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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盈盈彩燭三生約,霍霍青霜萬里行

       山上林木蔭森,此時已是深秋,滿山都是紅葉,草色漸已枯黃。山上小頭目得到消息,通報上去,章進下來迎接。

       陳家洛不見駱冰,心中一驚,怕有甚意外,忙問:四嫂呢?四哥、十四弟好麼?章進道:十四弟沒事。四嫂說去給四哥拿一件好玩的東西,已走了兩天,你們途中沒遇上麼?

       陳家洛道:甚麼東西?章進笑道:我也不知道,四哥這兩天傷勢大好啦,整天躺著悶得無聊。四嫂就出主意去找玩物,也不知是誰家倒黴。

       趙半山笑道:四弟妹也真是的,這麼大了,還像孩子般的愛鬧,將來生了兒子,難道也把這門祖傳的玩藝兒傳下去。

       群雄轟然大笑。

       群雄談笑上山,走進一座大莊院去。大家先去看文泰來。

       他正躺在藤榻上發悶,見群雄進來,大喜過望,起身迎接,眾人把經過情形約略一說,到對面廂房去看餘魚同。

       各人躡足進門,忽聽一陣嗚咽之聲。陳家洛過去揭開帳子,見餘魚同臉朝床裡,背部聳動,哭泣甚悲。這一下頗出眾人意料之外,群雄都是慷慨豪邁之人,連駱冰、周綺等女子都極少哭泣,見他悲泣,均覺又是驚奇又是難過。

       陳家洛低聲道:十四弟,大家來瞧你啦,覺得怎樣?傷勢很痛,是不是?

       餘魚同停了哭泣,卻不轉身,說道:總舵主、周老爺子、師叔、各位哥哥,多謝你們來探望。恕我不起身行禮,傷勢這幾天倒好得多,只是我的臉燒成了醜八怪,見不得人。周綺笑道:十四哥,男子漢燒壞了臉有甚麼打緊?難道怕娶不到老婆嗎?眾人聽她口沒遮攔,有的微笑,有的便笑出聲來。

       陸菲青道:餘師侄,你燒壞臉,是為了救文四爺和救我,天下豪傑知道這事的,哪一個不肅然起敬?哪一個不說你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你的臉越醜,別人對你越是敬重,何必掛在心懷?餘魚同道:師叔教訓的是。可是又忍不住哭了出來。

       原來他自來天目山後,駱冰朝夕來看他傷勢,文泰來也天天過來陪他說話解悶。他自知對駱冰痴戀萬分不該,可是始終不能忘情,每當中宵不寐,想起來又苦又悔。他見駱冰、文泰來、章進看著他時,臉上偶爾露出驚訝和憐惜神色,料想自己面目定已燒得不成模樣,幾次三番想取鏡子來照,始終沒這份勇氣。他本想舍了性命救出文泰來,以一死報答駱冰,解脫心中冤孽,哪知偏偏求死不得,再想李沅芷對己一往情深,卻是無法酬答,有負紅顏知己,又是十分過意不去。

       這般日日夜夜思潮起伏,竟把一個風流瀟灑的金笛秀才折磨得瘦骨嶙峋、憔悴不堪了。

       群雄別過餘魚同,回到廳上議事。文泰來抑鬱不樂,說道:十四弟為了救我,把臉毀成這個模樣。他本是個俊俏少年。現今唉!無塵道:男子漢大丈夫行俠江湖,講究的是義氣血性。容貌好惡,只沒出息的人才去看重。我沒左臂,章十弟的背有病,常家兄弟一副怪相,江湖上有誰笑話咱們?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開了。趙半山道:他是少年人心性,又在病中,將來大家勸勸他就沒事了。今天咱們來痛飲一番,和四弟慶賀。群雄轟然叫好,興高采烈,吩咐小頭目去預備酒席。

       周綺道:可惜冰姊姊不在,不知她今天能不能趕回來。她是騎白馬去的麼?章進道:不是,她說白馬太耀眼,四哥和十四弟傷沒好全,別惹鬼上門。楊成協笑道:此刻咱們大夥兒都在這裡了,有鬼上門,那是再好不過。蔣四根聽得說到鬼,向著石雙英咧嘴一笑。石雙英綽號鬼見愁,不過這諢號大家在常氏雙俠面前從來不提,雙俠綽號黑無常白無常,無常是鬼,豈不是哥哥怕了兄弟?

       陳家洛和徐天宏低聲商量了一會,拍一拍掌,群雄盡皆起立。陳家洛道:陸、周兩位前輩請坐,下次請別這麼客氣。

       陸菲青和周仲英說聲:有僭。坐了下來。

       陳家洛道:這次咱們的事情辦得十分痛快,不過以後還有更難的事。眼下我分派一下。九哥和十二哥,你們到北京去打探消息,看皇帝是不是有變盟之意,有何詭計。這是首要之事,也是極難查明,兩位務必小心在意。衛石兩人點頭答應了。

       陳家洛又道:兩位常家哥哥,請你們到四川雲貴去聯絡西南豪傑。八哥到蘇北皖南一帶,道長到兩湖一帶,十三哥到兩廣一帶聯絡。三哥與馬氏父子聯絡浙、閩、贛三省的豪傑。山東、河南一帶,請陸老前輩主持。西北諸省由周老前輩帶同孟大哥、安大哥、七哥、周姑娘主持。四哥、十四弟兩位在這裡養傷,仍請四嫂和章十哥照料。心硯隨我去回部。

       各位以為怎樣?群雄齊道:當遵總舵主號令。

       陳家洛道:各位分散到各省,並非籌備舉事,只是和各地英豪多所交往,打好將來大事根基,咱們的事機密異常,任他親如妻子,尊如父母師長,都是不可洩漏的。眾人道:這個大家理會得。陳家洛道:以一年為期,明年此時大夥在京師聚齊。那時四哥和十四弟傷早好了,咱們就大幹一番!

       說罷神采飛揚,拍案而起。群雄隨著他步山中庭,俱都意興激越。

       章進聽得總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閒居,悶悶不樂。文泰來猜到他心意,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我的傷已經大好,十四弟火傷雖然厲害,調養起來也很快。這一年教我們悶在這裡,實在不是滋味。我們四人想請命跟你同去回部,也好讓十四弟散散心。章進大喜,忙道:對,對。文泰來道:咱們沿路遊擊玩水,傷勢一定好得更加快些。陳家洛道:那也好,只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文泰來道:讓他先坐幾天大車,最多過得十天半月,我想就可以騎馬啦!陳家洛道:好,就這麼辦。章進喜孜孜的奔進去告知餘魚同,隨即奔出來道:十四弟說這樣最好。

       周仲英把陳家洛拉在一邊,道:總舵主,現下四爺出來啦,你和皇上又骨肉相逢,實是喜事重重。我想再加一樁喜事,你瞧怎樣?陳家洛道:老爺子要給七哥和大姑娘合巹完婚?周仲英笑道:正是。陳家洛大喜,道:那是再好沒有,乘著大夥都在這裡,大家喝了這杯喜酒再走,只是匆促了一點,不能遍請各地朋友來熱鬧一番,未免委屈了大姑娘。周仲英笑道:有這許多英雄好漢,還不夠麼?陳家洛道:那麼咱們來挑個好日子。周仲英道:咱們這種人還講究甚麼吉利不吉利,我說就是今天。

       陳家洛知他顧全大體,不願因兒女之事耽誤各人行程。說道:老爺子這等眷顧,我們真是感激萬分。周仲英笑道:老弟臺,你還跟我客氣麼?

       陳家洛笑嘻嘻的走到周綺跟前,作了一揖,笑道:大姑娘,大喜啦!周綺登時滿臉飛紅,道:你說甚麼?陳家洛笑道:我要叫你七嫂了!七嫂,恭喜你啦。周綺啐道:呸,做總舵主的人也這麼不老成。陳家洛笑道:好,你不信。

       他手掌一拍,群雄登時靜了下來。

       陳家洛道:剛才周老爺子說,今兒要給七哥和周大姑娘完婚,咱們有喜酒喝啦!群雄歡聲雷動,紛向周仲英和徐天宏道喜。

       周綺才知不假,忙要躲進內堂。衛春華笑道:十弟,快拉住她,別讓新娘子逃走了。章進作勢要拉。周綺左手橫劈一掌,章進一讓,笑著叫道:啊喲,救命哪,新娘子打人啦!

       周綺噗哧一笑,闖了進去。

       眾人正自起轟,忽聽門外一陣鸞鈴響,駱冰手中抱著一隻盒子,奔了進來,叫道:好啊,大家都來了。甚麼事這般高興?說著向陳家洛參見。衛春華道:你問七哥。駱冰道:七哥,甚麼事啊?徐天宏一時吶吶的說不出話來。駱冰道:咦,奇了,咱們的諸葛亮怎麼今兒傻啦?蔣四根躲在徐天宏背後,雙手拇指相對,屈指交拜,說道:今天諸葛亮招親,他要作傻女婿啦。

       駱冰大喜,連叫:糟糕,糟糕!楊成協笑道:四嫂你高興胡塗啦,怎麼七哥完婚,你卻說糟糕?群雄又轟然大笑。

       駱冰道:早知七哥和綺妹妹今天完婚,就順手牽羊,多拿點珍貴的東西來,眼下我沒甚麼好物事送禮,豈不糟糕?楊成協道:你給四哥帶了甚麼好東西來了,大家瞧瞧成不成?

       駱冰笑吟吟的打開盒子,一陣寶光耀眼,原來便是回部送來向皇帝求和的那對羊脂白玉瓶。群雄都驚呆了,忙問:哪裡得來的?駱冰道:我和四哥閒談,說到這對玉瓶好看,瓶上的美人尤其美麗,他不信徐天宏接口道:四哥一定說:哪有你美麗啊,我不信!是不是?駱冰一笑不答,原來當時文泰來確是那麼說了的。徐天宏道:你到杭州皇帝那裡去盜了來?

