白大俠請問令師現在何處?”
俊卿只覺氣受大了,道:“請問掌門人,今天是訂盟日觀峯呢?還是天心雙飛環大會?”
水先生胸色微變道:“我崑崙一派,雖然不才,眼見得師門重寶有訊,確絕無不追究之理,白大俠既然將此寶來源推在令師頭上,那便請將令師行蹤告知,我水某自信並無失禮之處。”
俊卿道:“天心雙飛環師父已經給了我,那便由我作主,我白俊卿不才,卻也不敢將事情推到師父頭上去,由他作難,你尋我也是一般。”
水先生沉聲道:“白大俠是不肯講令師的行蹤了?”
俊卿不答,點首示意。
水先生道:“白大俠可知天心雙飛環的來歷麼?”
白俊卿笑道:“它的來歷我已經講過了,是我師父給我的。”
水先生靜靜的看住俊卿,半晌,回身對眾人道:“今天主盟之人,如此之重寶而輕義,諸位以為可以令人心服麼?”
他此語極具煽動之力,果然紛紛低語,多有不服之念。
俊卿笑道:“好,既然大家不服,我又不曾請大家服我,那便就此一拍兩散,大家走路!”
這掌門之中掌門地位何等榮寵,他如此的不看在眼下,卻令大家一怔,很為驚奇。
俊卿從蒲團站起,彈衣整冠,團團一揖,回身就走。他走得如此毫無留戀,卻令大家心中都有曲終人散的寂寞之感。
無妄大師起立相攔道:“白大俠留步。”
俊卿笑道:“不知大師有何吩咐麼?”
無妄大師道:“白大俠此寶雖然貴重,終是身外之物,你玄功既成,無所用於它了,如此寶愛於它,可有其他的緣故麼?”
俊卿點頭道:“不錯,天心雙飛環即使是普通頑石琢成,我也不能將它給任何其他之人。”
無妄大師微微嘆息,轉向大家道:“天材地寶之所以貴重,是因為他對人能有極大的助益之故,若為此而傷損性命,可是本未倒置,智者之所不為的,不知你們可肯聽我一言。”
俊卿真的要走,不僅他們赴會的好手弱一個,以他功力之高,若去助了綠林,那真是大堪憂慮之事,現在無妄大師出面擔任調人,俊卿與各人齊道:“大師請説。”
無妄道:“這天心雙飛環每出世一次,與現在大家捨命而爭的參王蛟丹一樣,都是武林的殺星,主人究竟應該是誰,迄今並無定論,經崑崙而言,也只是所得次數與時間較多,而每代掌門人又多能從其中兩條飛龍幻影,多所解悟罷了。”
崑崙水先生大是不服,抗聲道:“大師何出此言,莫非要坦護於他麼?”
無妄舉掌合什,道:“水掌門人息怒,且容老衲述完再説吧。”
水先生停口,無妄道:“此寶現在既然由天殺星秦大俠給了白大俠,除非他自願拿出,別人可是難以強迫,不過白大俠既有此寶,那蛟丹天賦奇淫之氣不説,可否立一誓言將參王取得後,由終南醫仙煉丹一爐,由-天下武林同享呢?”
鐵指頭陀道:“我們怎麼能信他必能將參王取得?”
無妄道:“陰極而陽生,那參王既是純陽之至寶,生處必在極寒之地,除去時掌門人長伴寒鐵琵琶之外,誰能既御惡蛟侵襲,又可下手掘參?”
時鑑珊也嘆道:“惡蛟所在,除非有大有力之人守護於一旁,我們女子是不能去的。”
白石道長道:“我們怎知他得寶之後,不再據為已有,而肯讓給大眾?”
無妄微微嘆息道:“老實説,老衲也是不知,不過猜想之中,參王並非他必須不可之物,且可免天下擾攘對他身懷雙飛環的覬覷之心,他既然立誓不取,總也有幾成可信罷。”
一個人絕不會一生連一件虧心無理之事都沒有的,若對這些歷盡滄桑的掌門而單言信義的信守不渝,那是誰也不肯相信的,便是無妄既以懷念理推論,卻在不可信之中,又令人起了可信之心。
崑崙水先生見羣情已去,似只待俊卿的宣誓了,心想:“他誓一宜兼以大公無私的身份主持奪寶之計,主盟一席便是非他莫屬,天心雙飛環提也不要提了。”他心中如此想來,臉色不自禁的憤恨。
無妄輕輕掌聲,道:“老衲也知此議不能盡如人意,至於水掌門人與白大俠,之間的爭執,且等見了秦大俠,再由天下武林公平論斷好麼?”
白俊卿對無妄甚為敬佩,聽他講得有理,又想到自己若就盟主之位,對兩道恩怨,或許可以化解,那麼所知隱秘之事,雖不説出也不妨了,遂道:“參王我可以不要,這是可以對天盟誓的。”
他舉手盟誓,場中各人都微有欽佩之色。
俊卿又笑道:“那天心雙飛環卻是我與內子定情之物,絕不能交與任何外人的。”
水先生滿臉憤恨之色,俊卿想了想又笑道:“內子現在懷有身孕,不論是生男還是育女,將來我以雙飛環作訂聘或是答聘之物,水掌門人若果然有意收回師門至寶,那麼從現在起,令全派弟子遍搜天下靈慧正直的男女童嬰,由我親自察看選出一人,由水掌門立他為下一代的掌門人,那麼此寶就回崑崙了。”
這指腹為婚之事,在中國通行了數千年,俊卿出這個主意,可無人以為他有何荒謬之處。
俊卿見大家的神色都鬆了下來,他也輕鬆了下來,老聲老氣嘆了口氣道:“這天下為人父母的心,那恐怕都是一樣的吧,從他沒有降生之時便要替他算起,不知要如何寵他愛他才好。”
他似真似假的説着,聲音裏的疼愛,不僅有父女對子女的疼愛,並而有老人對孫子的疼愛之意,大家不由一笑。
俊卿正容對水先生道:“你若同意,便以十年為期,我們三擊掌訂約吧。”
水先生微疑道:“你此話當真?”
