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宏武冷冷地挪動腳步,朝河岸的反方向走,他知道這樣可以到開封。
走沒多遠,他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他知道這是餓了,被“天殘”“地缺”帶到此地,總共只吃了兩餐飯,還是在途中吃的。餓這東西隊真欺人,你一旦被它征服了便休想反抗,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了。
舉目望去,鎮集還在數里之外,附近雖有人家,卻不方便去求食,只好咬著牙,加緊腳步奔去,身形可有些踉蹌。好不容易捱到了鎮上,兩隻腳軟綿綿地再也挪不動了,腿上像綁了兩塊大石頭,他從來沒這麼疲累過
現在只要有吃的,什麼也不揀選了,他進入了頭一家的飯館。
小二上前道:“客人是吃飯還是喝酒?”
田宏武無力地擺了擺手,道:“先弄些吃的來再說!”
小二可乖覺,一眼便看出客人是餓極了,立即端上一盤剛出籠的熱饅頭,兩大盤牛羊熟切,一大碗湯。田宏武低著頭,開口大嚼,那份吃相有多滑稽他自己可不知道。
俗語說,人是鐵,飯是鋼,肚子一飽,精神便來了。
他抬起頭,正待吩咐小二打酒,忽聽一個極熟的聲音在耳邊:“田老弟,你是餓壞了?”
他不由大吃一驚,只見總管餘鼎新不知何時,早站在座邊,一張臉不由通紅起來,忙起身拱手道:“原來是餘大總管……”
餘鼎新笑了笑,在他對面坐下,小二添上杯筷,酒菜也跟著端上,看來是餘鼎新早巳吩咐過了的。
田宏武覺得餘鼎新的目光有些古怪,不住地朝自己身上瞧,一低頭,這才發覺自己前襟竟是敞開的,不由大感尷尬,下意識地用手掩了掩,幸而此刻不是當飯的時候,食客還不曾上門,座中只得他兩人,不然可就狼狽了。
餘鼎新道:“田老弟。怎麼回事?”
田宏武無奈,只好把險被屠戮活祭的經過,簡略地說了一遍。
餘鼎新聽得臉上變了顏色,驚聲道:“好險,真是吉人天相了,照老弟這一說,‘復仇者’是出面了?”
田宏武點了點頭,“復仇者”對他有恩,他不願多談他的事,轉了話題道:“總管可知道,‘天殘’地缺’是怎麼回事?”
餘鼎新“哦!”了一聲。道:“他倆是異性手足,因為天生的殘缺,所以才湊在一起,‘天殘’缺右臂,‘地缺’少左臂,裝的是假臂,由於製作精巧,不留心看不出來。不過,江湖道上的人,大部分是知道這回事的。”
田宏武訕訕地道:“那是小弟孤陋寡聞!”
頓了頓,又道:“堡裡最近情形怎樣?”
餘鼎新嘆了口氣道:“由於‘復仇者’一再殺人,堡裡這一向都是人心惶惶,朱堡主據說是在秘密參修武功,堡務由他的至友‘趙二先生’暫攝。”
這一點,田宏武早巳從丁香口裡說過了,所以沒再追問,舉杯敬了餘鼎新一杯,然後不經意地道:“總管怎會到此地來?”
餘鼎新含糊地應道:“處理一件私事。”
田宏武沒話找話地道:“姜師爺被害之後,沒再發生事故吧?”
餘鼎新突地面色一肅,抑低了聲音道:“照我推測,朱堡主定已接到了竹籤,所以才假託練功,躲避‘復仇者’的鋒焰,老弟認為怎樣?”
田宏武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寒噤,道:“總管根據什麼做這推測?”
餘鼎新道:“堡裡先後遇害的,都是堡主一手栽培的心腹高手,如果說是因了某種深仇大怨,堡主縱使不是為首,也難脫干係。
“再一點,堡裡新來了兩位上賓,住在內院,入堡之後,便足不出戶,也不與任何人接融,看來是堡主特地請來對付‘復仇者’的……”
田宏武不禁心中一動,自己是外人,餘總管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些話?難道他有什麼企圖?心念之中,淡淡地道:“總管不也是堡主的心腹老人麼?”
