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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自幼生長在宮苑的賀公主,天性中更渴望外面那個自由的天下。

    在她的記憶中,外面的天浩無邊際,無拘無束。從童年開始到年及弱冠以來,她便開始常常夢見自己飛出皇宮,和翰成哥在綠野山林自由地奔跑,在清碧的大河裏遊,在天上飛翔……在她的心目中,父皇只是皇宮后妃和王公大臣的最高神祇,翰成哥卻是外面那個更廣袤神秘世界的主宰。他是高入雲端的大山和無邊的森林,是天空和田野,是奔湧的河流和滿崖滿壑的野槐花,密密的葦叢,大片的蕎麥花,紅滿山岩的杜鵑,是鳧雁、蟈蟈、蜜蜂、蝴蝶和樹頭的知了,是鄉間農舍的青梅紅棗,是宮中無法得見的自然萬物。

    皇宮儘管很大,其實她能去的地方很少。除了太后和母妃的兩處宮殿在左右跟隨陪伴下可以自由出入之外,她甚至連兩位同胞皇兄的寢宮也不能隨意進出的。

    因而,她越發感覺皇宮的無趣、世外的自由了。

    她無法忘卻,兒時奶孃每次帶着自己離開鄉下時,翰成哥總是在車後飛跑追趕的情形。漸漸地,她開始生出一種不安:是她奪走了翰成哥的母愛,是皇宮鎖住了她的夢想和渴盼。

    這次出宮,她總算衝破數年的壓抑和矜持。只是沒有料到,竟是越發的失魂落魄了。

    在宮中待了幾天,賀公主再也無法抑制痛苦的思念,再次悄悄跑出宮去。不料,連着幾次出宮都沒能尋到翰成哥,每次周家的人都説他出門了。問什麼時候回來、去了哪裏,卻説不大清楚。

    她既不敢多問,也不敢在外久留,每次都悵然而歸。末了再也忍不住,趁娘娘不在跟前,低聲詢問:“奶孃,翰成哥不在京城?他去了哪裏?”奶孃看了公主一眼:“你私自出宮了?怎麼知道他不在京裏?看我不告訴娘娘去!”公主的臉一下子紅了,伏在奶孃跟前撒嬌道:“奶孃一向最疼我了!我才不信奶孃會告訴娘娘。奶孃,你快告訴我,哥哥去了哪裏?”奶孃一邊低頭繡着活兒,一邊淡淡地説:“和人結伴遠遊去了。”“去了哪裏?多久回來啊?”“誰知道呢!一個鄉下的野孩子,走就走了,回就回了。哪裏像公主、太子出門,天下百姓萬民瞻仰,想藏也藏不住。”公主咬着嘴唇,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奶孃,成哥哥走時有沒有留下書信什麼的?”奶孃眯着眼,在花繃子上比了比綵線,眼也不抬地説:“誰知道呢?就是有,他自己也該交代人送來了吧。”公主聽了半晌不語。

    奶孃見公主那模樣,一時有些心疼,想勸她幾句,卻又不得不讓自己狠下心來,決定在她面前從此再不提翰成一個字。

    雖這般打定了主意,可是眼見賀公主一天天愁容不展的模樣,心內實在後悔:當初若不讓他們兄妹相識相見,哪裏會生出今天這是非?如今兩個冤家都這般痴迷不悟,竟連人人都清楚分明是一條走不通的道也看不透了。

    公主實在想不明白:為何翰成哥突然不辭而別?她接連又出宮了兩次,翰成哥仍舊音訊杳無。又見每次在奶孃跟前再提及翰成哥時,奶孃總是懶懶的不肯多説,心下便已猜出了七八分。她料想,肯定是翰成哥告知了奶孃實情,奶孃逼他回山城老家去了。一時又恨自己怎麼早沒料到會是這個結果?她決定立馬回山城一趟。

    “奶孃,我想回山城的老家一趟。”公主説。

    奶孃愣住了:“去那裏做什麼?”“奶孃你瞞我!翰成哥他就在老家,我去找他!”“他不在老家!”秀月猶豫着説。

    “不管他在不在,我也要去找找看。”公主拗上了。

    奶孃情知公主的性子,擔心她這樣不管不顧地遲早會惹出更大的禍事來。知道終究也瞞不過去,猶豫了一會兒才説:“公主,他真的不在山城老家。”“那他在哪裏?奶孃快告訴我!”“他……出家當和尚去了!”奶孃的眼睛一時噙滿了淚,哽着聲説。

