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入秋,天氣即轉涼。
八月底了,距離葉素芬出庭應訊的時間,只剩下三天的時間。如果放棄這一次的暗殺機會,子淵就得認真考慮用短身刺殺的技術,那樣將大大提高失風的危險。這並非子淵所樂見。
說起來還蠻好笑的,只是看著隔天報紙見識自己殺人技術的老百姓們,個個都將自己看作無所不能的神。為什麼?不是因為尋常老百姓不瞭解暗殺的技術之困難處(老百姓從電影裡學到的東西可不少),而是自己擁有技術之外的東西:「道德的桂冠」。
在這座道德桂冠的底下,「月」這個字被神秘化,崇拜化,形象與真人的距離一整個拉遠,社會集體就這麼造就出一個「絕不會失手」的全民殺手。
絕不會失手嗎?對身兼月職的子淵來說,「絕不會失手」等同於「絕不能失手」。這是多麼巨大的壓力。
岩層負擔過多的壓力,不是從內在開始崩毀成沙,就是被擠壓成閃閃發光的鑽石。誰都想選擇後者,但真正能做到的,只有必然成為鑽石的鑽石本身。
這個鑽石,正坐在車子裡,喝著已經不冰了的橘子汽水。
這兩天以路人的姿態勘驗了附近四條街的狀況後,不宜再過度接近飯店,以免引起周遭執行鳥擊計畫的便衣警察的懷疑。
「真是遇著了狀況。」子淵閉目養神。
塞著的耳機裡,持續轉接著鳥擊計畫與籠鳥計畫專用的警方頻道。截聽警用頻道,除了要擁有警方的資訊,還要徹底瞭解此次行動的每個術語。
用得著。
一邊聽著警用頻道,子淵想像著徹底易容過後的他,該如何混進飯店,然後快速槍殺葉素芬後安全又迅速地離去。沿途至少需要再變裝一次,並精準地控制飯店監視器的畫面,讓警方掌握到錯誤的資訊,做出錯誤的行動。
不,還不夠。
還得製造更大的慌亂。
一種表面在警方控制之中,卻又隨時會脫軌演出的大慌亂。
或者,應該在這個時候嘗試從蘇聯駭客網友那裡買到的新技術?
子淵忍不住皺起興奮的眉頭。
所謂的巧合,在許多人的眼中就是上帝之手;在專家的眼裡,巧合卻是一連串精密控制的鑲嵌組合。過程中掌握的資訊越多,組合的方式就可以更複雜,複雜到旁觀者僅僅能用「巧合」去敘述這場漂亮的終局。
無懈可擊,是每個殺手追求的終極目標。
但加上「驚險卻愉快的勝利」,才是「月」的殺手之道。
扣扣!
扣扣!
子淵摘下耳機,猛地睜開眼睛,往旁一看。
輕敲著他身旁車窗的,居然是陰魂不散的天兵女警彥琪。
「天,我的隔熱紙顏色這麼深,你還可以認得出我?」子淵拉下車窗。
「我負責巡邏這條街,可不是在瞎逛啊!」彥琪探下頭,笑嘻嘻。
「辛苦辛苦,你在工作,我在車子裡吹冷氣睡午覺。」子淵莞爾。
「我們已經是第四次見面了,太巧了吧,喔,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跟蹤我?」彥琪沒頭沒腦來上這麼一句。
「跟蹤你?」子淵嘴巴張大,整個脖子歪掉。
「想追我?那你得打敗我的現任追求者才行啊,他是個年輕醫生,國考剛剛通過,下個禮拜開始在臺大醫院上班,前途還可以。你要多加把勁才行,只是跟蹤我還不夠呢。」彥琪打量著車內,笑笑。
「免了。」子淵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不請我坐上車休息嗎?我走路走得好累,幫我偷一下懶嘛。」彥琪叉腰。
「好是好,但是我們有那麼熟嗎?」子淵哈哈一笑,打開車門……車子上了新生高架橋,轉進高速公路。
在愛快羅密歐低沈運轉的引擎聲中,時速悄悄上了一百五十公里,風切聲隱隱劃過流線的車體,奇異地並不令人討厭。
子淵也不曉得為什麼會因為彥琪古靈精怪的一句話,就讓她上了自己的車。
或許是自己根本就不在意吧?還是自己也想講講話?