       駱冰點點頭,很是得意,說道:我就去拿來給四哥瞧瞧。

       至於這對玉瓶怎樣處置,聽憑總舵主吩咐。送還給霍青桐妹妹也好,咱們自己留下也好。文泰來細看玉瓶,不禁嘖嘖稱賞。駱冰笑道:我說的沒錯吧?文泰來笑著搖搖頭,駱冰一楞,隨即會意,丈夫是說瓶上的美人再美,也不及自己妻子,望了他一眼,不禁紅暈雙頰。

       無塵道:四弟妹,皇帝身邊高手很多,這對玉瓶如此貴重,定然好好看守,怎會給你盜來?你這份膽氣本事,真是男子漢所不及,老道今日可服你了。駱冰笑著將她怎樣偷入巡撫衙門、怎樣抓到一個管事的太監逼問、怎樣用毒藥饅頭毒死看守的巨獒、怎樣裝貓叫騙過守衛的侍衛、怎樣在黑暗中摸到玉瓶等情說了一遍。群雄聽得出神,對駱冰的神偷妙術都大為讚歎。

       陸菲青忽道:四奶奶,我和你老爺子駱老弟是過命的交情,我要倚老賣老說幾句話,你可別見怪。駱冰忙道:陸老伯請說。陸菲青道:你膽大心細,單槍匹馬乾出這件事來,確是令人佩服的了。不過事有輕重緩急,倘若這對玉瓶跟咱們所圖大事有關,要不然是為了行俠仗義,那麼這般冒險是應該的。現下不過是和四爺一句玩話,就這般孤身犯險,要是有甚麼失閃,不說朋友們大家擔憂,你想四爺是甚麼心情?這番話駱冰只聽得背上生汗,連聲說是。陸菲青又道:這晚恰好皇帝給咱們請去了六和塔,眾侍衛六神無主,只顧尋訪皇帝,是以沒高手在撫衙守衛,要是甚麼金鉤鐵掌白振等都在那邊,你這個險可冒得大啦!駱冰答應了,掉過頭來向文泰來伸了伸舌頭。

       陳家洛出來給駱冰解圍:四哥出來之後,四嫂是高興得有點胡塗啦,以後可千萬別這樣。駱冰忙道:不啦,不啦!

       陳家洛道:好。現下咱們給七哥籌備大禮。喂,七哥,眼前事情急如星火,山中採購東西又是不便,你神機妙算,足智多謀,快想條妙計出來。群雄鬨堂大笑。徐天宏想到就要和意中人完婚,早就心搖神馳,也真胡塗了,大家開他玩笑,只是笑嘻嘻的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笑道:武諸葛今兒變了傻女婿,那麼我來出個主意吧。女家是周老爺子主婚,那不用說了,男家請三哥主婚,陸老爺子是大媒。九哥,你趕快騎四嫂的白馬,到於潛城裡採購婚禮物品。孟大哥,你到山下去籌備酒席。咱們的禮就暫且免了,將來待七嫂生了兒子,大家送個雙份。各位瞧這樣好不好?衛春華和孟健雄答應著先去了。趙半山道:男方主婚還是要總舵主擔任,待會我來贊禮就是了。陳家洛謙遜推讓。眾人都說當然應由首領主婚,陳家洛也就答應了。

       到得傍晚,孟健雄回報說酒席已經備好,只是粗陋些,眾人都說不妨。又過半個時辰,衛春華也回來了,各物採購齊備,新娘的鳳冠霞帔也從採禮店買了來。

       駱冰接過新娘衣物,要進去給周綺打扮,見連胭脂宮粉也都買備,笑道:九哥,你真想得周到,不知哪一位姑娘有福氣,將來做你的新娘子?衛春華笑道:四嫂,你莫開玩笑,咱們今晚想個新鮮花樣鬧鬧新郎新娘。駱冰拍手笑道:好啊,你有甚麼主意?

       蔣四根等聽得他們商量要鬧新房,都圍攏來七張八嘴的出主意。衛春華道:四嫂,你把皇帝身邊的玉瓶盜來,大家確是服了你。不過剛才陸老前輩也說,要是大內的高手都在那邊,只怕也沒這麼容易得手。駱冰笑道:偷盜是鬥智不鬥力的玩意,我雖打不過人家,也未必就盜不出來。衛春華道:照啊!咱們七哥是最精明不過了,要是今晚你能偷到他一件東西,那我就真服了你。駱冰笑說:偷他甚麼啦?衛春華笑道:你等新郎新娘安睡之後,把他們的衣服都偷出來,教他們明朝起不得身。章進等都轟然叫好。趙半山過來笑問:這麼高興,笑甚麼了?蔣四根把他推開,道:這裡沒三哥你的事。大家怕趙半山老成厚道,偷偷去告訴徐天宏,不許他聽。

       趙半山走開之後,楊成協道:咱們對付皇帝,也是這法子,教他沒了衣衫,起不得身。四嫂,這件事難得很,我瞧你不成。駱冰皺起眉頭不答,心想:這件事的確不好辦。玩笑又開得太大,對不起綺妹妹。但聽楊成協一激,好勝之心油然而生,說道:要是我偷到了怎麼辦?衛春華道:這裡八哥、十弟、十二弟、十三弟連我一共五人,我們打一副純金的馬具給你那匹白馬,式樣包你稱心滿意。駱冰道:好。

       就是這樣辦。要是我偷不到,我繡五個荷包,你們每人一個。

       楊成協和衛春華齊道:好,一言為定。蔣四根笑道:這荷包可不能馬馬虎虎,偷工減料。駱冰笑道:咦,四嫂會欺你嗎?你們可不許去對七哥七嫂說。楊成協等齊道:那當然,我們寧可輸給你,好瞧熱鬧。六人商量已定,分頭去幫辦喜事。駱冰這個賭是打下了,可是真不知如何偷法,對付周綺倒好辦,徐天宏卻智謀百出,說到用計,不是他的敵手,只好隨機應變,走著瞧了。

       一會大廳上點起明晃晃的彩繪花燭,徐天宏長袍馬褂,站在左首。駱冰把周綺扶了出來。趙半山高聲贊禮,夫婦倆先拜天地,再拜紅花老祖的神位,然後雙雙向周仲英夫婦和陳家洛行禮。周仲英和周大奶奶還了半禮。陳家洛不受大禮,也跪下去還禮。周仲英在旁邊連聲謙讓。新夫婦又謝大媒陸菲青。

       新夫婦交拜畢,依次和無塵、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俠等見禮。心硯把餘魚同扶出來坐在椅上。他臉上蒙了塊青布,露出兩個眼珠,也和新夫婦見禮。大廳中喜氣洋溢。餘魚同取出金笛,吹了一套《鳳求凰》。群雄見他心情好轉,更是高興。

       開上酒席之後,眾人轟飲起來,無塵執了酒壺叫道:今晚哪一個不喝醉,就不許睡語聲未畢,突然手一揚,一把酒壺向庭中的桂花樹上擲去。

       酒壺剛擲出,衛春華和章進已躍到庭中。兩人飲酒之際未帶兵刃,空手縱到桂花樹下。那酒壺並未擊中誰人,掉了下來,衛春華伸手接住。章進躍上牆頭,四下一望,並無人影,回來報知陳家洛,請問要不要出去搜索。陳家洛笑道:今兒是七哥大喜的日子,別讓鼠輩敗壞了興意。咱們還是喝酒。輕聲吩咐心硯:帶幾名頭目四下查看,莫讓歹人混進來放火。心硯答應著去了。群雄見他毫不在乎,又興高采烈鬥起酒來。

       陳家洛低聲對無塵道:道長,我也見到樹上人影一晃,瞧這傢伙的身手,不是甚麼高明之輩。無塵道:不錯,讓他去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朗聲笑道:道長在六和塔上大展神威。叫天山雙鷹不敢小覷了咱們。來,大家同敬一杯。

       群雄都站起來與無塵把盞。無塵笑道:天山雙鷹果然名不虛傳。陳正德那老兒要是年輕二十歲,老道一定不是他對手。

       趙半山笑道:那時他身手雖然矯健,功夫又沒這麼純了。

       那邊席上章進和石雙英呼五喝六的猜拳,越來越大聲。楊成協、蔣四報兩人聯盟和常氏雙俠斗酒,四人各已喝了七八碗黃酒。文泰來和餘魚同身上有傷,不能喝酒吃油膩,坐在席上飲茶相陪。大家不住逗餘魚同說笑解悶。

       吃了幾個菜,新夫婦出來敬酒。周仲英夫婦老懷彌歡,咧開了嘴笑得合不攏來。周綺素來貪杯,這天周大奶奶卻囑咐她一口也不得沾唇。她出來敬酒,大家不住勸飲。她很想放懷大喝,但想起媽媽的話,無奈只得推辭,心頭氣悶,不悅之情不覺見於顏色。

       衛春華笑道:啊喲,新娘子在生新郎的氣啦。七哥,快跪快跪。蔣四根道:七哥,你就委屈一下,跪一跪吧,新郎跪了,頭胎就生兒子周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說道:你又沒兒子,怎麼知道?真是胡說八道!眾人見周綺天真爛漫,無不感到有趣。周大奶奶笑著盡搖頭,連聲嘆道:這寶貝姑娘,哪裡像新媳婦兒。

       駱冰輕輕對衛春華道:你們多灌七哥喝些酒,幫我一個忙。衛春華點點頭,和蔣四根一使眼色,兩人站起來敬新郎的酒。徐天宏見他們鬼鬼祟祟,知道不懷好意,今天做新郎喝酒是推不掉的,酒到杯乾,十分豪爽,喝了十多杯,忽然搖搖晃晃,伏在桌上。周大奶奶愛惜女婿,連說:他醉啦,醉啦。叫安健剛扶他到內房休息。楊成協等見徐天宏喝醉,對駱冰道:這次你多半贏了。

       駱冰一笑,拿了一把茶壺,把茶倒出,裝滿了酒,到新房去看周綺。周綺見她進來,很是高興,笑道:冰姊姊快來,我正悶得慌。駱冰道:你口渴嗎?我給你拿了茶來。周綺道:我煩得很,不想喝。駱冰把茶湊到她鼻邊,道:這茶香得很呢。周綺一聞,酒香撲鼻,不由得大喜,忙雙手捧過,咕嚕嚕的一口氣喝了半壺,停了一停,道:冰姊姊,你待我真好。

       駱冰本想捉弄她,見她毫無機心,倒有點不忍,但轉念一想,鬧房是圖個吉利,再惡作劇也不相干,便笑道:綺妹妹,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本來嘛,這是不能說的,不過咱們姊妹這麼要好,我就是有甚麼對你不起,做得過了份,你也不能怪我,是不是?周綺道:當然啦,你快說。駱冰道:你媽有沒有教你,待會要你先脫衣裳?周綺滿臉通紅,道:甚麼呀,我媽沒說。駱冰一臉鄭重其事的神色,道:我猜她也不知道。是這樣的,男女結親之後,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總有一個要給另一個欺侮。周綺道:哼,我不想欺侮他,他也別想欺侮我。駱冰道:是啊,不過男人家總是強兇霸道的,有時他們不知好歹起來,你真拿他們沒法子。尤其是七哥,他這般精明能幹,綺妹妹,你是老實人,可得留點兒神。

       這句話正說到了周綺心窩中,她雖對丈夫早已情深一往,然想到他刁鑽古怪,詭計多端,卻也真是頭痛,心下對這事早有些著慌,但在駱冰面前也不肯示弱,說道:要是他對我不起,我也不怕,咱們拿刀子算帳。駱冰笑道:綺妹妹又來啦,夫妻總要和美要好,才是道理,怎能動刀動槍的,不怕別人笑話麼?再說,七哥對你這麼好,你又怎能忍心提刀子砍他?周綺噗哧一笑,無言可答。

       駱冰道:文四爺功夫比我強得多啦,要是講打,我十個也不是他對手,可是我們從來不吵架,他一直很聽我的話。

       周綺道:是啊,好姊姊說到這裡停住了口。駱冰笑道:你想問我有甚麼法兒,是不是?周綺紅著臉點了點頭。

       駱冰正色道:本來這是不能說的,既然你一定要問,我就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跟七哥說,明兒你也不能埋怨我。周綺怔怔的點頭。駱冰道:待會你們同房,你先脫了衣服,等七哥也脫了衣服,你就先吹熄燈,把兩人衣服都放在這桌上。

       她指了指窗前的桌子,又道:你把他的衣服放在下面,你的衣服壓在他的衣服之上,那麼以後一生一世,他都聽你的話,不敢欺侮你了。

       周綺將信將疑,問道:真的麼?駱冰道:怎麼不真?

