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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總共拜望了四個爺,一個比一個住得高。大爺住得最高,但還沒到山頂,如果把整座山比作一個人,把山頂比作一個人的頭的話,那麼大爺應該是住在乳房的位置,那裡的雲霧呈帶狀環繞,像女人的胸罩,而山頂那裡則是一片雲遮霧罩,像阿拉法特的白色頭巾。
四個爺裡有三個都是隻進不出,滿大夫帶了禮物去孝敬他們,他們什麼也沒回送,態度也很倨傲,好像接受了禮物就是對送禮人的恩惠似的。只有大爺給了滿大夫一個紅色的圓筒筒,直徑跟滿大夫買的那種餅乾筒差不多,但比那個長,大約一尺左右,外面裹著紅布,捆著細細的麻繩。
大爺回禮還舉行了個儀式,是在一個擺著好些長條桌子的屋子裡舉行的,長條桌子上擺著一些木頭人像,還有香爐冒著輕煙,可能是傳說中的神龕。滿大夫沒讓她進屋,她只能站在屋外遠遠地觀望,依稀看見滿大夫下跪了,叩頭了,跪了好長時間,叩了好些個頭,然後才從屋裡出來,手裡就多了那個紅色的圓筒筒,應該是大爺的回禮。
她不知道這個紅布裹著的圓筒筒是什麼,估計又是什麼粗糙的餅乾,但大爺發筒餅乾,滿大夫就得跪那麼半天,好像有點說不通一樣,而且捆得這麼嚴實,難道是怕滿大夫偷嘴?
等兩人一走出大爺的視線,她就悄聲問:"大爺送給你的是什麼?"
"神器。"
"神氣什麼?"
"神器就是神器。"
她悟出大概是"神器",而不是"神氣",好奇地問:"幹什麼用的?"
"辟邪的。"
"闢什麼邪?"
"闢你的邪。"
她不快地問:"我有什麼邪要闢?"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到什麼時候?"
他不回答。
她越想越好奇,是不是什麼下蠱的東西?把她麻翻了好"幹掉"她?但他應該不是那樣的人啊,如果他要"幹掉"她,昨天就可以下手,哪用得著搞這麼個破筒筒來下蠱?
她不停地追問,但他像個石頭人一樣不吭一聲。
下山的時候,她好奇地問他:"怎麼幾個大爺都住這麼高?"
"老人嘛,當然住得高。"
"老人住這麼高上下山多不方便啊!"
"你以為他們都像你一樣不會爬山?他們爬了一輩子山,比誰都會爬。"
"再老點呢?老得不能動了呢?"
"那就不爬山了。"
"就住上面,從來不下山?那吃的用的從哪兒來?"
"小的們會給他們送上去的。"
"如果小的們不肯給他們送上去呢?"
"怎麼可能呢?"他好像不屑多解釋,"這是小的們的本分。"
她不明白族裡的老人靠什麼來統治那些"小的們",打是肯定打不過的,說也未必說得過,但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統治著整個滿家嶺的人,使他們都發自內心地認為應該服從老人,侍奉老人。這裡的思想政治工作真是太強大了,不費一槍一彈,也不用發紅頭文件,不知道憑著什麼,就把人治得服服帖帖,連滿大夫這種見過大世面的人都不例外。
她問:"你們這裡到外面上大學的多嗎?"
"不多。就我一個。"
"中學呢?"
"有幾個。"
"那些讀完中學沒考上大學的人幹嗎呢?"
"不幹嗎,回家來。"
"一輩子守在這裡?"
"守在這裡有什麼不好嗎?"
"那你為什麼要出去讀書?"
"因為我考上了。"
"你覺得在城裡好,還是在這裡好。"
"當然是在這裡好。"
"那你為什麼留在城裡呢?"
