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在J州那邊幫忙找房子,就省了丁乙一大筆事,不然的話,隔這麼遠,怎麼在J州找房?雖然可以在網上找,但網上貼出來的照片,都是經過了美化的,而且只照好的方面,不照壞的方面,總得親自去看看才行。但如果飛過去看房,一來一去幾百塊,還不一定一下就能看到。現在有姐姐在那邊負責找房,她就一門心思在這邊收拾了。
丈夫照舊是成天不打照面,早去晚歸,即使撞上了,也懶得跟她說話。她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是捨不得她過去,照說不會是這麼個鬼態度;但要說他是希望她趕快過去了好給小溫讓出位置來,也不會是這麼個鬼態度,他不是應該殷殷勤勤地把她請出門去,生怕她不走嗎?
在他們的婚姻生活中,還從來沒有過她離開他的時刻,每次都是他要出遠門,以前是到別縣別市去走穴,後來是出國。她每次都還是有點不捨的,尤其是出國的時候,想到他要去那麼遠的地方,而且又不是去一天兩天,她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但他好像從來就沒表現出不捨過,有事嘛,又不是去玩,那就是他的全部理由,而他就心安理得地走了,到了也不知道及時通知一下,報個平安,信也懶得寫,只打電話,但電話費又貴,所以只在節假日打打,那還要看他記不記得住。
她不知道世界上怎麼可以有這種人,完全不懂得牽掛。如果她硬要逼問他想不想她和孩子,他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想又有什麼用?
有時的理由更糟糕:太忙了,沒時間想。
一次次的熱臉貼冷屁股,她的熱臉也慢慢冷卻了。
但這次跟以前不同,這次是她出遠門,本來就知道他不是個兒女情長的人,沒準備他表現得多麼不捨,但像這樣不光冷淡,甚至到了敵意的地步,她還沒想到。
她覺得他有可能對最近一段時間不能過性生活有所不滿,而且馬上就要長期不能過性生活,可能更加不滿。但她對此沒有抱怨,甚至慶幸找到了這個工作,不然的話,兩人在一起,六到八週之後,他們到底是過性生活還是不過呢?
如果過,那是不是得采取點措施?比如戴套子什麼的,不然豈不是又要冒傳染上HPV的危險?但網上說即便是戴套也不能保證不傳染上,那也就是說,她今後根本不能跟他有那種事了,因為他那方面是無法查出是否有HPV的,也就是說,永遠都沒辦法洗清他。
如果從此以後兩人就不過性生活了,那還像什麼夫妻?
還不如干脆這麼一走,一切都化解了,至少是暫時化解了。不是我不跟你過性生活,實在是我離得遠啊!
她不知道這樣一來,是不是就把他徹底推倒小溫懷裡去了。但她現在想起這些,已經沒有以前那麼難受了,如果小溫不計較他的HPV,那就讓他們好去吧。到了那一天,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再也不用疑神疑鬼,日夜不安。用韓國人的話來說,那一刻比不明真相的時候還好受一些。
這樣一想,她心裡又難受起來,因為她現在正好是不明真相。到底他跟小溫有沒有那事?還不如趁她在這裡,把一切談開,也好讓她無牽無掛地走。
雖然韓國人一再交代不要把小溫做抹片檢查的事說出去,但她還是決定拷問一下丈夫。她覺得自己有辦法既用這事拷問丈夫,又不出賣韓國人。我只說知道小溫做了抹片檢查,打死也不說出消息來源,怕什麼?
但她知道這事通過電話拷問是不行的,實驗室的順風耳太多了,而且丈夫在外人面前格外憋犟,態度格外冷淡,語言格外刺人,大概是想給外人留下一個不怕老婆的印象,或者是討好小溫,讓小溫覺得他不在乎老婆。
她決定在家裡進行拷問,還不能讓女兒聽到。
於是有一天,她特意睡了個午覺,晚上就精神百倍地等著丈夫回家。
他又像是嗅到了風聲一樣,很晚都沒回家,好像存心要讓她熬不住了先睡一樣。但丁丁放假了,她反正也不用起早床送女兒上學了,拼起明天起晚點,今天也要等到丈夫回家。
終於把丈夫等回來了,她一聽到開車庫關車庫的聲音,就走到房門口等著。
他低著頭爬樓梯,快到樓梯口的時候,一抬頭看見了她,但沒打招呼,徑直往自己臥室裡鑽。
她叫住他:“你回來了?我想跟你談談。”
“這麼晚了,還談什麼?”
“那有什麼辦法?誰叫你總是回來這麼晚?”
“我有事,難道我會無緣無故回來這麼晚?”
