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清看出了明朝的虛實,知道高經略無用,袁崇煥無人支持,於天啓六年正月大舉渡遼河攻寧遠,兵十三萬(在這幾年中,清軍的實力已擴充了一倍),號稱二十萬。二十三日攻抵寧遠。大敵終於攻來了。朝廷荒唐,主帥荒謬,援軍是一定不會有的。那怎麼辦?
棄城而退是服從主帥命令;守城罷,寧遠一城孤軍,怎能擋滿清的傾國之師?在這緊急關頭,袁崇煥奮發了英雄之氣,決意抗敵。他和大將滿桂、副將左輔、朱梅,參將祖大壽、何可綱等,集將士誓死守城。袁崇煥刺出自己鮮血,寫成文告,讓將士傳閲,更向士卒下拜,激以忠義。全軍上下在他的激勵下人人熱血沸騰,決心死戰。
他又下令前屯守將趙率教、山海關守將楊麒,凡是寧遠有兵將逃回來,一概抓住斬首。山海關有他的上司遼東經略高第鎮守,袁崇煥的職權本來只能管到寧遠和前屯,山海關總兵楊麒他是管不着的。但這時還管他甚麼上司不上司,職權不職權,“×他媽,頂硬上,幾大就幾大!”
(淞滬之戰時,十九路軍廣東兵守上海,抗禦日軍侵略,當時“×他媽,頂硬上”的廣東三字經,在江南一帶贏得了人民的熱烈崇敬。因為大家都説:廣東兵一罵“×他媽!”就挺槍衝鋒,向日軍殺去了。)
他母親和妻子這時也在遼西,大概住在山海關或前屯衞後方。他將母親和妻子都搬到寧遠城中來祝全家和寧遠共存亡的決心,表現得再清楚也沒有了。
二十四日,清兵到達城下。袁崇煥初次見到“辮子兵”的威猛。清兵都有辮子,在那時,漢人只要聽到“辮子兵”三字,不由自主的就膽戰心驚,直到十餘年後仍是如此。李自成部下都是身經百戰的悍將健卒,席捲而東,攻破北京,在山海關前的一片石和吳三桂部大戰時,絲毫不落下風。但清兵突然出現,李自成軍中響起“辮子兵來了!辮子兵來了!”的驚呼,二十萬大軍就此全軍大潰,一敗塗地。李自成逃出北京,向西急竄,“大順”朝終於覆滅。在那時候,“辮子兵”就是“無敵雄師”的代名詞。袁崇煥並不是比李自成更會打仗,他部下的兵將也並不更為勇猛。但他更加鎮定,更加堅決,他沒有個人的自私慾望,不像李自成那樣想做皇帝。真所謂“無欲則剛”,所以他比李自成更剛強。他是“×他媽,頂硬上”的英雄。
但他部下的兵將不是廣東人,主要是遼河兩岸的關外健兒,其他各省的都有。只因為主帥有“頂硬上”的英鋭之氣,部屬也都跟着他“頂硬上”了。
這時寧遠守兵約一萬,而清兵有十三萬。向來明清交戰,總是明兵多而清兵少,這次卻眾寡易勢,大軍都在經略高第手中。高第全軍據守山海關,果然並不派兵來救。努爾哈赤先分遣部隊繞過寧遠,在城南五里處切斷了通向山海關的大路,然後放幾名俘虜來的漢人去寧遠向袁崇煥傳話:“我這次帶了二十萬大軍來攻,寧遠非破不可。守城官如投降,我一定大加優待,封為大官。”袁崇煥回答説:“你突然領兵來攻,那是甚麼道理?錦州與寧遠兩城,你本來已經佔領,又再放棄。我修築好了來住,自然要死守,怎肯投降?你説有二十萬兵,未免誇大。你真正的兵力大約是十三萬,我倒也不以為來兵太少了。”
努爾哈赤於是大舉攻城。
當時朝鮮使者帶同翻譯官韓瑗去北京朝見皇帝,剛到達寧遠。袁崇煥很高興的招待使節及其隨從。朝鮮使節見守軍甚是鎮定,暗暗感到奇怪。袁崇煥和三數幕僚閒談,及報清兵攻到,袁崇煥乘轎至戰樓,又與韓瑗等談古論今,泰然自若,全無憂色。過了不久,忽聽得一聲大炮,聲動天地。韓瑗大驚,只嚇得低下了頭抬不起來。袁崇煥笑道:“賊兵來了!”打開城頭敵樓的窗子,向外望去,只見清兵蔽野而來。城中卻聲息全無。成千成萬的辮子兵衝到了城邊,突然之間,城頭舉起千千萬萬火把,矢石如雨般投下城去。戰事越來越激烈,明軍忽然從城頭的每一個石堞間推出一個又長又大的木櫃,這些大木櫃一半在堞內,一半探出城外,大櫃中伏有甲士,俯身射箭投石,投完了便將大本櫃拉進來,再裝矢石出去投擲。跟着地雷爆發,土石飛揚,無數清兵和馬匹被震上半空。攻城清兵的先鋒部隊是鐵甲軍,每人身上都披兩層鐵甲,稱為“鐵頭子”。清兵以堅車攻城,車頂以生牛皮矇住,矢石不能傷。城內架起西洋大炮十一門,在城頭輪流轟擊,每一炮打出去,破壞殺傷及於數里。
清兵奮勇迫近,推了鐵裹車猛撞城牆,聲音轟隆轟隆,勢道驚人,撞擊了很久,城牆撞破的地方很多。清兵再用像雲梯那樣的裹鐵高車來撞擊城牆高處。隨後又把裹鐵車推到城牆邊,上面用木板遮住,以擋城頭投下的矢石,車裏藏了兵士,用鐵鍬挖掘城牆牆腳。
清兵攻進了城牆下的死角,大炮已打他們不到。在這危急之時,守軍想到了計策,抬了屋子前的長條大階沿石從城上投下去。階石十分沉重,鐵車上的木板擋不住,壓死了不少清兵。
攻城時候經歷很久,城基被清兵挖成了一個個凹龕,清兵躲在城牆洞內向裏挖掘,城上再投大石下去,就打不到了。這時寧遠四周十餘里的城牆牆腳已被挖得千孔百瘡,眼看城破在即,滿城百姓驚惶得很,都抱怨説:“袁爺為了他自己一人,害死了我們滿城百姓。”
大家正在彷徨無策之時,通判金啓□(浙江人)臨時想出了幾件新式武器,將火藥撒在蘆花褥子和被單上,紛紛投到城下去。他將這件新式武器取名為“萬人敵”。當時是正月,氣候酷寒,攻城清兵見到被褥,就都來搶奪,城上將火箭、硝磺等引火物投下去,“萬人敵”立即燃燒,燒死了無數清兵。另有一種“萬人敵”是將火藥放在空心的大泥團中,外面圍以木框,點燃了藥引投下城去,泥團不斷旋轉噴火,燒死敵兵。那位通判在趕製“萬人敵”之時,火藥碰到火星,不幸被燒死了。
這時城牆被撞垮了一丈多,袁崇煥不能再泰然自若了,親自搬石來堵塞缺口,連受了兩次傷。部將勸他保重。他厲聲道:“寧遠雖只區區一城,但與中國的存亡有關。寧遠要是不守,數年之後,咱們的父母兄弟都成為韃子的奴隸了。我若膽小怕死,就算僥倖保得一命,又有甚麼樂趣?”撕下戰袍來裹了左臂的傷口又戰。將士在他的榜樣之下,人人奮勇,終於堵上了缺口。二十五日清兵又猛攻,袁崇煥督將士死戰。清太祖努爾哈赤也受了傷。血戰三日,清兵損失慘重,終於不得不下令退兵。此役殺死了清軍中着錦衣的軍官十餘人,即滿洲人稱為“牛錄額真”的。清兵退去後,守軍將五十名敢死隊用長繩縋到城下,拾到了十餘萬支箭。城牆上給清兵挖出的洞穴有七十餘個。這時點查火藥庫,火藥也用盡了,局面真是危險得很。敵軍解圍而去之後,百姓感到安全了,滿城大哭,紛紛去拜謝袁崇煥與滿桂的救命之恩。為甚麼要“滿城大哭”?想來是既感激又慚愧,又是説不出的欣喜罷?
