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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7節

    第34節:心術(34)

    "什麼?!你讓她回去了?!我去看看!"二師兄奪門而去。

    大師兄面色不快。

    兩個星期前,我也會鄙視二師兄。現在,我覺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在這個金錢掛帥、所有的衡量標準都以金錢的擁有量為標準的社會里,二師兄無可厚非。現在這個社會,幹什麼不需要錢啊?小孩上學,你得花錢,吃穿用度你得花錢,看病養老你得花錢,泡妞晉升你也得花錢。你所有的一切都是金錢買來的。錢現在又特別不經花,上個禮拜三文魚還二百五十塊一公斤,這個禮拜就漲到二百六十五。菜場上隨便一種蔬菜,都是五塊以上起價,我同學的MSN都改成"豆"你玩,"蒜"你狠。蔬菜也吃不起,肉也吃不起,不拿紅包回扣,難道要我們去做普度眾生的聖賢嗎?

    一個人的成功標準,不是你發表了多少文章,你做了多少臺手術,你的道德品質有多高尚,而是你的財富擁有量。你的權力地位社會關係,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金錢來維持,醫生也是人,醫生難道不要生存嗎?

    不就開一刀嗎?又不是腦子裡沒瘤。可開可不開,那就開吧!沒啥壞處。

    這個社會哪個階層都在亂搞,小商小販缺斤少兩,無良奶商添加三聚氰胺,政府官員挪用社保,煤礦老闆挖黑煤,建築商偷工減料大橋垮塌,連小學生都有人代寫作業,在利益至上喪盡天良的環境裡,幹嗎以崇高的標準要求我們醫生,這社會又何必在乎多一刀呢?

    不一會兒,老二奔過來,眉開眼笑地說:"幸好病人沒走。你以後不要搗亂。"

    大師兄怒了:"霍思邈,記住你父母給你取的名字!治病救人是你的祖德!你什麼時候變得連職業道德都不講了?"

    二師兄先是震驚再是悲傷:"老大,我跟你這麼多年,我不就談了個女演員嗎?你何至於嫉妒成這樣?我談個戀愛就這麼刺激你嗎?你都開始懷疑我人品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最近這段時間看普通門診是為了多撈病源?你是不是覺得我開刀是為了賺取提成?老大,我告訴你,你看錯我了!你看低我了!"

    "你不是?!那你說你是為了什麼?"

    "你瞭解這個病患嗎?你知道情況嗎?你就來橫插一槓!這個女病人,十一年前患乳腺癌切掉了左側乳腺;五年前生肺癌切除了右肺;三年前因結腸癌切除了右半結腸;一年前則因為肝轉移而切掉肝左葉。她看到我的時候跟我說,我已經把一半的器官和畢生的積蓄都獻給了你們醫院。我勸她沒必要開刀,你知道她說什麼?我一定要開!我之所以到現在還活著,就是因為所有的毛病我都掐死在萌芽中。你現在跟我說這個瘤子是良性的,你能保證它一輩子不變異嗎?你能保證它不再長大嗎?我今年才六十五歲,我趁身體還行,趕緊開掉它。不然腦子裡長個東西,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我的生活會因為腦子裡這個瘤而影響質量!

    第35節:心術(35)

    "我剛開始和你的想法一樣,想說服她不要開刀。可我回去以後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我是這個病人,我在十一年裡從沒有一天是舒坦地活著的,每天都戰戰兢兢寢食難安,我什麼感受?師兄,我想你一定記得教授的話:醫生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叫治病救人,你能夠看好病人的疾病。這隻能說明你是一個醫務工作者,一個技工,和修鞋匠、賣饅頭髮糕的師傅沒任何區別。微笑服務那是小CASE,是你作為人應該做的,根本不應該提到評比的標準裡去。第二重叫人文關懷,你不僅看好病人的病,你還有悲天憫人之心,對待病人要像親人一樣,我知道你就在這條路上行走。但我希望自己能夠做到第三重,那就是進入病人的靈魂,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柱!這個刀,如果從醫學價值上說,完全不用開,可從靈魂慰藉上說,我覺得必須得開!你開過了,她就踏實了,她就有信心能夠再活十年二十年。你開完以後,以醫生的權威告訴她:你現在已經平安無事了,你再活兩個甲子都沒問題,她就沒有思想負擔了。這個瘤,不是肉體疾病,是思想負擔,你懂不懂?大師兄,人不僅僅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人活著還要有質量,你讓她每天活在死亡的陰影之下,還是讓她活在陽光裡?"

