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道:“那還有什麼話説呢?步軍統領誰不知道難得清閒的,前兩天不是説宰了好些個稔匪嗎?
我説,雖然説吃皇家這口飯,保皇上家安寧,但是你也要記着公門中修行這一句話,殺孽總應該得免且免。”
老太太邊説,邊就靠着春-坐下。
接着眼一看菊人手中摺疊的衣服,又説:“來我家裏還打扮嗎?這品服穿起來好看,可是太麻煩!”
璧人笑道:“可不是,姑媽,我就恨這勞什子!”
老太太道:“真罪過!怎麼好這樣講呢?人家求還求不到呢!年紀輕輕的好稀鬆的口氣啊!”
璧人笑道:“真的我好像有點與官無緣……”
菊人把衣服疊好,打開包袱包上,給收在櫥裏,回頭接住璧人的話腳道:“與官無緣,出家當和尚去!”老太太罵道:“赤口白舌,你胡説些什麼!”
菊人笑道:“他這幾天跟浣妹妹鬧彆扭呢!所以就與官無緣了。”
老太太吃了一驚,趕緊追着問:“怎麼吵起來了?新婚新喜也不怕人家笑話!”
菊人道:“您問他吧,我上廚房看看去。”
説着,蹬着徑寸的小腳兒走了。
她那邊剛剛掀開門簾兒一步跨過門檻,這邊璧人悄無聲兒的一步步到牀沿,伸手枕畔摸到痰盒子,急急回到窗前,打開來看,不由他臉上不變了色。
老太太讓他這一緊張,她又嚇了一跳,倒把剛要講的話忘記了。她看住站在旁邊紅葉低聲問:“他拿了她的什麼東西?”
紅葉回説是痰盒子。
老人家一聽,忽然明白了。
她不禁站起來問:“她又吐血嗎?”
璧人叫一聲:“姑媽……”
底下的話可就講不下去了。
老太太覺得兩條腿一軟,又坐下了。
璧人把痰盒子蓋好,遞給紅葉。
他走過來倚在老太太身邊,輕輕地説:“這一次恐怕很討厭,要不好好讓她歇下來認真調治,我真不敢保……”
老太太顫抖着説:“還不是天天吃你大哥開的藥方子,我也不曉得她怎麼搞的,自己不肯保養,大哥大概不行,你救救她吧!”
邊説,邊扯着手帕兒揉眼睛。
璧人道:“急是沒有用的,癆疾無醫,就靠自己保重。她太操勞,這是大忌。我有一個辦法,倒是一舉兩便的,您看怎麼樣?”
老太大道:“有辦法講呀!我沒有什麼不可以答應的。”
璧人道:“我……我還摸不着浣妹妹的脾氣,我們這兩天真的有點兒不大説得來。剛才我是讓大嫂子教訓了一頓,我承認我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不過大嫂子也應許我勸勸浣妹妹,她大約明天會看我們夫妻倆去的。
我希望您老人家能答應我們留下她暫住,我們一定好好的伺候她,讓她心身清靜一下,休養幾個月。
她的病我雖然沒有把握,但不妨讓我試試看,我的醫理也許比較大哥會強一些兒。您老人家這邊,我想請玉屏姊姊回來照料一切,大哥屋裏多費神這一位姐兒,再不然我把銀鈴兒派過來幫忙。”
璧人的話説到這兒,老太太還在怔怔地聽。
紅葉大姑娘可就搶着説啦,她道:“姑老爺,你這辦法太好啦!一來,姑奶奶方面有個孃家人從旁勸解,自然會慢慢的改掉壞脾氣。
二來,我們的少奶奶也實在應該休息一下子,何況你姑老爺是個神醫,我們相信您,倚賴您起死回生之術替我們保留……”
紅姐兒忽然嚥住了底下的話,背過瞼兒去流下眼淚。
老太大接着道:“璧人,我絕對贊成你的辦法,你也跟嫂子講過了麼?”