餘鼎新笑笑道:“親疏之間是有差別的,有些事,我仍然無法參與。”
這兩句話,近乎是發牢騷,似乎他對朱堡主有些不滿。
這種事,田宏武無法置詞,怎麼說他也是外人,只能聽,不能有所評論。
他沉吟了片刻,道:“總管,有句話小弟本不當問,現就當它是閒聊吧。總管是堡裡的老人,對於‘復仇者’尋仇的原因,多少該有點影子吧?”
餘鼎新猶豫著,欲言又止,看來他可能知道些內請,但有某種顧慮。
就在此刻,田宏武陡然感到眼前一亮,抬眼望去,呼吸不由窒住了。
只見一雙青年男女,走了進來,赫然是小師妹上官文鳳與“辣手仙姑”司徒美。更想不到的是這種雞毛小店,她倆也會進來?若不是為了她,自己也不會被馬之章毀容?上官文鳳歡然叫了一聲:“五師兄!”她與司徒美雙雙走了過來。
餘鼎新起身道:“司徒姑娘,幸會!”
司徒美脆生生地道:“原來是餘大總管,真是幸會。”
田宏武不能坐著不理,只好離座起立,勉強拱手道:“司徒姑娘怎會也到這小店來,打尖麼?”
司徒美甜甜地一笑,道:“找你呀!”
田宏武大感怔愕,一時說不一上話來。
上官文鳳的面色很不自然,她臉上的笑容是裝出來的,一拉司徒美,在鄰座坐了下來。
小二忙趕近前來,尚未開口,上官文風又擺手道:“我們不吃東西,談幾話便要走!”小二哈了哈腰,退下去了。
餘鼎新與田宏武塵回原位。
司徒美開口道:“田少俠,你也許很奇怪,我與他會一道來此地找你”
這個“他”字,聽在田宏武耳中,滿不是滋味,不稱名姓而稱他,可以想見兩人親密到什麼程度。小師妹固屬荒唐,司徒美更是糊塗,難道兩人相處了這麼久,她連男女都分辨不出來嗎?
心念之間,目光不期然的瞟向上官文鳳的臉上,上官文鳳似笑非笑,不知她心裡在打什麼主意。
司徒美接下去又道:“關於馬家發生的事,我已經知道,不必說了,好在沒釀成不可收拾的慘劇,我來,是想當個魯仲達,替少俠和馬公子解這冤結。”
她說的似乎很輕鬆,但田宏武聽來便不是意思了,若不是她與小師妹胡來,自己怎會被馬公子誤會而毀了容貌,現在她倒要當起魯仲達來了,當下冷冰冰地道:“姑娘說說看吧!”
司徒美很平靜地道:“馬公於只是高傲了些,並不是什麼邪惡之輩,誤傷了少俠之後,他又良心很覺不安,當然,這件不幸的事,我與令師弟要負大部分的責任。”
頓了頓,又道:“如果定要以牙還牙,也不太好,如果田少俠能大度寬容,抹了這過節,我設法求醫,也許田少俠的容貌能復原。”
田宏武並不是眶洲必報的人,天生的宅心仁厚,脫口道;天下會有這樣的神醫?”
司徒美道:“有,我說的這位,能活死人而肉白骨,不過,能否復容,卻是不得而知,話說在前頭,並不是我為了達到目的而信口開河。”
餘鼎新插口道:“姑娘說的,是否‘生死手’褚玉山?”
司徒美點頭道:“餘大總管說的一點不錯,就是他!”
餘鼎新淡淡一笑道:“聽說此老性情十分古怪,殺人救人,全在一念之間,從來不與人交往,喜怒無常,如果他不願做的事,天工地老子的帳也不買,姑娘能請得動他麼?”
司徒美道:“大概還可以!”
餘鼎新道:“此老出設如神龍,恐怕不容易找?”
司徒美神秘地一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路子!”
說著,目光又移向田宏武道:“田少俠尊意如何?”