俊卿道:“我師父一生信守不渝,每能令敵黨在下知不覺之間對他欽佩不已,我是他弟子,也要學他一學。”
水先生沉思一會,毅然與俊卿擊掌道:“好,這太行山一會我是崑崙不參加了,就如你之言,去迎接那下一代的掌門人。”
俊卿笑道:“那可不成,才訂了親,便由親家來拆台麼?”
他就主盟之位已經極為明顯,水先生要走,可是雖無拆台之意,確有拆台之勢。
崑崙水先生以至寶可回,這是可以告慰於列代祖師之前的,極為感奮,擊掌道:“白大俠既就盟主之位,那自然全憑白大俠的吩咐行事。”
俊卿笑道:“那也不必,掌門人自己酌量而行好啦,大家若果真要我主盟,我還是依原意作各派之間的連絡之人,各派的門下自然仍由各位掌門人自行掌管。”
無妄大師道:“各位掌門若無異議,便請白大俠主持,訂定我們赴會的盟約,日影西斜,只怕人家梅少主要等得不耐煩了。”
這一次主要爭執的只有奪寶與復仇二樣,俊卿已經解決了一大半,就是有心裏反對的可也説不出嘴來。
水先生起立道:“水某原來因白大俠年青,那是很不心服的,現在心服似乎又有恨晚之嘆,想來諸位也定有同感吧。”
他説完勒須“哈哈”一笑。
俊卿起立,十二人也隨同起立,俊卿指日為誓道:“今天重九一會,我十三派掌門共聚一處,就以日為誓,赴會奪寶,齊心協力,若違此約,神明共鑑。”
俊卿盟約已畢,他回身時,十二個掌門朝他微微一躬,俊卿也還了深深一揖。
鐵指頭陀道:“酸丁作盟主,我是稱你作酸丁,還是稱你作盟主?”
俊卿道:“那也由得大師父高興了,歡喜盟主時便是盟主,歡喜酸丁時叫酸丁也不妨。”
鐵指頭陀道:“看在你受我一指禪功的份上,還是叫你做盟主吧。”
俊卿覺得這頭陀雖是一派之尊,卻不脱憨氣,笑道:“那小生就生受大師你的美稱了。”
俊卿的盟主之位既定,跟着大家便商量赴會的日期和人數地點。
俊卿心想:“師父答應過的不可將所知所悉告知他人,我可沒有將所知所悉,告訴給第二個知道的人,但是也斷沒有由自己帶着頭,眼看雙方兩敗俱傷的道理。”
他忖量了半天,遂道:“各位掌門若尚無一定的地點與時間,這件事就交給我吧,待我與梅少山主商定了,再着人依次前來通知,反正只要不誤出關的行程便可。”
峨嵋掌門,撥她的琵琶道:“那便散了。”
在家齊都看着俊卿,俊卿恭身一揖相送,他現在是十三派這盟主,與上山時的地位大不相同,各人都略致寒喧數語而別。
峨嵋掌門時鑑珊走在最後,俊卿陪了她緩緩一起下山,她對俊卿道:“我峨嵋一派以女子純陰之體,更輔以寒鐵琵琶,普通人練功,強修急煉怕心火入魔之危是絲毫不存在的,你知道麼?”
俊卿讚道:“難怪你陽關三疊一起,連無塵真人,無妄大師一起皺着眉頭堅苦抵受,原來確是你內功甚高之故。”
時鑑珊低噓道:“不錯,我派內功進境是較他們快些,所以我雖年青,內家修為比他們卻並不稍遜,可是進境也就到此為止,再也難以進步,那全身氣脈原由陰陽二氣相合而成,有許多非純陰之氣可解破的玄關之竅,再也衝破不了。”
她聲音是冷冷的,加上這聲低噓與衰頹的口氣,令俊卿頓起俠士仗義之心,問道:“時大姊,不知我可以助力麼?”
時監珊道:“此事甚難,你須想定了不後悔,然後再答應。”
俊卿沉思半晌道:“我已經想過了,不論有何種困難,我一定身任其難,替你辦到,不過也望你提出之先,先想一想,所提的要求雖難,確是人力可以辦得到的才可。”
時鑑珊道:“那自然,害你失信對我並無好處,我下山就命門下七女前來追隨你,要請你踐約時,我自請她們告訴你。”
她説時又冷又白的臉上,又現出一些紅絲,便好似冬日的夕陽照在一冬積雪之上一樣。
俊卿微微有些疑惑,道:“是要借用天心雙飛環麼?”
時鑑珊雙恢復了她的冷漠道:“不是,當時我也曾微起一絲貪心,可是若用此寶補我功夫上的缺憾,絕非短時內可以秦效,你現在已經給了你的妻子,將來要給你的子女,這天心雙飛環也就不能説再是你的了。”
俊卿與相交未久,可是也知道以她功力的深淺與懷中琵琶的寒冷,她臉上那一絲絲微現即隱的微紅,必定是她心中極端難以剋制的情感,才會得如此。
他曾靜心欣賞過她的一曲“陽關三疊”,知道她冰冷的外貌之內,必定有一團似火的熱情,所以心中越添好奇之念,笑道:“既然不是雙飛環,我也猜不出,到底是何事需我相助了,不過只要我相助之時,時大姊不必客氣就是。”
時鑑珊輕輕點頭,意似應允俊卿的囑咐。
俊卿又問道:“時大姊,峨嵋一派息在什麼地方?”