紅葉趕緊扭翻身説,“千萬別先講,少奶奶決不願離開老太太的,明天還要姑老爺姑奶奶誠懇點留住她,同時老太太也得請石家表少爺頒一道懿旨過去,乾脆不准她回來。”
璧人過去在杭州並沒見過這位紅姐兒,婚後也沒有注意到菊人屋裏多了這一個人,今天算是才認識她,聽她一口京話,説得非常清脆嘹亮,模樣兒又長得水葱兒似的動人憐愛,因此不免多看她兩眼。
紅葉又説道:“姑老爺,假使您不須要打發玉屏姊回來呢,那就不必啦!老太太屋裏事我還可以勉強負責。”
説着,她不禁笑了。
這一笑,老太太自然莫名其妙。
璧人曉得她的意思,卻弄得面紅耳赤,不敢再看她了。
老太太道:“玉屏還是不要讓她回來,我也沒有太多的事,紅姐兒儘夠照料我的。”
璧人道:“大哥屋裏不要留個人嗎?”
紅葉道:“我們大孩子不會服伺爺們,第一我們‘説話非常難聽’這就不容易使爺們喜歡我們啦,玉屏姊回來也不會上這屋子來的,她在您府上那算是很特別。”
大姑娘這一説,老太太可就聽出一些眉目來了。
老太太忙道:“紅姐兒,講話帶刺哩!”
紅葉道:“那怎麼敢?不是嗎!剛才我聽見姑老爺告訴我們少奶奶,玉屏姊有點兒人地不相宜,説話非常難聽,很教姑老爺生氣,我想人也真難……”
一句話沒講完,菊人回來了。
她站在外面聽了一兩句的,所以一進來就説:“紅姐兒,你平常總不講話,今天怎麼啦?要不你就伺候姑奶奶去。”
紅葉抿抿嘴,瞅了璧人一眼,扭回頭説道:“我沒有那麼大福氣。”
説着,開門簾子自去了。
老太大道:“到底怎麼一回事?你們也講個明白呀!”
菊人笑道:“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小小勃隙亦樂之一者也,您老人家就不要問啦!橫豎我要請天假去做和事老的,我相信沒有什麼和不了。”
老太太道:“還沒有滿月呢!我們家姑娘未免太不懂事,可是怎麼又牽上玉屏這個丫頭呢?”
菊人笑道:“夫人長舌,婢也效顰。首惡未滅,從犯難饒,這是大清國不可非議的法律啊!”
老太太道:“放屁,玉屏這孩子總有可惡的地方!”
菊人合掌彎腰笑道:“所以天子聖明,臣罪當誅。”
老太太罵道。“野婆子,狂到什麼樣子啦!”
菊人道:“別罵,別罵,我來講您聽啦!”
説着,便去挨在老太太的靠背椅扶手上坐下,握緊小拳頭,輕輕的替老人冢槌起了肩背來。
璧人眼看他這位大嫂子,在老太太跟前一味色笑承歡,心裏想:“像這般婆媳之間,豈不比人家母女還要親愛?她們也實在分拆不開。”
想着,不由他臉上不斂容正色,肅然起敬。
菊人,她一雙妙目只管盯住姑老爺,嘴裏卻在低低地道:“人家風流美貌年輕輕一對小夫妻,自然是萬般恩愛。但是熱極生風也總是免不了的,是不是呀?新婚伴侶,還沒弄慣一窩兒過日子,因此纏夾的事情就太多,其實還都是無關緊要的。
譬如説,老爺多喝了一杯酒回冢,夫人會討厭他絮咕難纏,夫人如果兩天忘記了洗腳,老爺也就會掩鼻下牀而走……”
少奶奶説到這兒,老太太忍不住笑了。
璧人紅着臉笑説:“嫂子真會替姑媽找開心。”
老太太道:“可不,她比誰都強,沒有她守着我,我還不悶死了?你們年輕的,別的也還趕得上她,只是這伉儷之間,真該學學她才好,她跟你大哥一對老胡桃摔也摔不破,誰也不嫌誰。”
菊人道:“喲!老菩薩,您可別替我們吹啦!我們倆一個天聾,一個地啞,他會裝聾,我也會扮啞吧,天大的事可不也就完了?再説,猴子搬山姜,辣是辣,你別咬呀!排在手上總比棄掉好呀!”
