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潔一聽木亞華說DR.CANG老了瘦了,喉嚨就哽咽起來,擔心地問:“他——是不是——病了?”
木亞華說:“你看,你看,我說這話說不得吧?一說你就這麼著急。他沒事的,可能是因為在國外過得清苦,肚子裡沒油水,一回國,海吃海喝,把腸胃吃壞掉了,拉肚子拉脫了水,拉變了形——”
“他這樣說的?”
“嘿嘿,我猜的,他就算是拉肚子也不會告訴我。我的意思是說他沒事的,你不用替他擔心。噢,他說了,十二月份的那個會,如果你去的話,經費還是由他出;如果你不去的話,他叫我去幫你PRESENTPAPER,因為他沒時間去參加那個會。”
安潔現在哪裡有心思去想那個什麼會?她以前想去開會,也是為了有個機會跟他在一起,既然他不去參加那個會,她還去幹什麼?她愛學習也沒愛到那個程度。她隨口說了個“我不去,你去吧”,就又把話題轉回到他身上,刨根問底地打聽,只問得木亞華搜腸刮肚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她才掛了電話。
打完電話,她就坐下來給DR.CANG寫回信,按木亞華的意思,她應該撒謊說鑑定結果已經出來了,證實孩子是烏鋼的,但她怎麼也下不了這個筆,好像一下筆就為她跟他的愛情判了死刑一樣。他本來就一心要成全她跟烏鋼兩人,如果她說鑑定結果證明孩子是烏鋼的,那他不更要逃之夭夭了?
但她知道木亞華說的有道理,如果說孩子不是烏鋼的,那就只能是DR.CANG的,而她把他這麼難得的一個孩子做掉了,他肯定會把她當成殺害他孩子的劊子手,說不定吃了她的心都有,哪裡還會跟回頭來愛她?
她很後悔問他要什麼SAMPLE,現在搞得騎虎難下,左右為難,怎麼說都是錯。她不知道究竟要怎麼說才能既不傷害他,又不傷害他們之間的感情。
她把姐姐叫來商量,姐姐說:“如果撒謊和不撒謊都有可能傷害他,那又何必撒謊呢?你其實也不知道孩子究竟是誰的,還不如向他坦白,就說你並沒留證據,所以不用他提供SAMPLE了,孩子的事只能是一筆糊塗賬,沒人知道孩子究竟是誰的。”
她覺得姐姐說的有道理,本來就是一個無頭案,何必要自作聰明地編一個結果出來呢?
姐姐又說:“不過你也別因為他這個電郵就又——燃起希望的火焰來,我覺得他要分手的態度是很堅決的,你應該做最壞的思想準備。如果他真是天生不育的,那他可能因為你做掉了那個孩子而——恨你,因為那可能是他一生當中唯一的一個——孩子。如果他是為了他的EX做的手術,那他們之間的愛情真是——非常人之愛可以比擬的,他一定仍然在謀求跟他EX復婚。撇開這兩者不談,你問他要SAMPLE,已經顯出你不信任他了,他可能也——不願回心轉意了——”
“我知道,我沒指望他——回心轉意,我只是想跟他把話說清楚。你去忙吧,我現在來寫回信。”
她把姐姐支出去了,關上門,在電腦前坐下寫回信。她雖然嘴裡說沒指望他回心轉意,但她心裡還是希望他能回心轉意的。她認為他一再躲避她,都是因為不育的事,如果她能在這一點上把他說服了,他就不會躲避她了。這次她既不寫散文詩歌,也不寫論說文了,只以簡潔的文風來寫篇科普文章。
她先說了沒留證據的事,坦率承認只是想試試看他敢不敢提供SAMPLE,她抱歉不該這樣試探他,她相信他是一個好人,一個負責的人,是她一嘴兩舌頭地把他搞糊塗了。她請他原諒,因為她自己也很糊塗,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可能永遠也搞不清了。
然後她開始向他普及現代生育技術,她把從木亞華和姐姐那裡聽來的、以及她從網上查到的、針對男性不育的生育技術概要綜述了一下,從IUI(人工授精),講到IVF(試管嬰兒),再講到SURROGACY(代孕),最後說,我知道你不想連累我,但是你不會連累我的,因為現代生育技術已經這麼發達了,我們可以有很多辦法生出孩子來,為什麼你要為這麼一個小小的障礙逃避我呢?難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嗎?難道你不知道我只愛你嗎?即便我們永遠也生不出孩子來,也不會影響我對你的愛。
她覺得這回有科學的利劍開道,定能所向披靡,把他們之間的荊棘雜草斬除得一乾二淨,如果他還有顧慮,那隻能說他這個人是花崗岩的腦袋,不可理喻了。
哪知他的回信比前幾次還決絕。他說,感謝你對我的錯愛,很抱歉我以前沒把話說清楚,真實的原因是我一直在愛著我的初戀,這份情沒有任何人能代替。如果你曾經刻骨銘心地愛過什麼人,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希望這一次能讓你明白了我的意思,也希望你原諒我出於好心帶給你的痛苦。祝你生活幸福!