“我知道你有事,但你有的是什麼事,我就不知道了。”
他沒回答,走進臥室。
她也跟了進去,單刀直入地說:“我聽說小溫最近也到醫院去做了抹片檢查,你知道不知道這事?”
“不知道。”
“她去看醫生不用向你請假?”
“請不請都行,我不搭老闆架子,一切靠他們自覺。”
“那小溫自覺不自覺呢?”
他想了一會:“她最近在忙讀書的事,有時會在外面跑。”
“她不上班在外面跑,你都不管?”
“我管她幹什麼?反正她在這幹不長了。”
“為什麼?你要炒掉她?”
“我炒她幹什麼?”
“那是你們單位不要她了?”
他的自尊心彷彿受到了傷害:“她是我僱的,我不開口,誰敢不要她?”
她想起他以前說過的話,那意思是他沒權炒人,要炒人還得通過人事部門。但他今天的話明顯就變了,變成他比人事部門厲害了。她知道他有時沒什麼一定之規,說左說右,完全看自己當時的需要,懶得跟他頂真。
她問:“那她為什麼幹不長了呢?”
“我不是說了嗎?她想回頭去讀書。”
她見他鬱鬱不樂的樣子,有點幸災樂禍:“你是不是很捨不得?”
“捨不得誰?”
“小溫啊。”
“我幹嘛要捨不得她?”
“你不是說她很能幹,做得出人家都做不出的實驗嗎?”
他不吭聲了。
她覺得他的表情就像是一位將軍失去了得力的左右手一樣,又像一個出軌男人失去了一個小三一樣,說不清的悲愴與曖昧,不由得怒從心頭起,追問道:“你還沒回答我呢,為什麼小溫會在這個時候去做抹片檢查?”
“我怎麼知道?”
“如果你都不知道,那就沒人知道了。”
他煩了:“你什麼意思?”
她也煩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得很。”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就直接說出來,我沒時間跟你磨牙。”
她見他連“磨牙”這樣的詞都用上了,也不留什麼情面了:“你要我直接說出來?行,她是因為聽說我染上了HPV,她怕自己也染上了HPV,所以跑去做抹片檢查的。”
她以為他會暴跳如雷地否認,或者心虛氣短地不吭聲,但他沒有,而是很感興趣地問:“那她到底有沒有HPV呢?”
“沒有。”
“那不就結了嗎?”
“什麼結了?”
“人家都沒有HPV,就你有HPV。”
她沒想到他會變相承認跟小溫的關係,驚得目瞪口呆,她以為無論如何,他都會矢口否認,她從內心深處也希望聽到他的矢口否認,但他居然沒否認,那不就等於承認了嗎?
他似乎沒察覺自己露了馬腳,還挺洋洋得意,大概以為自己一句話問啞了她,自顧自掀開被子,準備上床就寢了。
她追問道:“你說的‘人家’是指誰?”
“人家就是人家,不是你,就是‘人家’。”
“那除了小溫,還有誰?”
“我以前那個女朋友也沒有HPV。”
她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你以前那個女朋友沒有HPV?”
“我問過她了。”
“你到現在還跟她有聯繫?”
“剛聯繫上。”
“你跟她聯繫幹什麼?”
“問她有沒有HPV。”
“你就這樣問人家?”
“不這樣問,還怎樣問?我不像你,說話轉彎抹角,咬文嚼字。”
“她怎麼說?”
“她說她沒有。”
“你就相信她了?”
“人家有化驗報告,我為什麼不相信?”
她不得不給他上醫學課:“但是HPV是可以被人體自身的免疫系統清除掉的,她們現在沒有,不等於她們以前也沒有。”
“我不管她以前有沒有,我只知道她現在沒有,而你有。你最好問問你自己,你的HPV是哪裡來的。”
“只能是從你那裡來的,因為我只有你一個性伴侶。”
“那只有鬼才相信。你那個色教授不是你的性伴侶?你那個導師不是你的性伴侶?你不是跟他們鬼混,會得這種髒病?”
“你不要血口噴人!”
“我血口噴人?你去外面打聽一下,看還有幾個人不知道你們的醜事!”
“你怎麼能信那些人的話?”
“我誰的話也不信,我只相信事實。”
“什麼事實?”
“如果你不出賣自己的肉體給那幾個人,他們會給你寫那麼好的推薦信?”
她氣得胸口發痛:“你怎麼這麼不相信人?難道我的水平就那麼糟糕,拿到一個工作就只能是靠——色相?那你招小溫是不是看中了她的色相?她是不是憑肉體拿到這個職位的?”
“小溫那算個什麼職位?博士後,她博士畢業,做個博士後還需要憑色相?”
“那我的工作是biostatistician(生物統計師),本來就只要求碩士學位,為什麼你認為我得憑色相?”