    “啊?奶孃!他……他出家哪座寺院了?奶孃快告訴我啊!”賀公主一下子仿如掉進了冰窟窿,她抖着嘴唇説:“奶孃怎麼不早告訴我實情?我……我現在就去找他回來!”奶孃趕緊捂住她的嘴,一邊流淚道:“我的小祖宗!你這樣張張揚揚的,沒見着他人,就先送了他命啊。公主,你想沒想過,只怕還會牽累到娘娘、太子,還有別的許多人……”公主的臉蒼白得嚇人,直直地望着奶孃。

    奶孃怕娘娘正好此時闖進來,瞞都瞞不住,只得回過頭去拿好言哄她説:“公主,奶孃的話還沒完呢。其實,他出家倒不是真的去當和尚……”公主淚眼矇矓地問:“奶孃,他是為了躲我嗎?”奶孃拭着淚:“他若是想躲你倒好了!他是去拜師學武,説什麼將來要汗馬取侯……”直到此時,公主的神智才略略清醒了一些:翰成哥雖沒有對她許諾什麼,卻已經開始默默上路了。而她似乎也才意識到,橫在他們面前的將是怎樣一條漫長而艱難的路……賀公主雖説幾次都忍不住要立即出宮到少林寺去看看翰成哥,可為了翰成哥和奶孃,她反倒懂得冷靜了——少林寺距京城路途遙遠,哪裏能似在京城裏,人不知鬼不覺便出宮逛了一圈兒。一路之上又要翻山又得涉水的,必得有宮人衞士陪着才行。得想個什麼法子讓母妃和奶孃為自己遮攔一些才行。若硬是貿然出宮,不僅會連累母妃、奶孃,末了肯定還會給翰成哥釀成殺身之禍……賀公主冥思苦想幾天,終於得了一計。

    這天早上起來,賀公主對母妃説起晚上做了個噩夢,一條惡蟒纏着自己。娘娘見公主臉色有些黃黃的,忙令御醫開了安神的藥。

    如此一連幾天,公主對娘娘説每天晚上還是做同樣的噩夢。娘娘一時唉聲嘆氣,不知中了哪路邪。

    又過了一天,公主對娘娘説:“母親,昨晚我夢見一位從西域來的長老,他説我前世殺生。那些惡鬼聞知孩兒今世做了公主,心下不平,所以才結夥兒找孩兒相擾。”娘娘原也信佛,聞聽此説,不覺着急起來:“阿彌陀佛!怎麼會這樣?那位長老沒説有什麼法子可化解舊怨的?”公主説:“長老説了,孩兒須得親自到城外的永寧寺,請寺裏的高僧唸誦兩天《般若波羅蜜心經》,親自做做佛事,洗贖一番罪孽,從此方得安寧。”娘娘猶豫了:宮裏規矩,公主是不得隨意出宮的。雖説武帝對公主打小就比對太子和諸王格外偏愛寬縱,可是畢竟她是個女孩子,一天天大了,一旦出了什麼岔子時自己也擔不了罪責的。末了,還是疼女兒的心佔了上風。她悄悄叫來一向靠得住的心腹張宮監和宿衞紫雲殿的校尉何泉,令他們帶領幾個衞士,把公主夾在其中悄悄出宮,保護公主出宮上香做佛事,又特意交代萬不可讓他人知道此事。

    第二天,賀公主換了一身宮中武士的袍子和靴子,混在眾人當中溜出了宮。

    眾人再不曾料到:賀公主一出城門,也不往永寧寺方向,竟打馬徑往嵩洛官道而去。

    宮監和何校尉忙問她要去哪家寺院?她也不答話,只管打馬一直奔上嵩洛官道。

    眾人只得在她後面緊緊跟着跑。直到跑出城三十多里的一處茶棚,她才跳下馬,要了一碗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喝完茶上了馬時,這才對眾人説要到少林寺去上香。

    張宮監和何校尉吃了一驚!娘娘明明交代好的,在城外的永寧寺上香做佛事,怎麼出了城門,公主又説要往少林寺去?於是兩人一左一右地勸她説路途太遠,晚上趕不回來,娘娘一定會派人去永寧寺尋找。那時只怕宮中一下子就炸了鍋,最終驚動陛下、連累娘娘。公主根本不聽,只管縱馬而馳。

    張宮監和何校尉沒奈何,又不敢硬攔着她回京,直説得嘴幹舌燥,一臉苦相。公主勒住馬繮説:“我倒有個法子,你們派一個人先回宮去,就説洪遵大師不在京城,咱們直接到少林寺去尋大法師了。”兩人想了想,覺得公主編排的這個謊話倒也勉強瞞得過去。張宮監和何校尉兩人商量,反正也攔不住公主,眼下也只有這般行事了。回宮無非就是被娘娘責罵一通的不是。於是便派了個武士返回宮去稟報娘娘,説少林寺也不大遠,有他們護着公主,請娘娘儘管放心。