       你媽媽怕你爸爸不是?定是她不知這法兒,否則怎會不教你?

       周綺心想媽媽果然有點怕爸爸,不由得點頭。

       駱冰道:放衣服時,可千萬別讓他起疑,要是給他知道了,他半夜裡悄悄起身,把衣服上下一掉換,那你就糟啦!

       周綺聽了這番話,雖然害羞,但想到終身禍福之所繫,也就答應照做,心中打定了主意:但教他不欺侮我便成,我總是好好對他。他從小沒爹沒孃,我決不會再虧待他。駱冰為了使她堅信,又教了她許多做人媳婦的道理,那些可全是真話了。周綺紅著臉聽了,很感激她的指點。

       正說得起勁,忽然門外人影一晃,跟著聽到徐天宏呼喝。

       周綺首先站起,搶到門外,只見徐天宏一身長袍馬褂,手中拿了單刀鐵柺,從牆上躍下。周綺忙問:怎麼,有賊嗎?徐天宏道:我見牆上有人窺探,追出去時賊子已逃得沒影蹤了。周綺打開衣箱,從衣衫底下把單刀翻了出來。原來周大奶奶要女兒把兇器拿出新房,周綺執意不肯,終於把刀藏在箱中。她拿了刀,叫道:到外面搜去!駱冰笑道:新娘子,算了吧。你給我安安靜靜的,這許多叔伯兄弟們都在這兒,還怕小賊偷了你的嫁妝嗎?周綺一笑回到房。

       駱冰笑著指住徐天宏道:好哇,你裝醉!我先去捉賊,回頭瞧罰不罰你。你給我看住新娘子,不許她動刀動槍的。

       一邊說一邊把他手中兵刃接了過去。徐天宏笑嘻嘻的回入新房,聽得屋頂屋旁都有人奔躍之聲,群雄都已聞聲出來搜敵,尋思:咱們和皇帝定了盟,按理不會是朝廷派人前來窺探,難道皇帝一回去馬上就背盟?瞧那牆頭之人身手,不似武功如何了得,多半是過路的黑道朋友見到這裡做喜事,想來拾點好處。

       正自琢磨,駱冰、衛春華、楊成協、章進、蔣四根等走了進來,手中拿著酒壺酒杯,紛紛叫嚷:新郎裝假醉騙人,怎麼罰?徐天宏無話可說,只得和每人對喝了三杯。眾人存心要看好戲,仍是不依。徐天宏笑道:毛賊沒抓到,大家少喝兩杯吧。別陰溝裡翻船,教人偷了東西去。楊成協哈哈大笑道:你儘管喝,眾兄弟今晚輪班給你守夜。

       正吵鬧間,周仲英走進房,見新女婿醉得立足不定,說話也不清楚了,忙過來打圓場,和每人幹了一杯酒。大家見新郎是真的醉了,和周綺說些笑話,都退出房去。

       周綺見眾人散盡,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丈夫兩人,不由得心中突突亂跳,偷眼看徐天宏時,見他和衣歪在床上,已在打鼾,輕輕站起,閂上房門,紅燭下看著夫婿,見他臉上紅撲撲地,睡得正香,輕聲叫道:喂,你睡著了嗎?徐天宏不應。周綺嘆道:那你真是睡著了。四下一望,確無旁人,又側耳傾聽,聲息早靜,料想歹人已遠遠逃走了。這才脫去外衣,走到床前推了推夫婿。他翻個身,滾到了裡床。周綺把他鞋子和長袍馬褂除下,再想解他裡衣,忽然害羞,心想:有了袍褂,也就夠了吧?我又不想當真壓倒了他。於是依著駱冰的教導,把他袍褂放在窗邊桌上,再把自己衣服壓在上面,回到床邊,抖開棉被蓋在徐天宏身上,自己縮在外床,將另一條被子緊緊裹住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徐天宏翻了個身,周綺嚇了一跳,盡力往外床一縮,正在此時,紅燭上燈火畢卜一聲,爆了開來。周綺怕丈夫醒來見到衣服的佈置,想起來吹熄蠟燭,哪知脫了衣服之後睡在男人身旁,心中說不出的害怕,無論如何不敢起來。她暗暗咒罵自己無用,急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惶急,靈機一動,在內衣上撕下兩塊布來,在口中含溼了,團成兩個丸子,施展打鐵蓮子手法,撲撲兩聲,把一對花燭打滅了。

       徐天宏睡得極沉,他酒量本來平平,這次給硬勸著喝到了十二分,直睡得人事不知。他翻一次身,周綺總是一驚,擁著棉被不敢動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窗外老鼠吱吱吱的叫個不停,又過片刻,一隻貓妙嗚妙嗚的叫了起來。蓬的一聲,窗子推開,一隻貓跳了進來,在房裡打了個轉,跑不出去,跳上床來。就在周綺腳邊睡了。周綺見再無聲息,床上多了一隻貓相伴,反覺安心,迷迷糊糊合上了眼,卻始終不敢睡熟。

       捱到三更時分,忽然窗外格的一響,周綺忙凝神細聽,窗外似有人輕輕呼吸,心想這是弟兄們開玩笑,來偷窺新房韻事,正想喝問,猛想起這可叫喊不得,只覺臉上一陣發燒,忙把已經張開的嘴閉上了。

       忽聽得心硯在外喝問:甚麼人?不許動!接著是數下刀劍交併,又聽得常氏兄弟的聲音:龜兒子好大膽!一個生疏的聲音啊喲一叫,顯是在交手中吃了虧。

       周綺霍地跳起,搶了單刀,往桌上去摸衣服時,只叫得一聲苦,衣衫已然不知去向。這時再也顧不得害羞,一把將徐天宏拉起,連叫:快醒來,快快出去拿賊。小賊把咱們衣服衣服都偷去啦。徐天宏一驚之下,登時清醒,只覺得一隻溫軟的手拉著自己,黑暗中香澤微聞,中人慾醉,才想起這是他洞房花燭之夕。

       他心中一蕩,但敵人當前,隨即寧定,把妻子往身後一拉,自己擋在她身前,拖過手旁一張椅子,預備迎敵,只聽得屋頂和四周都有人輕輕拍掌,低聲道:弟兄們四下守住了,毛賊別想逃走。周綺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這些掌聲是我們會中招呼傳訊的記號,四方八面都看住了,咱們不必出去吧。放下椅子,轉身摟住周綺,柔聲說道:妹子,我喝多了酒,只顧自己睡覺,真是荒唐噹啷一聲,周綺手中單刀掉在地下。

       兩人摟住了坐在床沿,周綺把頭鑽在丈夫懷裡,一聲不響。過了一會,聽得無塵罵道:這毛賊手腳好快,躲到哪裡去了?窗外一陣火光耀眼,想是群雄點了火把在查看。徐天宏道:你睡吧,我出去瞧瞧。周綺道:我也去。徐天宏道:好吧,先穿衣服。周綺開了箱子,取出兩套衣服來穿上。

       徐天宏拔閂出門,只見自己的長袍馬褂和周綺的外衣折得整整齊齊的放在門口,剛呆得一呆,周綺已叫了起來:這毛賊真怪,怎麼又把衣服送了回來?徐天宏一時也琢磨不透,問道:咱們的衣服本來放在哪裡的?周綺含糊回答:好像是床邊吧,我記不清楚啦。這時駱冰和衛春華手執火把奔近,衛春華笑吟吟道:毛賊把新郎新娘也吵醒啦,駱冰假裝一驚,道:唷,怎麼這裡一堆衣服?衛春華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徐天宏一看兩人神色,就知是他們搗鬼,當下不動聲色,笑道:我酒喝多啦,連衣服給小賊偷去也不知道。駱冰笑道: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徐天宏一笑,不言語了。

       原來駱冰捱到半夜,估量周綺已經睡熟,輕輕打開新房窗戶,怕撬窗時有聲,嘴裡不斷裝老鼠叫,隨即推窗將一隻貓丟了進去,乘窗子一開一閉之間,順手把桌上兩人的衣服抓了出來。楊成協等坐在房中等候消息,見她把衣服拿到,大為佩服,問她使的是甚麼妙法,駱冰微笑不答。眾人談笑一會,正要分頭去睡,忽然心硯叫了起來,發現了敵人。駱冰心想衣服已經偷到,正好乘此機會歸還,免得明晨周綺發窘,奔到新房窗邊,聽得房內話聲,知兩人已醒,便將衣服放在門口。

       這時陳家洛和周仲英一干人都走了過來。陳家洛道:宅子四周都圍住了,不怕他飛上天去,咱們一間間房搜吧。群雄逐一搜去,竟然不見影蹤。無塵十分惱怒,連聲大罵。

       徐天宏忽然驚叫:咱們快去瞧十四弟。衛春華笑道:總舵主早已請陸老前輩守護十四弟,請趙三哥守護文四哥,怕他們身上有傷,受了暗算。要是沒人守著四哥,四嫂還有心情來跟你們開玩笑麼?徐天宏道:是。不過咱們還是去看一看吧,只怕這賊不是衝著四哥,便是衝著十四弟而來。

       陳家洛道:七哥說得有理。

       群雄先到文泰來房中,房中燭光明亮,文泰來和趙半山正在下象棋,對屋外吵嚷似乎充耳不聞。眾人又到餘魚同房去。陸菲青坐在石階上,仰頭看天上星斗,見群雄過來,站起身來,說道:這裡沒甚麼動靜。這一群英雄好漢連皇帝也捉到了,今晚居然抓不到一個毛賊,都是又氣惱又奇怪。

       徐天宏忽見窗孔中一點細微的火星一爆而隱,顯是房中剛吹熄蠟燭,心頭起疑,說道:咱們去瞧瞧十四弟吧。陸菲青道:他睡熟了,所以我守在外面。駱冰道:咱們快到別的地方去搜。徐天宏道:不,還是先瞧瞧十四弟。他右手拿著火把,左手一推,房門應手而開,卻是虛掩著的,見床上的人一動,似乎翻了個身。

       徐天宏用火把去點燃蠟燭,一時竟點不著,移近火把一看,原來燭芯已被打爛,陷入燭裡,顯然燭火是用暗器打滅的。他吃了一驚,生怕餘魚同遭逢不測,快步走到床前,叫道:十四弟,你好麼?