子淵微笑看著旁邊的彥琪,車子開這麼快,這位天兵警察倒是一點意見都沒有。若參與鳥擊計畫的警察都像她一樣懶散,葉素芬早就被自己終結了。
「第四次見面,我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子淵,周子淵。」
子淵說,將音樂調小。
「嗯嗯,就叫我小女警吧。」彥琪說,手指卻夾出一張小紙片,在上頭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放在子淵上衣口袋裡。
坐在子淵旁的彥琪,對「月」車上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將副座前的置物箱打開,裡頭只有兩疊回數票、幾本雜誌、還有二十幾張cd。
果然月在決定行動前,是不會露出任何蛛絲馬跡的。彥琪心想。
「忙裡偷閒的小女警想聽什麼音樂,自己找找吧。」
「開車,當然要聽周杰倫的歌啦。」
彥琪找出一張周杰倫的范特西專輯放進中控音響裡,然後隨著周杰倫含糊不清的滷蛋唱腔,隨口哼了起來。
沒有目的地,子淵也就隨意得很,只要負責挑路縫超車就行了。在臺灣狀況總是不好的國道一號上,可以用時速一百五十公里飆多久,子淵自己也很好奇。
然而接下來的十幾分鍾裡,兩人什麼話也沒說,好像在比賽似的。一個踩油門,一個亂哼歌。
「要送你回去了嗎?」子淵先開口。
花多久出來,就得花多久回去,里程數守恆定理。
「耶!你輸了。」彥琪舉起雙手,樂得很。
「啊?」子淵感到非常好笑,什麼東西啊……
「子淵,你覺得瓶子是為了什麼存在的?」彥琪突然來上這麼一個問題。
「裝水?」子淵想都沒想。
「對。我也覺得是裝水。」彥琪點點頭。
子淵暗暗覺得好笑,看了表情頗為認真的彥琪一眼。
「保齡球呢?保齡球又是為了什麼存在的?」
「百分之百,是為了擊倒那十根該死的球瓶存在的。」
天啊,這是什麼對話……
「跟你說,我從小就是個糊塗的人,常常都在狀況外,只對自己著迷的東西有興趣,講起話來常常沒有遮攔,大家都說我心直口快,可是隻有我自己知道,我這叫做笨。」彥琪頭靠著車窗,若有所思,卻不像是在裝憂鬱。
「我們不熟,可是我覺得你這樣還挺可愛的。」子淵聳聳肩。油門不松,時速推上一百六十五公里。
「你看discovery頻道嗎?」彥琪精神一振。
「看。」
「我上個星期看動物星球頻道,說澳洲有一種地松鼠,經過幾千年演化後,已經有了很厲害的免疫系統,不怕響尾蛇的劇毒。我看電視上那畫面很驚險,一隻地松鼠被咬了一口,卻一點事也沒有地跑回洞穴,還拼命撥土攻擊那隻覺得莫名其妙的響尾蛇,把牠趕跑。」
你剛剛說的是discovery頻道吧?子淵莞爾。
「你想說的是,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子淵再度加速,想嚇嚇這個小天兵。
車速上了一百八十公里,然後是一百九十公里,兩百……兩百一十公里……
「才不是呢!我想說的是,地松鼠超強的免疫系統,雖然是因為有響尾蛇的存在才會跑出來,但是這種免疫系統也不見得一定是因為物競天擇喔,例如猴子也會被咬啊,也一樣被咬了幾千年啊,怎麼不見有哪一種猴子的身上有響尾蛇蛇毒的抗體?常常被咬的野兔也沒有啊?怎麼就是偏偏是地松鼠有?」
「……喂,別越說越生氣。」
「總之,地松鼠身上為什麼會有特別針對響尾蛇的抗體,一定是因為上天故意讓牠們有的。至於上天為什麼要讓地松鼠有免疫體質,差不多就是想讓他們變成朋友,不要讓地松鼠因為怕被響尾蛇咬,不敢過去說說話。」