第二天早晨,清兵大隊人馬擁聚在城外大平原一邊。袁崇煥派遣一名使者,備了禮物去送給努爾哈赤,對他説:“老將橫行天下為時已久,今日敗於小子之手,只怕是天意了。”努爾哈赤已受重傷,於是回送禮物及名馬,約期再戰。所謂“約期再戰”,只是掩飾面子的話。努爾哈赤不敢再攻寧遠,轉而去攻覺華島泄憤。
袁崇煥招募來的兩廣子弟兵,在寧遠之戰中似乎並未發生如何重大的作用。據我猜想,極可能是袁崇煥派了廣東水師守覺華島。覺華島現在叫做菊花島,在寧遠海外,當時是關外屯聚糧草的重地,因為關外軍糧靠海運接濟,在覺華島起卸最方便。寒冬之際,海面結了厚冰,變成了陸地,廣東兵所擅長的水戰完全用不上,只得把車輛排起來當防禦工事,在冰上和清兵打陸戰,結果全軍覆沒,島上十餘萬石糧食盡被焚燬。這幾千名廣東海軍,大概多數在這一役中犧牲了。努爾哈赤對諸貝勒説:“我自二十五歲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為甚麼單是寧遠一城就打不下來?”心中十分惱怒。此後傷勢一直未愈,七月間到清河温泉療養,派人去召大福晉(正妃)來,同回瀋陽,在離瀋陽四十里處的靉雞堡逝世,年六十八歲。努爾哈赤一生只打了這一個大敗仗。清人從此對袁崇煥十分敬畏。袁崇煥指揮這個戰役很有儒將風度,坐轎子在城頭敵樓中督戰,打了勝仗之後,派使者送禮物給努爾哈赤,頗有《三國演義》中諸葛亮與周瑜羽扇綸巾、談笑用兵的氣派;也似南朝梁朝大將韋睿臨陣時輕袍緩帶,乘輿坐椅,手持竹如意指揮軍隊。韋睿身子瘦弱,但戰無不勝,敵軍畏之如虎,稱為“韋虎”。不過到了當真危急之時,袁崇煥也不能再扮儒將了,只得以“蠻子”姿態來死拚。
①見李光濤《清入關前之真象》。但此節不見於其他記載,不知李先生有何根據。
②《清太祖實錄》卷十。
③據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中所引述朝鮮使者當時在寧遠城頭的目睹記。
④據《臚天頌筆》。
⑤據計六奇《明季北略》中引寧遠圍城時在鼓樓前開店的一名花椒商人所述。
⑥據梁啓超《袁崇煥傳》。該傳中敍述清兵敗退後,“崇煥復開壘襲擊,追北三十餘里,清軍大亂,死者逾萬人。”與其他資料不符,今不齲。
⑦袁崇煥《祭覺華島陣亡兵將文》:“慨自戰守乖方,屢失疆土,天子赫然震怒,調南北水陸舟師,謂爾乘船如馬,遂調之來為進取也。據爾等間關遠至,豈不欲滅此朝食,一航而金復歸,再航而黃龍掃哉?奈未盡其用而敵即來。冱寒之月,冰結舟膠,窘爾之所長,烏得不及於難?説者謂謀之不臧。不臧固不臧矣,然排山倒海之勢,以十八萬而臨數千之水卒,即臧可奈何?而爾等計無復之,憤然以死,略無芥蒂,視當年之棄曳倒奔者,加一等也。人之罪至死而免,人之品至死而定。今將略爾罪而嘉乃忠,請命於天子,諒為之恤,所以不沒汝等者,良有在也。吁嗟,巨浪茫茫,空山寂寂,皆汝等忠靈之所棲蕩也,望故鄉以何日?即轉劫而無期,苒苒遊魂,何不相結為厲,殲仇泄憤?在生之志,借死以伸,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爾其勉之。不腆之奠,涕與俱之。尚饗。”《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廣州府部·祠廟考》中,記載東莞縣有一座敕建忠愍祠,“天啓七年,奉敕建,為遼將死事陣策,在教場尾。”陳策不知怎樣在遼西犧牲,相信他是袁崇煥從故鄉帶去的子弟兵之一。天啓七年的冬天,袁崇煥已回東莞,這座忠愍祠很可能是他向朝廷申請,由皇帝下敕建造,以紀念他在關外殉國的舊部。
⑧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煥傳》中説:“我大清舉兵所向,無不摧破。諸將罔敢議戰守。議戰守自崇煥始。”
當朝中得到清兵大舉來攻的訊息時,百官驚惶之極。兵部尚書王之光與廷臣商議,人人束手無策,以為這一次寧遠一定要失了,不知山海關是否能保得祝後來得到捷報,朝野自然喜出望外,謝天謝地。
高第因不援寧遠而免職,以王之臣代。袁崇煥升為右僉都御史。那是正四品的官。
三月,復設遼東巡撫,由袁崇煥升任。但魏忠賢見他地位重要了起來,開始對他提防,派了兩名親信太監劉應坤與紀用去寧遠監軍。皇帝派特務監視部隊長官,是歷代政治腐敗時常常出現的情形。特務干預軍事,後果一定極差,所以袁崇煥上疏反對,但抗議無效,特務太監非來不可。朝廷為了安撫他,加他一個兵部右侍郎(正三品,相當於國防部第二副部長)的頭銜,並賞銀幣,子孫世襲錦衣千户。
在這時候,袁崇煥與大將滿桂之間,發生了激烈衝突,衝突的原因在於另一個大將趙率教。
滿桂和趙率教都是第一流的將領,但性格很不同。滿桂是蒙古人,非常的戇直,簡直有些傻里傻氣。趙率教卻十分的機靈精乖,相信他一定很會討好上司,所以每一個遼東統帥自袁應泰、王在晉、孫承宗、高第、以至袁崇煥,個個都很喜歡他(在《碧血劍》小説裏,當袁承志週歲時送金項圈的就是他)。滿桂和他本來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當清兵大舉來攻寧遠時,趙率教在前屯衞鎮守,派了一名都司、四名守備帶兵來援。當時大敵壓境,趙率教自己不來和上司及好朋友共赴患難,所派的援兵又到得很遲,滿桂大大不高興,不許援兵進城,後來因袁崇煥的命令才放他們進來。等到寧遠解圍,趙率教想分功。滿桂不許,又罵他為甚麼自己不來救援,太沒有義氣。兩人為此大吵。大概滿桂的態度十分粗魯,蒙古三字經罵之不已,説不定還想出拳打人,袁崇煥便袒護趙率教。衝突轉移到了袁、滿二人之間,或許滿桂對上司不夠尊敬,於是袁崇煥要求將滿桂調走。
朝廷羣臣都知道滿桂打仗的本事,但將帥不和總是不對,便依從了。可是經略王之臣極力認為滿桂決不可去。朝廷召還滿桂的命令已頒下了,於是聽了王之臣的主張,再命滿桂鎮守山海關。袁崇煥堅決不接受。朝廷無法,只得將滿桂調回北京,保留左都督原官,派在國防機構辦事。這件事情顯然是袁崇煥的蠻子脾氣發作,衝動起來,作出了違反理智的決定。由於王之臣袒護滿桂,袁崇煥又去和王之臣吵鬧。朝廷怕王之臣與袁崇煥不斷衝突,壞了大事,於是將指揮權劃分為二:關內的部隊由遼東經略王之臣指揮,關外部隊則由遼東巡撫袁崇煥指揮。經略的官比巡撫大,但這時袁崇煥已不屬遼東經略管了。
袁崇煥畢竟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冷靜下來之後,知道是自己的不對,於是上奏請再用滿桂。朝廷當然批准,派滿桂兼統關內外兵馬,賜尚方劍。王之臣和袁崇煥是文官,等於現在的政委;滿桂是武將,是部隊司令。武將受文官指揮。幸虧袁崇煥不堅持錯誤,否則二次寧遠大戰,就不能得到滿桂這樣的大將來主持城防。
在這時候,袁崇煥上了一道奏章,提出守遼的基本戰略,這道奏章有很大的重要性。
其中主張:一、用遼人守遼土;二、屯田,以遼土養軍隊;三、以守為主,等待機會再出擊。他最擔心的事,是立了功勞之後,敵人必定要使反間計,散播謠言,而本國必定有人妒忌毀謗。
他深知明軍的戰鬥力不如清軍,野戰不利,只有用己之長,所以提出了戰術的基本原則:“兵不利野戰,只有憑堅城、用大炮一策。”所統帶的部隊無力打野戰,作為主帥,自然深感棘手。但訓練一支善打野戰的勁旅,非一朝一夕之功,那是無可奈何的;而對於勢所必至的朝臣忌功中傷,更是無可奈何,只有盼望皇帝和大臣們能加以照顧了。
袁崇煥也不是一味的蠻幹,有時也有他機靈的一面。他對魏忠賢派去監視他的兩名特務太監敷衍得很好。當年冬天,他帶同趙率教以及兩名特務太監劉應坤、紀用,興辦防禦工事及屯田,漸漸又再收復了高第所放棄的土地。他在奏章中將這兩名太監的功勞吹噓了一番,所以魏忠賢和劉應坤、紀用三人都得到了封賞。劉、紀二人似乎也不是壞太監,並沒有對袁崇煥掣肘阻撓,後來寧錦大戰,劉應坤在寧遠上城督戰,紀用在錦州上城督戰,都勇敢得很。大概二人為袁崇煥的忠勇所感召,也變得忠勇起來。可見也不是所有的太監都是壞人,主要還在領導者如何領導。