       餘魚同慢慢轉過身來,似是睡夢剛醒,臉上仍是蒙著帕子,定了定神才道:啊,是七哥,你今晚新婚,怎麼看小弟來啦?徐天宏見他沒事,才放了心,拿火把再到燭邊看時,只見一枚短箭釘在窗格上,箭頭還染有燭油煙煤。他認得這箭是餘魚同的金笛所發,更是大感不解:他為甚麼見到大夥過來就趕緊弄熄燭火?又是這般緊急,來不及起身吹熄,迫得要用暗器?

       這時陳家洛等都已進房。餘魚同道:啊喲,各位哥哥都來啦,我沒事,請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陳家洛在他背後輕輕一拉,徐天宏會意,當即縮手。這時群雄都已看出餘魚同床上的被蓋隆起,除他之外裡面還藏著一人。陳家洛道:那麼你好好休息吧。率領群雄出房,對陸菲青道:陸老前輩還是請你辛苦一下,照護餘兄弟,咱們出去搜查。

       陸菲青答應了,等群雄走開,又坐在階石上。

       眾人跟著陳家洛到他房裡。陳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來吧!心硯傳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雙俠、章進、石雙英、蔣四根都走進房來。

       陳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圍在四周,大家都感局面頗為尷尬,可是誰也不說話。無塵終於忍耐不住,說道:那毛賊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窩裡,那究竟是甚麼人?十四弟幹麼要庇護他?這一說開頭,大家七張八嘴的議論起來。有的說餘魚同近來行為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說他為何躲在李可秀府裡,混了這麼多時候。常氏雙俠又提到他救獲李可秀的事。說了一會,章進叫道:大夥兒去問個清楚。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對大家不起,他當然是血性男子。不過既是異姓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實說,幹麼要瞞咱們?群雄齊聲說是。

       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麼難言之隱,當面問他怕不肯說,要心硯假意送點心,去察看一下怎樣?蔣四根道:七哥這法子不錯。周仲英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話,但又忍住,眼望陳家洛,瞧他是甚麼主張。

       陳家洛道:闖進來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裡,那是大家都瞧見的了。十四弟和大夥兒一起同生共死,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們對他決無半點疑心,他既這麼幹,總有他的道理。我剛才請陸老前輩在房外照顧,只是防那人傷害於他。

       只要他平安無事,我想其餘的事不必查究,別傷了大夥兒的義氣。周仲英叫道:陳總舵主的話對極。陳家洛道:將來他要是肯說,自然會說,否則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強好勝,或者有甚麼風流韻事,有時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他不犯會規,十二哥自然不會找他算帳。大家請安睡吧。明天要上路呢。

       這番話群雄聽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慚愧,心想:講到胸襟氣度,總舵主可比我高得多了。

       駱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新婚夫婦還在這裡幹麼呀?眾人都大笑起來。這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氣洋洋。

       餘魚同待群雄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眾人腳步消失,亮火摺子點了蠟燭,低聲道:你來幹麼?

       床上那人揭開棉被,跳下床來,坐在床沿之上,低頭不語,胸口起伏,淚珠瑩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兒、陸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只見她一身黑衣,更襯得肌膚勝雪,一雙手白玉一般,放在膝蓋上,一言不發,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那日提督府一戰,餘魚同隨紅花會群雄飄然而去,李沅芷傷心欲絕,整天騎了馬在杭州城裡城外亂闖。李可秀明白女兒心事,也不加管束,讓她自行散心。這天黎明,她在西城馳馬,剛巧遇到駱冰從巡撫衙門盜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駱冰數次會面,知她是紅花會中人物,於是遠遠跟隨,直到天目山來。只是她萬萬料想不到,自己魂牽夢縈的那個心上人,竟然就是對這個美貌少婦夢縈魂牽。李沅芷十分機伶,駱冰又心情暢快,絲毫沒有提防,居然沒發覺後面有人跟蹤。

       當晚李沅芷蹤跡數次被群雄發現,均得僥倖躲過。她只想找到餘魚同,向他剖白心事,卻闖到了徐天宏和周綺的新房之外。心硯一叫嚷,群雄四下攔截,李沅芷左肩終於吃了常赫志一掌。她忍痛在暗中一躲,聲東擊西的丟了幾塊石子,直闖到後院來,在底中劈面遇到陸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沅芷驚叫:師父。陸菲青怒道:你來幹甚麼?李沅芷道:我找餘師哥有話說。陸菲青嘆氣搖頭,心中不忍,向左邊的廂房一指。李沅芷拍門,叫了幾聲:餘師哥。

       當眾人四下巡查之時,餘魚同已然醒來,手持金笛,斜倚床邊,以防敵人襲擊,忽然聽得李沅芷的聲音,大吃一驚,忙拔開門閂,李沅芷衝了進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折點燃蠟燭,剛想詢問,群雄已查問過來。此情此景,原本無私,卻成有弊,實在好不尷尬,只得先行遮掩再說,以免她從此難以做人。他身上有傷,行動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滅燭火。兩人屏息不動。待聽得徐天宏拍門,李沅芷低聲道:餘師哥救我。餘魚同無法可想,只得讓她躲入了被窩。

       若非陳家洛一力迴護,這被子一揭,當真不堪設想。好容易脫險,但見她淚眼盈盈,深情款款,餘魚同心腸登時軟了,嘆了口氣,說道:你對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馬,那會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卻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敢害了你的終身?

       李沅芷哭道:你這麼突然一走,就算了嗎?餘魚同道:我也知對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心如槁木死灰你,你還是回去吧。李沅芷道:你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對,我並不怪你,你是為了義氣。沉吟了一下又道:似你這般文武雙全,幹麼不好好做事,圖個功名富貴?偏要在江湖上廝混,這多麼沒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餘魚同怒道:我們紅花會行俠仗義,個個是鐵錚錚的漢子,怎能做滿洲人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說錯了話,漲紅了臉,過了一會道: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勉強。只要你愛這樣,我也會覺得好的。我答應聽你的話,以後決不再去幫爹爹,我想我師父也會喜歡。

       最後兩句話說得聲音響了些,多半窗外的陸菲青也聽見了。餘魚同坐在桌邊,只是不語。李沅芷低聲道:你說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說你紅花會好,那我也我也跟著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這幾句話用了極大的氣力才說出口,說到最後,又羞又急,竟哭了出來。

       餘魚同柔聲道:我當初身受重傷,若非得你相救,千山萬水的送到杭州你府上調養,這條性命早就沒啦,按理說,那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只好來生圖報了。

       李沅芷霍地站起,說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賢慧的心上人,以致這樣把我瞧得一錢不值?在餘魚同,那確是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始終對駱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並不在駱冰之下,但情有獨鍾,卻是無可奈何,聽她如此相詢,不知怎生回答才是。

       李沅芷道:你對她這樣傾心,那她定是勝我十倍了,帶我去見見成不成?餘魚同給她纏得無法可施,忽然拉下臉上蒙著的手帕,說道:我已變成這麼一個醜八怪,你瞧個清楚吧!李沅芷驀地見到他臉上凹凹凸凸,盡是焦黃的瘡疤,燭光映照下可怖異常,不由得嚇了一跳,倒退兩步,低低驚呼一聲。

       餘魚同憤然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對人不住,做了壞事,又是生來命苦現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驟然見到他這副模樣,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餘魚同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副醜怪樣子,你見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後悔今晚到這裡來了吧?哈哈,哈哈!他邊說邊笑,狀若瘋狂。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聲,掩面奔出房去。餘魚同笑了一會,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陸菲青坐在房外階石之上,雖然不明詳情,也已料到了七八成,心知這時對餘魚同勸慰開導都無用處,心想:沅芷夜來之事,雖然有關女孩子的名節,但如不說明謝罪,可對不起紅花會眾位朋友。於是走到陳家洛房來。

       陳家洛剛睡下。心硯聽得陸菲青叫門,忙開房門,陳家洛起床披衣相迎。陸菲青道:總舵主,我向你請罪來啦!陳家洛驚道:甚麼?十四弟怎麼樣?只道餘魚同遭遇兇險。陸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來搗亂的是誰?陳家洛道:不知。陸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無方,縱得她任性胡為。今日是七爺大喜的日子,無禮打擾,驚動各位,實在是萬分抱憾。陳家洛默然不語。陸菲青道:小徒已經走了,日後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賠罪。現今我先行謝過。

       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

       陳家洛忙站起還禮,隔了一會,說道:令徒武功得自前輩真傳,身手確是不凡。陸菲青只道陳家洛是指她今晚闖莊而言,哪知他兩人曾在西湖交過手,說道:這孩子少不更事,到處惹禍,得罪朋友,我有時真後悔收了這個不成器的徒兒。

       陳家洛道:前輩太客氣了。令徒曾到過回部吧?陸菲青道:她從小在西北一帶。陳家洛道:嗯,我見他和那位回人姑娘好似交情不錯。霍青桐和陳家洛離別之時,曾說過一句話:那人是怎樣的人,你可去問她師父。陳家洛幾次想問陸菲青,總覺太著痕跡,始終忍著不問,此刻陸菲青自己過來談起,這才輕描淡寫、似乎漠不關心的問了幾句,其實心中已在怦怦闇跳,手心潛出汗水。

       陸菲青道:那是為了搶可蘭經的事,才和她結識的。起初有過一點誤會,霍青桐姑娘還和小徒交過兩次手,後來我出來說明跟天山雙鷹的交情,兩人才結成朋友。年輕人一見如故,倒著實親熱得很呢。說罷捻鬚微笑。陳家洛聽著卻滿不是味兒。

       陸菲青只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始終沒提她女扮男裝的事。陳家洛心中不快,臉上雖然沒顯出來,但語言之間不免稍露冷淡。陸菲青只道他心惱李沅芷無禮闖莊,紅花會這許多英雄人物,居然沒能扣住一個初出道的少女,未免很失面子,心下甚是歉然,哪猜得到他另有心事,當下又道歉幾句,正要告退,忽然門外心硯叫道:少爺,十四爺來啦!

