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回到G市的時候,岑今什麼都不想吃,就想吃一種罐頭魚,叫豆豉鯪魚,橢圓形的鐵盒子,扁扁的,面有裝著一條炸鯪魚和一點豆豉。她就著豆豉鯪魚,可以吃一碗水泡飯而不會吐,但如果她吃別的東西,首先是吃不下,勉強吃下去了,也會馬上吐出來。
芷青見她愛吃豆豉鯪魚,就買了很多放在家裡,由著她吃,上班去的時候,還興致勃勃地說一句:“小乖,在家乖乖的啊,我去給你掙豆豉鯪魚去了!”
她知道她的豆豉鯪魚其實不是他掙的,因為他的學校是按課時付他工資的,上幾節就付幾節的錢,不上就沒有。而他一週就那麼幾節課,能有多少錢呢?他還要在那邊租房子住,在那邊吃飯,再加上跑來跑去的路費,就沒什麼盈餘了。
他每個月倒是按時把工資交給她,要用的時候再問她拿,但他時常會用出多的來,也不知道他看出這點來沒有,反正她從來不跟他算細帳,怕傷了他的自尊心。現在看他摩拳擦掌地要去給她掙豆豉鯪魚,她也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只鼓勵地說:“去吧,去給我掙豆豉鯪魚。”
家裡豆豉鯪魚的罐頭倒是多,但她沒有開罐頭的工具,想吃到嘴也不容易。前兩次是芷青用菜刀砍開的,但現在他上班去了,她只好自己來砍了。
她怕砍傷了手,總是把左手藏在身後,只用右手握著刀去砍,一砍就把罐頭盒子砍跑了,捉回來再砍,又砍跑了,直把自己砍得氣急敗壞,還沒砍出個頭緒來。
正想著今天怎麼才能把豆豉鯪魚吃到口,就聽見有人敲她的門。她打開一看,是衛國。
他一閃身進了她的屋,關上門,問:“你在幹什麼?怎麼弄得這麼驚天動地?我從外面走過都聽見了乒乒乓乓的聲音。”
她不好意思地說:“嘴饞了,在砍罐頭呢。”
“砍罐頭?什麼罐頭?”
她指指砧板上剝掉了包裝紙被砍得亂七八糟的罐頭盒子:“魚罐頭。”
“罐頭怎麼需要砍?”
“不砍怎麼打開?”
“我有開罐頭的工具,我去拿過來給你。”
他說著就跑回去拿了開罐頭的工具來,很小巧,一頭有個夾子一樣的東西,可以咬住罐頭盒子,另一頭有個旋轉柄,可以轉動,轉啊轉啊,就把罐頭盒子打開了。
她還從來沒見過這玩意,不禁驚奇地問:“你在哪裡搞到這玩意的?太神奇了!”
“是在外匯商店買的,聽說外國人愛吃罐頭,所以很多這玩意賣。”
“我還以為罐頭就是用刀砍開的呢。”
“我把這玩意留給你,免得你用刀砍罐頭把自己砍傷了。”他給找了個碗,把豆豉和鯪魚都裝在碗裡端給她,“這麼鹹,你怎麼吃?”
“這個跟水泡飯一起吃,一點也不鹹,好吃得很。”
他擔心地說:“你就吃罐頭魚和水泡飯?那怎麼夠營養?”
“別的我吃不下麼,吃了就吐。”
“那也不能吃太多罐頭魚,罐頭裡面都有防腐劑,還有豆豉,很鹹的。你吃多了鹽不好,會升高血壓的。”
“總比不吃飯強吧?”
“我來幫你做飯吧,也許能做點什麼你吃了不吐的東西。”
她擔心地說:“你來幫我做飯,別人知道了不——說閒話?”
“我又不是敲著鑼在走廊上做飯,誰會知道?”
她想想也是,這裡不是單身教工宿舍,不用共水房共廁所,這裡家家都有自己的廚房廁所,平時各家各戶都是關起門來,自成一統。大學老師又不坐班,各有各的上下班時間,彼此碰見的機會不多。她搬來這麼久,進進出出也沒碰見多少鄰居,到現在都不怎麼認識隔壁左右的人。只要沒人看見衛國進出她的家門,就沒誰知道他在她這兒。
他果真來幫她做飯,從星期一到星期四都來,但週末他不來,因為週末芷青就回來了。
不知道是他做的飯菜好吃,還是她的孕吐期過去了,她吃著他做的飯菜,慢慢就不吐了。
有一天,她無意中對他說:“我現在變得好饞,每次看到《渴望》裡的人吃什麼,我就好想好想吃什麼。”
他說:“這不是饞,你現在一個人吃兩個人的飯嘛,正常的。”
第二天晚上,《渴望》裡的人在煮餃子,她一想到餃子,就饞得要命,決定明天到街上一家餃子店去吃,她在那家吃過,蘿蔔瘦肉餡的餃子,很好吃,可惜一碗只八個,她決定明天買兩碗吃,再買些冰凍的餃子,帶回來煮了吃。
她正在那裡饞得慌,聽到有人敲門,她去開了門,看見衛國捧著個飯盒站在門邊,問:“《渴望》裡的人在吃餃子,你想不想吃?”
