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風不起浪。”
“這些記者專門會空穴來風。”
媽媽嘆氣,“你若不想我知道,我不問就是。”
“媽……”
“只再說一句。找對象,門當戶對為首要,齊大非偶。”
我僵在原地。
從何時起,泰然已經遠遠高高地在我身前很遠很遠的地方了。記憶裡,那個一身汽油味,兩手黑乎乎的男生彎腰就著車窗對我靦腆地笑,彷彿就在昨天。那個人緊緊擁抱我,吻我的鬢角,就在剛才。
我強迫自己睡下,閉上眼睛。可是那一夜反覆夢到我和泰然兩人在人潮裡走散,我大聲喊他的名字,追過去,看到他給影迷們重重圍著,他站在高高臺子上微笑。
果真過了幾日,我就在一份發行量不小的娛樂週刊上看到了八卦。記者隱晦地提及泰然和我關係曖昧,照片抓拍得更是諷刺。泰然和楊亦敏笑意盎然地站在一起,我站在泰然斜後方,大概在開小差,表情僵硬,像個背後靈。
我把報紙拿來擦抽油煙機,用完了一股腦塞進垃圾桶裡。
媽媽在旁邊看著,嘆口氣:“煩惱若能像汙漬一樣擦得掉該多好。還有,那罐子裡的是味精,你往哪裡放?”
我停下手上的活,“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因為它們熙攘不了多久。下個星期的報紙出來,現在這一切就會成為過去的。”
“你爸走後,我唯一希望就是守著你過日子。我不能看著你糟蹋自己。”媽媽說。
“我已經是成年人,不需要你守著,你該有你自己的活動。還有,這只是我工作上的坎坷,沒有糟蹋自己那麼嚴重。”
“女孩子,是要名聲的。”
我笑,“名聲和是非這兩個玩意,都是別人嘴裡的。”
“你從小就這麼我行我素。”
我洗了手,“我去接泰然下課。”
“他那麼大個人,要需要人接?”
“媽!”我無奈。媽媽終於閉上嘴巴。
泰然這段時間什麼工作都沒有接,專心學習,給自己充電。越是這麼沉寂,記者越是好奇。他們死活不相信他會老老實實回學校讀書,非要挖掘出點香的臭的來。這麼不肯讓他寂寞,倒也是好事。
到學校的時候,泰然剛好下課,跟在老師身邊走出來,幾個漂亮的女同學圍在周圍,一大群人熙熙攘攘。泰然看到我,英俊的臉上立刻浮現笑容,燦爛溫情,我看在眼裡,也忍不住和他隔著遠遠一個操場對著笑。
他和幫人打了個招呼,向我跑了過來。一上來就習慣性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反射性地把身子錯過去,他的手便滑了下來。
我推他一把,“上車說。”
“怎麼了?”他坐進車裡,問我。
我係好了安全帶,才含蓄地說:“這幾天風聲有些緊。”
他大為緊張,一把抓過我的手說:“小蓮,若我們的那批貨給查了,你只管逃,別管我!”
我一聽,撲哧笑出來,甩了他的手,嗔道:“不要鬧!”
他卻沒笑,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扳過去對著他,臉捱得極近。我對著他專注的視線,微微失神。他嘆了口氣,將我摟進懷裡。
“平日裡總勸我對那些誹聞看開點,自己卻如臨大敵。”
“因為現在這樣發展下去,不單是誹聞,而是醜聞。”
“那我和楊亦敏分手不就好了。”
“做夢!”我從他懷裡掙扎出來,“我旁敲側擊地問過莊樸園了。他說他們本來安排楊亦敏上另外一齣戲的,她堅持要和你合作。她未出道前,蒐集你的照片,錄了你演的每部戲。她從小養尊處優,呼風喚雨習慣了,現在要她放棄你,怕她一怒之下上演情殺案。”
他垂下頭,“看來她以前說給我聽的不是假話。”
“人家有心計。別以為漂亮女生沒大腦。”
“你吃醋。”
“我現在油鹽味精都沒少吃。”
“可是我愛的是你。”他握我手吻了一下,“你的眼睛比她漂亮。”
“啊?”