“你是碩士嗎?你連碩士都沒畢業。”
“但我馬上就畢業了。”
“馬上也好,馬下也好,反正是沒畢業。”
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吵醒了,睡眼朦朧地跑到他們門邊,哭兮兮地說:“媽媽,別吵了吧,我怕——”
她連忙住口,把女兒帶回床上,自己陪在旁邊,聽見他那邊把門砰一聲關上了。
她一夜沒睡好,第二天還得裝沒事人,應付女兒的盤問:“媽媽,昨天晚上你和爸爸是不是在吵架?”
“沒有啊,是你做夢了吧。”
“可能是我做夢吧。我夢見你們在吵架,我看見爸爸的樣子好可怕,我以為他要打你。”
她當時只顧生氣,倒沒注意丈夫的表情,現在聽女兒一說,才開始後怕,如果他頭腦發熱動手打她,那這個家就算完了,因為她不可能捱了打不報警,而一旦她報警,丈夫就會被帶走,在牢裡關幾天,履歷表上留下一個汙點,在美國就很難混得好了。
她安慰女兒說:“那是你在做夢,媽媽沒跟爸爸吵架。”
她等女兒寫作業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跑到樓下去給姐姐打電話,把昨晚發生的爭吵說了一下,分析說:“現在他等於是承認了自己跟小溫的事,但他想倒打一耙,把我也拉到汙泥坑裡去,這樣就誰也不欠誰。”
“我覺得他並沒承認跟小溫的事,他這個人有時注意不到兩句話之間的邏輯聯繫,可能他當時真的是想知道小溫究竟有沒有HPV,所以就那樣問了,卻忘記了反駁你的推論。”
“但他為什麼會對小溫究竟有沒有HPV感興趣呢?”
“誰知道?也許就是一般的窺探別人隱私的天性在作怪,也許他怕小溫把HPV傳給他了?”
“那你的意思是他跟小溫還沒有肉體關係?”
“現在沒拿到證據證明他們有,那隻好假設他們沒有了。”
“但如果小溫跟他沒肉體關係,她幹嘛要去做抹片檢查呢?”
“也許是因為一個近在身邊的人染上了HPV,大家都有點人心惶惶,於是跑去檢查一下。連我聽說你的事後,都特意去做了個抹片呢。”
“但是小溫一個未婚女子,怎麼會擔心自己有HPV呢?”
“未婚女子也不等於就沒有過性活動,有性活動不等於就一定是跟小滿。當然,我不是說她跟小滿之間一定是清白的,我只是說從這一件事不能推斷出他們有過肉體的接觸。”
“現在他死咬住我跟色教授和我導師不放,你說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看事態怎麼發展吧。也許他會慢慢認識到冤枉了你,即使不覺得是冤枉了你,也不再為這事吵鬧;但也許他會繼續栽你的贓,如果他自己出過軌,他很可能會採取這第二種方法。”
“我覺得他沒這麼有心計——”
“我也覺得他沒這麼有心計,但別忘了,小溫比他有心計多了。不管他跟小溫有沒有那麼一手,小溫都有可能替他出謀劃策。從你講的一些事情來看,他往往都是剛一開始很誠實,或者沒想到,但過幾天,他就變了,開始改口,或者開始懷疑。所以我覺得他背後可能有人,他把跟你的對話向那人一彙報,那人就給他出主意想辦法,於是他就厲害起來了。”
她覺得姐姐說的有道理,像色教授的事吧,她早就告訴過他,說有人在造她和色教授的謠,那時他的態度很通情達理,只叫她別理那些人,但現在就變了,把那些謠言當證據來攻擊她,很可能是小溫教唆的。
她不解地問:“你說小溫怎麼突然想起去讀書呢?難道她捨得離開他?”
“這個有多種可能,一個可能是小溫的確厭倦了自己的工作,想換個專業,反正她可以就在你們學校讀,那樣就不用離開小滿;第二個可能,也許他們之間發生了矛盾,比如小溫覺得他不乾淨,有HPV,或者什麼其他原因。”
“我覺得小溫不會嫌棄他的。”
“我們現在處在大奶的位置,就覺得丈夫跟小三那是鮮血凝成的友誼,牢不可破;但從他們的角度來看,其實也是搖搖欲墜的。人就是這樣,沒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要是兩人能在一起,會多麼多麼美妙。但等到真的在一起了,就會發現也就那麼回事。”
“那倒也是,想當初剛認識他的時候,不也是以為跟他在一起喝水都是甜的嗎?”
“呵呵,就是這麼個道理,所以你也不必想那麼多,反正現在你馬上就要到J州工作去了,小溫也在準備離開小滿的實驗室,相信過一段時間,事情就會慢慢明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