田宏武對一切事都看得很淡漠,小秀子死了,他的心也死了,目前唯一的大事是替小秀子一家報仇,貌被毀固屬可恨,但仔細一想,報復了,除了逞一時之快,又能得到什麼?如果馬公子是故意,那當然另有說法。
於是,慨然應道:“好,在下就買司徒姑娘這個面子。”
司徒美起身福了一福,道:“田少俠的胸襟,果然不同凡響,令人欽佩,就此致謝了!”
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個封柬,又道:“田少俠照柬行事,便可找到‘生死手’褚老前輩。”
田宏武搖搖頭,冷冷地道:“不用,在下無意復容!”
司徒美怔住了,她感到很窘,伸出去的手,縮不回來。她同時也感覺到,這才是真正的高傲,比一般擺在外表上的高傲完全不同。
上官文鳳皺了皺眉,道:“五師哥,你暫且收下又何妨?”
田宏武掃了她一眼,接了過來,連看都不看,便揣入錦袋中。
司徒美這才鬆了口氣,道:“田少俠,多謝你給我這面於,我會永遠記住。”
田宏武苦苦一笑,道:“好說!”
司徒美轉向上官文鳳道;“我們該走了?”
上官文風站起身來,目注田宏武道:“五師哥,盼望不久能見你恢復容貌”
田宏武冷漠地道:“也許你會失望!”
上官文鳳臉上變了色,口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可能礙於旁人在側。
田宏武心念一轉,道:“小師……”一個妹字,幾乎衝口而出,他及時剎住了,接下去道:“小師弟,我最後向你忠告,希望你趕快回家,不要繼續在外面荒唐,萬一有了什麼意外,會使師父師母傷心的。”言中之意,不說自明瞭。
上官文鳳翹起小嘴道:“反正你不會傷心,是麼?”
她不自覺地流露出了女兒態。
田宏武知道小師妹對自己並未死心,但他不敢與她頂嘴,再說下去,非敗露行藏不可,惹翻了“辣手仙姑”,可又是麻煩。上官文鳳一牽司徒美的衣袖道:“我們走!”
司徒美朝田宏武與餘鼎新頷首為福,兩人欠身答禮。
臨出店門,上官文鳳回頭道:“我有我的主見,不須師兄你煩心!”
田宏武抿抿嘴,搖搖頭。
餘鼎新笑道:“老弟這位師弟如果是女人,一定也很美!”
顯然地他已動了疑心。田宏武趕緊道:“敝師弟從小嬌生慣養,是缺少些丈夫氣。”說完,立即轉變話題道:“總管,在下想告辭了!”
餘鼎新道:“田老弟急著要去求醫?”
田宏武搖頭道:“不,小弟設這打算!”
餘鼎新不解地道:“為什麼?”
田宏武道:“小弟答應司徒美姑娘取消與馬之章中問的過節,並非因了能復容,這些日子來,小弟已經習慣了,一個大男人,何在乎容貌的美醜。”
餘鼎新淡淡地道:“話雖不錯,但愛美是人的天性,不分男女都是一樣,田老弟又何必拘泥?”
田宏武道:“以後再說吧!”
此際,食客已逐漸上門,不知不覺間,座中已滿了五成,都是些行腳負販之流。
田宏武忽地想起了一件事來,面色一整,接著道:“總管是老開封,小弟有件事想請教?”
餘鼎新道:“什麼事儘管說好了?”
田宏武沉聲道:“五年前,鳳凰莊慘遭血劫,總管知道是什麼人乾的?”
餘鼎新兩眼陡地睜得老大,直直地瞪著田宏武。
田宏武被餘鼎新望得有些不安。
久久,餘鼎新才以極低的聲音道:“田老弟,非必要你最好不要過問這件事。”
聽口氣,他是知道內幕,田宏武登時激動起來,栗聲道:“總管,非常必要,小弟被逐離師門而靦顏苟活,便是為了這件事……”
他的雙眼發了赤,臉上的劍疤也紅了。
餘鼎新故意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目光逐一掃過座中食客,然後才低沉地道:“田老弟,聽口氣你有意要代‘鳳凰雙俠’一家追兇復仇?”
田宏武斷然應道:“是的!”