好荒謬的邏輯。
「我有問題。」子淵舉手。
「請說?」
「為什麼是地松鼠?不是猴子或野兔?」
「上天決定的事,我怎麼會知道?」彥琪皺眉,攤手。
很好……好一個推卸責任的亂答。
「說不定,是某一天地松鼠被響尾蛇咬到很生氣了,所以在森林開了一個會,決定要在演化的道路上朝擁有這種抗體的路上邁進!了不起的生物。」子淵說,語氣卻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子淵,你有天賦嗎?」
「挪,就這個。」
子淵再度加速,時速已經超過兩百三十公里,輕微左右一帶,愛快羅密歐的極限身影卻沒有分毫危險的晃動。
幾秒後,車速慢慢減緩,一路降到一百二十公里,因為前面的車子漸漸多了起來。臺灣的高速公路畢竟不是個好的衝車路線。
開快車其實並不是子淵的喜好。但不知道為什麼,子淵總覺得有一天用得上。
「我有一個天賦。」彥琪開口,並沒有被剛剛的極速給震懾住。
「裝熟?」
「我覺得,我的天賦,是為了要找到一個人。」
「……」
「沒有別的原因了。」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段話,子淵感到不安。這份不安,來自原本輕鬆開車的子淵突然感覺到「自己是月」的事實。
難道旁邊這位天兵小女警,居然瞎矇到自己就是殺手月?
「究竟是什麼樣的天賦?」
「噓。」
彥琪沒有說,只是伸了個懶腰。
「噓?」子淵倒是很在意,莫名其妙的不安。
「子淵,你有女朋友嗎?」彥琪突然挺起身子,大刺刺看著子淵。
「交過幾個,現在沒有。」
「我有個預感,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應該會交往喔。」
「所謂的交往,可是要兩個人都同意才行。喂,而且我們也不熟。」
第四次邂逅了還不熟?真麻煩。彥琪想了想。
「去海邊吧。」彥琪開口。
「海邊?等等,你不是在值勤嗎?」子淵失笑。
「幫我外拍啊,你有帶相機吧。」彥琪指著後座的背袋。
半個小時後,兩個人來到了福隆沙灘。
下車時,子淵還真覺得莫名其妙,自己還真是言聽計從、悉聽尊便、任人隨意發號施令的全民殺手啊。
雖然很想這樣幽默地自我解嘲,原本一丁點的古怪卻滲透到子淵全身上下。
這是殺手的防衛本能嗎?有某種危機在窺伺嗎?
子淵感到不安。
但不安的理由只能從這個看似藏有特殊秘密的小女警身上,才能找到答案。說不出為什麼的怪,自己偏偏又不相信這個小女警能夠有什麼驚人的天賦——該不會是胡說八道到外天空那種本事吧?
「請我吃冰。」彥琪指著海灘旁的冰淇淋餐車。
「喂,你的天賦到底是什麼?」子淵捲起褲管。
「我要香草的,兩球。」彥琪笑笑,看著身旁不斷被自己捉弄的偶像,心中突然覺得很幸福。
不熟,但很幸福。這是每個女人的天賦。
「……」子淵。
想要解除這份不安,看來只有一個辦法了。
外頭的風已經明顯開始增強。
電視裡,氣象局預告強烈颱風「泰利」已經從東南方接近臺灣,一個小時前已發出海上颱風警報,數百萬人全盯著螢幕,熱切期待各地縣市政府宣佈隔天停止上班上課的訊息。行政院的官員則戰戰兢兢,準備應付桃園地區如果再遭缺水問題的滔天民怨。
這麼強的風,雨卻一滴也還沒下,反而形成了讓人難以忍受的等待空窗。
城市上狂風獵獵,子淵站在飯店左側隔街大樓的天台上,泰利十七級的強風將月身上的白色大衣吹得很高,就像超現實的電影人物。
此刻的子淵,已經化身成月。