    大師兄目瞪口呆。

    過了良久,大師兄說:"對不起。我錯怪你了。不過,我依舊覺得,她沒必要開這一刀。而且,說實話,她都給切成這樣了,我也懷疑她到底能不能像你說的那樣能活十年二十年的。也許明年她就不行了。她最主要的問題,不是這個瘤。

    二師兄不答話,卻突然來一句:"南南這兩天怎麼樣了?"

    "不好。"

    "她那麼受罪,你還打算給她治嗎?放棄算了。"

    "你胡說什麼?!也許明天她就等到腎了!"

    二師兄拍拍大師兄的肩膀說:"這就是希望。人活著,得有希望。你希望她會永生,這是你努力並且快樂的原因。這個病人,我覺得她體質不錯,開這麼多刀,都挺過來了,奇蹟,永遠會發生,但首先是你不要放棄希望。對不起,我也相信,明天南南就會等到腎。"

    二師兄走出去。

    那一刻,我覺得他很像小馬哥。只不過,小馬哥是黑風衣,他穿著白大褂。

    RENEE:不要說給不給紅包都一樣。

    我生寶寶的時候,就是來不及,老公一直在上班,我都要上推車了才趕過來簽字,來不及給麻醉師紅包,結果麻藥打得不好,醫生又不想等,就用的皮麻。打開肚子時,麻藥的勁兒就過去了。

    有誰的孩子是剖腹產,還用產鉗夾出來的嗎?有誰剖腹產縫十八針的嗎?

    3月30日

    早上大師兄查房的時候特地到39號A加床去,他重新又看了看片子,再看了看病人身上橫七豎八的刀疤,仔細研究了一下說:"對不起,我昨天的判斷是錯的。我和霍大夫討論過了,我傾向於他的判斷。你做好動手術的準備吧!後天早上,第一臺。我替你查過黃曆了,良辰吉日吉時。"

    第36節:心術(36)

    病人興高采烈。

    這個職業於我,簡直像冰火兩重天,我時而為之感動振奮心潮澎湃,時而情緒低落懷疑人生憤世嫉俗。我的心靈在接受各種考驗和磨練,我不知道它是否已經傷痕累累,佈滿刀疤,抑或是柔軟如初生蛋。我只有在敲開的那一刻才知道質地是什麼。

    累了,睡覺。

    3月31日

    你相信生命面前人人平等嗎?

    你是高官也好,是乞丐也罷,是名人亦可,是凡夫也行,生病的時候一樣虛弱,受傷的時候一樣脆弱,能生的生,該去的去,全憑運氣。

    這是我在二十歲以前對生命的理解。哪怕你家財萬貫,哪怕你王公侯爵,你總逃不過個病。《三國》裡張飛天不怕地不怕,諸葛亮只在手心寫個病字,他就怕得不行。

    我父親得病的時候,醫生跟他說,能用的藥都給你用了,國務院副總理跟你得的是一個病,你倆用藥沒什麼不同。

    而今天,我很懷疑這個觀點。人的生命在疾病面前,分三六九等,有的病,你有錢,不治變可治,有的病,你沒錢,可治變不治。艾滋病在二十年前是不治之症,沒錢的就故去了,有錢如約翰遜之流,到今天已經得病二十多年了,靠新特藥維持,到現在還活著。他要是錢足夠多的話,搞不好能等到艾滋被攻克的那一天。

    今天急診室裡來了一個恐怖的病人。他進來的時候著實嚇得護士不輕。他的腦子裡橫貫一根鋼絲,從左太陽穴穿到右太陽穴,高燒不退。

    我問了他的情況,他已經是骨癌晚期,鋸掉了一條腿,癌症已經轉移到淋巴里,醫生判斷他的生命期限,理論上也就幾個月了。

    他說他家在雲南山區,很窮,看不起病,從醫院裡自己出來了,疼得不行,不想活了,拆下自行車輪圈裡的鋼絲自己砸進去的。誰知道砸進去幾天了人也不死,這兩天又動搖了,不想死了,請我們幫他拿出來。