①《明史·滿桂傳》:“桂椎魯甚,然忠勇絕倫,不好聲色,與士卒同甘苦。”《明史·趙率教傳》:“率教為將廉勇,待士有恩,勤身奉公,勞而不懈,與滿桂並稱良將。二人既歿,益無能辦東事者。”
②袁崇煥奏章中説滿桂“意氣驕矜,謾罵僚屬,恐壞封疆大計,乞移之別鎮,以關外事權歸率教。”
③《明史·袁崇煥傳》引述他的奏章:“陛下以關內外分責二臣。用遼人守遼土,且守且戰,且築且屯。屯種所入,可漸減海運。大要堅壁清野以為體,乘間擊瑕以為用。戰雖不足,守則有餘。守既有餘,戰無不足。
顧勇猛圖敵,敵必仇,奮迅立功,眾必忌。任勞則必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則勞不著,罪不大則功不成。謗書盈篋,毀言日至,自古已然,惟聖明與廷臣始終之。”
努爾哈赤死後,第八子皇太極接位。
皇太極的智謀武略,實是中國曆代帝皇中不可多見的人物,本身的才幹見識,不在劉邦、劉秀、李世民、朱元璋之下。中國歷史家大概因他是滿清皇帝,由於種族偏見,向來沒有給他以應得的極高評價。其實以他的知人善任、豁達大度、高瞻遠矚、明斷果決,自唐太宗以後,中國曆朝帝皇沒有幾個能及得上。努爾哈赤是罕有的軍事天才,這個老將終於死了,繼承人是一個同樣厲害的人物。皇太極的軍事天才雖不及父親,政治才能卻猶有過之。袁崇煥所受到的壓力一點也沒有減輕。皇太極接位之時,滿洲正遭逢極大的困難。
努爾哈赤新死,滿洲內部人心動盪。努爾哈赤遺命是四大貝勒同時執政,行的是集體領導制,皇太極的權位很不鞏固。在經濟上,因為與明朝開戰,人蔘、貂皮等特產失去了傳統市常滿洲當時在生產上是奴隸制,擄掠了大批漢人來農耕,生產力相當低。但軍隊大加擴充,這時已達十五萬人,軍需補給發生很大問題,偏偏又遇上嚴重的天災,遼東發生饑荒。如向關內侵略,卻又打不破袁崇煥這一關。
在這時候,皇太極定下了正確的戰略:侵略朝鮮。朝鮮物產豐富而兵力薄弱,正是理想的掠奪對象。在外交上,朝鮮採取的是“事大(對明)交鄰(對日本、滿清)”政策。明清交戰時,朝鮮出兵助明,又供給明軍皮島總兵官毛文龍糧食,成為滿清後方的一個牽制。皇太極進攻朝鮮,可以解決經濟上、戰略上的雙重困難,同時在必定可以得到的軍事勝利之中樹立威望,鞏固權位。
明朝方面的困難也相當不小,訓練一支既能守,又能戰,再能進一步收復失地的精鋭野戰軍,需要相當時間。袁崇煥任寧前道僉事時,山海關外四城,縱深約二百里,廣約四十里,屯兵六萬餘人,糧餉全靠關內支給。後來在孫承宗、袁崇煥主持下,恢復錦州、中屯、大淩河諸城,國防前線向北推展,屯田數千頃,兵士足食。高第代孫承宗為經略,盡棄錦州諸城,寧遠沒有了外衞,也沒有了糧源。靠朝廷接濟是很靠不住的,朝廷對於拖欠糧餉向來興趣濃厚。袁崇煥做遼東巡撫,首要目標是修復錦州、大淩河等城堡的守備,然後屯田耕種。但築城工程費時甚久,又不能受到敵人干擾,在和滿清處於戰爭狀態之時無法進行。所以明清雙方,都期望有一段休戰的時期,以便進行自己的計劃。明方是練兵、築城、屯田,清方是進攻朝鮮,鞏固統治。在這樣的局勢下,具備了議和的條件。明方的議和是攻勢的,最後目標是消滅滿清,收復全部遼東失地。清方的議和主要是守勢,目的在鞏固已得的土地,要明方承認雙方的現有疆界,雙方和平共處,進行貿易。因為明清雙方的國力實在太過懸殊。明方那時的人口,官方的紀錄是六千多萬,實際上遠不止此數,當時男丁要被政府徵去義務勞動,不參加的要繳錢代替,所以百姓儘可能的瞞報人口。外國學者們的估計相互差距很大,最高的估計認為那時中國人口是一億五千萬人。我相信決不會少於一億人。女真人大概不到五十萬人。人口的對比是二百比一甚至三百比一。滿清所佔的土地,只是今日吉林、遼寧、黑龍江的一部份,與明方相比也是相差極遠。明方火器犀利,葡萄牙大炮尤其非清兵所能抵擋。
清方的長處,主要只是“明朝本身的腐敗”,以及清軍戰鬥力強勁和統帥部高明的軍事才能。只要袁崇煥鎮守寧遠,清方的長處就發揮不出了。持久的纏鬥下去,滿清勢必難以支持。袁崇煥寧遠大捷,在軍事上並無十分重要的意義,因為並沒有摧毀清軍的主力,甚至沒有削弱清軍的戰鬥力。然而在政治上,對士氣與民心卻有非常巨大的振奮作用,這使中國軍民知道清軍也不是不會打敗仗的。經此一役之後,本來投降了滿清的許多漢人官吏和士卒又逃回來了。寧遠城頭的大炮,轟碎了“女真滿萬不可敵”的神話。清方從來沒有期望真能征服明朝。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的祖宗,長期來做明朝所封的邊疆小官。努爾哈赤幼時住在明朝大將李成梁家裏,類似童僕奴隸。所以他們對於明朝有先天性的敬畏,自卑感很深。寧遠之戰,使他們下意識中隱伏着的自卑感又開始抬頭。明朝是自己覆滅的,並非給滿清所打垮。滿清與明軍交戰,始終強調“七大恨”,滿清認為明朝有七件大事欺侮女真人,逼得他們忍無可忍,才起兵反抗。滿清一直沒有自居能與明朝處於平等地位。
“七大恨”的基本思想,是抱怨明朝作為最高統治者,卻在努爾哈赤與敵對部族發生爭執時袒護對方,沒有公平處理,那是下級對上級的申訴。例如第五大恨的“老女事件”,葉赫部的一個王公本來答應把他十四歲的妹妹送給努爾哈赤為妾,但二十年後,這個三十六歲的“老女”改嫁給蒙古王子,努爾哈赤認定是出於明朝的授意,身為上級而不秉公斷事。
差不多在每個戰役之後,清方總是建議談和。因為他們對於目前的成就早就喜出望外,本來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只求明方正式承認他們所佔的土地,讓他們能永久保有,就已心滿意足了。但明朝從來置之不理,認為對方根本沒有談和的資格。明朝的態度是這樣:“你們是朝廷的部屬,只能服從命令,怎麼能要求談判和平?”這種死要面子的心理,使得明朝始終沒有能爭取到一段喘息的時間來整頓軍備、鞏固防禦。袁崇煥充分了解到爭取暫時和平的必要。努爾哈赤的逝世正是一個好機會。這時剛好有一個五台山的喇嘛李喇嘛來到寧遠。滿洲人信佛教,尊崇喇嘛,袁崇煥就請李喇嘛作居間的使者,派了兩名都司和隨從等三十三人,於天啓六年十月去瀋陽弔祭努爾哈赤之喪,作初步的和平試探。但他知道朝廷絕不喜歡提“議和”兩字,所以報告朝廷時,只説是派人去窺探虛實,以決定對之徵討呢,還是招安。這種誇大的説法,目的自在滿足皇帝和大臣的虛榮心。
明清雙方統帥都熟知《三國演義》中的故事,袁崇煥這出“柴桑口卧龍弔喪”,皇太極如何會不省得?他將計就計,於十一月派了兩名使者,與李喇嘛一起來到寧遠,致書袁崇煥,表示了和平的意向。其中説:“你停息干戈,派李喇嘛來弔喪,並賀新君登位。你既以禮來,我也當以禮往,所以派官來道謝。至於和議一事,我父親上次來寧遠時,曾有文書給明朝朝廷,請你轉呈,但迄今沒有答覆。你的君主如果答應前書,願意和平,應當以誠信為先。”
書信中將金國(當時滿清的正式國號是“金”,後來才改為“大清”。⑧)與中國平頭並列。袁崇煥深刻了解朝廷自高自大,對於文書的體例十分看重,如將來信轉呈,必定要碰大釘子,同時見到信中語氣也不大客氣,便告知使者説,此信格式不合,礙難入奏,將原信交給使者退回。皇太極改寫了信封上的格式,袁崇煥認為仍然不對,又再退回。皇太極第三次改寫,自處於較低地位,袁崇煥才收了信。但明朝仍是一貫的不答。第二年正月(在金國是天聰元年),皇太極再遣前使,致書袁崇煥求和,信中説:“兩國所以構兵,在於以前明朝派到遼東的官員認為中國皇帝是在天上,自高自大,欺壓弱小部族,我們忍無可忍,才起兵反抗。”下面照例列舉七大恨,然後提議講和。講和要送禮,要求最初締結和約時中國送給金國金十萬兩,銀百萬兩、緞百萬匹、布千萬匹。締約後兩國每年交換禮物,金國送禮:東珠十顆,貂皮千張、人蔘千斤。中國送禮:金一萬兩、銀十萬兩、緞十萬匹、布三十萬匹。兩國締結和約後,就對天發誓,永遠信守。