從這裡可以輕易地俯瞰飯店后街,以他在五百公尺內例不虛發的神槍,要擊殺葉素芬卻還不夠。首先,還得讓葉素芬真的從飯店后街出來才行。
月戴著手套,慢條斯理架起狙擊槍。
雖然被繚繞在心中的不安感逼得提早出手,卻絲毫無損月的強大自信。既然他已站在最擅長的天台上,就有把握將葉素芬從飯店后街逼出。
月拿出筆記型電腦,連結上蘇聯軍方特製的訊號擾波器,再進入區域網路。
如果你此刻正好站在筆記型電腦前,看著上面顯示的十六個畫面,你將無法對月的自信產生分毫懷疑。
花了兩個晚上的時間,月將四臺電子望遠鏡架設在飯店后街的四個天台,用四個犀利的角度監測著即將發生的一切,透過遠端微控,還可以作細微調整。更不用提警方所能掌控的飯店內部的所有監視畫面,全都老老實實地被月的電腦所接收。
「沒有巧合。」月微笑,打開對講機。
兩輛黑色的凱迪拉克轎車,在強風中駛進飯店地下停車場。
門打開,一行穿著正式黑色西裝的律師魚貫下車,腳步俱是幹練的踢踏節奏,充滿了精神奕奕的目的性。
他們是葉素芬的豪華律師團,此行的目的當然是到飯店與主子商討幾個小時後,出庭的應對方針。
「不好意思。」執行籠鳥計畫的刑警,在房間門口為律師們進行搜身程序。
房間裡,葉素芬早已穿戴整齊,準備討論出庭的事項。
懷著鬼胎的律師代表,向葉素芬使了個充滿笑意的眼神。
葉素芬點點頭,整理著領口。不可否認,她感到異常的緊張。
氣氛詭譎,山雨欲來。
強風拍打著彥琪身旁的落地玻璃,發出隆隆的震動聲。
「哪有颱風不下雨的?」
彥琪坐在飯店對街的咖啡店裡,回憶著前兩天與月在沙灘上的小約會。
越是相處,就覺得月這個人很平凡。
自信,但平凡。平凡到讓人很感動。
沙灘上,月的話不多,卻總是很專心地聽著自己說話,有問必答。
「子淵,你殺過人嗎?」
「沒。」
「我也是。真不知道我練打靶是在練什麼的。」
天啊,一般人會這麼問嗎?子淵哈哈大笑了起來。
「笑什麼,你有辦現金卡嗎?」
「沒,想都沒想過。」
「我卡債欠了二十幾萬。」彥琪一屁股坐在沙灘上。
「嗯,我不會幫你還的。裝熟是沒有用的。」子淵開玩笑。
「你知道一句老話嗎?欠銀行一百萬,銀行擁有你,但如果你欠銀行一百億,你就能擁有銀行。」彥琪舔著冰淇淋。
「嗯,有錢人欠得越多,銀行反而不敢動他,怕一動他就討不回錢,大企業欠大銀行,欠到大企業裡頭都長滿了蛀蟲,搖搖欲墜,大銀行卻只能幫著找更多的大銀行,聯合借錢給大企業補洞。惡性循環,整個社會都被一些沒有羞恥心的有錢惡棍給拖得向下沈淪。」子淵坐在沙灘上,吹著黃暈色的風,說到手中的冰淇淋融化了都沒感覺。
「月讓這些人付出了代價,是我的偶像。」彥琪精神一振。
「這樣說不好吧,畢竟你是個警察。」子淵好意提醒。
「那你呢,對月的觀感?」彥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還可以,但月他並不缺我這麼一個崇拜者。」子淵回答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一點不自在。真好玩。
「對了,你追我好不好?」
「哈,你不是有個超有前途的醫生追求者嗎?」
只見彥琪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
「小黑嗎?我趙彥琪,從現在起發給你一張好人卡,掰掰不必連絡。」彥琪爽快說完,笑嘻嘻看著子淵。
「喂……一意孤行是沒有用的。」子淵張大嘴巴。
那天,彥琪就是這麼不停地逗弄著子淵,月。
月現在在做什麼呢?