    科室就他的病例開了個特別會,反覆討論拿出鋼絲的可行性。很危險,這根鋼絲貫穿不少大血管,拿得不好就死在手術檯上。反正他理論上也就幾個月的命了,不如就這樣放著吧!況且他一個人在這裡,連簽字的家屬都沒有,沒法給他開刀。

    可這傢伙整天吊著戳著鋼絲的腦袋在急診中心晃也不是事兒。

    吊了水退了燒之後,我又跟他談了談。

    他的一番話讓我感到胃酸上湧。他說,他這一輩子,剛三十歲,就差不多到頭了,從十幾歲輟學種地打工開始,到娶了媳婦生了兩個娃娃,日子好不容易有點盼頭,命沒了。他不知道他的小孩和女人以後該怎麼生活。他想死,就是怕給他們增加負擔,家裡已經沒錢了,不值得為他這個廢人再揹債,可他多麼希望自己能活著,看著小孩長大。

    第37節:心術(37)

    他帶著僅有的錢,來到這個大城市,剛下火車就滿是羨慕。這裡的房子多高啊,這裡的人多有錢啊,這裡的車多漂亮啊!大家都是人,為什麼他連瞧病的錢都沒有,而很多人要啥有啥。

    末了,他說,"我要報復。我要報復這個社會!反正我爛命一條,沒什麼錢了,我真想找一捆炸藥,放在地鐵上,大家都死!你再有錢,你再牛氣,你到死,總跟我一樣了吧?"

    我不寒而慄。

    這醫院,有多少人是這樣地絕望?有多少人在底層困苦掙扎?

    這一幢大樓裡,10層以下的人,六個人甚至八個人一間病房,而樓外有一大群需要治病卻排不上隊的人在等待。

    10層以上的人,住豪華單間,探望的人絡繹不絕,禮品成山成海。

    近日科裡收了個VIP病人,光看看急診手術醫生的場面就可見一斑!車禍傷,患者因為酒後駕車自己撞上了大卡車的屁股,面部骨頭能碎的都碎了,腦損傷。很及時,家屬一個電話過來,我們醫院相關科室的各位龍頭老大等在門口會診,骨科主任來了,耳鼻喉科主任上臺了,整形外科主任親自操刀了,陣容強大,科裡的副教授也只有在一旁剪線的份。這一切只因為傷者的父親是市委領導,動一動都地震山搖。

    手術很順利,但是護士長很頭疼,每天絡繹不絕的探視者排山倒海一般湧來,小小病房常常有十幾、二十多個人圍得水洩不通,空氣汙濁。院內感染怎麼控制?都要多留陪人怎麼拒絕?沒辦法,人家是VIP,你去說吧,病人媽媽正哭得死去活來,任何一句不恰當的話都有可能遭來老拳;你不說吧,病房走廊探出許多腦袋看著咱們,這一層樓熱鬧得都像七浦路了。我硬著頭皮去提意見,陪人太多影響病人休息不說,還加大了病人感染的可能,畢竟家屬朋友們不可能都消毒後再探視吧?

    大家還算比較配合,但是驚人又哭笑不得的一幕出現了。探視的人很自覺地排成兩隊,手裡提著慰問品,不慌不忙地聊著,等著,一個一個進病房,輕手輕腳地進去,躡手躡腳地出來。等在外面的目光中充滿羨慕,裡面出來的抬手昂頭間滿是得意。這樣你也不好說什麼了,人家病房裡面的陪人數的確是按照規定執行的。

    我很想讓這位市委領導來聽聽這個腦插鋼絲的農民的話。如果這個社會,兩頭的人差距越來越大,他以為他可以永遠享受太平嗎?如果腦插鋼絲的人多了,誰不是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誰知道自己會不會今天有明天無?