時鑑珊道:“在泰安縣招商客棧之內,白大俠要來看望麼?那我就不命門下七女自己摸上集賢山莊去了。”
俊卿和她談這些瑣事,原是閒聊以遣沿途沉寂的意思,聽她這樣問,似有相邀之意,遂笑道:“時大姊若不嫌唐突,那麼我明天親自前來告知赴會所約定的時間和地點吧。”
時鑑珊輕輕的道:“若只為此事那便不敢相煩。”
俊卿笑道:“若不只不此事,便敢相煩麼?”
時鑑珊也停身,回眸看着俊卿,問道:“你話中是否還有其他的意思?”
她的話聲冷冰冰的,從聲音裏聽不出一點她心中的喜怒哀樂。
俊卿沉思了一會道:“我是想時大姊心中似乎很有隱秘之情,我自忖庸才那是無從窺測的,不知明天來訪,時大姊肯否告訴於我?”
時鑑珊既不答“是”,也不答“不是”,只是緩緩向前行去。
她並不答他的問話,卻道:“你可願再劈一掌在路旁小樹之上,要與今天上午無意之中內五行真力合運的那一掌,完全相同。”
俊卿不知她的真意云何,應了她的話,沉氣凝神劈了一掌,果然樹葉“沙沙”落了一地,與前一掌並無不同這處,俊卿疑道:“可有什麼用意麼?”
時鑑珊仔細看了落葉道:“你這一掌是人力所為,然而深秋已至,那遍天下的樹葉受秋風與寒霜之逼,不久也一定會自行飄零而下。”
她感慨之極,真是何幽怨之深啊?
俊卿年方少壯,對此卻體驗不深,笑道:“一葉知秋,或許也就是這個意思,人力終究是有限的,我掌力再好,一株株的劈去,終屬有限,但是當它自行飄落之時,所見雖僅僅只是一葉,卻同時定有千千萬萬片落葉向地下飄去。”
時鑑珊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要看看你內五行真力,修為深淺到底如何,我令峨嵋七女追隨於你,何者是你之長,何者是你之短,也要告訴她們,我若付託得人,便有回山之想了。”
俊卿微驚道:“時大姊為何也要如此,峨嵋泰山數千裏迢迢而來,一事未成,竟欲歸去麼?”
時鑑珊道:“你怎知我一事未成?”
俊卿老老實實的道:“不知,不過赴會奪寶兩件大事都才剛剛開始,若説便即回山,總有其他的緣故,既以你門下七女相托,可以賜告麼?”
時鑑珊揮手也輕輕劈斷一棵小樹,道:“這也算是一個約言,將來自會告訴於你。”
俊卿想來想去想不透,只覺此女似有滿腹心思,卻只在心胸之間一轉,口中卻盡講一些無關緊要之事。
此時已至日觀峯下,集賢山莊與泰安縣的分歧之點,俊卿舉手輕輕釦了一下前額。
時鑑珊微微彎腰,無語分別而去,俊卿看了她的背影婷婷婀娜之中,自有一番冷意,不覺撫掌而嘆。
俊卿回到集賢山莊,頓有衣錦榮歸的感覺,一聲聲:“白大俠回來了”的聲音,四外轟傳,他背了慈心仙子吳安潔,潛上日觀峯去,原只為了出一口氣,現在回來令全莊震動,實在是意料之外。
終南門户自上輩掌門人自裁,勢衰久矣,羣雄大部星散,現在合聚一堂,旁枝出了武林的奇葩奪來武林的盟主,雖然不是來之自己的掌門身上,也令人極為振奮。
大家都圍着他問東問西,他背那莊子南化秋水之篇,所述河伯海若的故事,勸人開闊胸襟不可自滿自大的故事,無人要聽,羣情淘湧,念念不忘的卻是那內五行真力合運的一掌,想看看令天下武林掌門人一齊震懾伏輸究竟是何種功夫。
俊卿心內暗暗嘆息:“無塵贊無妄返璞歸真,功力深厚,認為如此方是真臻於武學的妙境,然而他自己演長拳起自一式,卻以‘殘’字訣,告訴大家,令當時在場之人,忌憚不能出手。現在終南年青弟子門,羣情如此激昂那無怪其然了。”
俊卿想到以前慈心仙子的囑咐,有“師侄們,男的有驕橫的,女的有刁蠻的,都要加以原諒”之話,所以竟是有問必答,皆大歡喜。
年青一輩的弟子散去,俊卿便向後園精舍走去,他見安潔並不出來相迎,便知必定有事使她煩惱,他一面走着,一面思忖:“若馨稱安姊做安安,她待人接物,也永遠是安安靜靜無憂無慮的樣子,不知何事使她牽掛縈懷,自己回來,她不應該不知道啊。”
他走入後園只覺一片涼森森的,好象到了另一個世界一樣,俊卿舉手輕輕拍他的前額,要把今天一天在外面擾擾攘攘的記憶完全驅走。
卻見前面竹後,有一角羅衫微微現出,他若不是曾受過若馨一次大教訓,現在一身輕快,又要上去蒙人眼眼開玩笑了。
他躡步前行,輕輕走近,卻是一個妙年少女坐在草地之上,英姿秀髮,剛健婀娜,正是美兒,他訝道:“美兒,是你。”
美兒拿手輕輕揪着草,説道:“美兒妹妹。”
俊卿道:“不錯,是美兒妹妹。”
美兒輕輕將草撥起幾根丟開道:“從今以後記住了,是美兒妹妹,這‘美兒’兩個字是留給長輩呼喚的,你終不能説做了盟主,便長了一輩。”
俊卿笑道:“你何事鬱鬱不樂,是同門欺負了你不成?”