       門簾一掀,一名莊丁扶著餘魚同進來,他見陸菲青也在這裡,不覺一愕。莊丁退了出去。陳家洛道:你有事對我說,我過來不是一樣?你身上有傷,別多走動。餘魚同道:總舵主,剛才有個人躲在我房裡,你一定看出來了。你當時故作不知,給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雖然不問,我可不能不說。陳家洛道:咱們情同骨肉,還有甚麼信不過的。餘魚同道:這人全是衝著小弟一人而來,和大夥決無干系。只因這事說來和人名節有關陳家洛道:既然如此,那不必說了。好啦,這事以後咱們誰也別提,你回去休息。心硯,扶十四爺回去。餘魚同以為陸菲青已將此事說過,陳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願再提,於是致謝回房,陸菲青也即作別。

       次晨群雄齊下山來。各人互道珍重,分頭進發。

       陳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說,他當年在嵩山少林寺學藝之時,便曾聽師父及師伯叔們說起,南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與嵩山少林一脈相傳,但數百年來莆田少林寺出了幾位了不起的人物,於少林派武功頗有發揚,乘著此番南來,意欲就近前去探訪,盼有機緣切磋求教。陳家洛道:南少林門人弟子遍於江南,聲勢浩大,周老前輩於切磋武功之餘,盼多所結納。日後咱們舉事,要是少林寺肯助一臂之力,實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謹當奉命。於是帶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剛,啟程向南。

       臨別時周大奶奶對周綺再三叮囑,現今做了媳婦,不可再鬧小性子,爭鬥生事。周綺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

       說著嘴唇向徐天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會欺侮你?昨晚花燭之夜,李沅芷前來一鬧,駱冰把他們的衣服搬了個地方,也不知那個法兒還靈不靈,周綺心中很是惦記,但不好意思再問駱冰,這時見父母遠別,不禁掉下淚來。

       周仲英囑咐了女兒幾句,對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很不懂事,宏兒你要多多擔待。要是她衝撞於你,可別跟她一般見識,將來讓我罰她。周綺急道:爹爹你也幫他,難道定會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馬,向陳家洛和文泰來等抱拳作別,向南而去。

       陳家洛、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章進、餘魚同、心硯一行八人,向北經孝豐、安吉、溧陽,到了金陵。渡過長江後,文泰來傷勢已然痊癒,餘魚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時漸寒,草木枯黃,已是初冬景象。過開封后,餘魚同傷勢痊可,便棄車乘馬。

       這一日出了開封西門,八騎馬放開腳步,沿著大道奔去。

       朔風怒號,塵沙撲面。文泰來所乘白馬腳程奇快,一騎馬先衝了上去,一口氣奔出五十里,來到一處鎮甸,叫飯店殺雞做飯,先行預備,等眾人到時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壺茶,拿著手巾抹臉,忽見東邊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頭張望,一見到他便疾忙縮回。文泰來起了疑心,背轉身喝茶。過了小半個時辰,陳家洛等也都趕上來了,文泰來悄悄和眾人說知。

       徐天宏向東店房一看,只見窗紙舐溼,一顆烏溜溜的眼珠正向他們注視,見到徐天宏的眼光射來,立即避開。徐天宏低聲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雛兒,半點規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出了馬腳。駱冰笑道:這樣的人也出來混道兒,看來還在打咱們的主意呢。

       陳家洛向心硯道:你過去瞧瞧,要是他手頭不便,就接濟他一點。心硯應聲站起,走到那店房門口,高聲吟道:天下萬水俱同源,紅花綠葉是一家。這是紅花會招呼同道的訊號。江湖上各幫會互通聲氣,患難相助,縱然不是紅花會會友,只要知道訊號,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幫某某舵主屬下,有求紅花會大哥相助。那麼幾兩銀子的接濟是一定有的。心硯見房中寂然無聲,又說了一遍,忽然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黑衣人走了出來,那人一頂大帽遮住了半邊臉,伸手遞過一個紙團,道:給你們十四爺。心硯接住了,正要詢問,那人已奔出店門,上馬疾馳而去。

       心硯把紙團交給餘魚同,道:十四爺,那人叫我給你的。

       餘魚同接過打開,見紙上寫著十六個細字:情深意真,豈在醜俊?千山萬水,苦隨君行。筆致娟秀,認得是李沅芷的字跡,不料她竟一路跟隨而來,眉頭一皺,把字條交給陳家洛。

       陳家洛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問,將字條還了給他。餘魚同道:這人跟我糾纏不清,現下一定在前路等待。小弟想在此棄陸乘舟,避開這人,到潼關再和大家會齊。章進怒道:咱們這許多人在這裡,又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們也鬥他一鬥。餘魚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見這個人。章進道:那麼咱們教訓教訓他,教他不敢跟隨就是了。這是甚麼人?這般不識好歹!餘魚同好生為難,不便回答。

       陳家洛知他有難言之隱,說道:十四弟既要坐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沒騎馬那麼勞頓。心硯,你跟著服侍十四爺。心硯答應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氣悶,雖然公子之命不敢違抗,不免怏怏。餘魚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堅稱傷勢已經痊癒,不必心硯隨伴。於是眾人來到黃河邊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關。陳家洛等送餘魚同上船,眼見那船張帆遠去,才乘馬又行。章進對餘魚同吞吞吐吐的神氣很是不滿,連罵:酸秀才,不知搞甚麼鬼。駱冰道:十四弟燒壞臉後,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點異常,咱們就順著他點兒。周綺道:那次咱們在文光鎮上,聽說他和一個姑娘在一起,後來又不知怎樣的到了杭州。章進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跟娘兒們有關,否則為甚麼怕人家找麻煩?文泰來喝道:十弟你別胡說。

       餘魚同坐船行了幾日,見李沅芷不再跟來,才放下了心。

       這日遇上了逆風,天色已黑,離鎮甸仍遠,水勢湍急,舟子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間泊了船。餘魚同中夜醒來,翻來覆去的盡睡不著,只見一輪圓月映在大河之上,濁流滾滾而下,氣象雄偉,逸興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他感懷身世,滿腔心事,都在這笛子中發洩出來,忽而激越,忽而悽楚,正自全神吹奏,忽聽背後有人高聲喝采:好笛子!

       微微一驚,收笛回頭,月光下只見有三人沿河岸走來。

       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說道:我們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正自煩惱,聽閣下笛聲清亮,禁不住喝采,還請勿怪。餘魚同聽他說得客氣,忙站了起來,說道:荒野之間,小弟胡亂吹奏,聒噪擾耳,有辱清聽。那人聽他說話文謅謅地,似是個讀書人,緩緩走近。

       餘魚同道:如蒙不棄,請下舟樂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邊,縱身一躍,都輕飄飄的落在船頭。餘魚同心中吃驚,暗忖: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當下假作文弱膽怯,雙手緊緊握住船邊,只怕船側而落下水去。

       只見當先一人驅幹魁偉,穿件繭綢面棉袍,似是個鄉紳。

       第二人滿腮濃須,整張臉只見黑漆一團。第三人卻穿蒙古裝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舉止,顯得剽悍異常。這三人都揹著包裹,帶了兵刃。餘魚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飯,款待來客。舟子見深夜中忽然來了生人,甚是疑懼,但一路上餘魚同使錢十分豪爽,既是僱主吩咐,也就照辦。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擾,實在冒昧。餘魚同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聽餘魚同說話愛掉文,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餘魚同道:小弟姓於名通,金陵人氏,名字雖然叫通,可是實在不通之極,此番應舉子業,竟爾名落孫山,回鄉愧對父老,說來汗顏無地。那人道:原來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餘魚同道:小弟鄉試不捷,禍不單行,舍下復遭回祿。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無存,顏面亦是大毀,難以見人,無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肅去投親,擬謀一席西賓,聊作鷦寄。唉,時也命也,生不逢辰,夫復何言?這番話只把另外兩人聽得面面相覷,不知所云。那鄉紳模樣的人卻讀過一點書,說道:相公也不必灰心。

       餘魚同道:請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著那黑臉鬍子道:這位姓顧。指著那蒙古裝束的人道:這位姓哈,是蒙古人。餘魚同作揖,連說:久仰,久仰。萍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見他酸氣沖天,肚裡暗笑。餘魚同聽他說話是遼東口音,心想:這三人不知是敵是友,如是江湖好漢,倒可結交一番,日後舉事,也可多一臂助。說道:三位深夜趕路,那可危險得緊哪?姓滕的道:不知有甚麼危險?餘魚同搖頭晃腦的道:道路不寧,萑苻遍地,險之甚矣,險之甚也。那姓顧的一拉姓滕的袖子,問道:他說甚麼?姓滕的道:他說道上盜賊很多。姓顧的和姓哈的一聽,都哈哈大笑。

       這時舟子把酒菜拿了出來,那三個客人也不和餘魚同客氣,大吃大喝起來。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請再吹一曲行麼?餘魚同怕金笛洩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辭,道:小弟生性怯場,一見有人,便手足無措。文戰失利,亦緣於此。那姓哈的道:我來吹一段。從衣底摸出一隻鑲銀的羊角,站直身子,嗚嗚嗚的吹了起來。餘魚同聽那角聲悲壯激昂,宛然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漠風光,心中激賞,暗暗默記曲調。

       三人喝完酒後,起來道謝告辭。餘魚同有心結納,說道:如承不棄,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打擾了。餘魚同仍是睡在後艙,那三人也不脫衣,便在前艙臥下。不一會,餘魚同假裝鼾聲大作,凝神竊聽三人說話。

       只聽那姓哈的道:這秀才雖然酸得討厭,倒不小氣。姓顧的道:算他運氣。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陽麼?姓滕的道:過了河,找三匹馬,趕一趕也許能行。姓哈的道:我就擔心韓大哥不在家,讓咱們白跑一趟。姓顧的道:要是見他不著,咱們就找到紅花會的太湖老巢去,鬧他個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聲。餘魚同大吃一驚,心想:原來這三人是紅花會的仇人,他們到洛陽去找姓韓的,多半是找韓文衝了。

       那姓滕的道:紅花會好手很多,他們老當家雖然死了,聽說新任的總舵主也是個厲害腳色。這裡不比關東,老二你可別胡來。姓顧的道:咱們關東六魔橫行關外,江湖上好漢提到咱們名頭,哪個不忌憚幾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給紅花會人害死了,這仇要是報不了,咱們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極是氣憤。餘魚同心想:原來是關東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陸師叔殺的,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死於回人之手,怎麼這幾筆帳都寫在紅花會頭上?

