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僧卻不急不躁,步步為營地躲、閃、攔、截。
一入陣中,慧忍便覺得自己手中的八尺長槍彷彿成了誤入蛛網的蜻蜓一般,一下子便被巨型的蛛網給死死粘住了,軟綿綿地撲騰,卻是一點力氣也派不上用場了……
入秋的知了一聲連一聲地聒噪,直叫得人心發躁。
方丈室外,從近午一直等日頭偏西的慧忍早已急得喉嚨冒火了。他不知師父這場禪究竟要坐多久?眼見已過了正午,師父仍未收功用飯,會不會又入定了?
師父過一段日子便要入定幾日。往往一坐就是三天三夜,更甚者有時還能坐十幾天。入定期間,他人一律不敢打擾。
如果真遇上師父入定,自己可就慘了!
慧忍再次探頭朝屋內望了望,師父還是那般端端正正地打坐在蒲團上。他張了幾張嘴卻沒敢叫出聲來。
“師父!”慧忍望望天色,再也按捺不住,終於鬥着膽子叫了一聲。
師父仍舊沒有動。
其實,闔目打坐在蒲團上大禪師,早就知曉慧忍等在外面多時了。小夥子聞聽山下官府招兵納將以來,兩天來,已是第五次纏着他要求打出山門、下山應選了。
“師父!”門外,慧忍決定豁出去了!聲音不覺更大了些。
慧忍看見大禪師在屋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呼了一口氣,不覺心內一喜!接着就見師父那灰色海青下瘦削的雙肩微微地動了動。
師父終於收了功,然而仍舊還是那麼坐着問道:“門外來者可是慧忍?進屋説話吧。”
大禪師的聲音發自丹田,彷彿來自天國一般,幽深,神秘,令人頓時神清心安。慧忍小心邁過門坎進到屋來。
屋內很蔭涼,很寧靜。挾着一股淡淡的山林草葉和苦艾葉子的氣息。慧忍小心翼翼的在師父身邊的一個蒲團上也趺坐下來。
“何事如此焦急?”師父一動不動地闔目而問。
“師父,弟子今天打攪,還是為那件事。弟子想下山應徵,效命沙場,殺敵保國!”慧忍觀察着大禪師的臉色,悄悄扯着衣角拭了拭臉上有些涼浸浸的汗水。
大禪師毫無表情地説:“既入佛門,休要再問紅塵之事!”
慧忍道:“師父,無國便無寺,無寺僧何歸?如今國家遇難,百姓流落,出家人當以慈悲為懷,舍小家而保國家,舍我身而保黎民。故而徒兒才敢請師父允准弟子下山,為國效勞,為民解難。”
“休得胡言,快坐禪去!”
慧忍有些急躁了:“師父既不準弟子下山,練練拳腳功夫保家護寺足矣!何苦還要徒兒研讀兵書,修習醫術內功,馬上馬下地操練長短兵器做什麼?”
“休得胡言,快坐禪去!”
“師父若不準徒兒的請求,我便不起來了。”
“這是執着!”
“師父執意不許弟子下山,莫非不是執着?”
大禪師道:“就算我答應放你下山,按寺院祖師留下的規矩,以你眼下的內功和外力,只怕也難打過出這三道山門去!”
“師父何不令徒兒試上一試,即令打不出去,弟子也心服口服。”慧忍道。
師父點頭説:“好吧!不讓你試一試,恐怕你也不曉得什麼叫做天高地回、法力無邊。”
慧忍喜得一頭叩在地上,説了聲“謝師父成全”,便一溜煙地去了。
果然應了翠鐲上的預兆——第二天天還未亮,慧忍便聽到寮房外傳來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慧忍一個筋頭躍起,卸掉腿上和臂上的砂袋,繫好板帶和綁腿,輕快如飛地穿林過廊,來到後面的拳殿練了一套羅漢十八手,準備今天的山門大戰。
慧忍雖自幼一直便喜好武功。然而自入寺以來才知道什麼叫做山外有山。三年來發奮練功,從不敢稍有懈怠。平素兩腿和兩臂各綁了一二十斤的砂袋,就連睡覺、上殿、打坐和幹活時也很少卸掉。加上師父私下傳授的易筋經和洗髓經,武功漸漸如添神力。眼下,就連寺裏功夫最好的十多位師兄合起夥來都無法擊敗他。
因而,他對今天的山門之戰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雖説是在雨天裏,師父仍舊挑選了四十八名寺裏武功一流的徒弟分佈在三道山門之前,各佈下不同陣法阻截慧忍。
第一道山門前。
雨中,十六位武僧呈矛頭狀列陣,手持一色護寺所用少林棍,嚴陣以待地攔擋在山門前。
慧忍在兵器架上選了一把長劍,步上甬道,見第一道山門前,眾僧在細雨之中齊刷刷地挺立那裏嚴陣以待。慧忍深深地呼了口氣,雙目炯炯地望定眾僧。
風在樹頂翻來扯去彷彿飄揚的亂髮。天上的雨雖下得不甚大,卻很稠密。十六位武僧的衣服已被雨淋濕,個個卻是興致高昂。他們在寺裏雖以看寺護院為主,卻都習了一身的好武藝。哪個不曾做過煙蓑雨笠、行俠天下的男兒夢的?然而,一將功成萬骨朽,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百戰不死,在刀劍叢中活下來並留芳青史的?