美兒回首笑得甜甜的道:“沒有那麼好的運氣,有同門高興前來氣我。”
俊卿笑道:“那一定是昨晚沒睡好,做夢之時被鬼氣着了。”
美兒不答仍自揪草,俊卿也坐下來嘆道:“上山去為的是與白石道長賭口氣,大家比武,我也只背了篇莊子,我背到歡喜的文章歡喜一氣呵成,因此由無妄大師定為武功修為較深之人,大家欺我年青,我不服氣所以爭得了盟主之位,並不是我有意要壓力抑你掌門師伯的威名。”
美兒讚道:“白大哥想好,居然記得終南派也有威名,真要多謝你了。”
俊卿笑道:“我一見你面就稱讚你會説話,你將一句罵我的話説得這樣好聽,真是難得。”
美兒問道:“你一見我面就知道我是終南弟子麼?”
俊卿道:“那怎麼看得出來,我一向不曾出過門,江湖上的事情不知悉,怎麼會看出你是終南弟子。”
美兒怒道:“你是罵我是個女江湖麼”
俊卿見她忽然發怒,心有莫名其妙之感,説道:“我與你情結兄妹,怎會這樣説你?”
美兒道:“你不説比説還兇呢,你若非如此存心,為何那般輕浮厚顏的釘梢。”
俊卿嘆氣道:“是我不對。”
美兒已經將面前的草都揪光了,一拳捶在濕潤的地上,怒道:“是你不對,自然是你不對。”
俊卿道:“美兒妹妹,你罵也罵過了,説也説過了,總該講你生氣的原因了吧。”
美兒不答,俊卿只得自言自語道:“我潛上日觀峯去爭雄,那是我不對,但是主盟一席我本來不想要的。因為想到這次赴會,其實是雙方的誤會,我守信不能將所知説出來,可是我若就盟主之位,卻或許有化解的可能,你為此怪我,我卻不能心服,你要知道我為就這個毫不討人歡喜的盟主一席,氣簡直受大了。”
美兒輕描淡寫的道:“誰和你説這些事情,那盟主你愛做不就,與我無關。”
俊卿屈指輕輕敲擊前額,這卻與方才時園之時的意思不同,方才是想將一切忘了,現在卻是想去一件件又記起來,想出為何將美兒得罪之故。
他蹙眉苦思,只覺美兒的心思極其難猜,遠較與羣雄在日觀峯上鈎心鬥角為難,那些人只要名和利,自己略予讓步,不逞強使氣便皆大歡喜而散,至於美兒的氣惱,顯然是另有別故,那麼原因倒在哪裏呢?
俊卿想了會兒,忽然道:“美兒妹妹,我還忘了謝你,我一到你就帶我到精舍去看安姊。”
美兒氣道:“不敢當。”
俊卿把美兒揪在一邊的草拿起,一根根朝原處插進,他勁運雙指之間,力透草根,雖是柔嫩細草,在他手中向下插去之時,亦如利刃下插一般,根根都沒入土內。
他雙手不停,插得極快,頃刻便已插完,美兒氣道:“你這是做什麼,顯你本事大麼?”
俊卿插完了草,輕輕拍手,將手上泥沙拍去,一把將美兒美兒拉起來,道:“你心中並無煩惱,只是和我鬧氣,那是絕無疑問的了,何必讓草木無知之物替我遭殃。”
美兒道:“白大俠已經做了天下武林的盟主,居然還有人敢和你鬧氣,那人也未免太不知上下高低和好歹了。”
俊卿拉着她便走,道:“我們去評理去,請你師父作公證,叫她説究竟誰是誰非。”
美兒站着不走,使勁説道:“你鬆手好不好,男女授受不親,拉拉扯扯的像什麼樣子?”
俊卿將手鬆了,嘆息道:“美兒,美兒,何如斯之絕決兮。”
美兒仍然坐下,半天,嗚咽道:“我問你,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已經娶了親?”
俊卿忽覺心中一痛,好似幾天前若馨肘捶重重擊在要穴上一般,茫然失神道:“哦,美兒。”
他説了這句話,卻再也説不下去,美兒是英姿颯爽的名門俠女,須是與西子湖的鶯鶯燕燕久慣笑謔的姐妹不同,自己與她嘻笑無忌,確已越過了普通男女的界限。
這些事情卻不是可以説一聲對不起便算了的。
俊卿愕了半天,又低低喚了聲:“哦,美兒。”
美兒,嗚咽着應了聲:“嗯……”
便將頭伏在膝上裙內,依了“哦”聲而哭。
俊卿也坐下來,坐在美兒身旁,將頭全埋在臉上的衫內,也亂如麻,只覺得遍身忽然寒冷,似乎全身的熱氣,都已隨了哭聲散去。
美兒哭了半天,漸漸改為抽搐,掏出懷中帕兒,將眼淚擦乾,低頭疾奔而去。
俊卿坐在那裏,身上越來越冷,好似聚泰山全山的夜風與寒露都落在他身上與心上,他掙扎而起,蹣跚而行,不知全身力氣哪裏去了,向遠遠精舍的窗上掩映的昏燈光走去。
他把門推開,撲面有股暖氣襲人,卻見室中言笑晏晏,是醫仙、安潔與一個不知名的大環眼的英悍少年,當下先向醫仙請了安。
慈心仙子吳安潔看他走近,起身迎驚訝道:“你比武受傷了麼,臉色為什麼這樣壞?”