老太太笑道:“璧人,你聽見麼?這是很好的諷諫呢!”
璧人笑着低垂了頭,菊人順勢兒收起小拳頭溜下地來,笑道:“別害羞呀!過來陪老太太玩會牌吧!我要去預備幾個菜,今天洗手入廚下,算是替浣妹妹給你賠不是,一切多海涵,多賞臉啦,姑老爺!”
邊説邊去牀頭櫃子裏拿出一盒子象牙牌,送到春-上,笑着又走了。
璧人走到-邊坐下,倒出牙牌笑道:“真的,大嫂子一張嘴實在利,誰也逗她不過,不答覆她還好。”
老太太笑嘻嘻地道:“你想想看,留她那邊住也吃得消?”
璧人道:“思想朗澈,見解高超,她的教訓我無不接受!”
老太太笑道:“那就好了,明兒我一定攆她過去。”
説着,孃兒倆便抹起牙牌來。
第二天也只是未末光景,菊人坐上馬車來到潘公館,在浣青屋裏稍坐,便出來看大姨太婉儀二姨太寶蓮。
當然,這也得費好半晌工夫。
回來時她才拉了浣青和玉屏躲在套間裏,掩上門並頭兒橫靠在牀上聊天。
太陽已經西沉,屋裏還沒掌燈。這正是娘兒們説體己話最好的時候。
一篇話,菊人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因為浣青的個性十分強,假使不是拿真情正義感動她,那是不容易妥協的,而且一切廢話,説謊也都別想瞞得過。
因此,開門見山,劈頭兒便告訴她昨天璧人上岳家控訴了什麼話,接着再説話璧人和盛畹不可告人的一段秘密錯誤的孽緣。
最後她説:“璧人盛畹前世冤家,不幸鑄成大錯,俯仰人間,愧作無地自容,彼此都原有一死自贖愆尤之心。
最沉痛的乃是盛畹為保全璧人而偷生,璧人為顧念盛畹而苟活,箇中情緒,悽絕人寰,我們還能忍心加以諷刺嗎?
盛畹費盡了苦心,為璧人奠定家庭幸福,意在藉補吾過。璧人為盛畹規復父仇,所謂以報知已。仁人義士之心,可以動天地而泣鬼神,我們還能以一己之私,橫加責難嗎?”
聽完了菊人這些話,浣青心膽俱搖,彷徨卻坐。
玉屏更是感動肺腑,扼腕不能自勝。
她們倆不約而同的自承過錯,同時卻又埋怨菊人不早把這些情節告訴她們。
於是菊人又道:“盛畹孽胎暗結,意欲存此塊肉,兼挑石華兩姓血食。此去天涯海角,屈志撫孤,又不知要受多少磨折。
你們夫妻譬如春花初放,來日方長。盛畹身負絕技,必可自全,人生何處不相逢,終有快聚一日,只有我……菊人……痼疾在身,朝不保暮,緬懷盛畹,其永訣乎……”
説着,嘆了一口氣,又道:“婦人三六,死不為夭。慈姑在堂,夫婿嬴弱,九泉之下,情何以堪。”
説到這兒,她實在不能自制了,翻身抱住浣青,相對流淚,玉屏竟是哭出聲來!
半晌,菊人又掙扎坐起來,強笑着道:“妹妹,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們必須聽信我的話,好好的看待璧人。
他那個人外柔中剛,義重如山,他與盛畹決無曖昧可疑,你們不明是非,意氣用事,後來勢必弄成悲慘收場。到那時,恐怕再也沒有我這一個人來管你們的閒事了。”
浣青泣道:“嫂子,你……你説這樣傷心的話,教我們愧恨欲死。你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呢?”
菊人笑道:“怎麼樣還不是一天好兩天壞,我自己曉得不久人世,你哥哥也不是不知道,璧人,他還妄想……”
一句話沒講完,銀鈴兒掌着燈進來,低聲兒回説璧人回來了。
菊人伸手一推玉屏,道:“快招呼他更衣去。”
玉屏點點頭,溜下地走了。
菊人縱聲笑道:“好呀!約了客人來,自己躲得遠遠去嗎?”