    我在例會的時候,把腦插鋼絲的話原話複述。主任沉寂良久說:"社會變了。一切都變了。你們這些新來的醫生可能都沒有學過一篇文章,叫《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那裡面有一句話我到現在都記得:在我們的社會主義大家庭裡,億萬勞動人民是一個親密無間的整體。一根紅線貫穿,顆顆紅心相連,大家同呼吸,共甘苦……

    "我父親的那個年代,他是一名工人,他生病的時候,工會派人來輪流照顧,鄰居同事親朋好友都來幫忙,家裡生活困難了,組織幫助,周圍的人接濟。那時候的日子,和今天比起來,那是太苦了。我們沒有電視,沒有娛樂,沒有高消費,沒有豪宅別墅,可我們的精神世界是豐富的,我們並沒有體會到艱苦,我們的心很平和很踏實,我們知道有任何困難,我們都不會掉隊,任何時候我們都有依靠。

    "而現在呢?我們在醫院這個環境裡,看過多少人因為生病被企業辭退,因為生病而夫妻離異,因為生病而喪失活下去的信心。

    "這個社會沒有魂了。

    "魂這個東西,對人是多麼的重要啊!在西方社會,一個人一旦被判定癌症,最先出現在你面前的人是神父,是教友,是你的靈魂安慰者,而不是醫生、家屬。我們這裡,沒有宗教,沒有因果報應,沒有敬畏的東西,再沒有精神的支柱,這對一個瀕臨死亡的人來說,是多麼的可怕!

    "我有個想法。我首先承認,我從理智的角度對待這個患者,認為他只有幾個月的殘存生命,不值得浪費錢財和精力甚至擔風險給他做手術,這是錯誤的。我道歉。即使是一個被科學判斷為沒有醫療價值的人,挽救不回生命的人,他依舊是人,他是我們社會的組成部分。如果每個人都以功利效用的眼光去看待病人,能治好的,能為社會繼續做貢獻的

    就救,沒用的就拉出去餵狗,我想唇亡齒寒,有個形容詞我忘記了,也是說讓活著的人寒心的,大家幫我想一下,那些活著的人都會想,如果有一天,我到這步田地怎麼辦?醫院,它不應該是一個企業,它不應該是一個營利機構,雖然現實讓我們的地位很尷尬,從業者很無奈,但我始終堅信,遲早有一天,它會變成社會福利的一部分,它會變成人文關懷的一部分。我看,這個病人,我們應該收治。宋教授,麻煩你等下跟醫務處的陳處長彙報一下,這個病人,我們收治了,但還是希望醫務處能夠派人到雲南去,把他的家屬們接來。畢竟,這是個大手術,我們必須要有他家屬的簽字。萬一有什麼,最少他的身邊還有人,他的親人在身邊。你說呢?"宋教授說:"這個病人,是一個非常極端的病例,他是社會中比較少數的一部分,我們如果處理不好,明天在報紙上看到某某公車爆炸案,我想在座的每一位都會心裡不安的。這個病人的手術花費不會小,這部分就算醫院承擔了,可他術後的護理,再加上他的家屬過來的花銷,可能是不小的一筆數字,我們科要不要搞個捐款活動,支援一下?"大家已經在默默掏口袋。

    "另外,他的病,估計當初診斷也是在當地的小醫院。我們不能以他的口述為主,既然都到我們這裡了,我們還是會同骨科再會診一下,看是否真的如此嚴重。"另一個小組組長的建議也通過了。

    晚上回家,我在網上查到了那篇《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的文章。我以前一直很反感這種高大全的宣傳,這種歌功頌德的文章不知道對我們有什麼現實意義。

    可今天讀起來,心頭別樣滋味,尤其是這一句:人人心裡都燃著一團烈火,這團烈火越燒越旺;對黨和毛主席的深沉熱愛,化做無窮無盡

    的力量,人們正在用它加速建設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幹勁沖天地、高速度地建設她吧,這是咱們的靠山,這是咱們永遠幸福的保證!

    如果人人心裡都燃燒著一團火,人人都有幸福的權利和保證,人人心中都有靠山,那麼這的確是一種力量,讓你願意為之奉獻。

    而反過來,如果人人心裡都有一團冰,人人都擔心未來的幸福,人人內心都失去方向,那麼,人人都只會為自己考慮,人人都短視,只注意眼前一寸的好處,人人都放縱心中的貪慾。

    因為你不相信未來,你不相信世界,你不相信人間有愛,你沒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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