       原來關東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遼東大豪,家資累萬,開了不少參場、牧場和金礦。二魔顧金標是著名馬賊。四魔哈合臺本是蒙古牧人,流落關東,也做了盜賊。他們在遼東聽說焦文期受託找尋一個被紅花會拐去的貴公子。突然失蹤,數年來音訊全無。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師弟韓文衝來信,才知這結義兄弟已在陝西遇害。三人怒不可遏,當即南下,要找紅花會報仇。到北京後,得悉閻氏兄弟也給人害了,這事與紅花會也有干係。三人更是驚怒,趕到洛陽來找韓文衝要問個清楚,卻與餘魚同在黃河中相遇。

       那三人談了一會,就睡著了。餘魚同卻滿腹心事,直到天色將明才朦朧入睡,只合眼了一會,忽聽得人聲嘈雜,吆喝叫嚷之聲,響成一片。他從夢中驚醒,跳起身來,抽金笛在手,從船艙中望出去,只見河中數百艘大船連檣而來。當先一艘船上豎著一面大纛,寫著:定邊大將軍糧運七個大字,原來是接濟兆惠的軍糧。大船過去,後面跟著數十艘小船,都是官兵沿河擄來載運私人物品的。

       餘魚同那船的舟子見情勢不對,正要趨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執刀槍跳上船來,不問情由,就打了舟子一個耳光,命他駕船跟隨。餘魚同知道官兵欺壓百姓已慣,難以理喻,也就順其自然。哈合臺十分惱怒,想出去和清兵拚鬥,被滕一雷一把拉住。

       清兵走到後艙,見餘魚同秀才打扮,態度稍和,喝問滕一雷等三人幹甚麼的。滕一雷道:咱們上洛陽去探親。一名清兵喝道:都到前艙去,把後艙讓出來。哈合臺怒目相向,便欲出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怎麼啦?哈合臺忍住怒氣。餘魚同便到前艙,低聲道: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我索性不說,你兵大爺豈能奈何我秀才哉?

       幾名清兵搭上跳板,從另一艘小船裡接過幾個人來。一名清兵道:言老爺,這艘船乾淨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意?那言老爺從後艄跨進艙來,瞧了一眼,道:就是這裡吧!大刺刺的坐了下去。餘魚同向那言老爺望得一眼,心中突突亂跳。原來這人便是曾去鐵膽莊捉拿文泰來的言伯乾。他被餘魚同的短箭射瞎了一隻眼睛後,才養好傷不久,帶了一個師弟、兩個徒弟,要到兆惠軍中去效力立功。

       言伯乾雖然只剩一目,眼光仍是十分敏銳,一見餘魚同身形,便即起疑,又見他臉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艙來,和滕一雷攀談了幾句,忽然身子一側,似乎立腳不定,右手在空中亂抓幾下,一把抓住餘魚同臉上的布巾,拉了下來。其時顧金標見他要摔向自己身上,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掌,向他肩頭輕輕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縮,竟沒讓他捺到,這一來,兩人都知道對方武功不弱,對瞧了一眼。

       言伯乾先不理會顧金標,向餘魚同臉上一瞧,見他滿臉瘡疤,難看異常,與射瞎他的那個俊俏小夥子全不相同,說道:船晃了晃,沒站穩,對不住啦。把帕子還給了他。餘魚同接過,蒙在臉上,哈哈一笑,道:大火燒壞了臉,這副德性見不得人,沒嚇壞你吧?

       言伯乾聽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動,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絲毫疑心,轉身對顧金標道:老兄原來是江湖同道,請進來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氣,先問言伯乾的姓名,聽說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門人,江湖上說來也頗有名望,於是不加隱瞞,說了自己姓名。言伯乾的師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嶽陽人。雙方談些關外與三湘的武林軼事,倒也投契。這一來喧賓奪主,餘魚同反給冷落在前艙了。

       餘魚同見兩路仇人會合,自己孤身一人,實是兇險異常,他本來心灰意懶,這時大敵當前,敵愾之氣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獨自在前艙吟哦從前考秀才時的制藝八股,甚麼先王之道,聖人之心,甚麼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越讀聲音越響,得意非常,一面卻在用心竊聽他們談話。言伯乾聽了他的背書之聲,只覺有些討厭,更加沒有疑心。吃晚飯時,餘魚同拿酒出來款客。言伯乾溫言和他敷衍了幾句。

       餘魚同只是之乎者也的掉文,四人聽了既然不懂,自是膩煩之極,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談闊論。

       言伯乾探問三人進關來有甚麼事,滕一雷只說到洛陽訪友,後來談到南方的武林幫會,哈合臺忽然提到了紅花會。言伯乾倏然變色,連問他們識得紅花會中何人。滕一雷不動聲色,只推不認識,也不提報仇之事。雙方兜來兜去的試探,都怕對方與紅花會有甚麼淵源。這一來相互有了顧忌,你防我,我防你,說話就沒先前爽快了。

       這天逆風仍勁,整天只駛出二十幾裡,還沒到孟津,糧船隊便都停泊了。晚飯過後,滕一雷等三人和餘魚同自在前艙安息。餘魚同睡入被窩,不敢脫衣,把金笛藏在被內,二更時分,忽然隔船傳來兩聲慘厲的叫喊,靜夜聽來,令人毛骨悚然。接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救命哪,救命!餘魚同料知鄰船官兵在幹傷天害理之事,本應就去救援,但一來官兵勢大,二來身旁強敵環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立時便是殺身大禍,正要用被頭矇住耳朵不聽,那女人叫得更慘了:總爺,你行行好事,饒了我們吧!又聽得一個孩子哭叫:媽媽,媽媽!

       餘魚同忍耐不住,坐起身來,側耳細聽,聽得又有另一個女子的哭聲。一名清兵粗聲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殺了你的兒子。在女人慘叫與哀告聲中,夾著幾名官兵的狂笑,接著聽得兩個女人嗚嗚嗚的叫不出聲,嘴巴已被人按住。

       餘魚同氣憤填膺,再也顧不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邊,聽得哈合臺道:咱們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閒事,那姓言的師兄弟很有點門道,倘若他們與紅花會是一路,咱們可先露了餘魚同不等他說完話,腳下使勁,已縱到鄰船後艄。關東三魔見這秀才居然一身輕功,甚是了得,都吃了一驚,一打手勢,跟了過去。這時言伯乾和彭三春也已驚醒,見餘魚同等先後躍過船去,便各取兵刃,站在船舷上觀看。

       餘魚同見後艄無人,在船舷上縮身向艙內張去,只見艙裡蠟燭點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兩個女子,正要施行強暴。一個女人跪在艙板上不住哭求,另一個女人死命摟住一個幼兒,嚇得只是發抖。艙板上有幾個男子的屍首,幾隻衣箱打開著,到處散滿了衣物銀兩。看情形顯是清兵借運糧為名,沿河強拉民船,夜中殺死客商,謀財劫色。

       餘魚同怒火上衝,正要跳進艙去,忽聽得背後哈合臺道:老大,這事我非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這時,一名清兵從那女人懷中奪過幼兒,狠命在艙板上一摔,擲得腦漿迸裂。那女人一呆,登時暈了過去。兩名清兵哈哈大笑,將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

       餘魚同心中默祝:紅花老祖在上,弟子餘魚同今日捨命救人,求你保佑。他不抽金笛,大喝一聲,空手跳進船艙,左腳踢出,右手一拳,將按住女子的兩名清兵打翻,跟著揪住一名清兵頭頸一扭,那兵痛得大叫,他隨手奪過了刀,砍斷一名清兵右腳。其餘清兵紛抽兵刃抵敵,餘魚同使刀雖不熟手,但只斗數合,又砍翻兩名清兵。餘下清兵紛向船頭逃去,只聽撲通、撲通數聲,都被哈合臺踢下河去。

       餘魚同拉起兩個女子,說道:快上岸逃命。兩個女子嚇得呆了,這時鄰船的兵士聽得格鬥叫喊之聲,已有人點了火把,站在船頭喝問。哈合臺走進艙來,說道:好秀才,佩服佩服。餘魚同挾住一個女子,跳上岸去,接著哈合臺也帶了一個女子上來。顧金標抽出背上的短柄獵虎叉,站在河邊斷後。滕一雷雙手抓住船舷,喝一聲:起!雙臂用力,把那艘船翻了轉來,船底朝天,死屍雜物,紛紛落水。餘魚同暗驚:這人好大力氣!四人乘著清兵亂哄哄查看翻船,在黑暗中帶了兩個女人走了。

       餘魚同盡揀樹木茂密之地奔去,見清兵沒有追來,停步問那女人:你怎麼會落在他們手裡?那女人驚魂未定,跪在地下不住磕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餘魚同道:眼下你已脫險,躲在這裡別動,等明天兵船開了再出去。他提高噪音,向後面三人叫道:三位大哥,多謝相助,小弟告辭了。不等他們回答,轉身就走。

       剛跨出三步,只聽得前面黑暗中一人陰惻惻的道:餘十四爺,且請留步。餘魚同退後一步,那人從黑影中走了出來,正是死對頭言伯乾,後面還跟著他的師弟彭三春。彭三春雙手握三節棍往右邊一站,隱然監視,防餘魚同逃走。這時滕一雷等三人也帶了那個女子趕到,見言伯乾忽然出現,頗感訝異。

       餘魚同一拱手,說道:後會有期。向滕一雷與顧金標兩人之間竄了過去。彭三春右膝略彎,噹啷一聲,三節棍出手,向餘魚同下盤橫掃過來。餘魚同一個鯉躍龍門,跳過三節棍,左腳在地上一點,躍出尋丈。彭三春一擊不中,三節棍餘勢甚大,將要掃到顧金標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送出,三節棍筆直的向餘魚同背心點來。餘魚同向前一撲,待三節棍在頭頂掠過,仍不還手,乘隙脫逃,忽然金刃劈風,黑暗中白光閃動,兩柄單刀迎面砍來,原來是言伯乾的兩個徒弟宋天保、覃天丞趕到。

       餘魚同三面受敵,避無可避,右手在左邊衣袖中抽出金笛,噹噹兩聲,架開雙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夾擊,在旁觀看的哈合臺怒道:喂,三個打一個,算甚麼好漢?彭三春一怔,哈合臺出手奇快,已抓住三節棍尾梢向外一奪。彭三春疾忙回奪,兩人都沒脫手。

       彭三春欺進一步,左手在三節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然離手,彎過來打向哈合臺左肩,這是他三節棍的救命變招,叫做毒蛇擺尾。哈合臺猝不及防,黑暗中只覺棍端砸來,忙向右避讓,棍端已掃中他肩頭,砰的一聲,甚是疼痛。哈合臺大怒,鬆手撒棍,一把抓住彭三春腰帶,大叫一聲:呼!