餘鼎新道:“老弟與雙俠是什麼淵源?”
田宏武道:“雙俠是小弟的姨父母。”
餘鼎新目芒一閃,道:“田老弟,你憑什麼信得過我而道出了內心的秘密?如果我也是兇手的一分子,會有什麼後果?”
田宏武不由愣住了,這話說的極有道理,自己是太大意了,如果正好問上仇家,對方定然會不擇手段的對付自己,後果實在難以想象。
當下訕訕地道:“多承指教,小弟是有些疏忽,沒顧及這一點,不過,小弟看總管人如光風霽月,形於外,所以才敢直言不諱。”
餘鼎新道:“老弟,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江湖人心險惡,不要輕易相信人的外貌。”
田宏武微一欠身道:“總管金石之言,小弟記下了,現在請問……”
餘鼎新略作沉吟,正色道:“田老弟,你不知道最好,知道了有害無益,你也不必再追查,這件公案已經有人出面清理,記住,我說的話不能讓第三者知道。”
田宏武激動得全身發起抖來,栗聲道:“是誰出面清理?”
餘鼎新道:“我不能告訴你。”
田宏武發急道:“是否莊中還有幸脫災劫的人?”
他想到了小秀子,但他沒說出來。
餘鼎新搖頭道:“凡是江湖人發動這樣的血腥行動,最注重的是斬草除根,不會有幸免的。”
田宏武咬了咬牙,道:“總管,您既然知道內幕,請求您,告訴小弟……”
餘鼎新斷然道:“不能!”
田宏武恨得牙癢癢地,但卻無可奈何,又不能動武迫對方說出來,他木然呆望著餘鼎新,內心卻翻湧如狂濤。
餘鼎新和緩地道:“田老弟,冷靜些,遲早你會明白的,仔細想想,你不希望破壞出面者的計劃把?這不是小事,一著錯便滿盤輸。”
田宏武把牙齒咬了又咬,道:“小弟只想知道,絕對守口如瓶,小弟不能袖手旁觀,多少得盡一分心力……”
餘鼎新道:“怕的就是這一點,這件事決不容人插手。”
田宏武像洩了氣的皮球,軟癱在椅子上。
他日夕思想的是這件事,他把這件事列為本身的義不容辭的重任,千方百計的探查,但結果卻是如此,到底是什麼人出頭清理這件血案呢?這出頭的,與“鳳凰莊”是什麼關係?
仇家又是何許人物。餘總管又何以會知道內幕?難道他……
如此看來,再沒有與“宇內狂客”聯絡的必要了。
餘鼎新低頭沉思,眉頭皺得很緊,像是在考慮一件重大的事,整整半盞熱茶的工夫,他眉頭一舒,猛灌了三杯酒,抬頭正視著田宏武道:“你定要知道?”
田宏武精神大振,急聲應道:“是的,小弟極想知道!”
餘鼎新道:“你知道古人墓那地方”
田宏武道:“知道!”
口裡應著,腦海裡立刻浮現出不久前,在古人墳險遭殺害的那一幕,堡主朱延年疑心自己是“復仇者”,故布狡計,誘自己上鉤,若非“復仇者”真的現身,殺了秘探首領方有為,洗情了冤枉,自己已經不明不白的死了。
餘鼎新再次環顧了座間一週,才悄聲道:“下月十五,月圓之夕,你到那裡去,便可明白真相。”
他雖設明白說出來,但總算有了一條路。
田宏武知道再問也沒用,心裡一盤算,還有整整十八天,當下沉聲應道:“好,小弟準時去!”
餘鼎新道:“老弟隨我回‘風堡’去吧?”
田宏武搖頭道:“不,小弟已獲朱堡主當面允准撤銷武士統領的職位,好馬不吃回頭草,再回去沒有意思!”
