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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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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丁乙基本上放棄了與滿大夫重逢的希望時,她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說他們發現她手術那天,手術室丟失了一把血管鉗,到現在還沒找到,懷疑是遺留在某個當天動手術的病人腹中了,請她立即回醫院複查,排除事故可能。

    她一聽,腳都軟了,頓時覺得腹中有個地方隱隱作痛。

    這讓滿大夫的形象頓時萎靡下去,她一邊急忙打的往醫院趕,一邊在心裡罵那個滿大夫"驢子拉屎外面光","繡花枕頭一包草",看上去人模狗樣的,幹起活來這麼不細心,連血管鉗都可以忘在病人肚子裡!

    她一路胡思亂想著來到醫院,按照電話裡的指示,先去值班室找張護士,發現所謂"張護士"只是一個小屁孩模樣的女孩子,正坐在一張桌子上跟人聊天。她通名報姓之後,張護士馬上從桌上跳下來,跑到門邊截住她,帶著她往外走:"你來了?挺快的,打的來的吧?來,跟我來,我帶你去。"

    她不知道張護士要帶她去哪裡,只緊張地跟在後面,她們很快來到一個房間門前,門上有個牌子,赫然寫著"專家診室",她知道今天這事嚴重了,弄到要看專家的地步了,最糟糕的是,紙沒包住火,這事已經捅到上面,專家出面了,滿大夫的飯碗可能真要保不住了。

    張護士徑直推開專家診室的門,沒大沒小地對裡面說:"她來了。"然後對她說,"進去吧,我走了。"

    她走進那間診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辦公桌後的滿大夫,他的旁邊站著一個醫學院學生模樣的人,見丁乙進來了,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告辭了。

    滿大夫有點驚訝地問:"你是丁乙吧?"

    她很高興他還記得她的名字,但他又說:"你這名字挺怪的,不像女孩子的名字。你找我有事嗎?"

    "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我?"

    "不是你讓護士打電話叫我來的嗎?"

    他好像想起了什麼:"哦,請坐。"

    他請她在桌子對面坐下,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不戴口罩的他,比想象中的年輕可愛。

    她在他對面坐下,他把掛在胸前的口罩往上一拉,蓋住口鼻,把口罩繩拉向頭後,套上。他戴好口罩,眼睛藏在眉毛和口罩之間,怔怔地看著她,不說話。

    她見他沒有主動認錯的意思,只好自己發問:"滿大夫,到底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就是那個血管鉗啊,你們找到沒有?"

    "血管鉗?"滿大夫滿眼狐疑。

    "你們不是發現少了一把血管鉗嗎?"

    他皺起眉,似乎還沒搞懂。

    "你們不是擔心把血管鉗忘在我肚子裡了嗎?"

    "這是誰說的?"

    "張護士打電話說的。"

    "她說你就相信了?"

    她有點生氣:"原來你們是騙人的?怎麼可以開這種玩笑?如果我今天來的路上慌里慌張,出點事怎麼辦?"

    他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這不是我的主意,是幾個小護士調皮,見我女朋友跟我吹了,就想給我幫忙。"

    她有點好奇地問:"她們怎麼會想到我頭上去?"

    "她們聽你媽媽說過,你還沒有男朋友,所以她們……"

    她冷冷地說:"你們拿病人開涮,當心我去找你們領導反映。"

    不等他答話,她就摔門而去。

    出了醫院,她沒有立即叫出租,而是站在那裡發愣。

    正想著,她聽見有人在後面叫她:"丁乙!小丁!等等!"

    她回過頭,看見滿大夫大步流星地向她走來,沒戴口罩,但仍然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子。她越發覺得他戴口罩是在防她了,現在他到了外面街道旁,車來車往,灰塵飛揚,難道不是更應該戴上口罩嗎?怎麼反而取掉了呢?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大步流星走路,覺得他走路的姿勢很帥,很有男人氣。他跑出來追她,也讓她很有面子,不再計較他為何不戴口罩。

    他走到她跟前,她以為他會說點抒情的話,挽留她一下,但他說:"剛才幾個小護士都在怪我,說我不該讓你氣沖沖地走掉,她們怕你上領導那裡反映……"

    她見他一心都在小護士身上,非常不快:"現在才知道擔心我反映?早幹什麼去了?"

    他顯得很尷尬,侷促不安,完全沒有以前那種氣定神閒的風度了,她有點可憐他,小聲問:"你現在不上班?"

    "現在是午飯時間。"

    "你吃午飯了沒有?"

    "還沒有,你呢?"

    "我也沒有。"

    他建議說:"那我們一起去吃碗麵?"

    "行。"

    兩人到了街對面的一家小餐館坐下,他也不問她吃什麼,就自作主張付錢買了兩碗牛肉麵,又自作主張交代一碗不放辣。

    等餐的時候,他一言不發,眼睛望著別處,兩手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著。

    她感覺他不會主動找話說,只好自己打破沉默:"你戴口罩是不是怕我把病傳染給你?"

    "誰說的?"

    "我說的,不然你怎麼每次來查房的時候都戴著口罩呢?"

    他愣了一會兒,說:"查房嘛,當然要戴上。"

    "那你今天又不查房,為什麼一看見我又把口罩戴上了呢?"

    他又一愣:"我是那樣嗎?"

    "當然啊,我進去之前,你在跟一個人說話,並沒戴口罩,我一進去你就把口罩戴上了。"

    他顯然有點答不上來。

    她不想再為難他,轉而問:"你說你女朋友跟你吹了?"