“第一次見你時,你回過頭,眼睛炯炯有神地盯住我。那時候我忐忑不安地來見工,見到你那雙充滿活力的眼睛,頓時鼓起希望。”
“是嗎?”我柔聲說,“你沒和我說過。”
“還有,你那時穿白襯衫牛仔褲,衣服打溼了還不自知,我看見你胸衣隨著呼吸隱約顯現出來,覺得你颯爽幹練又性感非常。”
我叫一聲,捂住臉,“你這個不良少年。”
泰然又囑咐:“這個週末我媽過生日。小三打算露一手。你到時候記得來。”
“不知道送你媽點什麼禮物的好。”
“送什麼送啊?一家親友聚在一起,講究這些做什麼?”
客套歸客套,我還是在城北一家老字號的糕餅店定了壽糕。從店員手上接過盒子時,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喊我的名字。我一回都,就看到楊亦敏走了進來。
年輕又美麗的女子最是賞心悅目,她今天只穿著一套素淨的象牙白色的淑女裝,長長卷發披在肩上,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清晨草露間的芳香。
店裡的人都紛紛扭頭看她。
“木小姐,好巧。”她親暱地把手在我胳膊上搭了一下。我忍住了,沒有把手縮開。
“楊小姐也是家裡有長輩過生日?”
“我和長輩在旁邊喝咖啡,見到你進來了,過來打招呼。”她熱情招呼我,“木小姐,不如去喝杯咖啡?”
不知道怎麼的,我總覺得她笑意不善,帶著些寒意。我推辭,“還有事要忙。”
她忽然大力挽住我的手,“花不了你多少時間。再說,有人想把一張毛毯還給你。”
我聽出話外之意。
她帶我去了街對面一家雅緻的咖啡。我走進去的時候發現坐在這裡的人非富既貴,衣著華麗,便知道這裡是個什麼場所。
最裡面一個靠窗的位子上坐著一個女子,年紀也不輕,三十好幾的樣子,因為保養得好,看不出實際年齡。我看得出來她穿著很考究,素雅不張揚,卻是每件都是名家作品,手工縫製,手提袋都是唯一的樣式。
她並不算天姿國色,但是皮膚光潔,五官柔和,看著賞心悅目。她看到我,立刻將我上下打量一番。眼神有些冒犯,但我可以忍。
“莊太太。”我已經猜出她的身份來。
“木小姐。”她請我坐下,“發生了孩子那件事,本來該是上門拜訪的,可是外子說木小姐生性豪爽,不喜我們這一套,這才擱了下來。剛才小敏認出了你,我便叫她請了你過來。希望沒打亂木小姐的行程。”
有條不紊地說完這長長一段話,她端起咖啡杯抿一口。我注意到她手那個閃爍著耀眼光芒的戒指。那枚張曼君夢寐以求的戒指。
“莊太太客氣了。我性格彆扭不知禮數,還希望你別介意。”
她端詳我片刻,微微笑,“木小姐,你有一張毯子落在我們家裡,我改日著人給你送回去。”
我應道:“那太麻煩了。”
“木小姐救我兒子一命。我送回張毯子又算什麼呢?”
