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同病相憐,丁乙跟韓國人還才談了這麼幾句,就覺得彼此的距離大大拉近了,連帶覺得韓國人的長相都可愛了很多。
她看見過的韓國面孔,除了電影明星之外,大多是大臉盤,小眼睛,不管男的女的都是如此,所以她最恨別人把她當成韓國人。但這個韓國人跟一般韓國人很不相同,臉不大,眼睛也不小,雖然沒有電影明星那麼漂亮,但作為一般韓國人,也算很出色的了。
最難得的是這個韓國人的英語也說得挺好的,搶耳一聽,根本聽不出是韓國人。當然,如果說多了,還是會露出韓國尾巴來,畢竟不是本族語,想天衣無縫地表達自己的意思,還是有困難的,有時就會結結巴巴找不到合適的詞。
她自己是學英語出身,在國內讀書時就很注重口語,出國後更是勤學苦練,但也沒達到母語的流利程度,經常會有找不到正確說法的時候,所以她特別清楚韓國人的英語說到這個地步不簡單。
想想也是哈,既然韓國人連residency(住院醫)都熬出來了,口語肯定是過了關的,不然怎麼跟病人打交道?
她認識幾個在國內做醫生的華人,出來後都曾想過考牌當醫生,但都是因為怵這個口語,就沒敢去考,窩囊地做了博士後,甚至實驗員,更說明這個韓國人不簡單了。
她把自己的敬佩之情向韓國人表達了一下,韓國人謙虛說:“哪裡呀,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嗎?光是考牌,我就花了好幾萬。”
“為什麼要花錢?”
“參加各種培訓啊,輔導啊,買資料啊,不然哪裡那麼好過?”
“但你這些錢花得值啊!聽說你把這三年fellow(研究員)做完,就能當專科醫生,年薪有半個million(百萬),那不一下就賺回來了嗎?”
“要看在哪裡工作了,如果是自己開業,半個million應該有。但我沒那麼好運的,我是J-1簽證,有服務期要求的,得回國服務兩年。”
她第一次聽說韓國人也有J-1簽證,還有回國服務的要求,她原以為J-1和服務期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搞法呢,原來韓國人也不能倖免。她關心地問:“那你怎麼辦呢?”
“想辦法囉。”
她安慰了幾句,就從這個不愉快的話題上轉開:“我只知道你姓Man(萬),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韓國人說了自己的名字,聽上去像是“瘦羊”,她猜不出是哪兩個字,一直到韓國人找來紙筆,寫出自己名字的漢字,她才發現不是什麼“瘦羊”,而是挺嬌嫩的一個名字,叫做“素妍”。
萬素妍跟她聊了一會,就去張羅開飯的事。她向窗外望了一下,發現丈夫和那個法國人已經不在燒烤架那裡了,大概是大功告成,回到了房間裡。
她也回到客廳,看見菜都擺上了桌,大家正在拿盤子拿碗,準備開動。
丁丁不知什麼時候跟小溫混在了一起,兩人都拿著一次性紙餐具,站在裝燒烤的大盤子附近,而她丈夫在往燒烤上刷一種深紅色的醬,然後往大家盤子裡夾燒烤。
她心裡一陣不快,小溫這是幹啥呀?好像頂替了她的位置一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三人是一家呢。她快步走過去,問女兒:“丁丁,想吃什麼呀?”
“barbecue!(燒烤)”
“叫爸爸給你夾兩塊瘦點的。”
小溫跟她打招呼:“丁大姐,你剛才上哪兒去了?丁丁在找你呢。”
“我在裡面那間屋子裡。”
丈夫給丁丁盤子裡夾了兩塊燒烤,又往小溫盤子裡夾了兩塊燒烤。小溫拿到了燒烤,就往一邊走,丁丁也捧著盤子跟著小溫走,她連忙叫住:“丁丁,上哪去?跟媽媽在一塊。”
丁丁馴服地站住,捧著盤子等媽媽。
輪到她了,丈夫公事公辦地往她盤子裡夾了兩塊燒烤,但沒說話。
她主動說:“剛才在外面很冷吧?”
“嗯。”
她覺得他的回應很冷淡,好像生怕有人看見他們在說話一樣。她壓著心裡的不滿,關心地說:“早知道這麼冷,真該多穿點的。”
這次他連個“嗯”都沒有了,專注地給下一個客人夾燒烤。
她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差點發火,看在滿屋子客人的份上才按捺住。他這什麼意思?是專門做給小溫看的嗎?是不是想在小溫面前跟自己的老婆撇清?聽說那些出軌男人都是這樣效忠自己的小三的。
她四處打量了一下,連小溫的影子都沒看見,大概去了另一個房間。她稍微平息了一下怒火,但發現萬素妍就站在跟前,她又起了疑心,難道他是做給韓國人看的?難道韓國人剛才那番說詞都是編出來哄她的?是在調虎離山,好讓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小溫身上?