所提的要求是經濟性的,可見當時滿清深感財政困難,對布匹的需要尤其殷切。大概袁崇煥要奏報朝廷,等候批覆,所以隔了兩個月金國使者才回去,隨同明方使者,帶去袁崇煥及李喇嘛的書信各一;猜想朝廷對金方的要求全部拒絕,所以袁崇煥無法作出任何讓步,他的回信內容雄辯,文采煥發,説道:過去的糾紛,都是因雙方邊境小民口舌爭競而起,這些人都已受到了應得的懲罰,再要追究是非,也已無法到陰世地府去細查,只盼雙方都忘記了吧。你十年苦戰,既然為的只是這七件事,現在你的仇敵葉赫等等都早給你滅了。為了你們用兵,遼河兩岸死者豈止十人?仳離改嫁的哪裏只有老女一人?遼瀋界內人民的性命都不能自保,還説甚麼財物?你的仇怨早都雪了,早已志得意滿。只不過這些極慘極痛之事,我們明朝難以忍受罷了。今後若要修好,那麼請問:你如何退出已佔去的城池地方?如何送還俘虜去的男女百姓?只有盼你仁明慈惠、敬天愛人而作出決定了。你所要求的財物,以中國物資的豐富,本來不會小氣,只是過去沒有成例,多取也不合天意,還是請你重行斟酌罷。和談正在進行,你為甚麼又對朝鮮用兵?我們文武官屬不免懷疑你言不由衷了。希望你撤兵,以證明你的盛德。李喇嘛的信中説:袁巡撫是活佛出世,對於是非道理,心下十分分明,這樣的好人是不容易遇到的,願汗與各王子一切都放開了吧,佛説:“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皇太極回信給袁崇煥説:過去的怨仇,當然是算了,否則又何必議和修好?你們的土地人民歸我之後,都已安定,這是天意,如果重行歸還,那既違反天意,又對不起人民。金國所以要出兵朝鮮,完全是由於朝鮮不對,現在已講和了。説到“言不由衷”,為甚麼你一面説要修好,一面又派哨卒來我方偵察,收納我方逃亡,部隊逼近我邊界,修築城堡?其實是你才“言不由衷”,我國將帥對你也大有懷疑。至於所要求的“初和之禮”,金銀等可以減半,緞布只要原來要求的半成。我方也以東珠、人蔘、狐皮、貂皮等物還贈,表示雙方完全公平。既和之後,雙方互贈仍如前議。如果同意,希望辦得越快越好。關於來往書信的格式,皇太極提議:“天”字最高,明朝皇帝低“天”一字,金國汗低明朝皇帝一字,明朝諸臣低金國汗一字。他答覆李喇嘛的信中,抱怨明朝皇帝對他的書信從來不加理睬;又説:你勸我“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話很對,但為甚麼只勸我而不去勸明朝皇帝?如果雙方都回頭修好,豈不甚善?後來皇太極又致書袁崇煥,抗議他修築塔山、大淩河、錦州等城的防禦工事,認為是缺乏和平誠意,並提議劃定疆界。平心而論,明朝朝廷瞧不起金國,於對方來信一概不答,只由地方官和對方通信,金國也難免氣憤。金國的經濟要求,雖説是雙方互贈,實質上當然是金方大佔便宜。金方答應贈送的東珠、人蔘、貂皮等物,大概最多隻能抵過綢緞布匹的價值,明方付出的每年一萬兩黃金、十萬兩銀子,等於是無償贈與。那時一兩黃金約等於十兩銀子(明初等於四兩,後來金貴銀賤),明朝每年以二十萬兩銀子買得一年和平,代價低廉之至。熊廷弼守遼之時,單是他一軍每個月的餉銀就需十多萬兩銀子。如果有了十年和平,大加整編軍隊,再出兵挑戰,主動與被動的形勢就轉過來了。
皇太極對於緞布的要求一下子就減少了百分之九十五,而且又建議以適當禮物還報,希望和議儘快辦理,可見對於締結和平的確具有極大誠意。他自知人口與兵力有限,經不起長期的消耗戰。此後每發生一次戰爭,便提一次和平要求。當時議和的障礙,主要是在明朝的文官。明朝的大臣熟悉史事,一提到與金人議和,立刻想到的就是南宋和金國的和議,人人都怕做秦檜。大家抱着同樣的心理:贊成和金人議和,就是大漢奸秦檜。這是當時讀書人心中的“條件反射”。袁崇煥從實際情況出發主張議和,朝臣都不附和。遼東經略王之臣更為此一再彈劾袁崇煥,説這種主張就像宋人和金人議和那樣愚蠢自誤。其實,明朝當時與宋朝的情況大不相同。在南宋時,金兵已佔領了中國北方的全部,議和等於是放棄收復失地。但在明朝天啓年間,金人只佔領了遼東,遼西的南部在明人手中,暫時議和,影響甚校南宋之時,岳飛、韓世忠、劉□、張竣吳□、吳□等大將,都是兵精能戰,金人後方不穩,形勢上利於北伐,議和是失卻了恢復的良機。明末軍隊的戰鬥力遠不及金兵,惟一可以依賴的只有西洋大炮。但當時的大炮十分笨重,不易搬動,只能用於守城,不能用於運動戰。
對於明朝最重要的是,宋金議和,宋方絕對屈辱,每年片面進貢金帛,並非雙方互贈。宋朝皇帝對金稱臣。然而皇太極卻甘願低於明朝皇帝一級,只要求比明朝的諸臣高一級。皇太極一再表示,金國不敢與中國並列,只希望地位比察哈爾蒙古人高一等就滿足了。
他和袁崇煥書信來往,態度上是很明顯的謙恭。可見宋金議和與明金議和兩事,根本不能相提並論。皇太極明白明人的想法,所以後來索性改了國號,不稱金國,而稱“大清”,以免引起漢人心理上敵對性的連鎖反應。袁崇煥和皇太極信使往來,但因朝中大臣視和議如洪水猛獸,談判全無結果。當時主張和金人議和,非但冒舉國之大不韙,而且是冒歷史上之大不韙。中國過去受到外族的軍事壓力而議和,通常總是屈辱性的,漢人對這件事具有先天性的反感,非常方便的就將“議和”、“投降”、“漢奸”三件事聯繫在一起。當軍事上準備沒有充分之時,暫時與外敵議和以爭取時間,中國歷史上兩個最出名的英主都曾做過。漢高祖劉邦曾與匈奴議和,爭取時間來培養國力,到漢武帝時才大舉反擊。唐太宗李世民曾與突厥議和(那時是他父親李淵做皇帝,但和議實際上是李世民所決定),等到整頓好軍隊後才派李靖北伐,大破突厥。不過這不是中國歷史上傳統觀念的主流。主流思想是:“與侵略本國的外敵議和是投降,是漢奸。”其實,同是議和,卻有性質上的不同,決不能一概而論。基本關鍵在於:議和是永久性的投降?還是暫時妥協、積極準備而終於大舉反攻、得到最後勝利?議和停戰只是策略,決不等於投降。然而明末當國的君臣都是庸才,對於敵我雙方力量的對比、大局發展的前途都是茫無所知,既無決戰的剛勇,也無等待的韌力。袁崇煥精明正確的戰略見解,朝廷中下意識的認為是“漢奸思想”。
袁崇煥當然知道如此力排眾議,對於自身非常不利,然而他已將自身安危全然置之度外,只是以大局為重。以他如此剛烈之人,對聲名自然非常愛惜,給人罵“漢奸”,那是最痛苦的事。比較起來,死守寧遠、抗拒大敵,在他並不算是難事,最多打不過,一死殉國便是,那是心安理得的。但要負擔“歷史罪人、民族罪人、名教罪人”的責任,可艱鉅得多了。越是不自私的人,越是剛強的人,越是不重視性命而不肯忍受恥辱。越是儒家的書讀得多,心中歷史感極其深厚的人,越是寶貴自己的名節。文天祥《正氣歌》中所舉那些慷慨激烈的事蹟,如張巡睢陽死守,顏杲卿常山罵賊,袁崇煥做起來並不困難。對於性格柔和的人,當然是委曲求全易而慷慨就義難,在袁崇煥這樣的偉烈之士,卻是守寧遠易而主和議難。主張議和,他必須違反歷史傳統、違反舉國輿論、違反朝廷決策、更違反自己的性格。上下古今,一切都反,連自己都反。他是個衝動的熱情的豪傑,是“寧為直折劍、猶勝曲全鈎”的剛士,是行事不顧一切、“幾大就幾大”的蠻子,可是他終於決定:“忍辱負重”。
在他那個時代,絕無尊重少數人意見的習慣與風度。連袁崇煥自己在內,都相信“國人皆曰可殺”多半便是“可殺”。那是一個非此即彼、決不容忍異見的時代,是正人君子紛紛犧牲生命而提出正義見解的時代。卑鄙的奸黨越是在朝中作威作福,士林中對風骨和節操越是看重。東漢和明末,是中國歷史上讀書人道德價值最受重視的兩個時期。歲寒堅節,冰雪清操,在當時的道德觀念中,與“忠”、“孝”具有相同的第一等地位。他很愛交朋友,知交中有不少是清流派的人。如果他終於因主和而為天下士論所不齒,對他將是多麼嚴重的事。他對金人的和談並不是公開進行的,因此並沒有受到普遍的抨擊,但他當然預料到將來終於要公開,清議和知友的譴責不可避免的會落到頭上。
在袁崇煥死後十三年的崇禎十五年,明朝局勢已糜爛不可收拾。洪承疇於所統大軍全軍覆沒後投降滿清。松山、錦州失守。崇禎便想和滿清議和,以便專心對付李自成、張獻忠等民軍。兵部尚書陳新甲更明白無力兩線作戰,暗中與皇帝籌劃對滿清講和。崇禎和陳新甲不斷商議,朝中其他大臣聽到了風聲,便紛紛上奏,反對和議。崇禎矢口不認,説根本沒有議和的事,你們反對甚麼?崇禎每次親筆寫手詔給陳新甲,總是鄭重警誡:這是天大機密,千萬不可泄漏而讓羣臣知道了。該年八月,崇禎派親信又送一道親筆詔書去給陳新甲,催他儘快設法和滿清議和。陳新甲出外辦事去了,不在家,那人便將皇帝的密詔留在他書房中的几上而去。陳新甲的家童誤以為是普通的《塘報》(各省派員在京所抄錄的一般性上諭與奏章,稱為《塘報》),拿出去交給各省駐京辦事處傳抄。這樣一來,皇帝暗中在主持和議的事就公開了出來,羣臣拿到了證據,登時譁然,立刻上奏章反對。