山寺裏清規戒律一重又一重,所以雖個個身懷絕技,卻並沒有誰敢真的在寺里拉開架勢,真的拚個你高我低的。今天遇上一回施展身手的好機會,加之這次把守山門、攔擋慧忍師弟是大禪師親自佈下的陣法,哪個不肯用心搏擊維護山門?
慧忍這裏剛一舉劍,眾僧那裏便迅速地閃挪合圍,頓時如浪谷衝礁般,前浪後浪,你攔我截地,把個慧忍的去路圍了個水泄不通。
慧忍手中的長劍劍芒於風雨中反閃着逼人的寒光。起初他還覺得全身有點顫抖。但他清楚這不是因為冷、也不是因為怕的緣故,這是一種大戰到臨的緊張。這場廝殺於他來説雖無傷亡之嫌,卻依舊是一場生死之爭!不靠實力打出山門,即使能逃出去,也是師出無名。不僅會受到山寺懲治,也會為人奚落和唾棄。
因此他必得不顧一切地拚命廝殺、光明正大地打出山門去。唯其如此才能得到世人的敬重和承認。所以,今天能不能打得出這個山門去,是他實現汗馬取侯英雄夢的必由之路。
他退出陣法,打坐雨中,習慣地默唸了幾聲佛,覺得心神稍得安撫。
驀地,就見他一躍而起,再次衝入陣中,揮劍狠命朝陣眾僧砍去!十六條少林棍左攔右躲,上劈下掃,最後一齊合力架住了他的劍身,直如泰山壓頂一般壓得他無法動彈。他狠命地地往外抽劍,孰知那劍竟似被鐵水澆鑄了一般紋絲不動!
他再次運足力氣,拚命地往外猛然拔劍!
慧忍正在用力,再不曾提防眾僧此時一齊閃開!慧忍驟然失重,加之路面經了雨水,腳下一哧一滑的,慧忍一下子被閃個趔趄,踉踉蹌蹌地往前栽了好幾步!
好在憑着站樁練就的功力,總算沒有跌倒。眾僧見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趁眾僧一時松怠,慧忍靈機一動,反轉身揮劍就砍!
眾僧趕忙攔截,慧忍憑着蠻勇,加上身段靈巧,左突右殺、上劈下刺,終於打散了第一道山門的陣法,趁眾僧猝不及防之際,驀地跳出陣圍,闖出了第一道山門。
這般激烈拚殺近一個時辰,慧忍明顯已有些疲累的感覺了。此時,他不知自己身上臉上哪是雨水、哪是汗水。但他看自己的僧衣在風雨中依舊冒着縷縷的熱汽。
他略略坐在第一道山門外的石礅上歇了一會兒,心想平素自己也曾和這些師兄師弟們一起對練過,自己一人鬥他們十幾人,加上自己單獨跟師父學的輕功、內功,也不過一刻鐘就能戰敗他們。今天這是怎麼了?
轉而悟出,這些師兄師弟們今兒並非只憑着身上的武功和自己打鬥的,而是借了師父的陣法威力。
慧忍坐在那裏喘息了一會氣,覺得體力略恢復了一些,跳起來換了一杆鐵柄長槍,幾步跳下山門青石台階,繞過大殿,走過一段長長的甬道來到了第二道山門前。
第二道山門前的十六位師兄弟,此時擠在門廊的檐下,正一邊避着雨、一邊等着他呢。他們身上的僧衣都被雨淋得濕漉漉地,緊巴巴地貼在身上。見他一露面,眾僧抱着膀子站在那裏望着他嘻嘻地笑。
慧忍因見這十六位僧眾個個赤手空拳,心下舒了口氣:他們手無寸鐵,卻來和自己的鐵柄長槍對陣,自己怎麼着也能佔些上風。
此時,雨越下越大了,直如萬千個水瓢一起從天上往下潑水一般,嘩嘩地傾倒在寺院各處的甬道上、房頂上和禪林間,匯入兩邊的馬道,最後一路朝山門湧去,聽上去又急又響,仿如山洪暴發時少溪河喧響。
慧忍手中的這杆長槍,實心鐵柄,長八尺,重幾十斤。平素,師父常常親自教習他操練馬上長槍,告誡他兩軍交戰之際,長槍是馬上實戰所用的攻擊性長兵器。是每一個馬背上的軍官必修的兵器。實戰時不僅可刺,還可當棍用。對付單個敵兵將領時可直刺,襲擊成羣敵兵時,也以棍術而用。
今早起來,慧忍把常年累月系在胳膊和腿上的砂袋全都卸掉了,今天舉手投足、舉劍持槍的竟似拿着撥火棍一般輕鬆。腳一沾地,稍一用力便感覺一跳大高。
他來在眾僧面前,把一根幾十斤重的鐵柄長槍在手中很是輕鬆耍了兩耍,想從聲勢上先鎮一鎮他們。
眾僧站在那裏,卻像看耍猴似的樂呵呵地望着他笑。
他驀地跳了起來,手中長槍電一般橫掃眾僧。
眾僧迅疾列成了滿弓陣勢!