    "嗯。"

    "為什麼?"她問完就有點後悔,怕他覺得她多管閒事。

    但他很老實地回答:"因為我家是農村的。"

    這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因為他上上下下找不出一點農村人的跡象來,說的也是一口正宗的A市話,她這個在A市土生土長的人,都聽不出一點他有外鄉口音。她不相信地問:"你家是農村的?哪裡的?"

    "B縣的。"

    B縣不是A市的近郊,應該是農村,但她沒想到現在還有人瞧不起農村人。她不解地問:"但你不是在城市工作嗎?"

    "家是農村的。"

    "你女朋友是哪兒的人?"

    "B縣的。"

    她不由得笑起來:"她自己不也是農村的嗎?"

    他咕嚕一句:"她是女的嘛。"

    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是說B縣的女的不算農村人,還是說女農村人可以瞧不起男農村人?她覺得他咕嚕那一句時顯得那麼天經地義,於是問他:"她就為這事跟你吹了?"

    "嗯。"

    "那幾個小護士不知道你女朋友為什麼跟你吹?"

    "知道。"

    "那她們為什麼想到找我?難道不怕我也嫌你是農村的?"

    她希望他說點類似於"她們知道你不會嫌棄農村人"的話,或者說點"她們看出我喜歡你"之類的話,那就有點浪漫了。

    但他的回答大煞風景:"怕什麼?又不是真的介紹朋友,只是找個臨時的。"

    她氣昏了,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調:"你說的這個-臨時的-是什麼意思?"

    他四面環顧一下:"小聲點。"

    她壓低聲音:"-臨時的-是什麼意思?你們把我當什麼人了?"

    他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麼生氣,解釋說:"-五一-快到了,我要回家,怕爹媽問起女朋友的事。"

    她明白了:"哦,你的意思是臨時找個人冒充你的女朋友?"

    "嗯。我知道你不會幹這種事的,我叫她們幾個別瞎搞……"

    "誰說我不會幹這種事?"

    "你會?"

    "當然啦。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

    "要坐很遠的車,還要爬山。"

    "我不怕。"

    他很開心,許諾說:"如果你-五一-跟我回家,我給你報銷來回的路費。"

    她心裡一樂,呵呵,這就是你給我的回報?好大方!難道你還準備我自己掏錢陪你回家裝門面?

    面端上來後,滿大夫立即埋頭苦幹起來,吃得十分專注,旁若無人。

    丁乙吃麵是"遙看瀑布"的吃法,挑起一筷子面,定格,看著那些失去平衡的麵條們稀里嘩啦掉下去,只把筷子上的倖存者喂進嘴裡,而且只喂前面一段,再用筷子夾著面尾巴,一點一點往嘴裡喂。

    但滿大夫就不是這麼個吃法了,他夾起一大筷子面,只拖到碗沿那裡,大嘴一張,咬住面們,再"嗞啦"一吸,一筷子面全部進嘴,麵條上的湯水被他"嗞啦"得浪花飛濺,有的濺到嘴唇上,有的落回麵碗裡,丁乙第一次直觀地見識了"鯨吞"這個詞。

    滿大夫風捲殘雲地吃完了面,抬頭看她,發現她那碗還沒怎麼動,好奇地問:"你不愛吃?"

    "愛吃啊!"

    "那還不快點吃?牛肉麵,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吃不了這麼多。"

    "那就給我一些吧,吃不完浪費了。"他伸過碗來,她把自己碗裡的面和牛肉夾了很多給他。

    他問老闆要了些辣椒,加在碗裡,邊吃邊說:"你吃這麼少,是不是怕長胖?"

    她一笑,沒回答,知道他肯定是那種海吃海喝都不長膘的人,無法理解那些喝涼水都會長胖的人的心情。

    他安慰說:"你不胖,可以多吃點。"

    "你怎麼知道我不胖?"

    "肚子裡沒多少板油麼。"

    她樂了,他說她肚子裡沒多少板油,聽上去好像是個屠戶在談自己殺過的豬一樣。她笑著問:"沒多少板油?那就是說,還是有一些的。"

    他沒回答。

    她問:"你給我動手術的時候,怎麼不順帶把那些脂肪替我割了呢?"

    "那哪是隨便割的!"

    "怎麼不能?那些做美容手術的,不就是到醫院去把肚子裡的脂肪給割了嗎?"

    "我又不是美容醫生。"

    "看來還是美容醫生厲害一點。"

    "美容醫生厲害?"他有點鄙視地說,"厲害就不會去當美容醫生了。世界上最厲害的是外科醫生,我們外科醫生連那麼複雜的手術都能做,還不會割板油?我是沒時間,要有時間我保證把你肚子裡的板油割個乾乾淨淨。"

    她咯咯笑起來:"好啊,以後有時間了請你給我割。"

    他很認真地說:"你又不胖,割那玩意兒幹什麼?"

    "那就長胖了再請你割吧。"

    "長胖了也不要割。"

    他已經吃完了,也不管她還沒吃完,站起身就準備離去,有點匆忙地說:"把你電話號碼給我一個,我-五一-前給你打電話。"

    "我沒帶紙,電話號碼寫哪裡?"

    他伸出左手:"就寫我手心裡吧。"

    "我也沒帶筆。"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支筆遞給她。

    她扳過他的手,把電話號碼寫在他手心裡。

    他低頭看了兩眼手心的電話號碼,扔下她,匆匆返回醫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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