她把他讓進來,關上門:“想啊,我打算明天去——餐館吃餃子,吃兩碗。”
“明天?明天《渴望》裡的人又在吃別的東西了。”
“那怎麼辦?”
“現在就吃囉,跟他們一起吃,看誰吃得香。”他把飯盒放在她桌上,拿了雙筷子給她,“看看這比不比得上《渴望》裡的餃子?”
她看見飯盒裡煮熟了的餃子白白胖胖的,十分誘人,馬上夾起一個,咬了一口,蘿蔔瘦肉餡的,真好吃。
他給她調了些作料,裝在一個小盤子裡,放在她面前。
她夾起一個餃子,蘸了調料,更好吃了。她邊吃邊問:“你怎麼知道今天這集《渴望》裡會吃餃子?”
“我什麼不知道?”
“說正經的,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不肯說,逗了她一陣,見她急了,才告訴她:“這集早上就放過了,晚上是重播。我聽你說看見《渴望》裡的人吃什麼,你就饞什麼,所以特意趕在早上看了這一集。”
她感動得熱淚盈眶:“你這樣——照顧我,可別把我——慣壞了。”
“不會的。現在中國只興生一個,你一輩子就這麼一個機會饞嘴,還不抓緊時間好好吃一吃?”
“難道不生孩子就不能饞嘴了?”
“以後你就是媽媽了,就要讓著孩子吃了,哪裡還有機會自己饞?”
打那以後,只要《渴望》裡的人吃什麼,衛國就會送同樣的東西過來給她吃。
但有時《渴望》連著好多集都沒吃東西的場面,衛國就問她:“除了《渴望》裡的人吃的東西,你還想吃什麼?你說了,我做給你吃。”
“真的?只要我想吃的,你都能做給我吃?”
“那還用問?只要你不想吃人就行。”
她刁難他:“如果我就是想吃人呢?”
“你實在是要吃人也行,我把我自己做了給你吃。”
她上去摟住他,啃他的耳朵:“嗯,這兩個耳朵可以滷了做下酒菜。”
他也吻了一下她的耳朵。
她撫摸他的胸:“嗯,這兩塊可以先煮煮,再切成片,做回鍋肉吃——”
他沒如法炮製,只無聲地笑。
她拍拍他的屁股:“這裡的肉,最嫩,可以切成肉絲,炒辣椒吃——”
他站起身,她輕輕碰了一下那個已經變了形的部位:“這個怎麼吃?”
他笑著說:“可以煮湯喝。”
“那我們來煮湯吧。”
但他掰開她的手:“好了,我要回去了,你接著看電視,吃餃子。”
“等等,我還沒把我想吃的東西列出來呢。”
“那你快列吧。”
“但我現在要看電視吃餃子啊,你在這裡等一會,我吃完餃子就列給你。”
他只好坐下等她,但不跟她坐在一起。
她問:“你怎麼坐那麼遠?”
他避而不答:“快吃吧,待會就冷了。”
她知道他在躲避她,但她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是怕傷害了肚子裡的孩子,還是因為計較她跟芷青有那種關係。她相信他是愛她的,不然就不會這麼盡心盡力地照顧她了,但他很可能在心裡後悔那次的衝動,更不會再犯那樣的錯誤。
他從來沒問過“孩子是不是我的”,她也從來沒說過孩子是誰的,因為她也不知道孩子是誰的。
她現在最最擔心的,就是孩子生出來不像芷青,而像衛國,那就糟糕了,不知道芷青這個戴了綠帽子的丈夫會幹出什麼來。但她知道如果孩子生出來不像衛國,像芷青,衛國不會幹出什麼可怕的事來,因為他不是戴綠帽子的丈夫,也因為他不是那樣的人。
她也怕孩子出生前,芷青就懷疑起她和衛國來,不問青紅皂白就踢她幾腳,把孩子給踢流產了。她現在懷著孕,覺得自己真是手無縛雞之力,如果芷青想加害於孩子,她很可能沒本事保護。
但她不敢把這些擔心對衛國說出來,說了怕他擔心。
她想過跟芷青離婚,但暑假裡他沒收入,她說不出口,緊接著就發現懷孕了,她更說不出口了。
想來想去,都沒什麼好的解決辦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吃完餃子,真的列出一個單子來,都是小時候愛吃的東西,很多都是E市特有的,G市根本沒有。
他拿了單子,一樣樣弄來她吃,實在弄不到的,就找個類似的代替。
那段時間,他差不多把她做飯的任務全包了,到了星期四那天,他還特意多做些飯菜,夠她和芷青吃一個週末。
芷青吃了很久的“白食”,都沒察覺背後有名廚,只開懷痛吃,不停誇獎:“小乖,你的菜越做越好吃了!”