       將他肥肥一個身軀舉過頭頂,摔在地下。哈合臺擅於蒙古人摔跤之技,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頭昏腦脹,眼前金星亂冒。

       滕一雷見哈合臺取勝,叫道:別惹禍,快走!言伯乾叫道:好哇,關東六魔原來投降了紅花會。顧金標轉頭怒道:你說甚麼?言伯乾道:你們不投降紅花會,幹麼要幫這紅花會的頭目?滕一雷奇道:他是紅花會的?

       言伯乾見兩個徒弟被餘魚同逼得手忙腳亂,形勢危急,不暇回答,從長衫底下掏出一對鋼環,嗆啷啷一抖,左環向餘魚同背心砸去。餘魚同金笛迴轉,向他期門穴點到。兩人搭上手拆了數招。滕一雷連叫住手,言伯乾只是不聽,想起傷目之恨,雙環如狂風驟雨般向仇人要害打去。滕一雷從背上卸下獨腳銅人,縱近身去,向下一壓,只聽得當的一聲猛響,兩件兵器都被震了開去。餘魚同和言伯乾手臂發麻,暗暗心驚。

       滕一雷道:且莫混戰,聽兄弟一言。轉頭問餘魚同道:閣下是紅花會的麼?餘魚同心想,今日之事,走為上著,也不回答,突然向黑暗處躍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來,餘魚同回身持笛一吹,颼的一聲,一支短箭釘上了宋天保面頰,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雷和言伯乾隨後追來,黑暗中看不清楚,又怕餘魚同吹箭厲害,不敢十分迫近。滕一雷和言伯乾對答了幾句話,言伯乾說明了餘魚同的身分來歷,各人四散找尋。

       餘魚同越逃越遠,慢慢挨向河邊,心想:還是混到清兵糧船上最為太平,明天開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樹叢中傾聽追兵聲音,伏在地上慢慢爬行,忽聽前面兩聲女人驚叫,夾著清兵的怒罵之聲,原來救出來的那兩個女人又給清兵找著了。

       他這時自身難保,顧不得旁人,縮身不動,但叫聲越來越慘厲,忍不住探頭出去一張,只見一個清兵雙手各拖一個女人向河岸走去。兩個女人不肯走,大聲哭叫,卻被清兵在地上橫拖倒曳而去。餘魚同心道:貪生忘義,非丈夫也!金笛對準清兵後腦,用力一吹,短箭飛去,沒入腦中,清兵狂叫一聲,登時斃命。餘魚同一箭吹出,隨即向岸上疾奔。

       這一箭終於洩露了行藏,他奔出數丈,顧金標斜刺裡挺獵虎叉前來攔住。餘魚同展開柔雲劍術,想打倒了他逃命,豈料數招過後,只覺對方身手迅捷,竟是勁敵。顧金標一面打,一面連連呼哨。餘魚同見遠處黑影掩襲而來,不敢戀戰,以進為退,和身向前撲去,左手雙指直點敵人胸前要穴。顧金標虎叉橫胸。餘魚同倒退躍開,但彭三春的三節棍已打了過來。同時滕一雷和言伯乾、覃天丞也均趕到,四面合圍。

       滕一雷叫道:拋下兵器!餘魚同不理,使笛如風,混戰中挺腳把覃天丞踹倒。滕一雷手揮銅人,呼的一聲當頭砸了下來。餘魚同知道他力大異常,不敢擋架,縱身閃過。

       滕一雷兵刃笨重,但因膂力奇大,使用之際仍十分靈活,一砸不中,隨即收勢,橫掃千軍,向餘魚同腰裡揮擊過來。

       餘魚同一低頭,銅人在頭頂飛過,立時猱身直進,欺到滕一雷懷裡,金笛向他氣俞穴點去。滕一雷銅人豎起,欲待震飛金笛。餘魚同忽然拔起,躍過宋天保頭頂,落下時順勢挺膝蓋在他背心一頂。宋天保站腳不住,向滕一雷的銅人上撞去。言伯乾斜刺裡急抄挽住,罵道:送死麼?滕一雷讚了句餘魚同:好俊身手!這邊彭三春和顧金標又已截住去路。

       哈合臺在旁觀戰,見眾人兵刃齊下,眼見餘魚同要血濺當地,心中敬他救援婦孺的俠義心腸,忽地縱入戰圈,叫道:老大、老二退開。滕一雷和顧金標齊齊躍出。餘魚同力敵數人,已累得渾身是汗,笛子打出去全然不成章法,滕顧兩人剛躍開,言伯乾右手鋼環已套住笛端,左手鋼環猛力砸向笛身,噹的一聲,金笛脫手飛出,鋼環順勢又向餘魚同太陽穴砸到。哈合臺把餘魚同向後一拉,避開這一擊,同時使出蒙古摔跤之法,右腳一勾,左手在他肩頭一扳,餘魚同站立不穩,跌倒在地,被哈合臺按住擒牢。金笛從空中落下,顧金標伸手接住,插入腰裡。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過餘魚同的苦頭,奔過來要打。哈合臺道:且慢!撕下餘魚同長衫衣襟把他反手縛住,拉起來站定,說道:朋友,我知你是好漢子,有話好好說,我們決不難為你。餘魚同哼了一聲,並不言語。

       滕一雷道:朋友,你是紅花會的麼?餘魚同道:我姓餘名魚同,江湖上人稱金笛秀才,在紅花會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滕一雷點頭道:這就是了,我也聽到過你的名頭,我向你打聽幾個人。餘魚同道:你要問焦文期和閻氏兄弟的下落,我老實告訴你,那不是我們紅花會殺的。

       言伯乾在一旁冷冷的道:現今你當然不認啦!餘魚同潑口大罵:你這瞎眼賊,我又不是跟你說話,你的眼是我射瞎的,怎麼樣?老子怕了你不是好漢。宋天保大怒,舉刀砍來。哈合臺把擱在餘魚同腿邊的右腳一鬆,餘魚同雙足頓得自由,向左一偏頭,讓過這一刀,右腿飛起,踢在宋天保左腿伏兔穴上。宋天保單刀脫手,登時軟麻在地。覃天承忙搶過來扶起。

       彭三春見師侄丟臉,舉拳撲將過來。哈合臺道:要打架?

       我放了他和你一對一打個痛快如何?彭三春怒道:我先和你比劃比劃也可以。嗆啷啷一抖三節棍。哈合臺道:想再摔一跤麼?

       言伯乾忙把彭三春往身後一拉,靜觀滕一雷如何處置。滕一雷又問餘魚同道:江湖上多說我們三個兄弟是紅花會所害,冤有頭,債有主,只要你老實說一句,這件事是何人指使、何人動手,我們自會去找他算帳,你不必畏懼隱瞞。難道我們還能把紅花會幾萬人斬盡殺絕不成?餘魚同道:今日落在你們手裡,要殺便殺,何必多說。你以為紅花會怕你們這幾個人,那真是在做夢了。哈合臺道:你是好漢子,我是很佩服的,我只請問,我們三兄弟到底是誰害的。餘魚同道:老實說,這三人是誰殺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過決不是紅花會。顧金標道:那麼你說出來,我們馬上放你。

       餘魚同道:餘某雖是無名小輩,既然身屬紅花會,豈能讓人威迫?殺死那三人的是誰,本來跟你們說了也不相干,他也不會怕你們去尋仇。但你們如此逼迫,我偏偏不說。顧金標獵虎叉一抖,叉杆上三個鐵環噹啷啷一陣響,喝道:你說不說?

       餘魚同昂頭也喝:不說怎樣?你有種就在胸口上給我一叉。我們紅花會兄弟給我報起仇來,可不會像你這麼膿包,到今天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顧金標氣得只是抖叉,連連咒罵。

       哈合臺道:你如認為我這朋友還可交交,那麼請你告訴我。

       餘魚同見這幾人中只有哈合臺對他有友善之意,便道:你們幹麼不去問韓文衝?不過他不在洛陽,現下和威震河朔王維揚一起在杭州。滕一雷道:當真?餘魚同喝道:我幾時說過假話?

       哈合臺見他雖然被擒,反而越來越強項,對他更是敬佩,把滕一雷和顧金標拉在一邊,道:再逼也無用,放了他吧。

       顧金標道:咱們放他,江湖上還道關東六魔不敢惹紅花會,依我說,斃了算啦。滕一雷道:斃了也沒好處,咱們就奔杭州去找韓文衝,把他帶著,在路上慢慢套問,總要問個水落石出,再殺不遲。顧金標道:好,就是這樣。

       滕一雷回來對餘魚同道:我們把你帶到杭州去和韓大哥對質。要是你說的不錯,我們就放你。餘魚同心想:這很好,一路上不遇救援,也總有脫身之策。於是點頭答允。滕一雷向言伯乾一舉手,說道:後會有期。轉身要走。

       言伯乾縱上一步道:慢來,慢來。這人是咱們一起擒住的,就這樣便宜的讓你帶走?哈合臺怒道:你要怎樣?言伯乾自忖,己方雖有四人,但對方三人武功高強,自己雖然還可對付,師弟和徒弟就不行了,用強不得取勝,說道:他射瞎了我一隻眼,我便剜他兩隻眼抵帳,人就讓你們帶走。

       滕一雷和顧金標心想,擒拿餘魚同,他確是也有功勞,他是官府中人,何必得罪了他,而且餘魚同沒了眼睛,帶他上路時反而方便,不怕他逃走,當下並不阻攔。言伯乾右手食中兩指雙龍搶珠,向餘魚同雙目截了過來。餘魚同退後一步想避,顧金標執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動彈不得。

       陳家洛等一行沿黃河西上,只見遍地沙礫汙泥,盡是大水過後的遺蹟,黃沙之中偶然還見到骷髏白骨,想像當日波濤自天而降,眾百姓掙扎逃命、終於葬身澤國的慘狀,都不禁惻然。陳家洛吟道:安得禹復生,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劍,重來親指畫!吟罷心想:白樂天這幾句詩憂國憂民,真是氣魄非凡。我們紅花會現今提劍只是殺賊,那一日提劍指畫而治水,才是我們的心願。

       不一日來到潼關,徐天宏和章進兩人分頭到各處街頭牆角查看,不見有餘魚同留下的記號,知他尚未到達,便在一家客店中住了下來,等了三日,始終不見他到來。徐天宏和章進到水陸兩路碼頭查問,都說不見有這麼一位秀才相公。到第四日上,大家一計議,都覺事有蹊蹺,只怕中途出了亂子。