俊卿持強笑道:“沒有受傷,只是有點冷。”
他玄門罡氣已成,居然會冷,這比受傷更令醫仙與吳安潔驚訝,可是有外客在旁,卻不好太失禮,兩人都醫道極精,俊卿若生病,雖然疑虛,卻並不十分擔心,安潔指着那大環眼的英悍少年對俊卿道:“這位是太行山的少山主梅子豪。”
她又回身指着俊卿道:“這是外子白俊卿。”
兩人站着互道久仰。
俊卿對這梅子豪真是“久仰”,從一入江湖之後,似乎到處都有人提他的名字,仔細看時,卻覺他面上雖然平靜,心中卻好似敵意甚深,一雙五環眼隱隱的不時會露出對自己的恨毒的火來。
俊卿暗想今天峯上爭執一天,原來為的卻是此人,現在雖然晤對一室,有如親朋,將來再見面時就必然是不世的仇敵了,他眼中的怒火毒焰倒也無怪其然。
俊卿身體卷得很,只想休息,然而盟主之位,與梅子豪已成決戰雙方的首領,只得強持着精神與他寒喧落坐,笑道:“梅少山主,早知你與狄老師與安姊都是相熟的朋友,那我這盟主便無論如何也不做了。”
梅子豪微微笑道:“白大俠何必客氣,白大俠若不做,天下更有何人配做這白道武林之尊。”
俊卿笑道:“梅少山主如此謬讚於我,真令人慚愧已極。”
梅子豪微微笑道:“不久之前,我曾到江南去了一趟,人家説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當真是名不虛傳,比太行山的地瘠民貧,一山黃土那是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了。”
醫仙也道:“俊兒,你們夫婦大婚,梅少山主還去親自致賀,你或許還不知道吧?”
俊卿起立遜謝道:“梅少山主如此隆情厚誼,真是不敢當得很。”
梅子豪微微沉吟道:“當時順途道賀,禮物非薄得很,我又未用本名,難怪白大俠不知。”
俊卿想了一想道:“禮薄後來我看過的,有一位送了千兩黃金署名叫做餘還恩的,不知可就是少山主麼?”
梅子豪微微頷首道:“正是小弟,我曾受過醫仙的活命大恩,送此微物,真是慚愧,不過當時身在客邊,找不到什麼恰當的禮品,所以也只得臨時將就,將銀兩換了銀號的提單送來,不敬之處,希望白大俠原諒。”
他送了如此重禮,卻説慚愧,那他的禮便是針對活命之恩的,俊卿看醫仙與安潔的臉上都有微訝之容,遂説道:“梅少山主的禮送來,管家白忠義因為看到是寒家自己的銀號的禮品提單,當時事情又忙,放在一邊,後來空下來去店中一問,才知是千兩黃金打造的十株梅花,特別來告訴我,我還曾特別問過安姊呢,可有叫做餘還恩的朋友。”
安潔聽了只是訝異,醫仙可不如初時那般神色曳然,捻鬚沉思:“這梅子豪毒鏢重傷是自己與安兒治好,他用心變了樣子將禮品送到男家去,還取了餘還恩的名字,這是存了有恩報恩之心,剩下來的便是有仇報仇,自己想以那一點香火之情來從中化解那場殺劫,現在是絕對辦不到了。”
他想罷憮然不樂,嘆道:“俊兒你與梅少山主,各為兩道之尊,我本來想替你們籍此一會,加以化解的,現在自然不提,我與安兒讓開,你們自己好生商談吧。”
俊卿現在只想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對別人關心的武林大事,他一點也不放在心上,醫仙與安姊退去,他坐下來心裏只是想他自己的私情。
梅子豪坐在對面,情感上也是波濤洶湧,他見俊卿凝眉苦想,心內暗暗的有一絲快意,啓聲説道:“白大俠受十二大派掌門人的擁戴做了天下白道的盟主,真是可喜可賀。”
俊卿心中煩惱叢叢,遍身又冷絲絲的,難以忍受,耳中聽見的只是美兒臨去的哭聲,對於梅子豪的言語,聽到之後,便尤如春風過耳一般,沒有放在心上。
梅子豪對俊卿本具惡感,看他這副公子哥兒的懶散失神樣子,更增了輕視,他口中不言,臉上卻了鄙視之色,緩緩説道:“醫仙狄老前輩因聽説白大俠就了盟主之位,因想到與我們二人各有恩怨,所以特別請了小弟前來與白大俠一談,現在得睹白大俠的丰采,真是令人心折不已。”
俊卿神色委頓倦乏,他後面幾句實在是陰損罵人的,俊卿卻沒有聽清他到底説了什麼,只覺他説之不已,令他心靜不下來,甚為可厭,隨口敷衍道:“是,是,我對梅少山莊也是同其景仰的。”
俊卿説完又陷入沉思,梅子豪見他捱了罵而不自覺,嘴角添了些傲慢的笑意,續道:“各位今天日觀峯一會,可曾議定了赴會的時間和地點麼,如蒙白大俠予賜告,讓小弟可以早日回太行山去稟告家父,讓我們綠林的朋友,也可以早準備一切。”
俊卿輕輕嘆了口氣,他對美兒委實想不出應該如何才好,總之千錯萬錯,總是自己輕狂的不好,自語道:“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梅子豪微微笑道:“莫非以白大俠,萬事都稱心如意,又如此年青的執了武林的牛耳,還有事令你蹙然憂慮麼?”
這兩句話正是説俊卿的心上,他卻聽清楚了,他抬頭向梅子豪望去,只見他嘴角鄙視的笑容未收,非常看不起的樣子,他心情不好,隨口應道:“世上的事情原不能樣樣都如意的。”
他説了之後,忽然覺得此話好似有人以前對自己説過,仔細想去,才記起原來是當年武當飛霜子對自己在松林之內説的。他想起前情,便覺得好像往事之遠便像已經經過一百年似的。
梅子豪又道:“請問盟主白大俠,各位赴會的日期與地點,已經議定沒有?”
他在用言語催白俊卿的這一點上,似乎得到極大的愉快,所以一句連着一句,問之不已。
俊卿屈指彈在坐椅的扶手之上,懶洋洋的道:“沒有。”
梅子豪冷蔑的笑意更深,説道:“那盟主大人,心內一定自有盤算。”
俊卿笑道:“也還沒有,我還沒想定呢。”
梅子豪冷然道:“那麼,大俠是不準備赴會的了?”