璧人隔壁也笑着説:“大嫂嗎?對不起,我今天是晚了一點兒。請坐一下,我馬上就過來。”
説着,他倒是真快,一轉眼,也就披着棉袍子過來了。
浣青笑道:“我們等你好半天了,在那一家吃的點心呢?”
璧人一聽就覺得特別,心裏想:你向來不管這一套,今天……
想着,趕緊笑道:“本來我想早點兒回來,卻讓張御史張策叫去談了一會兒話,擾他一碗麪。”
聽説張御史,浣青心裏會意,口裏不禁“哦”了一聲,但她並沒有再講什麼。
菊人可就想:“要不我來把話講通了,今天怕不又是一場風波。”
邊想,邊笑道:“我來了,把什麼好東西請我呢?剛才不是大姨太太讓我喝碗寶圓棗兒湯,你們簡直什麼也沒有預備。”
璧人笑道:“罪過,罪過,晚飯怎麼樣?”
浣青笑道:“我怎麼知道嫂子會來呢?,你不告訴我。”
璧人急了,叫道:“玉屏姊,請你問問娘好麼?”
玉屏道:“自己跑跑腿吧,我得晾衣服去。不知道你怎麼搞的,箭袖上全透了汗,還得找燒酒來噴一下哩。”
底下的話璧人並沒有聽見,他老早搶着由後面出去了。
菊人看住浣青笑道:“昨天訓了他一頓,嘔得他淌一身汗倒是神悦心服的接受我的勸告了。妹妹,你是幸福的人,我看他就比南枝好,文才武藝品性,都有過人之處。總而言之,一個女人能得天下奇男子為夫婿,可謂不虛此生,自求多福,身有此感。妹妹,家庭之間常存一愛,勿動小念,自然如意吉祥。”
浣青笑道:“嫂子,謝謝你啦,我完全明白了。”
剛好説到明白,璧人由牀後輕輕地轉了出來。搓着兩隻手笑道:“好極,好極……”
浣青道:“你講什麼?”
璧人紅着臉道:“我説娘真好,她老人家一切都預備好了。”
浣青忽然正色説道:“璧人,聽了嫂子一席話,使我深切的諒解你,過去我對你很冷淡,或且是過份的放肆。
我承認錯了,當然我也希望你能寬恕我。不過!話要説回來,豫王權傾朝野,勢可傾天,你一新進微員,以卵敵石,究竟是否計出萬全,我無所知。今天難得大嫂子在此,請你詳細講講,好讓我們放心。”
菊人道:“此事關係重大,一擊不中,後患無窮,不特於盛畹一無好處,而且蒙禍者還怕不只是你一個人!”
璧人扯過一張靠背椅子,攔在牀前坐下,慢慢地道:“嫂子、妹妹,我決不是盲目盲心,不知利害。
雖然説盛畹之事,義不容辭,但我也得為大家着想,非有絕對把握,豈敢意氣用事?現在讓我把大略情形説説。”
當時將稔匪德化所供豫王陷害華良謨的經過説了,接着又説主謀害人的苗師爺苗信,眼前還在人間,化名苗得雨,匿居山東蓬萊縣經商,已經移文登州府,假借匪嫌予以拘捕,不日可以解京歸案。
最後他站起來,興奮地説道:“大嫂、妹妹,你們也許不知道,裕興擁戴五阿哥,謀竊大統,禍亂之來方興未艾。
隆格以為隱憂,四阿哥恨之切齒。大學士威勇公長齡,軍機大臣曹振鏞等,急於假借其他事端,撲殺此獠,弭患無形。
我們乘機圖之,可謂順天應人,適逢其會。隆格現掌宗人府,恰是奸王對頭上司。張御史張策領袖言官,尤堪借力。我們從中操縱,不露痕跡,毫無危險可言。
眼前所差只是一個原告,假使能夠找回盛畹,逕向宗人府投控,張策從而具折嚴參,長齡曹振鏞必起下石,四阿哥還答應必要時聳動皇后出頭説話。法網高張,千夫所指,裕興其能免乎?