餘鼎新吁了口氣道:“話是不錯,但堡里正在用人之秋,老弟何妨委曲點恢復原職,再說,老弟是南方人,在北方無依無靠,有個棲身之地也好?”話說的極是誠懇。
田宏武心裡想,一個自由之身,又何必去受人拘束,而且自己對江湖事已經失去了興趣,何苦強迫自己去做違心的事?還有就是一回到堡裡,勢必又要受朱媛媛的糾纏,對那任性的女子,實在窮於應付。
轉念一想,回堡也有好處,餘鼎新既然知道“鳳凰莊”血案的內請,與他相處,或許能有機會探聽到更多的秘密。
另一方面,或許能揭開“復仇者”之謎,照餘鼎新的判斷,朱堡主可能已接到追命的竹籤,“復仇者”遲早要行動的。
這麼反覆一想,不由面現躊躇之色,一時拿不定主意。
餘鼎新緊迫一句道:“如何,訣定了沒有?”
田宏武深深一想,道:“好,小弟隨總管回堡。
口口口口口口
風堡,被一層看不見的愁雲慘霧所籠罩,每一個人的心情和麵色一樣的沉重,隱約中,似乎是風雨欲來的樣子。
田宏武又恢復了“旋風武士”統領的職位。
現在,他又可以看到丁香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了,他記得她曾說過:“……想看大眼睛便回堡來……
他真的回來了。他愛上了丁香麼?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只愛她那一雙迷人的陣子,為什麼?這是一種潛意識的作用。
因為他的未婚妻小秀子也有這麼一雙大眼睛,看著丁香,下意識中可以得到一絲虛幻的安慰。他完全不愛她麼?很難說,因為人是感情的動物,而感情本身就是件奇怪的東西,誰也無法捉摸,誰也無法把握。丁香還是像以前一樣,對他很親切。
但這親切多少有些微妙的成份。
朱媛媛每天都藉故與他見面一次,她像是變了,不再那麼任性,像有重大的心事,使她鬱鬱寡歡,秀眉總是鎖著的時候多。
田宏武直覺地感到餘總管的判斷有道理,朱堡主定已接到竹籤,他回想在古墓室中偷看到的黑名單,上面並沒有朱延年的名字,那是為什麼?他每天都要巡視崗哨警衛,出入內院,但他沒看到餘總管所說的兩位上賓。
口口口口口口
一連四天,不見朱媛媛的影子,田宏武覺得很輕鬆,但也感到詫異,她怎麼忽然不來了呢?是自己對她太冷淡,而使她改變了主意?一件事,習以為常了,一旦改變,便會覺得不慣。
田宏武對朱媛媛,非但無意,而且還對她的痴纏不厭其煩,現在她不來了,他又感到有些空落落的,他自己也說不上是為了什麼,就有這麼怪。
午睡後,田宏武坐在臥室窗前,茫然望著窗外天空中飄浮的白雲,一朵朵像柔軟的棉絮,沒有風,雲朵幾乎等於靜止,他的心,也跟著靜止,什麼都不想。
突地,一陣輕輕的,細碎的腳步聲傳入耳鼓,如果不是這樣靜,還真聽不出來。
他心中一動,想著定是朱大小姐又來了。
腳步聲人房,到了身後,他故意裝作不知道,沒有回頭。
一個甜甜的聲音道:“田統領,想什麼想得這樣出神?”
田宏武一回頭,一雙發亮的大眼睛,來的是丁香。
“哦!丁香,有事麼?”
丁香小嘴一披,道:“要有事才能來嗎?”
田宏武訕訕一笑道:“不,我不是這意思,請坐!”
丁香毫不客氣地在靠門背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田宏武又道:“幾天不見小姐了……”
丁香偏了偏頭,調皮地道:“你想她?”
田宏武臉一紅,道:“噫,你今天說話總是帶刺,我猜你心情不好?”
丁香粉腮,一沉,道:“猜對了,的確是心情不好。
田宏武道:“是受了委曲了?”
丁香大眼珠一轉,道:“我雖然是個下人,但小姐待我如姊妹,沒有人會給我委曲。”
田宏武道:“那是為了什麼?”