俊卿老實告訴他道:“梅少山主猜得不錯,我原不打算赴會的,不過各位掌門不肯,所以也只得前去一會。”
這赴會的日期與地點,他就主盟之位時,眾人議論紛紛,是他搶過來,由他個人作主的,現在梅子豪問了又問,俊卿精神不好,懶得羅嗦,續道:“這一回雙方起因是去關外奪寶,時間與地點都讓得遠一點吧,不知梅少山主以為如何?”
梅子豪心想父親這一面作主邀他們前去,原另有惡計在內,聽俊卿似有另換地點之意,收斂了笑容道:“小弟是替家嚴前來邀約各位前去赴會,磋商兩道互相之間的恩怨的,白大俠不可誤會。”
俊卿很不耐煩,明明是受了別失的撮弄,意欲籍這一會剷除異已,偏還要如此説法,也冷冷的道:“我一點都不誤會,只希望賢父子也別誤會才好。”
梅子豪盛氣稍餒,兇心卻更蹙,問道:“那麼白大俠到底準備在何時赴會,何處歇腳呢?”
俊卿笑道:“我已經答應你赴你邀約之會麼?”
這話也就只有他這個大外行才問得出來,對江湖上強仇大敵的邀約,除了心懷懼怕,意存潛逃,無論前途如何危險,也絕無不應之理。
梅子豪一愣,遂道:“沒有。”
白俊卿道:“雙方都各有深仇大恨,正是宴無好宴,會無好會,你來請客,誰知你背地安了什麼心呢?”
梅子豪臉色大變,目中射出兇惡的毒光,靜靜看住俊卿滿臉病容的臉色,想看出了是否已經探悉己方的陰謀詭計,這半天裝瘋賣傻的欺弄自己。
他喘了口氣道:“盟主白大俠,這是一件十分鄭重的事情,你不可意存玩笑之心。”
俊卿道:“我累得很,那裏有心思和你玩笑。”
梅子豪把氣漸漸平下去,問道:“那白俠是應允赴會了。”
俊卿連連搖頭,説道:“太行山前擁中原,背倚沙漠,你們綠林看得甚重,我卻想不出有何值得賞玩之處,聚天下的武林精英於一堂,是何等盛事,為何不別選一處佳地呢?”
梅子豪被他氣得愣住,有這種絲毫不懂武林規矩的武林盟主,真也要算是他所説的“武林盛事”,冷冷的譏刺道:“天下掌門人選出白大俠這種人才來,真是難得只是不知如何能令天下武林的豪雄歸心呢?”
俊卿見這梅子豪和他好説歹説,他都敵意不改,眼光與口氣兇毒蠻橫,遂道:“那也由得他們了,我既然打了天縱派的旗號闖上日觀峯去,他們要請要做盟主,我也不得不做,至於天下武林是否歸心,講老實話,我為自己的事情已經煩得要死,確實不將這些雜事放在心上。”
梅子豪被他冷言冷語的激得暴跳如狂,“拍”一聲,將身邊茶几拍得稀爛,怒道:“你是譏諷我麼?”
俊卿只覺這個梅子豪真是不識趣到極點,自己乃是一番好意,想將聚會的時間挪得遠一點,地方也移到關外去,那時大家或許會自動發現清廷衞士的陰謀,豈不是可免一場殺劫麼,他如此暴怒如狂作甚,遂道:“你這一掌內五行真力一力也沒有用到,是因為心緒不佳之故麼?”
梅子豪被他説得滿臉通紅,大聲叫道:“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俊卿被他的吼聲中吵得頭痛之極,嘆道:“我那裏有心思管別人的閒事,你好好將你來意坦白説出,我答覆你之後,你逕自回山覆命去吧。”
梅子豪想到他父親梅若望家規之嚴,與此行任務之重,只得忍氣道:“好,我梅子豪是代表家嚴北五省綠林盟主梅若望前來邀約白道羣雄前去太行山赴會,一決兩道之間多年的爭執,特請白大俠示下準備赴會的日期和地點,以便家嚴可以早日籌劃接待事宜。”
俊卿輕輕拍了一下椅柄道:“我以十三派主盟的身份告訴你,我已經決定不去太行山赴會,約令尊綠林一道同到長白山的白頭峯頂一會,時間就訂在參王出土冬至那天的前十天,到那時要和便和,要打便打,拼完了正好是斬蛟奪參的時間,豈不直截了當?”
梅子豪噎道:“白頭峯頂長年積雪不化,峯頂高又萬丈,萬載玄冰之上,又在冬至前後,乃是人不可至的,怎能訂那個上地方為雙方赴會之地?”
俊卿道:“我聽醫仙狄老師告訴我,參王生處就在白頭峯附近,所在較峯頂尤險,若峯頂不便去,那就不必出關了,又何必先在關內拼命?”
俊卿此話實是藐人之極,語氣中大有借白頂峯的嚴寒酷冷來考驗赴會羣雄的意思,梅子豪聽得實是氣憤不過,怒道:“好,我便就此回去覆命,你可敢親自單人到太行山去一趟,表示你另約時地,不是膽怯不敢赴會麼?”
俊卿強打了精神和他敷衍,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信手揮道:“好,好,我九月底前,一定前去拜望,現在你請走罷。”
梅子豪看着這個自己心中極端痛恨,又極端輕蔑的大敵,如此懶散與狂妄,狠狠的説道:“將來要你知道你今天狂妄無禮的代價。”
梅子豪説完踏着重重的腳步走去,將地下鑲嵌得極好細甕磚地,踩得四分五裂。
俊卿心煩、頭痛、身冷,説不出的難過,見他走了,大大鬆了口氣,也不相送,靠在椅上,支頤凝思,只覺愁緒縈懷,再也排遣不去。
一會兒醫仙與安潔走進房來,看他形容如斯萎頓,問道:“你是日觀峯一會,各人試招之時,受了什麼暗傷麼?”