而我的責任就不過把德化苗信交出審訊,刑部衙門也不會牽涉太多麻煩。我苦思焦慮,萬無一失,你們大可放心。
可只是盛畹上那兒去呢?我們又有什麼辦法找她回來呢?前天我已經寫好了一封長信,原想派李大慶跑一趟山東,又怕她不會久留魯境,大嫂是不是曉得她……”
菊人急忙擺手説道:“你不會找到她的,寫信尤其不妥。此事在我看來也似乎無須盛畹出頭。
張策既然答應幫忙,他是言官,儘可例舉事實出奏,只要德化不至翻供,苗信自然伏罪,豫王可不也就完了!”
璧人點頭説道:“大嫂所見不差,不過我總希望她親與其事,眼見仇人身受國法,豈不大快人心。”
菊人道:“算了吧,我的爺,世間那有那麼多如意算盤?你總算情至義盡,對得起盛畹了!所擬計劃也還妥當,一切秘密為上,此事從此不準再提!”
一席話到此結束,剛好大姨太婉儀來請吃飯,浣青菊人趕緊出去迎接,不免又有一番客套。
接着,大家就都到婉儀那邊去了。
這天,菊人算是讓浣青留下過夜。
第二天一清早,岐西奉了查老太太面諭來到潘公館,諄囑菊人暫住就醫,連帶又把玉屏接了回去。
菊人曉得璧人從中搗鬼,倒是樂得休息一下,當時就也不説什麼。
璧人自這一天起,每日很早就下衙門,趕回家照料菊人湯藥。
雖然璧人還不至衣不解帶,但是要説姑老爺對舅奶奶那般地殷勤周到,可就不免惹人笑話。
潘家二姨太寶蓮又是一個不會饒人的,那一張狗嘴,自然長不出象牙。
然而菊人並不當她一回事,她只給你一個談笑自若,落落大方。
她住在玉屏那一間套間裏,璧人浣青早晚陪着她,煮茗聊天,偶而也來一局圍棋,數聲低唱,或則拈韻聯吟,猜枚射覆。
他們當然時刻掛念着盛畹!
□□□□□□□□盛畹那天離開杭州,孤零丁一個人披星戴月,兼程趕來京都,只住了兩夜,便將鐵獅子衚衕新屋託人看管。
她就陪奉王氏老太太,帶了老家人賈得貴回去真定縣石家。
流連個把月時間,替南枝墳上添植了一些樹木,把家務稍為整理一下,統交賈得貴掌管,母女倆就又向山東出發。
王氏孃家在濰縣,至親的骨肉固然沒有,但王姓是個大族。
當年王氏的父親王大福英雄了得,齊魯揚威,王氏小時又有虎女之稱,父女軼事,至今膾炙人口。
這一下王氏忽然遠道歸寧,雖説父母棄養日久,族間究竟還有叔伯長輩,晚年相見,感慨萬千。
這其間難免酒盞流連,綺筵酌醉。
而且王姓後輩仍多傑出人才,失身綠林的也還不少,久聞姑姊英名,何幸一瞻顏色?所以王氏這一趟回來,簡直忙得應接不暇。
更何況盛畹國色天姿,豔絕人寰,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們,藉口探親,踏穿門限,爭以得親香澤為榮。
然而盛畹曾經滄海,心如槁木死灰,那裏還有閒情理會這些凡夫俗子?