一搭槍,慧忍立馬就感覺到了:自己大錯特錯了!甭看這十六位師兄弟個個赤手空拳,其實,比起頭道山門,無論是佈陣氣勢還是眾僧的功夫勇武,皆遠在先前那羣師兄弟之上!
慧忍不覺一驚,立時便有些躁意泛了上來。他咬了咬牙想:“不能手軟!哪怕手中這根長槍傷了幾個師兄弟的皮肉也在所不惜,今天必須打出山門去!”
他突然以一個猛虎下山之勢,操起八尺長槍,朝着眾僧頭上且掃且砸、連挑帶刺地狠狠掄去。
眾僧卻不急不躁,步步為營地躲、閃、攔、截。一入陣中,慧忍的八尺長槍彷彿成了誤入蛛網的蜻蜓一般,一下子就被巨型的蛛網給粘住了,軟綿綿瞎撲騰,竟一點也使不上勁來!
末了,稍未留意手中的長槍便被眾僧的拳腳給踢飛出陣了。
丟了長槍,慧忍倒也沒有氣餒——自己的少林拳腳武夫也算得一流。如此,倒也不用擔心長槍會刺傷誰了。他和眾僧整整戰了近一時辰,雖説眾僧時閃時挪,然而你上他下,慧忍始終也沒能打亂他們的陣法。
這二道山門守得竟比鐵鎖還嚴!
躁亂的慧忍漸漸亂了步法,全身上下也開始實實在在地着了師兄師弟們不少拳腳。看看人家,個個臉上仍舊笑嘻嘻的,自己卻已是筋疲力盡、頭昏眼花了。因不及防範,十六位僧眾使了個幻影閃電之法,六神散亂的慧忍身子跳起來抬腳一掃,誰知腳下一滑,竟然“撲”地一聲跌倒在一旁的馬道上,弄了一身一臉的泥水。
眾位師兄師弟們哈哈大笑起來。
二師兄慧永走過來,一邊攙他起身,一邊低聲道:“阿彌陀佛!師弟,山門真那麼好打的話,只怕俺早幾年就打出去了!打山門,憑的可不僅僅只是頑勇和武功啊!”
慧忍又羞又痛,好在那一臉的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外人看不出來。
其實慧忍曾聽師父説過:少林功夫中最不易攻克的就是羣體的佈陣。因為少林陣法的每一個佈陣都是按禪機佛理設下的,必得悟透相應的“話頭兒”後,才能闖破陣法的迷宮。
這正是少林武術禪武結合的威力。它是佛法大海的凝鍊和個人實力的混一,是一人一僧與禪武智能的大圓融。只有個人的武功和禪悟達到最高境界時,方能破譯出個中謎底,繼而如入無人之境……
羞愧難當的慧忍回到寥房後,蒙着頭躺在牀上,整整兩天沒説一句話、沒吃一口飯。
按照寺裏的規矩,至少在一年內,他是沒有機會再打山門了。既使他悄悄跑出山寺去,因為沒有大禪師所頒的憑牒,他是不會被人承認的。由少林方丈親手所頒的那份下山的憑牒,正是少林方丈承認該少林弟子的文經武緯達到境界後,可以任意出世入世、將兵打仗的一種榮譽。
此一敗,令慧忍沮喪到了極點!
時下的朝廷中,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自己不過是一介農家子弟,只有通過沙場殺敵、建功立勳這唯一一條路子,才能一步步最終實現他的那個夢想……
然而,山門一戰,證實自己的禪武功夫毫無疑問還沒有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如此即令
到了陣前,刀劍叢中、箭弩雨裏,自己果真能夠身經百戰而不死,最終建下蓋世奇功麼?
心神俱灰的慧忍悄悄來到空寂無人的寺外,抬頭仰望着浩茫的夜空和夜空中點點繁星,驀然發覺,自己距離那個美好的夢,竟是那般的高浩緲遠和茫茫無涯。眼下,憑着自己一個宮中乳婦的兒子,想要實現那個驚人的夢想,莫非果如娘所説的,拚盡一生都是無法走到盡頭的麼?
慧忍突然覺得眼睛一熱,淚水不覺嗒嗒跌落。
慧忍覺得身後似有人走來。他轉臉望去:原來,師父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師父那蒼老而清癯的臉龐於清銀的月光下,愈發顯得悲憫而慈祥了。
慧忍百感交集,熱淚滾滾。
師父伸出右手來,輕輕地撫了撫慧忍掛在臉上的一滴冷淚:“徒兒,山長水闊,前路杳緲。機緣未到,鐵未成鋼,強求何益?”
慧忍驟然跪在地上,伏師父面前哽咽道:“師父,徒兒明白了。徒兒決不辜負師父的厚望。”
師父點點頭,闔目合十持號:“阿彌陀佛……”
師父左臂那隻空蕩蕩的袖子,於晚涼的夜風微微飄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