俊卿起身道:“不是,不知如何,我忽感不適,遍身冷得很。”
醫仙聞言一怔,問道:“峨眉掌門人時鑑珊到場之後,賣弄了她的寒鐵琵琶沒有?”
俊卿道:“她彈了一曲陽關三疊,絃音指法都是第一流的,令人五衷欽服,尤其一疊疊曲調向上翻的進修更令人神魂為之飛越。”
醫仙無言,直是搖頭,半天説道:“我勸你以後走在外面謹慎小心一點,你與安兒我本來不要你們來的,你們自己來了,我也不能叫你們回去,尤其俊兒今天日觀峯一會,以後更是步步兇險,若再如今天這樣大意,那真是不知結果如何了。”
安潔疑道:“師父,他玄門罡氣已成,寒暑不侵,怎麼會冷?”
醫仙有一點氣惱,道:“你叫他自己説吧!”
俊卿皺着眉坐下來道:“我在峯上一直很好,後來峨眉掌門時鑑珊彈琵琶,據説叫做‘滅絕神音’,大家聽了皺眉,我拼命叫好,她佩服得很,後來大家也佩服了,就推我作盟主,我高高興興的下山,方才在後園遇見美兒,她心中難過哭了一場,我忽然冷起來,大概又被這太行少主梅子豪氣着了。”
慈心仙子嘆道:“師父,那是‘滅絕神音’的隱疾方才發出?”
醫仙皺着眉道:“病是不要緊,不過是平日受的小傷受他風功的剋制,忽然因受了極強烈的刺激因而發罷了,‘滅絕神音’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只是你們兩個的這種粗心大意,實在令人擔心不已。”
他稍停仔細看查俊卿身上,忽然驚道:“梅家父子能夠作綠林強匪惡寇的首領,你以為是幸運的麼?”
俊卿道:“俊卿也在奇怪呢,從他那一掌看來,功力似乎差得很遠,莫非他是仗着他父親的情面而享盛名麼?真是又兇惡又狂傲,令人頭痛。”
醫仙道:“難道人人發掌都要像日觀峯上,你們掌門以一招定盟主之位,一掌就出全力麼?”
俊卿見地下石碎如粉,功力與拍幾一掌深淺大不相同,問道:“他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是示威麼?”
醫仙道:“你把青衫脱下來自己看吧。”
俊卿心知有異,將青衫除下。對着燈光一照,見有兩根牛毛般青紗粘在腰上,伸手便欲取下。
醫仙喝道:“住手,這是梅家父子的‘一丈青’,必定是趁着你方才凝神看他一掌所發。我只不解有我的情面罩着,是何事使他下這種誓不兩立的毒手。”
太行山梅家父子最威懾天下的,以暗器為主,這“一丈青”卻是以最毒聞名於世,若非深仇極恨向不輕用,中在人身必死,中在衣服上更險,不知不覺中,在以後再碰在着肉之處,送了性命還不知如何死的。
安潔聽了駭然變色,問道:“是中了之後一丈之內必死的青紗針麼?”
醫仙心中也是疑惑未定,道:“梅子豪沒有直接下手在俊兒的身上,大概是怕我們二人在場,可以救治之故,再者俊兒今天方就盟主之位也令他忌憚不能挑明瞭硬來,不解的就是他為何下如此狠手,俊兒方出江湖與他沒有如此大恨啊?”
慈心仙子吳安潔也氣道:“師父,你還説呢,梅子豪‘一丈青’偷偷射了兩根在俊卿身上,出門卻説恐人暗算,請我們送他出莊,他居心怎的這等惡毒?”
俊卿已將青衫解下,拎着領子拿在手中,苦笑道:“也怪不得他,他一直盛氣凌人,我心中煩悶,不耐他的聒燥,狠狠挖苦了他幾句,或許就因此而結怨懷恨。”
醫仙將青衫接過,取出鉗子,將“一丈青”鉗下,他一生心血全放在醫道。自身習武,自然對傷科尤近,看到這種綠林中兇名籍甚的絕毒暗器,若不想出解藥,連覺也睡不着。
俊卿見他們師徒二人對自己病況,並不關心,便知病不要緊,他忽然明白自己又從死亡關上逃了出來,倒覺得性命自有許多令人留戀之處,不如方才自己愁悶之時所感到的那般無聊。
醫仙將鉗下的“一丈青”藏好,拿過俊卿手中的青衫,對安潔道:“俊兒是平日潛伏的小性忽然而發,你替他好好發散發散便好,不過……”
那一位老年人都是從情海波濤中翻過身的,誰人沒有青春,沒有夢幻呢,他看俊卿精神恍惚,便知此病必是感情上的糾紛,他們夫妻兩情歡好,他的“不過”,也只説到“不過”為止。
安潔見醫仙沉吟不續,遂問道:“師父,不過什麼?”
醫仙抖了抖手上的青衫,答道:“不過以後不論敵友都多留一點心吧,‘江湖兇險,江湖兇險’不可再當作兒言戲語,切切記在心中。”
這幾句叮嚀聽在兩人心中,都另有一種説不出的感觸,這勾心鬥角,將性命依附在武功與機智上面,實在不是過慣了太平日子的他們所喜愛的。
安潔扶了俊卿向內間走去,笑道:“你好好在這裏享福療養吧,讓我親自服伺你兩天。”
俊卿懶懶的往裏間走着也道:“入了江湖,整日盡與人爭爭吵吵的,實是無意思透頂,然而經歷一場兇險,越覺得生命自有它的樂趣與值得留戀的地方,卻是在家中萬萬想不到的。”
安潔嘆道:“你好生養病吧,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俊卿卸了衣服躺下,安潔替他蓋好絲錦鏽被,回身要走,俊卿用勁一把拖住道:“別走,陪我説會兒話,讓我睡覺。”
安潔輕笑道:“要做足生病的架子嗎,人家還有事呢,等一會兒就來陪你。”
俊卿撒賴道:“不行,現在就陪。”
他見安潔坐下,笑道:“我回集賢山莊,始終沒見安姊,還以為安姊生我的氣呢,小弟私自闖上山去,安姊不生氣吧。”
他見安潔搖頭,遂道:“安姊,那你為什麼不恭賀我做了武林盟主?”