本來她還想暫留山東,一俟秘密分娩之後,再作黑龍江之行。現在看過此間情形,便覺得怎樣不能逗留下去。
總算仰體王氏戀鄉之心,一住三個月,這時候她的肚皮就有點作怪了。
母女經過一番從長計議,王氏認為這私生子誕生所在地,必須有個講究。
此間親屬太多,盛畹神情風度分明像個孀婦,的確不便替孩子捏造一個父親。
就説黑龍江,卻也未見妥當,關外一帶多江湖上舊侶,萬一露出了手腳,孩子一輩子不好為人。
天地雖大,難藏五尺之身。
盛畹想到極端,便又起了厭世之念。
結果王氏勸她到西北去,説是那邊很少熟人,可以安身立命。
行止總算有了決定,於是母女各買了一匹好馬,腰纏價值十萬珠寶金銀,離開濰縣,上濟南經徐州走開封。
出潼關,逕奔古長安。
至寶雞停驛上路風塵,到此小憩,恰正是涼秋九月,天寒地凍時候,王氏力勸駐足,母女暫住一家蹩腳旅店裏。
王氏急於覓屋,當天下午便去街上逛逛。
盛畹閒着無事,信步店後走了一遍。
回來時就在她所定的房間門口,碰着一個女孩子。
小女孩前發齊眉,後發披肩,生得圓姿替月,色若春花,穿着一身黑緞子棉褲褂,看年紀不過八九歲光景,十分乾淨聰明。
小妮子怔怔在望着盛畹,忽然滾下數點淚珠。
盛畹大奇,急忙去牽起她一隻小手,和顏問道:“姑娘為什麼?有什麼事,我能幫你一點忙嗎?”
小姑娘撲在盛畹腰腿上,仰着脖子問:“你貴姓?從那兒來的?”
盛畹道:“我姓華,由山東來。”
小姑娘道:“山東離這兒很遠嗎?”
盛畹覺得小姑娘問得蹊蹺,心裏越發納罕,一邊答道:“遠哩,遠哩……”
小姑娘道:“華姑姑,早上我看見你跟奶奶進店時,你們布卷兒裏藏着兵器,你們都會武藝嗎?”
小孩子越問越出奇,盛畹不禁緊緊攬住她,彎着腰笑道:“我們會武藝,是不是有什麼人欺侮你呢?”
小姑娘搖着頭道:“不是,你也會醫傷嗎?”
盛畹吃了一驚,趕緊問:“醫傷?誰受了傷?”
這一問,小姑娘可就哭了。
她哭着道:“華姑姑,我媽受了重傷,快死了,你救救她吧……”
盛畹生來肝膽過人,而且着實為姑娘聰明所感動,眼看孩子哭得傷心,一把抱她起來,安慰着説:“小妹妹不要哭,我一定盡力幫助你。”
姑娘拿手背抹乾眼淚,掙扎着溜下地,迅速的住店後便跑。
盛畹追着地進一個還算漂亮的房間,裏頭有個圓圓的窗眼,透着日光。
窗下排着一張白木四方桌子,上面放着茶壺茶碗和一些乾糧,只有一張木凳子靠牆放着,卻讓一個小包袱佔了去。
一條很好看的馬鞭子就躺在包袱上面,牆上還掛着一枝寶劍。
底下便是炕,睡着一個人,嚴密地蓋着一條天藍色緞子棉被,枕畔拖着一大堆烏雲黑髮,這就分明是個女人。
小姑娘輕輕地走到炕邊,輕輕地叫:“媽,媽,有客人看你來了……”
那女人好像有點震驚失措,猛的掀開被角,撐手欠身,張惶四顧,一雙水也似的眼睛依然奕奕有神。
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整個臉龐都顯得一個字美,卻只是顏色十分不對。
她望了望盛畹,好半晌才冷冷地説道:“你是那兒來的?我們有交情嗎?”
盛畹站在炕邊微微一怔,搭訕着道,“是的,姊姊,我姓華,由山東來,也住在店裏,剛才聽你的姑娘説你是受了傷,所以冒味……”
那女人竟然還她一個冷笑,邊笑邊説:“你會醫傷?可是我的傷不是隨便能醫的,算了吧,謝謝你啦!”
説着,她又躺了下去。
盛畹弄得很難受,回頭看小姑娘睜着一對小眼睛,透露着希望,實在不忍就走。
心裏還想人家是有病,當然脾氣不好,這便又説道:“你是受了什麼傷?也許我母親能醫。就算我們不行,你也總得想個辦法。誰又沒有疾病苦惱呢?我們女兒家困難也太多,萍水相逢總是緣,我願意為你效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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