她驚呆了,真的被木亞華說中了,他有個EXEX!
她剛剛激起的一點熱情又被他的電郵撲滅了,這一次,是徹底地撲滅了。她不知道他跟他的初戀為什麼沒走到一起,但她認為多半跟不孕有關,而且多半是他的初戀有問題,很可能是絕對不孕的那種,他為他的初戀做了手術,但仍然沒能走到一起。如果他的初戀是因為他的不育離開他的話,她想不出他怎麼還會對他的初戀難以忘懷。
這就很好解釋他為什麼會跟他的EX離婚,而他的EX還在謀求跟他復婚了:因為他不愛他的EX,他愛的是他的初戀。也許迫於家庭的壓力他跟他EX結了婚,但他無法忘記他的初戀,被他EX知道了,於是來個男女平等,紅杏出牆,最終兩人以離婚告終。
這也很好解釋他跟她之間的一切了,他在她因為破相失去生活勇氣的時候,挺身而出拯救她,但他心裡還在愛著他的初戀,所以他不會跟她結婚,而是把她往烏鋼懷裡推。一切都是因為他跨越不了他的初戀這一關。他試過了,努力過了,但沒有用。
他這封回信可以說為她的這段苦戀劃上了一個句號,他一開始就說了他不會再結婚,但她一直存著一線希望,希望隨著他們之間愛情的加深,他會改變這個誓言。但現在她不再存什麼希望了,她接受了這個事實,她不怪他,她理解他,因為她也刻骨銘心地愛過。
回想不到一年之前,她還是個對未來充滿幻想的女孩,一心要到美國來尋找愛情,那時的她,很有雄心壯志,如果在美國找不到愛情的話,她要到歐洲去找,到全世界去找,一直到找到為止。但現在還不到一年,那個雄心壯志已經象是一個遠古的童話一樣,離她很遠很遠了。
她不承認自己對生活失去了興趣,她仍然在doingherdoctor,當然不是那種意義上的。她與一年前唯一的區別就是她突然一下對愛情不感興趣了。什麼愛情?都是寫小說的編出來的,再怎麼偉大的愛情,都是建立在各種世俗的事物上的,公婆,前妻,初戀,孩子,精子,卵子,不育,陽萎,早洩,等等,等等。以後人們不用費盡心機找什麼“可遇不可求”的愛情,就到醫院去做個體檢就行了,大家交換一下各自的身體狀況,選個精子數量最多、形狀長得最好、游泳遊得最快的男人,或者一個卵子排得最多、子宮壁最柔軟的女人就行了。不然的話,愛情就沒有保障,最後不是捆在一起互相折磨,就是以分手告終。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新發現,記得她奶奶就說過,以前的人選媳婦就是看她屁股大不大,會不會生養,因為那時女人的社會功能、家庭功能就是生養。古時候選女婿,不也是靠比武嗎?力氣大,打得過人的男人肯定身強力壯,精子多,遊得快,保證能讓女人懷孕。
她不知道人類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給“愛情”這東西蒙上一層浪漫的外衣的,或者說她不知道人類是從什麼時候起發明了“愛情”這種東西的。在愛情被髮明以前,人們的生活多麼簡單直接。發情了,就找個異性發洩一下;想傳宗接代了,就找個配偶生個後代。那樣的生活延續了千百萬年,如果她生活在那個年代,那她就沒有煩惱了。
所以說,現代人的煩惱大多數是自找的,本來是一個生兒育女的事情,偏偏要參雜愛情在裡面。要參雜愛情也可以,那就徹底地搞成愛情,但生兒育女的任務又還保留在那裡,於是就搞得不倫不類,雜七雜八。
一個很容易解決的問題,放在現代人手裡,就能搞成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原因很簡單,不是因為現代人智力不如從前的人,也不是現代人體力不如從前的人,而是因為“愛情”這個東西。拿她的姐姐來做例子,如果她姐姐跟姐夫之間沒有“愛情”這個東西,問題就很好解決了。
她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好像一下子把人生看透了一樣。回想自己以前對愛情的理解,是多麼幼稚,覺得愛情就是一個愛不愛的問題,愛,就在一起;不愛,就不再一起,從來沒想到愛情是要以很多很多現實的東西為基礎的。她估計自己的心理年齡至少一下增長了十歲,超過了崔靈,快要趕上木亞華了。她不知道自己這算是成熟了,還是衰老了,也許這兩者並沒有什麼區別。
她彷彿從半空中突然一下落到了地上,腳摔傷了,屁股跌痛了,還弄得灰頭土臉的,但隨之而來的是踏踏實實貼在地上的感覺,一種再也不會往下摔的感覺,即所謂HITTHEBOTTOM的感覺。她從堅實的土地上抬起頭來,不再想那些沒有根基的IFONLY,而是開始擬定一個TODOLIST。
有一天早晨,姐姐已經去上班了,姐夫吃了早飯,正要出門到自己的LAB裡去,安潔把他攔住了:“梁超,有沒有一點時間?我想跟你商量點事。”
姐夫說:“什麼事?怎麼不等你姐——”
“你先坐下,我們慢慢說,”她率先走到客廳坐下,示意姐夫也坐下,兩個人坐在一箇中式茶几的兩邊。姐夫半側著身,問她:“什麼事?”