丁香嘆了口氣道:“小姐病了,病得很厲害,不時昏迷,是怪病,以前姜師爺是岐黃聖手,可惜,他被‘復仇者’取去了性命……”
提到“復仇者”,田宏武的心絃便不由自主地震顫了,腦海裡又浮現古墓,黑衣蒙面人,黑名單,這恐怖的人物,卻是自己的恩人。
如果不是無意中偷看到了黑名單,他根本不會知道黑衣蒙面人的身份。
他窒了窒,道:“怪病,沒求醫麼?”
丁香道:“開封一帶的名醫找遍了,診斷不出是究竟什麼病,有的說是風邪,有的說是積鬱,有的更可笑,說是心病。”
田宏武下意識地一震,道:“心病?”
丁香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對了,心病,心病者,所求不遂而致之也!”她邊說,邊晃著頭。
田宏武忍俊不禁地道:“丁香,你什麼時候學起老夫子來了?”
丁香眉毛一揚道:“別笑,人家心裡可煩得很,田統領,堡主要我請你到內院去見見小姐!”
“這……”田宏武心頭一震,皺起眉頭,用手摸了摸面頰,手指突然觸到了臉上的惡疤,立即搖頭道:“男女有別,我不去!”
丁香道:“怎麼,你一點也不愛我們小姐?”
田宏武道:“我壓根兒就沒想到過這問題。”
丁香髒了咬下唇,道:“可是,這是堡主的命令!”
田宏武毫不思索地道:“這種事也可以下命令麼?”
丁香一瞬嘴道:“好,算我說滑了嘴,不是命令,是請,可以麼?”
田宏武苦著臉,想了老半天,才期期地道:“不是說,堡主在閉關修習什麼武功麼?”
丁香道:“小姐得了怪病,他不能不出來,對了,我……”
田宏武道:“你什麼?”
丁香壓低了嗓子,粉腮變得很沉重地道:“這是個秘密,我告訴你,你只能放在心裡,前些時,堡主接到了‘復仇者’要命的竹籤子,說是百日之內取堡主性命……”
田宏武心頭劇震,變色道:“有這樣的事?”
丁香以手指掩口,噓了一聲,接著道:“我能騙你麼,當然是事實……”話鋒頓了頓,又道:“堡主明說是練功,其實是暗地裡去請高手保鏢,請來了兩位寸步不離他的身……”
田宏武點了點頭,餘總管曾說堡裡來了兩位上賓,怪不得這麼久還不見露過臉,原來是伴著堡主護駕。
丁香探頭朝門外張了張,又道:“你望著窗外,聽我說,堡主與兩位保鏢的,一道住在功房地下室……”
田宏武“啊!”了一聲道:“姜師爺被殺,就是在地下室,那地方保險麼?”
丁香道:“有兩人寸步不離,功房內住的是趙二先生,守住出入口,‘復仇者’本領通了天,也無法下手呀!”
田宏武道:“那得要住上一百天……”
丁香道:“不,三天內便有分曉,‘復仇者’已傳來字柬,說三天內下手。”
田宏武栗聲道:“三天內?”
丁香起身道:“好了,現在去看我家小姐,走吧!”
田宏武心頭大亂,苦笑著道:“丁香,我去看看她……有什麼用處呢?”
丁香道:“你這個人真是的,堡主既然說了,你就去看一趟又打什麼緊,難道你會瘦了幾斤不成?走吧!”
田宏武無可奈何,只好起身理了理衣衫,隨著丁香去內院。
一路上,他又是緊張,又是惶恐,朱堡主這麼做,是暗示了什麼?毫無疑問,他不但知道他女兒痴戀著自己,而且已經默許,但自己的心,已隨著小秀子死了,事情發展下去,該如何應付呢?
退一萬步說,自己即使有心譜求凰之曲,還擺著個小師妹,說什麼也輪不到她朱媛媛呀!
穿門過戶,不久,來到了朱媛媛的繡房門外。
田宏武緊張得額頭上冒了冷汗,手腳卻有些冰冷。
丁香先進去安排了一下,然後才大聲道:“田統領,請進!”