彥琪靈機一動,打開隨身素描本,拿起藍色原子筆。
閉上眼睛。
想像著月吃東西的模樣,月開車的神情,月拿著兩根冰淇淋捲起褲管的傻笑,月侃侃而談的認真,月被自己硬逼答應下次一起去釣魚的無奈,月靜靜送自己回到崗位的淡淡優雅。
等到彥琪再度睜開眼睛時,她看見素描紙頁上,月站在天台。
月充滿光彩,俯瞰飯店后街,身邊盡是奇怪的電子儀器,以及……
一把槍。
訊號擾波器啟動。
月估計警方在八分鐘都不會知道自己人內部的通訊出了毛病。如果每個警察都像那個小天兵女警一樣,警方內部半小時失聯都沒發覺也不奇怪。
做了些許調整,月已完全控制了警用的通訊頻道。
然後是飯店的警報系統。
「所有籠鳥計畫的弟兄注意,b4區跟c6出現可疑的禿鷹,禿鷹疑似持有炸彈。請注意,兩隻禿鷹正朝鳥窩移動。隨時準備移動母鳥。」月手持加裝了變聲器的對講機,靜靜聽著另端出現騷動的討論聲響。
很好,不能急。
所謂的連鎖反應,一定要按部就班地自然發酵。
月看著電腦螢幕上的飯店監視畫面,手指按照計畫敲了幾個鍵,幾個在五天前就預先合成的「嫌犯」動靜立刻取代了真實的「現在進行式」畫面。
模糊的監視器畫面讓月的合成技術有縫可鑽,尤其在慌亂的一開始,警方除非有人冒險衝到了現場,否則大家就得依賴月的胡攪畫面判斷、行事。
社會學家布希亞預言的「虛擬即是真實」、「戰爭不過是在媒體上發生與結束」的後現代擬真狀態,在月精密的操作下得到荒誕的印證。
「鳥擊計畫弟兄注意,一隻禿鷹突然改變方向朝一樓大門移動,請將所有弟兄調往大門準備,重複一遍,禿鷹身上疑似持有爆裂物,弟兄不要太過接近,一有危險格殺無論。」月這一說,街上所有隱藏身分的便衣警察,全都因為異常的肢體反應暴露了行蹤。
月的手指在電腦觸控板上移動,點下飯店警報系統的紅色視窗。
飯店登時警鈴大作,自動灑水系統同一時間噴落出水。
四個籠鳥計畫的第一時間衝進葉素芬房間裡,荷槍實彈大叫出狀況了,而葉素芬則與一票不知所措的律師面面相覷。
「怎麼會是這樣?」葉素芬臉色鐵青,看著獐頭鼠目的律師代表。
「我……也不知道,不該是這樣的啊!」律師代表大駭,插在口袋裡的手已暗中撥按手機。
真是要命的變化。
此時街上三輛廂型車全都衝到飯店大門,幾個鳥擊計畫的刑警魚貫跑出,各自尋找掩護,神經兮兮地持槍警戒。一個隊長似的人物正對著對講機大叫請求支援,神色緊繃。
很好,負責鳥擊計畫的警察們全都如預期擠到了飯店大門,被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炸彈客給吸引住所有的注意力。
「緊急狀況!一隻禿鷹在b7區引爆了身上的炸藥,不!更正!禿鷹是手持丟擲式炸藥,正前往鳥窩!禿鷹持有多枚炸藥,請籠鳥計畫的弟兄迅速移動母鳥!注意!按照撤退守則迅速移動母鳥!」月用惶急的語氣大叫。
語畢,擔綱籠鳥計畫演出的四個刑警立刻打開房門,團繞著葉素芬與一票臉色蒼白的律師來到狹窄的走廊,緊張望前,又焦切看後。
炸彈啊,真是太棘手了嗎?月笑。
「籠鳥弟兄請按照撤退守則經由d區移動母鳥!分局已經派遣警力在飯店后街等待母鳥,不要驚慌!c區,不!d區!重複一次,是d區!d區目前十分安全!」月的語氣夾帶刻意冷靜的隱性驚惶,這樣的聲調比起大吼大叫,反而更叫人容易緊張。
月站起,走到狙擊槍旁。
此時的月,背脊燃起了一陣不安的悶火。
「你真的是月。」
彥琪的聲音,帶著興奮的劇烈喘息。
月冷靜地緩緩回頭,肩膀一個若有似無略沉,一把小刀已經從手錶的扣環上解開,暗釦在左手食指與中指之間。
彥琪拿著手槍,氣喘吁吁站在安全門旁,長髮被迴風吹得很凌亂。
彥琪手中的槍口,自然是對準了月。
在這種距離,即使是從沒殺過人的小天兵警察,也能輕易擊中自己吧。月想。
但吉思美教他的基本擲刀術,月可沒因為用了槍就擱著。
風很大,必然會影響飛刀行徑的角度,但他的意志會將刀子帶到正確的位置。
「請你別開槍。」月淡淡地說,可能的話,他不想擲出手上的利刃。
「好啊!」彥琪爽快地把槍關上保險,插回腰際。
月倒是傻住了。
這小天兵來做什麼的?