"因為我想在這裡開個醫院。"
這個答案好像有點南轅北轍,她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想在這裡開個醫院,但他一沒技術二沒錢,當然開不成,所以他要到城裡去學醫,再在城裡當大夫賺錢,等他賺夠錢了,就回到這裡開個醫院。
她有點傷感,他老早就設定了自己的人生軌道,根本沒她什麼事,就是現在需要她冒充一下他的女朋友而已,冒充完了,兩人該幹嗎還幹嗎,他不會因為她幫了他的忙就改變他的人生軌道。如果她想跟他在一起,只能是她改變自己的人生軌道。
如果她是在電影上看到這裡的一切,她會覺得很好笑,會嘻嘻哈哈地對一起看電影的人說:"這什麼地方啊?太老土了,完全沒進化嘛!"當她身臨其境地來到滿家嶺,親自過了滿家嶺的生活,她就不覺得好笑了,一切都顯得天經地義。
也許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活法,不是沒有道理的,一個地方的人認同某種活法,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一個地方的人可能不理解另一個地方的活法,但如果深入到那個地方,在那裡待久了,就會被那裡的活法潛移默化地影響。
城裡人看山裡人,看不明白,覺得很好笑,但也許山裡人看城裡人也是這樣,同樣看不明白,同樣覺得好笑。只有滿大夫這種兩個世界都生活過的人,才有資格評價哪裡的生活更好,而他很明顯更喜歡滿家嶺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滿家嶺的生活,也許暫住兩天沒問題,但如果一輩子住在這個地方,恐怕還沒那個能耐,沒商店逛,沒電影看,生了急病恐怕還沒抬出山去,就死在路上了,女的更苦,還得下田,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啊!
回到他家,他媽媽已經把午飯做好了,正在等他們回來吃飯。這次沒吃肥肉面,吃的是一種稀粥,有少量的米,多數是一種她叫不出名來的澱粉類塊狀物,聽他說是山薯。
她嚐了一口,覺得很好吃,山薯嚼在嘴裡像紅薯,有點甜味。午飯有三個菜,一個是炒得綠油油的蔬菜,還有一個是一種褐色的蘑菇,最後一個是一種粉紅的肉塊,比豬肉的紋路粗,有股煙燻味,很香。
她邊吃邊問:"這是什麼呀?真好吃。"
他一碗碗指著介紹:"這個是山蕨,這個是山菇,都是我媽在山上採的,山雞是我爸獵的,我媽燻的。"
她嘖嘖讚歎:"真好吃!比菜場買的東西好吃多了!"
他媽媽又在跟他嘀咕,他翻譯說:"我媽說家裡還有兩隻山雞,都給你帶回去吃。"
她喜出望外,但一再謙虛:"那怎麼好意思?你們留著自己吃吧。"
"別客氣,我們要吃的話,我爸再獵幾隻就行了。"
吃過飯,休息了一會兒,他對她說:"你昨天說想洗澡的,我們現在可以到後山的塘裡去洗。"
"好,等我收拾一下東西。"
"收拾什麼東西?"
"不用帶洗髮香波什麼的嗎?"
"不用,別把塘裡的水搞髒了。"
她還是去收拾了一個包,裡面放了毛巾和換洗的衣服,還藏了瓶洗髮香波和一塊香皂在裡面,都是她先知先覺從城裡帶來的。
水塘在山後,離他家不遠,但照例是背一段,走一段。等她來到跟前,才發現不是她想象的清凌凌的泉水,像浴室的蓬頭一樣飛流直下,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塘",已經有好些人煮餃子一般地泡在裡面了。
她驚訝地問:"就在這裡洗?"
"嗯。"
"這水多髒啊!"
"瞎說。這水乾淨得很。"
"這麼多人,還有好多男的?"