皇帝再也無法抵賴,惱怒之極,下詔要陳新甲解釋,責問他為甚麼主張議和,罪大惡極之至。陳新甲的聲辯書中引述了不少皇帝手詔中的句子,證明這是出於皇上的聖意。崇禎更失面子,老羞成怒,下旨:陳新甲着即斬決。理由是流寇破城,害死皇帝的親藩,兵部尚書應負全責。那時距明朝之亡已不過一年半,局面的惡劣可想而知,但羣臣還是堅決反對議和,連皇帝也不得不偷偷和國防部長暗中商量,表面上堅決不肯承認,最後消息泄漏,便殺了國防部長以卸自己責任。從這件事中,可以見到當時對“議和”是如何的忌諱,輿論壓力是如何沉重。連崇禎這樣狠辣的皇帝,也不敢對羣臣承認有議和之意。
袁崇煥卻膽敢進行議和。那正是出於曾子所説“只要深信自己的道理對,雖有千萬人反對,我還是幹了”那種浩然之氣。諸葛亮出師北伐,天下皆稱其忠。岳飛苦戰抗敵,天下皆知其勇。袁崇煥的功業或許比不上諸葛亮和岳飛,雖然,那也是很難真正比較的,然而他身處嫌疑之地而行舉世嫌疑之事,這種精神上的痛苦負擔,諸葛亮和岳飛卻幸而不必經受。袁崇煥有一句詩:“心苦後人知”。當真是英雄寂寞,壯士悲歌。他明知不能得到當時的諒解,只盼望自己這番苦心孤詣能為後人所知。當我寫到這一段文字時,想到他的耿耿之懷,悠悠之心,忍不住又感到了劇烈的心酸,感到了他英雄性格中巨大的悲壯美,深刻的悽愴意。
正確的戰略決策無法執行,朝政越來越腐敗,在魏忠賢籠罩一切的邪惡勢力下做官,天天都可以送掉了性命。關外酷寒的天氣,生長於亞熱帶的廣東人實在感到很難抵受。在這期間,袁崇煥從廣東招募來的人員中有人要回故鄉去了,臨別時問他:你留在這裏繼續擔當艱危呢,還是回鄉以求平安?他寫了一首詩回答:我和你曾同生共死,我的內心你還不明白嗎?又何必問安危去留?我在這裏奮不顧身,本來不是為了富貴。故鄉的親友們如果問起,請你轉告:邊界還沒有平靖,我只有感到慚愧,當然要繼續幹下去。袁崇煥是三兄弟中的老二。大哥崇燦當他在關外時在故鄉逝世。三弟崇煜隨着他在軍中辦事,後來也告辭回鄉。袁崇煥從寧遠送他到山海關而分手,寫了兩首詩給他,説:邊疆需要人守禦,昇平還沒有得到,我早已決心報國,安危去留的問題不必提了。
①皇太極在西方人的書中寫作Abahai,法國學者格奧賽(RenéGrousset)在《中華帝國的興起與輝煌》一書中有“一六四四年的大變”一章,其中説:“皇太極是蠻人中的一個天才,他把本族人民的軍事才能,和對文明生活的天生理解相結合起來。”
②清《太宗實錄卷三》:天聰元年,“時國中大飢,鬥米價銀八兩,人有相食者。國中銀兩雖多,無外貿易,是以銀賤而諸物騰貴。良馬,銀三百兩。牛一,銀百兩。蟒緞一,銀百五十兩。布匹一,銀九兩。盜賊繁興,偷竊牛馬,或行劫殺。於是諸臣入奏曰:盜賊若不按律嚴懲,恐不能止息。上惻然,諭曰:今歲國中因年飢乏食,致民不得已而為盜耳。緝獲者,鞭而釋之可也。遂下令,是歲讞獄,姑從寬典。仍大發帑金,散賑饑民。”他寬待因飢餓而為盜的百姓,與崇禎督促部將“限期破賊、殺賊立功”的政策恰正相反。
③何柄棣: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 Aspects of SocialMobility, 1368-1911一書中,認為明初人口六千五百萬,到明末時已漲了一倍以上。
④王鍾翰:《滿族在努爾哈赤時代的社會經濟形態》一文中,根據朝鮮《興京二道河子舊老城》的資料,認為一六二一年時,努爾哈赤的兵數二十萬,再加上婦女老少,“全人數當在四、五十萬左右。”
⑤《天聰實錄稿》元年三月初二日,“秀才嶽起鸞曰:我國宜與明朝講和。若不講和,則我國人民死散殆荊”《明清史料》甲編,天聰二年八月“事局未定”奏疏:“南朝雖師老財匱,然以天下之全力,畢注於一隅之間,蓋猶裕如也。”《東華錄》載天聰三年八月戊辰,“大臣同謀倡逃”。《明清史料》乙編載,崇禎二年二月二十一,袁崇煥塘報:“一日之內,降者竟前後接踵而至。”
⑥“七大恨”:一、明朝殺害金人的二祖;二、袒護金人的仇敵哈達;三、越界出兵,助金人的世仇葉赫抗金;四、明人越界,金人根據誓約殺了,明朝勒索金方交出十人來殺死,以資報復;五、明朝造成老女改嫁;六、移置界碑,搶奪金國的人蔘、貂皮;七、聽信葉赫,寫信來辱罵侮慢。
⑦“觀其向背離合之意,以定征討撫定之計。”見《兩朝從信錄》。
⑧當時滿清的正式國號是“金”,史書上稱為“後金”,以與宋朝時的“金”有所分別。到天聰十年(明崇禎九年)才改為“大清”。所以本文中的滿清,其實都應稱“金”。“滿洲”的名稱,也要到改了“大清”的國號之後才出現,以前稱“建州”或“女真”。多數學者認為,“滿洲”是文殊菩薩的“文殊、曼殊”的音轉。為了便於讀者,本文中不將“金、清”“建洲、滿洲”等稱呼根據歷史年代而作分別。
⑨《太宗實錄稿》:天聰七年十月,皇太極責罵主張出兵南攻之人:“天予我有數之兵,若稍虧損,何以前圖?”宋高宗紹興十一年十二月殺岳飛。十二年正月,宋金和議達成,高宗趙構向金國上表稱臣,表中説:“臣構言:既蒙恩造,許備藩方,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每年皇帝生日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太宗實錄》卷十二,天聰六年六月,皇太極致書大同守將求和,信中説:“和事既成,自當遜爾大國,爾等亦視我居察哈爾之上可也。”皇太極來信的開頭是(根據原信):“汗致書袁老先生大人”。(後來乾隆時修訂《太宗實錄》覺得語氣太卑,才改為《皇帝致書袁巡撫》,但當時皇太極未稱帝,決不可能有“皇帝”的稱呼。)袁崇煥書信的開頭是:“遼東提督部院,致書於汗帳下:再辱書教,知汗漸欲恭順天朝,息兵戈以休養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鑑之,將來所以佑汗而昌大之者,尚無量也。”後來皇太極在寫給祖大壽的信中(那時袁崇煥已死),曾説:“爾國君臣,惟以宋朝故事為鑑,亦無一言復我。
然而明主非宋之苗裔,朕亦非金之子孫。彼一時,此一時,天時人心,各有不同。爾大國豈無智慧之時流,何不能因時制宜乎?”其實努爾哈赤、皇太極等一直自認是金的子孫,他為了求和,連祖宗也不認了。他後來在寫給崇禎的奏章中説:“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所以他的知己程本直説:“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漢也。唯其痴,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唯其痴,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怕也。於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於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所謂“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就是與金人議和。《孟子·公孫丑》:“昔者曾子謂子襄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袁崇煥《邊中送別》:“五載離家別路悠,送君寒浸寶刀頭。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問去留?策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袁崇煥《山海關送季弟南還》:“公車猶記昔年情,萬里從我塞上徵。牧圉此時猶捍禦,馳驅何日慰昇平?