她風情萬種地看他一眼,慢吞吞地說:“是這樣的,你知道,我一直都很——愛你——”她等姐夫的下巴都快驚掉了的時候,才接著說,“和我姐姐的——”
她饒有興趣地看著姐夫侷促不安的樣子,說:“我知道姐姐——不能生孩子,我也知道你們最近的一次嘗試——又失敗了,所以我想——跟你生個孩子——”
姐夫漲紅了臉,很嚴肅地說:“小妹小,玩笑不是這樣開的,什麼事都有個——限度,玩笑開過分了——就不大好了。我現在要到LAB去了,你也趕快看書學習去吧——”姐夫說罷,站起身就走。
她揪住姐夫的T恤衫,不讓他走,說:“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說真的,你這麼優良的品種,如果不生個孩子遺傳下去,豈不是大大的浪費?美國人民不會答應,中國人民也不會答應——”
“是不是你姐姐——叫你來——考驗我的?還是你自己搞的什麼——惡作劇?”
“不是姐姐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意思,也不是什麼惡作劇。”她偏著頭看著姐夫,臉上繼續掛著她所理解的風情萬種的笑,“怎麼,你——覺得我——不配做你孩子的媽媽?”
姐夫從她手裡拉出自己的T恤衫,把自己FREE出來,說:“我知道你最近——經歷了一些——事情,但是——看開了也就沒什麼了——多跟你姐姐談談——跟烏鋼談談——到外面走走——心胸會開闊些——”
“你不想有個孩子嗎?”
“我想有孩子,但是也沒想到——這種地步——你——這個樣子——會搞得大家以後難以相處——我走了,你——也冷靜下來,好好讀書吧——”
她哈哈大笑:“嚇著你了?你跟姐姐結婚之前她就叫我考驗你一下的,那時我沒敢,現在逮著機會嚇你一嚇,不過你還不錯,沒上當。”她看見姐夫愣在那裡,覺得很開心,解釋說,“我的意思是為你和姐姐生個孩子,就是代孕,做你孩子的SURROGATEMOTHER,懂了沒有?”
姐夫愣了好一陣,才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倒是好,但是——你姐姐——她——不會同意的——”
“就是知道她不會同意,所以才先來做你的思想工作,如果你同意了,我們就是兩票對一票,她少數只能服從多數。”
“這又不是黨中央開會,還講什麼少數服從多數?這是陪審團表決,一個不同意就通不過的。”
她胸有成竹地說:“我知道姐姐在醫院存著冰凍的EGGS,所以即便她不同意,只要你肯提供——那個,這事也能辦成——”
姐夫知道她說的“那個”是哪個,尷尬地說:“你小孩子,不懂這些,這個——這事是很——麻煩的——沒有你姐姐同意——是肯定辦不成的——”
“你把姐姐的證件偷出來,我可以冒充我姐姐,我也能模仿她的筆跡簽名,醫院的人哪裡知道?”
“做代孕,不光要籤很多文件,還要做很多檢查的,你以為是——過家家?冒充你姐姐就能騙過醫院?當心人家把你放手術檯上——CUTOPEN——”
“已經有了EGGS在那裡,醫院還把我CUTOPEN幹什麼?”
“很多CHECKUP的,”姐夫無奈地搖頭,“你——比你姐姐——還敢想——還無法無天。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哪裡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還是等你姐姐回來再商量吧。”
下午姐姐回來後,她把這事對姐姐說了。姐姐說:“可是你自己還沒--結婚——沒生過孩子——怎麼好為我代孕?有的代孕中心要求代孕母親必須是生過一個孩子的,你——還沒生過,不合要求的。”
“我就說我生過的不行嗎?”
“你生過沒生過,醫生看不出來?”
“那我們就不找那種代孕中心,難道所有的代孕中心都要求代孕母親是生過孩子的?”
“至少我們去過的那家是這樣的。”
她不解:“為什麼?難道是要證明一下我——生得出來?”
“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是條例上就是這麼寫著的。”姐姐說,“生孩子是有很多風險的,身材搞壞了不說,很多方面都會發生變化的,你以後--”
她安慰姐姐說:“我還年輕,相信生完之後多運動運動,我的身材還會撿得回來。聽人說生孩子是越早越好,太晚了,身材就不容易恢復了。”
“那烏鋼他--”
“你把烏鋼攪和進這事來幹什麼?他跟這事有什麼相關?”
“怕他不高興--”姐姐和姐夫都說,“你還是先跟他商量一下吧,他不同意的話——這事就最好別做。”
她不想跟烏鋼商量這事,覺得一商量就等於把烏鋼放到未婚夫的位置上去了。但她見姐姐姐夫都這麼堅持,知道不跟烏鋼商量,姐姐和姐夫都不會答應她做代孕,那她只好跟烏鋼通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