一個大男人,進女人的閨房,的確不是味道,田宏武硬起頭皮,掀簾進去,首先感受到的,是一陣脂粉昧,和淡淡的幽香。房裡擺設得十分華麗,使人目眩,但他沒心情領略。
進到房裡,他有些失措,似乎連手腳都沒地方放。
丁香勾起了帳門,只見朱媛媛擁被半坐,人已經消瘦了,臉色呈現出有些蒼白,兩隻失神的眼,望著空處,似乎根本不知道田宏武來到。田宏武心亂如麻,既尷尬,又窘迫。丁香抬了抬手,道:“田統領,請走近床邊!”
田宏武怔了好一會,才木然挪步過去。
丁香搖著朱媛媛的香肩,道:“小姐,小姐,你看是誰來了?”
朱媛媛毫無反應,依然直眼望著前面,像是個白痴,她真的病得這麼厲害?丁香淒涼地望了田宏武一眼,再次道:“小姐,田統領看你來了,你……不是天天念著他麼?”朱媛媛半點反應都沒有。
如果不是錦被在微微起伏,真的像個死人。
田宏武不由有些色酸,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還有著一層微妙的關係。
丁香無可奈何地道:“田統領,您叫小姐看?”
田宏武掙了半天,掙出聲音來:“朱姑娘,朱姑娘……你……你……不認識我了?”
聲音走了調,聽來很刺耳,連他自己都聽不出是自己的聲音。
丁香幽悽地道:“這可怎麼辦?”
一條人影,從妝臺後面轉了出來,田宏武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戰。
從妝臺後面現身的,赫然是堡主朱延年。
田宏武回堡之後,還不曾見過他的面,他似乎忽然蒼老了,心理上的威脅,遠比肉體上的痛苦來得巨大。“復仇者”所加諸於他的恐怖,使這一方之霸承受不了。
田宏武定了定神,施禮道:“參見堡主!”
朱延年望了望床上的愛女,又望望田宏武,黯然道:“想不到小女會得上這種怪病?”
接著是一聲長嘆。
田宏武唯唯,他覺得無話可說,只是想到“復仇者”三天之內,要取這位煊赫人物的性命,不禁有些心驚膽顫。他能逃得過“復仇者”的殺手麼?抑或是他已有了應付之策,要消滅“復仇者”?
這是丁香私底下透露的秘密,田宏武不但不能說,還不能形之於色。
朱延年勉強扭一絲笑容道:“田統領,歡迎你重返本堡,在這多事之秋,望你能多盡心力!”
田宏武欠身道:“屬下當盡綿薄!”
朱延年點點頭,道:“從今天起,你多辛苦些,每晚斷黑之後,親自負責這院子的警戒。”
田宏武心裡明白,恭應了一聲:“遵命!”
朱延年憐惜地望了一眼朱媛媛,正色道:“田統領,媛媛自小被縱壞了,有些任性,但心地善良,我知道她很喜歡你,等她病好了,你……願意娶她麼?”
話問的很率直,田宏武一下子怔住了,他設料到堡主會提出這尷尬的問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朱延年接著又道:“我曾問過她,她不在乎你的容貌被毀。”
丁香的眼睛睜得好大,定定地望著田宏武。
田宏武不便一口回絕,想了又想,才期期地道:“多蒙堡主錯愛,此事請容屬下慢慢考慮。”
朱延年略一沉吟道:“也好,這是大事,你是該從長考慮,你可以下去了!”
田宏武如釋重負地施禮退了出來。
回到臥房,他坐下來深深地想:“堡主要自己負責那小院的警戒,是保護朱媛媛麼?照丁香透露,‘復仇者’三日之內要取堡主的性命,如果碰巧被自己撞上了,‘復仇者’對自己有再造之恩,不能以怨報德,但職責所在,自己又該如何?”
他覺得自己重回“風堡”任職是錯了。
黑名單上沒有朱延年的名字,為什麼也會接到竹籤?“毒膽鐵面”馬森,也是榜上無名,為何被殺?難道“復仇者”殺人殺成了癮,不分青紅皂白嗎?“復仇者”為什麼要救自己,也是個猜不透的謎。
古墓中,黑衣蒙面人曾說,是受人之託救自己,是句藉口,還是真的?如果是真話,黑衣蒙面人可能就不是“復仇者”。
他又想到了“鳳凰莊”血案,餘總管說,下月日圓之日,到古人墳便見分曉,算來為時已不遠,餘總管既然知道內清,為什麼不肯明告呢?