       潼關一帶佔碼頭的幫會是龍門幫,紅花會和他們素無交往,生怕餘魚同著了他們的道兒,於是徐天宏拿了自己名帖,去拜訪龍門幫的龍頭大哥上官毅山。

       上官毅山聽得徐天宏來訪,知他是紅花會七當家、江湖上有名的武諸葛,忙迎接出來。徐天宏說明來意。上官毅山道:久慕貴會仁義包天,只是貴會一向在江南開山立櫃,無緣結交。要是早知貴會十四當家在黃河中坐船,一定好好接待。我馬上派人去查問。當著徐天宏的面,立即派出八名弟兄出去,叫四人到河中查詢,四人沿黃河兩岸迎接下去,一見到餘十四當家,馬上接待到潼關來。

       徐天宏見他著力辦事,十分義氣,不住道謝。上官毅山留他在家中居住,徐天宏一定不肯。下午上官毅山前來回拜。

       陳家洛怕驚動了人,都回避不見,只徐天宏一人接待。

       上官毅山當晚大排筵席,給徐天宏接風,遍邀當地武林豪傑作陪。潼關武林人士識得周仲英的人很多,聽說徐天宏是名震西北的鐵膽周之婿,更是傾心結納。有些人私下議論,武諸葛名聞江湖,哪知竟是如此瘦弱矮小,真是人不可以貌相。眾人見他談吐豪爽,很夠朋友,都生敬仰之心。

       次日上午,上官毅山又到客店拜訪,說手下人並未找到餘魚同,但得了一點線索:據水路上弟兄報知,這幾日徵西大軍趕運軍糧,黃河中封船,只怕餘十四爺給糧運阻住了。

       徐天宏稍覺放心,道了勞。

       到得晚間,上官毅山又親來通知,說陸上弟兄報知,孟津大街的醉仙樓上,十天前曾有一個相貌怕人的秀才和人打架,把酒樓打得一塌胡塗。徐天宏驚道:那就是餘十四弟,後來怎樣?上官毅山道:兄弟派去查訪的人還沒回來,這是他叫人帶來的消息,詳細情形不大清楚。徐天宏道:上官大哥如此盡心,真是感激萬分,兄弟給你引見幾位朋友。

       於是到隔壁房裡把陳家洛、文泰來、駱冰、章進、周綺都請過來和他相見。

       上官毅山欣喜異常,雙方互道仰慕。陳家洛道:十四弟為人精細,決不會使酒鬧事,他既與人打架,定是遇上了仇家,咱們快去孟津。文泰來道:對,立刻就走。

       上官毅山道:各位來到潼關,兄弟本應稍盡地主之誼,現今既有急事,兄弟隨伴各位同走一遭。陳家洛見他重義,也不客氣推辭。上官毅山帶了兩名副手,眾人乘馬急奔孟津而去。

       文泰來騎了白馬,越眾當先。眾人離孟津還有六十多里,文泰來已回頭迎上,說道:我去醉仙樓打聽。酒保說確有這回事。和十四弟打架的是本地一個大紳士,叫甚麼孫大善人,還有幾個衙門裡的捕快。上官毅山奇道:孫大善人今年已六十多歲,不會武功,一向對人客客氣氣,怎會和他打架?

       陳家洛道:後來怎樣?文泰來道:後來的事那酒保吞吞吐吐的說不明白。陳家洛道:好,咱們快去。

       眾人催馬前行,到孟津後上官毅山到醉仙樓去找老闆。那老闆見是龍門幫的龍頭大哥,忙不迭的擺酒招待,絲毫不敢隱瞞,但所說也和文泰來打聽到的差不了多少。那老闆指著欄干和板壁上兵刃所砍痕跡,說是那天打鬥留下來的。

       那日言伯乾要剜餘魚同雙目,眼見他手指很將戳到,哈合臺忽地伸手抓住言伯乾後心,猛力一拉,把他拉得退後了數尺。言伯乾大怒,左拳向後撩出,拍的一聲,擊在哈合臺右腕之上。哈合臺吃痛,疾忙放手。兩人各自縱出一步,拉開架式便要放對。滕一雷搶到兩人之間,銅人一擺,說道:咱們好朋友莫傷了和氣。

       哈合臺對言伯乾道:你要報仇,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後,你再去找他,我們誰也不幫。這時候你要胡來,那可不行。

       滕一雷知道哈合臺性情梗直,說過了的話決不輕易變更,雖然這麼辦不甚妥當,但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間不能爭辯,免得給人笑話,當下不作一聲。言伯乾情知用武不能取勝,氣忿忿的收了雙環,說道:終有一日我取了他的雙眼給你瞧瞧。哈合臺道:那很好,再見啦。關東三魔押了餘魚同便走。言伯乾給徒弟解開腿上被點穴道,心頭很不服氣,遠遠跟在後面。

       巳牌時分,滕一雷等到了孟津,上酒樓吃飯。那酒樓叫做醉仙酒樓。滕一雷要了酒菜,與餘魚同同席而坐。剛吃了幾杯酒,只聽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七八名捕快和一個衣飾考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不少酒菜,宴請捕快。捕快和酒保都叫他孫老爺,言下很是恭敬,看來這人是當地有面子的縉紳。

       過了一會,又上來四人,哈合臺倏然變色,原來言伯乾師徒竟也跟著到了。餘魚同裝作不見,神色自若的飲酒。滕一雷對哈合臺道:老四,咱們到關內來是給老三報仇,你怎麼反而盡護著仇家,老三他們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臺道:我怎麼護著仇家?我不過見他是條漢子,不許別人胡亂作賤。倘若查明他真是仇家,我首先就取他性命。顧金標道:這裡到杭州路遠著呢,他們說著向言伯乾等嘴一努:又不死心,陰魂不散,讓他們剜了他眼睛就是,否則路上必出亂子。哈合臺只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來。

       哈合臺勢孤,一向又是聽大魔滕一雷指揮慣了的,拗不過他們,氣忿忿的站起,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杭州等你們。這個人的事我不管啦!飯也不吃,大踏步下樓去了。顧金標伸手拉他,被他一摔手,險險跌了一跤。哈合臺自幼熟習蒙古摔跤之技,隨手一摔,都是勁道十足。

       滕一雷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氣。你看住這個人。

       顧金標拔出匕首,翻轉藏在腕底,低聲對餘魚同道:你要逃走,我先給你幾個透明窟窿。餘魚同置之不理。滕一雷走到言伯乾桌邊去打招呼、套交情。

       餘魚同見哈合臺一去,知道禍在眉睫,望見言伯乾臉有喜色,自是滕一雷跟他說了,讓他剜出自己眼珠,一時焦急無計。這時酒保端上一大碗熱騰騰的黃河鯉魚羹,顧金標喝了一口,叫道:老大,魚羹很鮮,快來喝吧。餘魚同伸出羹匙,也去舀羹,手伸近時突然在碗底一抄,把一碗熱羹劈面倒在顧金標臉上。

       顧金標正在喜嘗魚羹美味,哪知變起俄頃,一碗熱羹突然飛來,眼上鼻上全是羹湯,痛得哇哇亂叫。餘魚同不等他定神,掀起桌子,碗筷菜餚全倒在他身上。顧金標睜不開眼,哪能避讓。滕一雷和言伯乾等忙縱過救援。餘魚同又掀翻一張桌子,阻住敵人來路,暗忖此時雖可脫逃,但逃不多遠,勢必又會給追上了,唯有覓地躲避,以待外援,鬧市之中,最穩妥的躲避處莫過於官家監獄。

       酒樓上登時大亂,酒客紛向樓下奔跑。餘魚同縱到那孫老爺面前,拍的一聲,結結實實打了他個巴掌。那孫老爺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坐倒在地。餘魚同扯住他鬍子,提了起來,緊緊扭住。眾捕快大驚,奔上救護。餘魚同抱住孫老爺不放,向滕一雷等招手道:老大老二快來啊,我得手啦,你們快來把鷹爪孫趕開。眾捕快聽得土匪要綁架孫大善人,抽出鐵鏈鐵尺,連叫:好大的膽子!向滕一雷等奔來。

       這幾名捕快哪在滕一雷心上,但孟津是大地方,和捕快衙役一爭鬥,官兵馬上就到。滕一雷暗罵餘魚同狡猾,踢倒一名捕快,拉了顧金標飛身下樓。言伯乾大叫:咱們是官兵,來捉強盜的啊!但混亂中又怎聽得清楚?轉眼間彭三春已打倒了一名捕快,其餘的連連呼哨,招集同伴,遠處噹噹噹銅鑼響起,看來大隊援兵便要趕到。言伯乾喝道:彭師弟,快走!師徒四人衝下樓去,眾捕快怎攔得住,只用鐵鏈鎖住了餘魚同一人。

       言伯乾等一行四人逃出孟津,找了個荒僻地方休息。彭三春大罵餘魚同詭計多端。言伯乾陰沉沉的道:諒這小小孟津衙門,也不能庇護了他,咱們今晚就去劫獄,把這惡賊劫出來痛痛快快的折磨。彭三春怕官,聽說要劫獄,很是躊躇,可是師兄的話又不敢違拗。到得三更,各人蒙起了臉,向孟津衙門奔來,彭三春落在後面,很不起勁。言伯乾知他甚是勉強,也不點破。將近官衙,忽見前面人影一晃,有人一掠而過。言伯乾見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囑:小心!忽然身後有人低呼:是言兄麼?言伯乾轉過身來,見是滕一雷和顧金標。滕一雷道:大夥兒齊心來幹,那更好啦。顧金標道:咱們不能讓這臭賊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就算,先得讓他多受點兒罪。他臉上給燙起了無數熱泡,對餘魚同可恨入了骨。當下六人越牆入內。

       陳家洛和上官毅山細問醉仙樓的老闆,再也問不出甚麼了,只知那秀才後來給捕快鎖了去。陳家洛聽說餘魚同被捕,便放了心,就算犯了死罪,官府公文來往,也得耽擱好久才會處決,於是和上官毅山去拜訪孫大善人。

       孫大善人是當地首富,田莊、當鋪不計其數。他見上官毅山和一個自稱姓陸的公子來訪,心中嚇了一跳,打好了主意,如果龍門幫要錢,只好舍財消災。哪知上官毅山寒暄了幾句之後,口風轉到那天在酒樓鬧事的秀才身上,孫大善人更是吃驚,連稱:兄弟年紀這麼一大把,素來不敢得罪甚麼人,要是江湖上朋友們手頭不便,兄弟一向量力而為,決不敢小氣。上官毅山道:那位秀才相公和小弟有點淵源,不知為甚麼和孫老爺打了起來。孫大善人道:我實在不知,看他們神色,似乎要綁架兄弟。於是說了當時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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