那頓飯,她完全沒吃出滋味。聽說韓國燒烤是最有名的,但她沒覺得,不知道是因為燒烤是丈夫和法國人負責烤的,還是因為她的注意力都在小溫和韓國人身上。
還好她沒看見丈夫跟那兩個女人過從甚密,他大多數時間是在跟幾個老外說話,男的,說的都是實驗室裡的事。
他的英語聽上去很流利,不打結,還不時夾雜幾個“youknow(你知道)”“exactly(剛好就是)”等老外愛用的口頭禪,像是很地道的英語。但他的發音很糟糕,滿家嶺味很濃,有幾個音完全沒發對,像“the”的音,根本就是發的“z”的音。
她覺得那幾個聽丈夫說話的老外臉上都有一種同情的面容,她感到很難受,恨不得把他叫回家去,好好糾正一下他的發音。但她知道他那發音跟他很多習慣一樣,都是基因裡帶來的,天生就是滿家嶺風格,沒法改變的。
她不忍聽下去了,起身走到另一個房間去,那裡女客居多,說的都是孩子之類的話題。
小溫不知什麼時候也跟來了,用漢語問她:“剛才那個韓國人是不是在對你說我的壞話?”
她警惕地望望四周,發現沒有聽得懂漢語的人,才用漢語小聲回答說:“沒有啊,你怎麼這樣問?”
“哼,如果她不是在說我的壞話,我把溫字的三點水全都拿掉。”
她還是第一次聽人發這麼獨特的誓,不由得笑起來:“你把溫字的三點水拿掉,那成什麼字了?”
小溫沒回答她的問題,忿忿地說:“最煩那個韓國女人了,每天都盯著Dr.Man(滿博士),專門找他的岔。幹嘛呀,又不是一輩子呆在這個lab(實驗室),幹一年就走的,真是多事。”
她警惕地問:“她到底是找你的岔還是找丁丁她爸的岔?”
“這不是一回事嗎?”
她相當惱火:“你是你,他是他,怎麼是一回事呢?”
小溫急忙解釋說:“丁大姐,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是韓國人主要矛頭是對準丁丁她爸的,但她想借我來搞倒他。”
“你真是把我說糊塗了,她想搞倒丁丁她爸,怎麼要借你做武器?”
“唉,科研方面的事,說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把話說了放這裡,如果哪天Dr.Man倒黴了,那肯定是韓國人搞的。”
“她為什麼這麼恨我丈夫?”
“你知道她為什麼離婚嗎?”
“我聽她說是因為她丈夫找了第三者。”
“對呀,這不就擺明了嗎?”
“擺明什麼了?”
“她自己的丈夫cheatonher(欺騙她,背叛她),她就痛恨所有的男人。”
她覺得這個理由很牽強附會,但她不想跟小溫抬槓,只半開玩笑半威脅地說:“呵呵,我不管你們lab裡的事,你自己當心點,別把韓國人惹毛了,如果丁丁爸倒了黴,你也沒好處,該你到別處去找工作。”
她本來是順口說說,結果發現小溫好像很介意:“我一個postdoc(博士後),到哪裡工作都行。但Dr.Man就不同,如果他丟了這個PI(PrincipalInvestigator,科研項目負責人),想到別處當PI就沒那麼容易了。”
“他也可以當postdoc嘛。”
小溫急了:“他都已經做到PI了,怎麼能回頭去做postdoc?他自尊心這麼強的人,那不是要他的命嗎?”
她心裡很不舒服,聽小溫這口氣,好像比她這個做老婆的還了解和關心她丈夫,真是“愛著你的愛,痛著你的痛”啊!
小溫接著說:“丁大姐,韓國人真的是一心想找Dr.Man的岔,你要管管才行。”
“我怎麼管?”
“你讓Dr.Man把她辭掉。”
她想這個小溫也太殘忍了點吧?人家韓國人不滿意小溫,也就是盯緊一點,而小溫竟然想借她的手把韓國人除掉,太黑心了。
她委婉拒絕說:“我聽說韓國人是哪個fellow(研究員)協會介紹來的,根本不在你們lab拿錢,怎麼能辭掉?”
“怎麼不能辭掉呢?協會介紹人來,Dr.Man不要,不就行了嗎?”