此刻的他卻已無暇去想這個小天兵怎麼知道自己是月,又怎麼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會在這個天台。因為他該做的,還沒有完成。
時間越來越緊迫。
擺在地上的筆記型電腦,不斷傳來警察與葉素芬等人在樓梯間快步移動的畫面,而警方頻道里都是倉促的相互確認聲,飯店裡的其他客人也被沒有停過的警鈴聲與落水弄得大驚惶,全都擠到了走廊上。
一團混亂。
關鍵時刻,絕不能栽在這個小女警手上。
頭一次,月感到空前的焦躁,聽到了自己不斷自內敲擊胸膛的心跳。
「你在忙對不對?我一聽警方頻道里的胡說八道,就知道是你在搞鬼呢!」彥琪走上前,熱切地想看看月擺在天台上的一堆新奇傢伙。
「別靠近!」月臉色一沉,亮出手中的刀:「再靠近的話,別怪我動手。」
彥琪一愣,但隨即吐舌笑道:「月才不會殺一個無辜的小老百姓呢。」
月臉色鐵青:「不要再靠近,把槍扔在地上。」眼神凌厲。
彥琪從善如流,不僅把槍輕輕放在地上,還高高舉起雙手,身體像選美般繞了一圈,說道:「你要殺葉素芬就專心做事吧,我現在暫時替你把風。」
「……」
月看著彥琪放在地上的手槍,又看了看一副明擺著不怕自己的彥琪,突然覺得自己嚴肅的舉動非常醜陋,非常失控。
月嘆了口氣。
「罷了。如果你要逮捕我,請等我開完這一槍。」月轉身,蹲在地上,專注地調整架好了的狙擊槍。
彥琪還真的不敢繼續靠近,因為她怕月因為太在意她的存在而失手,那樣就慘了。彥琪靜靜地蹲在天台旁,雙手放在頭上,像只做錯事的小兔子。
背對著亂入的彥琪,月的心情複雜到了極限,但他的眼睛仍本能地聚焦在瞄準鏡裡的十字架,呼吸也漸漸平穩。
估計還有四十五秒到一分鐘,目標到位。
「你不怕我?」月瞇起眼睛。
「月只殺該死的人。」彥琪小聲地說。
「但我可能會為了整個社會的正義,必要時犧牲掉你也在所不惜。」
「不會。」
「?」
「你是月,不會讓我失望的月。」彥琪扮了個鬼臉。
「你是個警察,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月稟住氣息,整個人跟槍融和為一體,周遭的空氣無聲無息地包覆住月與狙擊槍。
「不知道,我現在很緊張。喂,你專心一點啦。」彥琪不敢太大聲,頭卻一直好奇地往前探,很想看個清楚。
混蛋,月發現自己正在笑。
「你真的是個很奇怪的警察。如果栽在你的手上,我也認了。」月瞇眼,左手揮揮,示意彥琪靠近自己。
彥琪眼睛一亮,興奮地跑上前,來到月的身邊,從上頭看著飯店周遭的街道。
即將目睹偶像替天行道的瞬間,彥琪緊張得黏在天台上牆。
「要我幫忙倒數嗎?」彥琪咬著嘴唇,一臉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惶恐。
「噓。」月又笑了……真是太混蛋了。
突然,彥琪的眼睛瞪大。
瞄準鏡裡,突然闖進了一臺黑色廂型車。
廂型車沒有減速,就這麼撞進飯店後門!