"都是嶺上的人。你要是怕的話,可以不脫衣服。"
他開始旁若無人地脫衣服,指揮她說:"你跟著我幹什麼?你是女的,要到那邊去。"
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見水塘的另一邊也有一些人頭在攢動,估計是嶺上的女人們,於是走了過去,穿著衣服下了水。
那些女人都好奇地看著她,她趕快把身體悶進水裡,只留個腦袋在外面。她的衣服不肯悶下去,部分浮出水面,好像救生衣,把她往水上拉。她看了看其他人,都沒穿衣服,但因為水裡有一些細細的顆粒狀的東西,塘水並不透明,看不清那些女人的要害部位。
她受了感染,偷偷在水裡脫了衣褲,扔到岸上去,也學那些女人的樣子,躲在水裡搓洗自己,只露個頭在水面上。
一個腦袋浮過來,到了她跟前,從水裡伸出一隻手,把一團烏顏皂色的東西遞給她,還做個擦澡的姿勢,大概是讓她用那玩意兒擦澡。
她接過那玩意兒,仔細看了看,像海綿,但比海綿粗糙。她試著在胳膊上擦了擦,挺舒服的,也很下泥。她躲在水裡,用那玩意兒把身體擦了一番,頓覺十分舒暢。
她發現洗澡的女人都很自覺,沒誰往男人那邊望,但她忍不住偷偷觀望對面的男人,只看到一顆顆人頭浮在水面,身體都藏在水裡,而且都很自覺,沒誰往女人這邊望。
洗了一會兒,這邊的女人都走了。她望望對面,男人也都走了,連滿大夫都不知什麼時候上了岸,穿好了衣服,坐在岸邊等她。
她隔著水塘問:"能用香波洗頭嗎?"
"不能。別把塘裡的水搞壞了。"
"不用香波洗得乾淨嗎?"
"洗得乾淨。"
她半信半疑地把頭髮浸到水裡,洗了一通,用手梳理了一下,可以一直梳到頭髮梢,沒有糾結的感覺,也沒有粘手的感覺,果真洗得乾淨。臉上身上也很爽滑,她洗得不想走了,在裡面游來游去。
他在岸上叫她:"好了吧?洗太久了對皮膚不好。"
"為什麼?"
"泡久了會一層層脫皮。"
她嚇壞了,立即走到塘邊,背對著他,從水裡鑽出來,上了岸,用毛巾擦乾身子,穿上了衣服。她用毛巾擦了頭髮,提著包走到他那邊,發現他容光煥發,頭髮又黑又亮,柔順地覆在頭上,額前還耷拉下一綹,像外國人的捲髮。她驚異地說:"我記得你頭髮是又黑又硬的,怎麼現在這麼軟了?"
"誰說我的頭髮又黑又硬?是A市的水不好。"
"是嗎?"她摸摸自己的頭髮,也很光滑柔軟,像黑瀑布一樣傾瀉下來。她問:"這個水塘裡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礦物質,好像能美容一樣。是不是溫泉?"
"可能吧。"
"怎麼沒人想到把這地方開發出來,吸引遊客?"
"縣政府曾想把這裡搞成旅遊區,但嶺上的人沒同意。"
"嶺上的人這麼厲害?政府不能強行開發?"
"他們不要命了?嶺上的人家家都有獵槍。"
"嶺上的人會殺人?"
"逼急了誰都會殺人。"
"萬一政府帶著軍隊到這裡來開發怎麼辦?"
"那就把這塘炸掉。"
她覺得這個主意太高明瞭,想這滿家嶺,可能也就是這個塘有點開發價值,如果嶺上的人把塘炸掉了,還開發個鬼?她問:"你們把塘炸掉,不怕政府把你們抓去坐牢?"
"怕什麼?坐牢有牢飯吃。"
"把你們槍斃了呢?"
"那就早託生了。"
她咯咯笑起來,覺得滿家嶺的人真是活得瀟灑,天不怕,地不怕。
他幫她拎著包,兩人沿著山路往家走,她感覺兩腿不那麼痠痛了,驚喜地告訴他:"這個塘真好,我在裡面洗了個澡,腿就不那麼疼了,早上的時候還很疼,現在就好多了。"
他不說話,但轉過身,賞給她一個微笑。他笑起來很好看,像外國電影裡那些英俊多情的男人。
她現在知道怎麼取悅於他了,接著往下誇:"還有我的頭髮,變得好爽滑喲!"
他又轉過身,賞給她一個微笑。
她把滿家嶺值得一誇的都誇了一遍,贏得了他多個微笑,最後他問她:"喜歡這裡嗎?"
"喜歡!"
她以為他會獎勵她一個吻,但他說:"來,我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