“但你們lab不是已經要了她嗎?怎麼可以半路又不要呢?”
“就說她工作幹得不好,不想要她了。”
“那不是毀了她的前程?”
“哼,你怕毀她的前程,就不怕她毀了你丈夫的前程?”
“我看不出她怎麼能毀掉我丈夫的前程。”
小溫懶得跟她多說了:“算了,只當我沒說的。”
她看著小溫離去的背影,覺得好笑,明明是兩個女人在爭風吃醋,偏要整得像是實驗室權術一樣,還搞得那麼嚴肅,好像是生死存亡的大問題似的。她想不出為什麼韓國人要找她丈夫的岔,要說韓國人不喜歡小溫,那她相信,說韓國人喜歡她丈夫,她也相信,但如果要說韓國人想找她丈夫的岔,她打死都不相信。
她覺得丈夫lab裡有兩個單身女人,真真是好過只有一個,尤其是這兩個女人都對丈夫有那麼點意思,那她們就會自相殘殺。韓國人緊盯著小溫,不讓小溫單獨跟丈夫在一起,等於是幫她站崗;而小溫這麼仇恨韓國人,肯定也會竭盡全力杜絕韓國人跟丈夫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也等於是在幫她站崗。
呵呵,那成語怎麼說來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啊!
參加完韓國人搞的燒烤聚會,丁乙就開車回家。她家有兩輛車,一輛是二手車,丈夫在開;另一輛是新車,她在開。今天出來做客,開的是新車。
在她來美國之前,丈夫就買了輛二手車。但丈夫捨不得花太多時間學車,只學到能開去上班就算了,從來沒上過高速公路,沒去過中國城,可以說除了工作單位,哪兒都沒去過。
她帶著女兒來美國的時候,丈夫還是請朋友開車去接的機,後來丈夫帶她們母女倆去shopping(購物),去看女兒的學校,都是開得戰戰兢兢的,動輒就走錯了路,有次還差點跟人撞了。
她看得窩囊極了,這哪像男人?連個車都開不好,看來還得自己親自出馬。
她提出想學開車,他連教都不敢教,也沒時間教,找了個朋友來教她開車。但朋友也只能出時間出人,不能把自己的車拿來她學開,所以那時都是朋友先開車來他們住的地方,然後開他們的車送丈夫去上班,再返回來用他們的車教她開車。
家裡有個窩囊丈夫的好處,就是妻子有大把開車的機會。如果丈夫不窩囊,那就會把開車的事全包了,妻子永遠也別想開高速,頂多拿個駕照,然後就只在town(城鎮)裡開開,凡是出遠門上高速的事,都被丈夫壟斷了。
她學開車學得很快,一個星期就拿到了駕照,後來家裡就多半是她開車,先送女兒去學校,再送丈夫去上班,晚上還得接丈夫回家。她還自己摸索著,開到中國城去買菜,一來二去的,就成了當地華人當中數一數二的女車手。
後來她向丈夫提出再買一輛車,免得每天都要等到很晚了去接他。
他同意了。
她又提出要買新車,分期付款,但他不同意:“買新車幹嘛?舊車不是一樣開麼?”
她要買新車的主要原因,是她覺得開一輛十年車齡的舊車送女兒上學很丟人。那些不坐校車的孩子,家裡都是有點錢也有點閒的,家長開的車都比較好,還有能力讓家裡空閒一個人不上班。
她因為在讀書,不用朝九晚五趕去上班,所以還比較有閒。但她家那輛舊車就顯得太沒錢了,她一直很想買輛新車,但怕他不同意,所以一直沒敢提。
結果有一天,她送孩子上學的時候,車壞在半路上了,正在路中央開著呢,車就熄了火,怎麼打也打不起來,她只好給911打電話。那天是警車把孩子送到學校去上課的,警車又把她送回家,還把丈夫送去上班,並且把他們的車拖去修理。
這事強有力地證明買新車的必要性,於是丈夫同意買輛新車。
新車買了之後,就一直是她在開,丈夫還是開他那輛十年舊的車去上班。如果出門做客,或者外出旅行,就開新車,自然是她開,因為他沒開過新車,不會開,他學的時候就是用那輛舊車學的,而他這個教條主義者也就只會開那輛舊車。
從韓國人家裡出來,已經晚上八、九點了,他還想去實驗室:“你路上拐一下,把我送實驗室去吧。”
她不同意:“現在還去實驗室?”
“才九點不到麼。”
“週末也不休息一下?”
“好多事要做。”
“要去你自己開車去吧,如果我現在把你送去,待會還得去接你。”
“待會不用接,我可以叫小溫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