由來友愛鍾吾輩,肯把鬚眉負此生?去住安危俱莫問,燕然曾勒古人名。”“弟兄於汝倍關情,此日臨歧感慨生。磊落丈夫誰好劍?牢騷男子爾能兵。才堪逐電三驅捷,身上飛鵬一羽輕。行矣鄉邦重努力,莫耽疏懶墮時名。”其中“磊落丈夫誰好劍?牢騷男子爾能兵”兩句,寫出了他兩兄弟豪邁的性格,就詩而論,也是豪邁的好詩。
在這段時期中,皇太極進攻朝鮮,打了幾個勝仗後,朝鮮投降,訂立了對滿清十分有利的和約,每年從朝鮮得到糧食、金錢和物品的供應。皇太極本來提出三個條件:割地、擒毛文龍、派兵一萬助攻中國。朝鮮對這三個條件無法接納,但在經濟上儘量滿足滿清的要求。同時在此後的明清戰爭中,朝鮮改守中立,使滿清去了後顧之憂。
在皇太極對朝鮮用兵之時,袁崇煥加緊修築錦州、中左、大淩河三城的防禦工事,派水師去支援皮島的毛文龍,另派趙率教、朱梅等九員將領率兵九千,進兵三岔河,牽制清軍,作朝鮮的聲援。但朝鮮不久就和滿清訂了城下之盟,趙率教等領兵而回,並未和清軍接觸。
皇太極無法和明朝達成和議,卻見袁崇煥修築城堡的工作進行得十分積極,時間越久,今後進攻會更加困難,於是決定“以戰求和”,對寧遠發動攻擊。
天啓七年五月,皇太極親率兩黃旗、兩白旗精兵,進攻遼西諸城堡,攻陷明方大淩河、小淩河兩個要塞,隨即進攻寧遠的外圍要塞錦州。五月十一,皇太極所率大軍攻抵錦州,四面合圍。這時守錦州的是趙率教,他和監軍太監紀用守城,派人去與皇太極議和,那自是緩兵之計,以待救兵。皇太極不中計,攻城愈急。袁崇煥派遣祖大壽和尤世祿帶了四千精兵,繞到清軍後路去包抄,又派水師去攻東路作為牽制。這時天熱,海上不結冰,水師用得着了。趙率教是陝西人,這人的人品本來是相當不高的。努爾哈赤攻遼陽時,趙率教是主帥袁應泰的中軍(參謀長)。袁應泰是不懂軍事的文官,趙率教卻沒有盡他做參謀長的責任,這個戰役指揮得一塌胡塗。清軍攻破遼陽,袁應泰殉難,趙率教卻偷偷逃走了,論法當斬,不知如何得以倖免,想來是賄賂了上官。後來王化貞大敗,關外各城都成為無人管的地方,趙率教申請戴罪立功,帶領了家丁前去接收前屯衞,但到達時發覺已被蒙古人佔住,他便不敢再進。努爾哈赤攻寧遠,趙率教在前屯衞,距離很近,自己不親去赴援,後來寧遠大捷,他卻想分功,以致給滿桂痛罵,釀成了很大風波。和滿桂衝突時,袁崇煥相當支持他。趙率教感恩圖報,又得袁崇煥時時勉以忠義,到錦州大戰時,他突然之間似乎變了一個人。他和前鋒總兵左輔、副總兵朱梅等率兵奮勇死戰,和皇太極部下的精兵大戰三場,勝了三場,小戰二十五場,也是每戰都勝。從五月十一打到六月初四,二十四天之中,無日不戰,戰況的激烈,不下於當年寧遠大戰。六月初四那天,皇太極增兵猛攻。錦州城中放西洋大炮,又放火炮、火彈和矢石,清兵受創極重。攻到天明時,皇太極見支持不住了,只得退兵,退到小淩河紮營,等候各路兵馬集中整編。趙率教轉怯為勇,自見敵潛逃到拚死守城,自畏縮不前到激戰二十四日,到後來更在保衞北京之役中血戰陣亡,終於在歷史上與滿桂齊名,成為當時的兩大良將。他這個重大轉變,非常突出的證明了袁崇煥的領導才能。皇太極整理好了部隊,轉而去攻寧遠。
清軍上次在寧遠吃過敗仗,兵將心中對袁崇煥都是很忌憚的。大貝勒代善見城中有備,就勒兵不攻。皇太極對諸將説:“先汗攻寧遠不克,這次我攻錦州又不克,若再攻不下寧遠,我可要聲名掃地了。”於是下令總攻,擊破城下明軍騎兵,直薄城壁。比之第一次寧遠之戰,袁崇煥部的戰鬥力已有增強,敢於到城外決戰了。上次要清軍退後,才派五十名敢死隊縋到城下拾箭枝,可見不敢開城門。
滿桂率領明軍在城南二里列陣,城牆下環列槍炮。皇太極佯敗,想引明軍來攻,然後伏兵齊起。但明軍沒有上當,守壘不追。皇太極於是回軍再戰。
袁崇煥親上城頭督戰,大聲呼叫。滿桂戰於城外。祖大壽、尤世祿回師攻擊清兵後路。雙方死傷均重,滿桂身中數箭。明軍野戰終於打不過清軍,於是退入城中據守。這場大戰打得十分慘烈,城壕中填滿了兩方軍士的死屍。守軍又以葡萄牙大炮轟擊,擊碎清方大營帳一座及皇太極的白龍旗,殺傷清兵不少。明方的報告説,皇太極長子召力兔貝勒胸口中箭,另一子浪蕩寧古貝勒在陣上被明軍射殺,又殺固山(領七千五百人)四人、牛錄(領三百人)三十餘名。這報告失之誇大,事實上並無皇太極的兒子在此役中陣亡。但清方紀錄中也説:濟爾哈朗貝勒、薩哈廉貝勒、大將瓦克達、阿格等均受傷。皇太極見部隊損失重大,只得退兵,再攻錦州南面,亦不能拔,將士又遭到不少傷亡,將領覺多拜山、巴希等陣亡。七月,清兵敗回瀋陽。這一役明朝稱為“寧錦大捷”,是明軍對清軍第二次血戰勝利。袁崇煥在報功的奏章中,力稱功勞最大的是滿桂。他和滿桂向來頗有意見衝突,但在奏章中力稱寧遠大捷以滿桂之功居多,可見光明磊落,大公無私。
第一次寧遠大捷是天啓六年正月,第二次寧錦大捷是七年五月,相隔一年零四個月。
在這短短的十六個月之間,袁崇煥加強了明軍的戰鬥力,搶築了錦州的防禦工事,固守在清軍的後路,使皇太極有後顧之憂,不敢久攻寧遠。同時清軍先攻錦州不克,再攻寧遠,氣勢已挫。可見袁崇煥這十六個月中的準備工作收到了很大成效。如果能多一些和平時期,局面當然更有改進。這一仗大捷,軍事上的主要因素之一,還是靠了葡萄牙的紅衣大炮。明朝這時本來已驅逐了葡萄牙人的天主教傳教士。傳教士波爾、米克耳兩人見到明清交兵,有機可乘,便發動澳門的葡人,嚮明朝提供軍費和炮手。明朝於是召還已驅逐了的教士。本來秘密傳教變成了公開,大批葡萄牙教士和炮手進入中國。後來中國在外國教士和技師指導之下自行鑄炮。所鑄成的大炮也封了官,稱為“安國全軍平遼靖虜將軍”,還派官祭炮,請將軍發威破敵。金人要直到數年之後,才因投降的明人之助而開始鑄造大炮。
袁崇煥在政治上屬於魏忠賢的敵對派系。他中進士的主考官韓□、保薦他的御史侯恂等都是東林黨的巨頭。袁崇煥當然不肯剋扣軍餉去孝敬魏忠賢。但為了大目標是守禦錦州、寧遠,他也相當的委曲求全。各省督撫都為魏忠賢建生祠,袁崇煥如果不附和,立刻就會罷官,守禦國土的大志無法得伸,因此當時也只得在薊遼為魏忠賢建生祠。
但魏忠賢仍是不滿意。所以雖有寧錦大捷,袁崇煥卻得不到甚麼重賞,只升官一級。
奉承魏忠賢的官員卻有數百人因此大捷而升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劃有功,連魏忠賢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從孫,也因此而封了伯爵。魏忠賢是太監,沒有兒子,只好大封他侄兒,封他侄兒的兒子。魏忠賢這時更叫一名言官彈頦袁崇煥,説他沒有去救錦州為“暮氣”。