“賢伉儷太客氣,那只是舉手之牢。”
她說:“我一想起那天的事就萬分慚愧。身為孩子的親身父母,一個遠在巴黎,一個遠在上海。關鍵時刻,還得把外人半夜叫起來去救急。”
我安慰道:“孩子沒事,就不要計較太多了。”
“你說的有道理。一個家,當以孩子最重要。孩子還那麼小,父母該盡所能給他營造一個快樂的童年。”
我低頭攪著勺子。我不是聽不出她話裡的話的。
莊太太擱下杯子,“木小姐,耽擱你時間了。”
她從始至終一直溫文有禮,親切謙和。
這時,一直坐在隔壁桌的楊亦敏才走過來,幫莊太太拉椅子。她的神情關切,顯然對這個姨媽感情深厚。
莊太太忽然回頭一笑,眼睛裡閃著異樣光芒。她發冷的聲音說:“木小姐,你和張曼君不怎麼像。”
我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她這次是回來挽救婚姻的,她來奪回失地,向所有她懷疑的人示威。
楊亦敏對我投下冷漠一撇,追隨姨媽而去。
秀姐的生日過得很熱鬧,泰萍做了一桌子好菜,泰安帶了女朋友來。吃飯時,泰然藉著敬酒把手搭我腿上。我又好氣又好笑,趁人沒注意,用指甲掐了一下。他一口酒嗆在喉嚨裡,一陣狂咳,場面混亂。
我埋頭笑,抬頭那瞬間,見到泰安的女朋友正用那雙漆黑的大眼睛盯著我,嘴角掛著瞭然的笑。笑容雖是善意,但我還是不免要介懷,避開了她的注視。
散席後,泰然送我。夏夜好時光不該浪費,他把車開到湖邊,打開天窗,放平座椅,拉我一起躺下看星星。
夏花的薰香中,我們的手扣在一起。車上音響放著手老歌,反反覆覆唱著“lovewillkeepusalive.”我笑,愛情若能續命,人類還發明麵包做什麼?
泰然說:“張曼君似乎真的無心再拍一部電影了。”
“你去探了她口風了?”
“白天和她聊了幾句。”
“她功成名就,《煙花》大賣,是可以謝幕了。”
“所以啊,我老爹的那部片子,只能我來拍了。”
我翻過身對上他,他的眼睛在黑暗裡依舊閃閃發光,讓他像動物。長期的順利並沒有軟化掉他的爪子,那個會在傾盆大雨裡對著鏡頭憤然怒視的男子此刻長大了,成熟穩重了,但他的狠勁和拼搏精神依然。
“你能行?”
“畢竟在這圈子裡混了這麼多年,也結識了一大幫搞幕後的朋友。”
“全是沒經驗的年輕人。”
“不實踐,怎麼會有經驗。喂!到底支不支持我?”
我笑,湊上去吻他。“祝你成功。”
“萬一失敗了呢?”
“立刻和你拆夥。”
“幹這行風險這麼大?原來我入錯了行。”
我笑,“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既然你已經入錯了行,那我可不能錯上再加錯。”
“噓。”他急忙低頭封住我後面的話。
我很快就見到了那群年輕人。有些我已經認識,有些才剛從學校裡畢業出來,還有一張對社會充滿期望的臉。每個人的小宇宙都燃燒旺盛,摩拳擦掌,等待一個時機大展拳腳,一點都不計較待遇。難怪資本家最愛利用社會新人,提供一份機會、一點小甜頭,就可以騙得他們賣命。
“如何?”泰然問。
“我都快忘了,我在學校學的正是這個專業。”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你讀書的時候都有些什麼作品?”
我攤手,“不值一提,我不是個不夠用功,又不夠有天分的學生。”
看到泰然他們勤奮努力,把年輕的生命撲在事業上,這才驚覺自己將理想荒廢了多年。工作後一直像工蜂一樣按部就班忙忙碌碌,當年的夢想早就遺忘在天涯海角。
泰然,當初就是泰然那種不甘於命運的拼搏精神感動我,引導我。與其說我扶持他,倒不如說他吸引了我的追隨。我愛他身上鮮活的生命力和幹勁遠甚於他俊美的容貌。
我喃喃:“小時候最喜歡拿來媽媽做衣服剩的碎布頭,剪剪拼拼,做成小衣服給布娃娃穿上。”
半晌都沒聽到泰然接話,扭頭一看,他早就給別人叫去一邊商討劇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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