他説此話,便像是受了無限委曲一般,安潔聽了微微笑而不言,俊卿急道:“安姊,你今天為何老不説話,只是點頭搖頭,莫非喉嚨痛麼?”
安潔笑着斥道:“你怎麼想起這種古怪想法,你一句連一句,我哪裏開得出口來。”
俊卿無言看着安潔,見她輕顰雙眉,嘆道:“掌門師兄回來的時候,很不高興,可是大家聽了是你做了盟主,想到你原本為終南來助拳的人,都高興得很,我心裏實是替掌門師兄難過。”
俊卿微有一點羞愧道:“對不起,我不知怎的不喜歡他,日觀峯上好像説了句他武功不足以代表終南一派,像野叟田老前輩就高出他甚多,又搶了大家爭執不下的盟主來做,同在集賢山莊,他又大概就因此生氣了。”
俊卿又道:“我也有一事奇怪呢,他不大願意我做盟主之人,然而並不説出我知悉敵情卻不肯講出來的話,他若説了這回事來,我這做盟主是一定做不成的。”
安潔道:“如此看來,他並非有意和你為難了,你被他請出大廳,難道懷恨至今未消麼?”
俊卿想了想,道:“不對,他絕不會有這麼好,我今天心裏一直不舒服,或許隱約之間為的是這件事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説不定,我心中原猜想他或許會説出來的,所以一直沒有想就盟主之位,中途想走,是無妄大師攔下來的,不想他卻沒説。”
他越説心中疑竇越甚,坐了起來道:“安姊,我將我所知所悉一齊告訴你,你也幫我想想?”
安潔緩緩搖頭,道:“你既然要守信,就不要再告知第二個人,你知與我知完全一樣的,你將疑點説出來,我一起和你猜猜,拿他破悶催眠好了。”
俊卿不依道:“我與安潔是一個人,告訴你便等如我告訴自己一般,那又有何不可。”
安潔又緩緩搖頭道:“信義,信義,是要人在暗室無人之時,也要守的,你只説你心中的疑慮便是。”
安潔搖頭,她耳垂上掛的兩顆明珠耳環,微微晃動,俊卿的心也被它晃了開去,忽然説道:“安姊,你耳環真美,明珠垂在耳下,好像是星星掛在林梢一般。”
安潔微微一笑道:“你的怪想法真多,還是躺下去等睡覺吧,我替你去配藥去。”
她雖然與俊卿言笑,説要與俊卿同猜他心中的疑團,卻無認真的意思,只是陪他聊天而已。
俊卿拉着安潔的手道:“別走,安姊走了,我睡不着。”
安潔重又坐下,將小手輕輕從俊卿的額上向下輕撫,勸道:“那麼乖乖的睡吧,我陪你。”
俊卿道:“我話説完了就睡,我問安姊,白石道長對大家逼死了他師父是不是很恨。”
安潔隨口應道:“哪裏有這種事?”
她説完之後,突然一驚,跳起來道:“你説什麼?”
俊卿翻了個身,朝裏而睡,微微發出一聲做作的鼾聲,呢喃道:“説完了,倦得很,要睡覺。”
安潔被他一語勾得心中疑竇大起,不知他何所見而云然,輕輕隔被推着他的身子道:“快告訴我,你問這話,有何用意?”
俊卿不理,微微又發了兩聲鼾聲,好像真睡着了似的。
安潔又推着他的身子道:“我心裏着急哪,你到底看出什麼來了?”
俊卿呢喃着説:“安姊不親我,我不醒。”
安潔心想:“看他出來這一趟,經歷不少兇險,以為他已經老成不少,誰知他仍是這般淘氣。”
嘆道:“唉,你真是我命中的魔星。”
她説道“星”字,已經表達對夫婿的情意,於俊卿深深一吻,人間何世,再也不放在他們心上。
良久,安潔起身道:“醒了嗎?”
俊卿輕握安潔的小手,半醒半不醒道:“安姊,如此温馨,是在夢裏嗎?”
安潔雙頰添一點暈紅,映了燈光,更在安靜之中,添了一絲媚態,“是在夢裏嗎?”
她已在自己的心裏輕問,半晌答道:“也許是罷,我也弄不清了。”
俊卿低聲道:“若是夢,便求他永永遠遠別醒。”
安潔回身輕輕吹去燈火,兩人一起看着在月光下茜紗窗上,婆娑而輕移的竹葉倩影,輕聲嘆道:“若不是夢,便求他從此地而至永恆,永永遠遠都長伴我們身邊。”
“他”是誰?是他們二人心中兩情如一的情感,還是那無語蒼天,他們兩人都不知道,或許也用不着知道,人無論是如何強者,總對那不可知的未來,畏懾着,屈服着,他們所求的“他”,或許亦是他吧。
俊卿身上仍有一點冷意,低聲道:“安姊,我要告訴你我與美兒結拜兄妹的事情。”
安潔輕輕將手放在俊卿嘴上,輕聲道:“你不要講,我都知道,美兒人很好,你以後好好待她。”
俊卿輕輕親着安潔放在他嘴上的小手,道:“安潔,我告訴你白石道長的事情。”
安潔緩緩搖頭道:“你也別講,今夕何夕,莫將那些惱人的事情,來擾了美景良辰。”
她嘴上止俊卿不言,然而心中對俊卿那種可怕的猜測,卻似有一種極不祥的預感,嘆道:“終南上一輩掌門人之死,已經使門户中落,威名大不如以前,我無論如何不再想掌門師兄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