袁崇煥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只得自稱有病,請求辭職。魏忠賢立刻批准,派兵部尚書王之臣去接替。皇太極聽到這個消息,當然是大喜若狂,而聽到加給袁崇煥的罪名與評語竟是“暮氣”兩字,恐怕大喜之餘,卻也不免愕然良久吧?袁崇煥這樣的人竟算“暮氣沉沉”,卻不知誰才是“朝氣蓬勃”?袁崇煥離開寧遠時,心中感慨萬千,可想而知。那時他還只四十歲左右,方當壯盛的英年,正是要大展抱負的時候。立了大功反而被迫退休,他的部屬將士既感詫異,更是忿忿不平。他寫了一首詩給一個部將,詩中説:我們慷慨同仇,間關百戰,功勞不小,皇上的恩遇也重。但我的苦心,卻只有後人知道了。建功立業固然很好,回家休養也是不錯。對於我的去留,大家不必感到不平罷。這首詩顯得很有氣度。
不過他對於天啓皇帝,還是十分感激的。他本來是一個七品知縣,自天啓二年到七年夏天,短短的五年半之間,幾乎年年升官,中間還跳級,直升到“巡撫遼東、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實在算是飛黃騰達。他自覺升官太快,曾上疏辭謝。他説在諸同年中,官職最高之人和他也差着好幾級,為了要做部屬武將的榜樣,請皇帝收回升賞的成命。皇帝批覆説:你接連三次謙辭,品德很好,但你功勞大,升官是應該的。他在回廣東故鄉途中,經過大庾嶺時寫了一首詩,感念天啓對他的知遇之恩。他心中明白,天啓是個昏君,可是對待自己實在很好。他到了廣州,去光孝寺遊覽,踏足佛地,不禁想到生平殺人甚多,和環境大不調和,然而那也只是感到不調和而已。英雄豪傑,一往無悔,卻也無須對菩薩低頭,不必對殺了該殺之人有甚麼遺憾。
①袁崇煥的奏章中説:“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嘗敢與奴合馬交鋒,即臣去年,亦自城上而下攻。自今始一刀一槍,下而拚命,不顧夷之兇狠剽悍。臣復憑堞大呼,分路進追。諸軍忿恨,誓一戰以挫此賊。此皆將軍滿桂之功居多。”
②馬耳丁的《韃靼戰記》中大吹葡萄牙傳教的功勞,又説:“上帝對於信仰基督教的皇帝必予福佑,所以中國皇帝對韃靼人(指滿清)作戰大勝。”其實天啓皇帝信仰的是魯班先師,並沒有信仰基督教的上帝。據馮承鈞譯、沙不列撰:《明末奉使羅馬教廷耶穌會士卜彌格傳》:崇禎三年,澳門葡人隊長率士卒四百、大炮十尊入境效力。廣州鉅商恐失壟斷中西貿易之利,厚賂朝臣,加以阻撓。後葡軍隊長公沙的西勞陣亡於登萊。《碧血劍》小説略取其意。③袁崇煥《南還別陳翼所總戎》:“慷慨同仇日,間關百戰時,功高明主眷,心苦後人知。麋鹿還山便,麒麟繪閣宜。去留都莫訝,秋草正離離。”其中“功高明主眷”這一句,不免含有苦澀的意味。天啓決不是明主,天下皆知,自己功高如此,結果卻得了這樣的“眷”,這位“明主”,真是“明”得很了。
④袁崇煥《天啓六年六月初十日謝升蔭疏》中説:“且武人奔競,少豎立便欲厚遷,稍不合輒思激去,要挾朝廷,開釁同類,今邊疆始終不得一人之用,臣最疾之。臣今日不自處於恬,何以消諸將之競?況臣原無富貴之心,又皇上所鑑也。”對這個辭賞的奏章,朝廷的批答是:“奉聖旨:袁崇煥存城功高,加恩示酬,原不為過;乃三疏控辭,愈徵克讓。還着遵旨□承。該部知道。”
⑤袁崇煥《歸庾嶺》:“功名勞十載,心跡漸依違。忍説還山是?難言出塞非。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希數卷封章外,渾然舊日歸。”
⑥袁崇煥《遇訶林寺口占》:“四十年來過半身,望中□樹隔紅塵。如今着足空王地,多了從前學殺人。”
天啓皇帝熹宗捉了幾年迷藏(他初做皇帝時,愛和小太監捉迷藏),做了幾年木工(不是做皇帝),天啓七年八月,在二十三歲上死了。天啓的兒子都已夭折,有些后妃懷了孕,也都被客氏和魏忠賢設法弄得流產,所以沒有兒子。由他親弟弟信王由檢接位,年號崇禎。朱由檢當時虛歲是十八歲。他生於萬曆三十八年十二月,其實只十六歲另八個月。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皇帝不動聲色的對付魏忠賢,先將他的黨羽慢慢收拾,然後逼得他自殺。這場權力鬥爭處理得十分精采。
魏忠賢死後,附和他的無恥大臣被稱為“逆黨”,或殺頭,或充軍,或免職,人心大快,在“寧錦大捷”中冒功的人也都被清除了。被魏忠賢逆黨排擠罷官的大臣又再起用,他們都主張召回袁崇煥。天啓七年十一月,升袁崇煥為右都御史、視兵部添注左侍郎事。
崇禎元年四月,再升他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兵部尚書是正二品的大官,所轄的軍區,名義上也擴大到北直隸(河北)北部和山東北部沿海,成為抗清總司令。不過薊州、天津、登萊各地另有巡撫專責,所以袁崇煥所管的實際還是山海關及關外錦寧的防務。明末軍制,在外帶兵的文臣,頭銜最高的是督師,通常以木學士兼任,宰相出外帶兵,才稱督師;其次是總督或經略,由兵部尚書或侍郎兼任;更其次是巡撫;巡撫之下才是武將中最高的總兵官。袁崇煥不是大學士,卻有了大學士方能得到的軍事最高官銜。以前遼東歷任軍事長官都只是經略或巡撫。
那時距他做知縣之時還只六年。
袁崇煥在廣東家居這幾個月中,與一般文人詩酒唱和,其中最著名的朋友是陳子壯。
陳子壯是廣東南海人,和袁同科中進士,陳是探花。他在作浙江主考官時出題目諷刺魏忠賢,因而被罷官。袁陳兩人同鄉同年,又志同道合,交情自然非同尋常。陳子壯在崇禎時起復,做到禮部侍郎,後來在廣東九江起兵抗清,戰敗被俘,不降而死,也是廣東著名的民族英雄。當時與袁時常在一起聚會的,還有幾個會做詩的和尚。
袁崇煥應崇禎的徵召上北京時,他在廣東的朋友們替他餞行。畫家趙□夫畫了一幅畫,圖中一帆遠行,岸上有婦女三人、小孩一人相送。陳子壯在圖上題了四個大字:“膚公雅奏”,“膚公”即“膚功”,祝賀他“克奏膚功”的意思。圖後有許多人的題詩,第一個題的就是陳子壯。這幅畫本來有上款,後來袁崇煥被處死,上款給收藏者挖去了,多次易手流轉,到光緒年間才由王鵬運考明真相。一羣廣東文人後來將圖與詩影印成一本冊子,承一位朋友送了我一本。原圖目前是在香港。“膚公雅奏圖”上的題詩,大都是稱譽袁崇煥的抗清功績,預料此去定可掃平胡塵、燕然勒石,麟閣題名等等。好幾人詩句中都提到袁崇煥的“談鋒”、“高談”、“笑談”。喜與朋友們高談闊論,一定是他個性中很顯著的特點。在這幅畫上題詩的共有十九人,其中有和尚三人,有幾個是袁的幕僚。值得注意的是,有八個人在十處地方提到了黃石公、赤松子、圯上、素書的典故,這決不會是偶然現象。這典故是説張良立了大功之後,隨即退隱,才避免給猜忌殘忍的劉邦所殺。在這次餞別宴中,袁崇煥的朋友們一定強調必須“功成身退”,大家對於皇帝的狠毒手段都深具戒心,所以在詩中一再警戒。七月,袁崇煥到達北京,崇禎召見於平台,那是在明官左安門。崇禎見到袁崇煥後,先大加慰勞,然後説道:“建部跳梁,已有十年了,國土淪陷,遼民塗炭。卿萬里赴召,忠勇可嘉,所有平遼方略,可具實奏來!”