口口口口口口
第一天沒有事。
第二天也平安地過去了。
這是第三天,也就是“復仇者”傳柬的最後期限,兩天沒事,這最後一天,無疑地他會採取行動。
會不會因為戒備嚴密,而使“復仇者”放棄了行動呢?誰也不知道。
這件事,只有少數的幾個有地位的人知道,所以緊張也只限於少數幾個人,其餘的,一切如常,嚴密戒備。
最緊張的是田宏武,打從一清早起,他便坐立不安,因為他還有受“復仇者”大恩這一層關係,這使他左右為難。
照道理,他該幫助“復仇者”,以符武林中有恩必報的規矩。
照職份,他該善盡克職,盡力護衛朱媛媛。
這是他心裡的事,誰也不知道。
朱媛媛的情況沒改變,還是像死人多了一口氣。
田宏武打白天裡,便守伺在她繡房對過的房間裡,隔著窗子,他可以看到院子裡的任何動靜。
堡主躲在練功房的地下室裡,不要他去監視練功房,卻教他守伺在這裡,到底是什麼原因,他一點也不知道。
難道朱媛媛也是“復仇者”要殺的對象?如果是,父女倆應該躲在一道,朱媛媛有什麼特別的安排麼?好不容易捱到了日落,丁香送茶水來,田宏武乘機問道:“丁香,堡主為什麼把我安置在這裡?”
丁香道:“也許這裡很重要!”
田宏武皺眉道:“也許,這話怎麼說?”
丁香聳聳肩,道:“我也不明白,只是猜想。”
田宏武吁了口氣,道:“小姐情況怎麼樣?”
丁香蹩額道:“很不好,有發狂的跡象!”
田宏武驚聲道:“發狂?”
丁香點點頭,黯然道:“這真是禍不單行,早不病,遲不病,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堡裡自從發生了事以後,上上下下,沒有片刻安寧。”說完,替田宏武斟亡一杯茶,又道:“田統領,說真個的,堡主有意要你做他的坦腹東床,這不壞,堡主只有小姐這麼一個女兒,將來你便是繼承人……”
田宏武略帶責備地道:“丁香,這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情說這些?”
丁香噘了噘嘴道:“閒話一句。又何必生氣,我是關心你呀?將來小姐嫁了你,我……
還不是跟著她一道。”
田宏武搖搖頭,嘆了口氣,道:“我不會答應的!”
丁香道:“為什麼?”
由宏武道:“你不會知道的……”
丁香道:“我就是因為不知道才想問呀,如果知道了,還問個什麼勁。”
田宏武沉默了片刻目注窗外空處,幽幽地道:“我已經是訂過親的人!”
丁香“啊!”了一聲,道:“訂過親,她是誰,美麼?”
田宏武脫口道:“很美,像你一樣有雙大眼睛……”
丁香“唔!”了一聲,心裡不知是在想什麼,好半晌才道:“你是故意這麼說的……我又不美,她現在哪裡?”
田宏武收回目光,望著丁香道:“她在一個不可知的地方,不過……那地方將來有一天我會去,你也會,每一個人都要去。”
丁香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以異樣的音調道:“你……是說……她已經死了?”
田宏武淒涼地一笑道:“是的,我無法想象她是什麼樣子,只記得她有雙明亮的大眼睛……”
丁香顫聲道:“這是什麼話,我一點也不懂?”
田宏武道:“因為我們是自幼訂的親,離開時,我和她都還小……”
丁香低下了頭,好一會才又抬頭道:“田統領,你太迂腐了,難道……你要為她守義一輩子,甘冒無後的大不孝?”
田宏武擺了擺手道:“丁香,你去照料小姐把,我不想談這些。”
丁香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僅只口唇動了動,悶聲不響地出房去了。
空氣又回覆靜寂,但田宏武的心情卻又回覆緊張,黃昏已經來臨,無形的緊張與恐怖,隨著夜色加濃,是好是歹,就看這最後一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