「那是警方的車嗎?」月的身形不動,保持在隨時可以開槍的狀態。
「不是!」彥琪傻眼。
飯店裡,響起一長串激烈的恐怖槍響。
月瞥眼看著筆記型電腦上的「真正」監視畫面,愣了一下。
飯店後門小廳堂,滿地噴飛開的碎玻璃。
廂型車車門已開,裡頭跨坐著幾個手持衝鋒槍的蒙面客,一時火光大作,幾個穿著深色西裝的律師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劇變,被子彈掃成了馬蜂窩。
「糟糕。」月暗道。
蒙面客同樣冷血地朝著籠鳥計畫的四名刑警開槍,刑警完全被突然闖進的廂型車與暴徒給震懾住,幾乎沒有做出抵抗就遭到冷酷的格殺,瞬間被亂槍打死。
黑色的液體迅速在地上擴染開來。
「我的同伴……」彥琪無法呼吸,在指縫中看著慘劇發生。
唯一沒有倒地就死的,是目瞪口呆的葉素芬與律師代表。蒙面暴徒動作粗魯地架起他們倆摔進車子。關門,倒車!
黑色廂型車急轉,就這麼「挾持」葉素芬與律師代表衝出飯店後門。
月當機立斷,手指連扣。
兩發子彈勉強擊碎了廂型車的後窗,一個坐在最後面壓陣的暴徒登時爆頭斃命。廂型車並未因此減速,反而打開窗戶朝四面八方火力掃射!
月與彥琪,就這麼看著暴徒囂張地揚長而去,留下滿地的發燙彈殼。
「注意,各單位注意,禿鷹從飯店後方有接應架走了母鳥。籠鳥計畫隊員全數喪命。請儘速追捕一輛往西走的黑色廂型車。注意,禿鷹極度危險,至少有三人持衝鋒槍犯案。完畢。」月沉著地說完,遺憾地放下對講機。
不,不是遺憾。
月發抖的手,幾乎要捏碎手中的對講機。
陰謀。
根本就不是挾持事件,而是以人命為代價的預謀脫逃。
而自己,竟然陰錯陽差地成了幫兇。
「我的同伴死了……」彥琪腦中一片空白。
此時飯店大門口的鳥擊計畫刑警一陣重新佈置的騷動,上車的上車,還在眷戀飯店門口的警員兀自呆呆望著。
突然連聲驚天爆響,警方的廂型車被劇震掀離地面,其中最靠近大街的廂型車甚至直接爆成一團火球。
火屑紛飛,鐵片凌碎。
一輛綠色的改裝車疾駛而過,往另一個方向逃走,輪胎上冒出灰黑色的煙。這群劫匪竟然兇狠至此,如此暴力地阻絕警方的及時追捕。
月的瞳孔,映照著橘色的火焰。轉身,背脊重重撞在臺牆上。
「追不上了。他們一定會連續換車,接下來就是坐船出海了。即使是颱風,也會有船願意冒險出去的。」月悔恨不已,看著烏雲密佈的天空。
如果暫時出不了海,只要事先規劃好,藏匿到颱風過後再偷渡也不是難事。
完全,失敗了。
十分諷刺的,積聚在烏雲頂上的雨水在此刻,以雷霆萬鈞的氣勢滂沱轟落,隨即迅速被猛烈的強風橫向掃開,席捲了整個城市高空,淋在月與彥琪的身上。
自己終於失手了。
終於辜負了社會對現世正義的嚮往。
月靠在天台邊,眼神空洞地看著一旁的狙擊槍,任橫向吹卷的大雨擊打在自己身上。所有的儀器都溼了,但他不在乎,只是躺在悔恨的漩渦裡。
雨聲,風聲。
彥琪站了起來。
「我們走。」彥琪撥開淋溼垂落的瀏海,氣勢逼人。
有那麼一秒,月以為這位天兵小女警是要逮捕自己歸案。
「只要你開車夠快,我絕對可以找到葉素芬!」彥琪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