袁崇煥奏道:“所有方略,都已寫在奏章裏。臣今受皇上特達之知,請給我放手去幹的權力,預計五年而建部可平,全遼可以恢復。”崇禎道:“五年復遼,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賞。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懸之苦!卿子孫亦受其福。”袁崇煥謝恩歸班。崇禎暫退少憩。給事許譽卿就去問袁崇煥,用甚麼方略可以在五年之內平遼。袁崇煥道:“我這樣説,是想要寬慰皇上。”許譽卿已服侍崇禎將近一年,明白皇帝的個性,袁崇煥卻是第一次見到皇帝。許譽卿於是提醒他:“皇上是英明得很的,豈可隨便奏對?到五年期滿,那時你還沒有平遼,那怎麼得了?”袁崇煥一聽之下,爽然自失,知道剛才的話説得有些誇張了。他答應崇禎五年之內可以平定滿清、恢復全遼,實在是一時衝動的口不擇言,事實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袁崇煥和崇禎第一次見面,就犯了一個大錯誤。大概他見這位十七歲半的少年皇帝很着急,就隨口安慰。
過了一會,皇帝又出來。袁崇煥於是又奏道:“建州已處心積慮的準備了四十年,這局面原是很不易處理的。但皇上注意邊疆事務,日夜憂心,臣又怎敢説難?這五年之中,必須事事應手,首先是錢糧。”崇禎立即諭知代理户部尚書的右侍郎王家楨,必須着力措辦,不可令得關遼軍中錢糧不足。袁崇煥又請器械,説:“建州準備充分,器械犀利,馬匹壯健,久經訓練。今後解到邊疆去的弓甲等項,也須精利。”崇禎即諭代理工部尚書的左侍郎張維樞:“今後解去關遼的器械,必須鑄明監造司官和工匠的姓名,如有脆薄不堪使用的,就可追究查辦。”袁崇煥又奏:“五年之中,變化很大。必須吏部與兵部與臣充分合作。應當選用的人員便即任命,不應當任用的,不可隨便派下來。”崇禎即召吏部尚書王永光、兵部尚書王在晉,將袁崇煥的要求諭知。袁崇煥又奏:“以臣的力量,制全遼是有餘的,但要平息眾人的紛紛議論,那就不足了。臣一出京城,與皇上就隔得很遠,忌功妒能的人一定會有的。這些人即使敬懼皇上的法度,不敢亂用權力來搗亂臣的事務,但不免會大發議論,擾亂臣的方略。”崇禎站起身來,傾聽他的説話,聽了很久,説道:“你提出的方略井井有條,不必謙遜,朕自有主持。”大學士劉鴻訓等都奏,請給袁崇煥大權,賜給他尚方寶劍,至於王之臣與滿桂的尚方劍則應撤回,以統一事權。崇禎認為對極。應予照辦。談完大事後,賜袁崇煥酒饌。袁崇煥辭出之後,上了一道奏章,提出了關遼軍務基本戰略的三個原則:“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明代兵制,一方有事,從各方調兵前往。因此守遼的部隊來自四面八方,四川、湖廣、浙江均有。這些士卒首先對守禦關遼不大關心,戰鬥力既不強,又怕冷,在關外駐守一段短時期,便遣回家鄉,另調新兵前來。袁崇煥認為必須用遼兵,他們為了保護家鄉,抗敵勇敢,又習於寒冷氣候。
訓練一支精兵,必須兵將相習,非長期薰陶不為功,不能今天調來,明天又另調一批新兵來替換。他主張在關外築城屯田,逐步擴大防守地域,既省糧餉,又可不斷的收復失地。
“守為正着,戰為奇着,和為旁。”——明兵打野戰的戰鬥力不及習於騎射的清兵,這是先天的限制,不易短期內扭轉過來,但大炮的威力卻非清兵所及。所以要捨己之短,用己所長,守堅城而用大炮,立於不敗之地。只有在需要奇兵突出、攻敵不意之時,才和清兵打野戰。為了爭取時間來訓練軍隊、加強城防,有時還須在適當時機中與敵方議和,這是輔助性的戰略。“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執行上述方策之時,不可求急功近利,必須穩紮穩打,腳踏實地,慢慢的推進。絕對不可冒險輕進,以致給敵人以可乘之機。
這三個基本戰略,是他總結了明清之間數次大戰役而得出來的結論。明軍三次大敗,都敗於野戰,以致全軍覆沒;寧遠兩次大捷,都在於守堅城、用大炮。
這基本戰略持久的推行下去,就可逐步扭轉形勢,轉守為攻。但他擔心兩件事。一是皇帝和朝中大臣對他不信任,二是敵人挑撥離間,散佈謠言。因此在上任之初,對此特別強調。他聲明在先,軍隊中希奇古怪之事多得很,不可能事事都查究明白。他又自知有一股蠻勁,幹事不依常規,要他一切都做得四平八穩,面面俱圓,那可不行。總而言之:“我不顧自己性命,給皇上辦成大事就是了,小事情請皇上不必理會罷。”崇禎接到這道奏章,再加獎勉,賜他蟒袍、玉帶與銀幣。袁崇煥領了銀幣,但以未立功勳,不敢受蟒袍玉帶之賜,上疏辭謝了。崇禎這次召見袁崇煥,對他言聽計從,信任之專,恩遇之隆,實是罕見。但不幸得很,袁崇煥這奏章中所説的話,一句句無不料中,終於被處極刑。這使我想起文徵明的一首詞來。他見到宋高宗親筆寫給岳飛的敕書,書中言辭親切無比,有感而作了一首“滿江紅”,其中有一句:“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崇禎對待袁崇煥,實也令人慨當初倚之何重,後來何酷。其間的分別是,岳飛當時對自己後來的命運完全料想不到,袁崇煥卻是早已料到了的。明知將來難免要受到皇帝猜疑,要中敵人的離間之計,卻還是要去擔任艱危,這番捨身赴難的心情,更令後人深深嘆息。
①陳子壯:“曾聞緩帶高談日,黃石兵籌在握奇。”梁國棟:“笑倚戎車克壯猷,關前氛祲仗誰收?忻看化日回春日,再上邢州護錦州。”傅於亮:“天山自昔憑三箭,遼左而今仗一夫。秉鉞紛紛論制勝,笑談尊俎似君無?”鄧楨:“冠加薦角峨應甚,賜有龍文許自專(指尚方劍)。借箸獨當天下計,折衝隨運掌中權。”鄺瑞露:“行矣莫忘黃石語,麒麟回首即江湖。”“供帳夜懸南海月,談鋒春落大江潮。”“衣布尚憐天下士,高歌誰是眼中人?”鄺瑞露即鄺湛若,廣東名士,南海人,後助守廣州,清兵破城時不屈而死。
②近人葉恭綽題袁崇煥墓有句雲:“遊仙黃石空餘願”。自注:“袁再起督師,諸友餞別詩多以黃石、赤松為言,疑有所諷,惜袁不悟。”其實不是袁崇煥不悟;張良是功成身退而從赤松子遊,袁崇煥根本沒有機會“功成”,自然談不上“身退”。不過以他的熱血熱腸,即使是功成了,多半還是不肯身退的,勢必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③對崇禎本應稱朱由檢、思宗、莊烈帝、懷宗、毅宗,或崇禎皇帝。本文以他年號稱呼,是習慣上的通俗方式,有如稱清聖祖為康熙、清高宗為乾隆。
④崇禎召見袁崇煥的情形與對話,根據李遜之所著《三朝野記》與文秉所著《烈皇小識》兩書,其後周延儒對袁崇煥的中傷,也根據這兩書所載。李遜之的父親李應□是反對魏忠賢而被害死的著名忠臣李忠毅公。文秉是文徵明的玄孫,他父親文震孟在崇禎時任大學士。文震孟最出名的事,是在天啓年間上奏,直指皇帝諸事不理,猶如“傀儡登潮,朝政全由魏忠賢擺佈。魏忠賢於是叫了一班傀儡戲,到宮中演給熹宗看,熹宗看得大樂。魏忠賢便説:“文震孟説皇上是傀儡登場,那就是這樣子了。”熹宗當然大怒,將文震孟在朝廷上打了八十棍。李遜之和文秉二人是名父之子,他們記載朝中大事,應該相當可靠。
⑤《明史·袁崇煥傳》中引述他的奏章:“恢復之計,不外臣昔年‘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着,戰為奇着,和為旁着’之説。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