她也不謙虛,就冒名頂替,沽名釣譽,讓芷青認為飯菜是她做的。
有一天,芷青說:“小乖,我這段時間吃你做的好菜,把嘴吃刁了,學校食堂的飯菜簡直吃不下,上個星期,我天天跟小陳一起下飯館,他請我一頓,我請他一頓,差不多吃掉了半個月的工資。長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那你就從家裡帶些菜去吃吧。”
芷青果真找了個塑料飯盒,每星期都從家裡帶菜到學校去吃。
於是衛國每個星期四就做更多的菜。
終於有一天,芷青看出了破綻。
那天他們一起去菜市場買菜,芷青特意買了很多排骨,說小乖做的糖醋排骨好吃,今天多做點,他可以帶到學校去吃。
她沒吭聲,覺得糖醋排骨不是什麼難做的菜,她媽媽經常做,衛國也做了很多次,她看也看會了,待會就照著做一鍋糖醋排骨就行了。
但回到家,真的準備做糖醋排骨的時候,才發現剛才忘了讓賣肉的把排骨砍成小塊了。如果是衛國來做,應該是沒問題的,他家備有一把砍刀,砍骨頭很容易。但她家沒有砍刀,只有一把弱不禁風的切菜刀。她剛砍了一下,刀就陷進了骨頭裡,捨命地拔了半天才把刀拔出來,但刀已經砍捲了口,還把她肚子上的肌肉拉痛了。
她不敢再砍了,怕拉傷或者震傷了肚子裡的孩子,也怕把切菜刀全砍豁了,就把排骨用塑料袋裝好,扔進冰箱,等下星期衛國來做,然後炒了一大碗青椒肉絲,裝在飯盒裡,讓芷青帶到學校去吃。
芷青是從來不檢查她給他裝了什麼菜的,她裝什麼,他吃什麼,充分相信老婆。但那次芷青不光準備自己吃糖醋排骨,還對小陳許過願,說會帶些老婆做的糖醋排骨來給小陳吃的。結果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兩人在食堂打了飯,找個地方坐下,芷青興高采烈地打開飯盒,卻發現沒有排骨,只有炒肉,這才知道自己牛皮吹炸了,心裡很窩火。
週末回到家,芷青問:“小乖,你上次是不是裝錯了菜?把排骨搞成炒肉了?”
她坦白說:“不是,上次是因為忘了讓賣肉的把排骨砍成小塊,我們家的切菜刀又不好砍,就沒做糖醋排骨,改做了青椒肉絲。怎麼啦?青椒肉絲不好吃?”
“好吃啊,只是我答應了小陳,說要帶你做的排骨給他吃的——”
“哦,是這樣,那——對不起,讓你在小陳面前失言了,這個星期帶排骨去加補吧。”
“這星期你做排骨了?”
“嗯,待會我給你多裝一些。”
“那你——又把排骨拿回到菜市場去了?”
“我把排骨拿回到菜市場幹什麼?”
“請賣肉的砍成小塊啊,你不是說在家裡沒法砍嗎?”
她忘了這個細節,只好支吾說:“你問這麼詳細幹什麼?”
“我怕你一個人提那麼大一袋排骨去菜市場太累了——”
她一感動,就說了實話:“排骨是對面——衛國幫忙——砍的。”
“哦?那太謝謝他了。”
她見他沒說怪話,便繼續坦白:“其實糖醋排骨也是他幫忙做的——”
“真的?看不出來他燒菜還很有一手呢。”
她見他如此愛才,索性全面坦白:“其實——這一向——我們家的菜都是他做的——”
他沒吭聲。
她解釋說:“我從懷孕之後,鼻子就變得特別嬌貴,很多氣味我都聞不得,聞了就想吐,像廚房的油煙味啊,砧板的氣味啊,生魚肉的腥味啊,很多很多——幾乎就是下不得廚。”
“那你怎麼不早說呢?”
“早說了就怎麼樣?”
“早說了我來做啊!”
“你又不會做菜。”
“不會可以學嘛,怎麼可以——麻煩尹老師天天來幫我們——做飯呢?這讓人家看見了像什麼話?”
“你管人家幹什麼?”
“人家不說我這個做丈夫的懶,沒用嗎?”
她開玩笑說:“就算人家說你懶,沒用,那也沒說錯啊。”
他沒理睬她的玩笑,站起身,說:“等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