    如此,眾人只有鐵下心來,一路更加小心地護着她直奔少林寺而去。

    因知公主不常騎馬,怕馬兒跑得過快出了事,何校尉和張宮監兩人又來勸她,説路也不算遠,不緊不慢也兩三個時辰就能趕到地兒的。這山路凸凹不平的,一旦絆了石頭,馬失前蹄時反而誤了公主的正事。

    公主平素也不大出門,如今秋高氣爽、果紅樹青的,見他們説得有理,於是索性放慢馬速,一邊走一邊觀看野外秋景。

    中午,眾人來到一家官家的驛站略用了飯、餵了馬,歇息片刻之後繼續趕路。後晌,眾人很快便趕到了少林寺的山門外。

    賀公主下馬之後,佇望着傳説中的禪宗祖庭,見寺院靜靜地坐落於一處向陽的山坳裏,四處是鬱鬱葱葱的密林和羣峯,寺內不時傳來鐘磬之聲。

    門外一條山溪,溪畔滿是大大小小的山石,成羣的鳥兒在水邊嬉水,幾個小沙彌在山門外的空地上練武。

    眾人瀏覽了一會兒景緻便踏上台階,徑直來到寺裏。

    一位眉清目秀的守門小沙彌聞聽是京城來上香的,忙領着賀公主等人先到大雄寶殿上了香、叩了頭。之後,賀公主請小沙彌去傳話,説是請求見少林住持大禪師。

    大禪師出得門來,遠遠地便一眼認出了被眾侍衞簇擁正中的原是一位女子!大禪師一驚:雖説她一身宮中普通侍衞着扮,可是寬大的侍衞袍和高筒馬靴卻遮不住她嬌媚清麗的女兒本相!再看她那舉手投足之間透出的尊貴之氣,還有跟隨者統是宮中武衞和宮監裝扮,大禪師便料定了——此必宮中帝王家的女眷!大禪師只有些不解:京城伽藍名寺數不勝數,不知這位皇家女子跑這麼遠的路,來到這深山古寺做甚?大禪師請眾人進屋時,眾人全部留守在門前,只有這位女扮男裝的“武士”一人踏進了方丈室。

    大禪師令兩個徒兒招呼跟隨的眾人到側殿小憩,又令兩個身着灰色海青的小沙彌烹水煎茶上來。

    賀公主打量了一番這位少林高僧,見他年逾古稀,面相清癯,慈眉善目中透出一種超凡脱俗的氣韻。細看時,卻發覺他的左袍袖竟是空蕩蕩的。心裏不禁一動:暗暗猜測着這位斷臂高僧不知曾有怎樣傳奇的經歷?賀公主又打量了一眼方丈室,見這屋建得週週正正、四四方方的,長寬皆有一丈見方。室內的擺設也甚是簡陋:坐北朝南的案上供着釋迦牟尼佛祖和達摩祖師的描金塑像。幾把山木矮椅,一幾一桌,幾個書架和一個茶櫃。

    賀公主旋過臉去,只見那位小沙彌先以一塊火石擊着了幾塊木炭,爾後在小爐子上坐了一把小鐵罌,接着把一個大肚陶罐舉起來,將裏面的水注入八分後,拿一把小扇來扇那炭火,一會兒便見那爐口閃出一片紅藍色的活火來。

    賓主説了會兒閒話,就聽到那爐上的鐵罌開始發出聲響。小沙彌停了扇,過一會兒又扇了一陣,如此兩番才把罌提下,熄了火。另一個小沙彌走過來,將一個青白瓷荷葉形的茶甌用荷葉形的茶托託着,輕輕放在小公主面前的小几上,悄悄退了出去。

    大禪師略挽了下袖子,在一個白銅盆裏淨了手,把那鐵罌裏燒滾的水注到小公主面前的茶甌裏,搖了兩搖倒掉,又從靠南牆的一架紫竹茶架上另取下一個青釉蓮瓣紋的茶罐來,拿一個長頸的銀茶匙取了一匙的茶,輕輕投入茶甌。點入細水後濾去浮末,然後再點水入甌有七分。這時,就見那茶葉徐徐下沉,在甌中漸漸展開、漸漸沉浮,此時看上去,已經是茶綠甌青甚是可愛了。隨着一縷茶煙的瀰漫,驀地便飄逸出一種沁人的香氣來。

    大禪師微微一笑:“施主請用茶。”賀公主端起茶盅,微微品了一口,不禁讚歎:“啊,好香!我還是第一次品嚐到這麼清新的茶。請問長老,此茶出自何處?何水所烹?”大禪師微微一笑:“此茶出自少室山連天峯下,老衲稱之為少室探春。此水是少室山三皇峯泉水,經活火三沸而成。茶生自南方,中原一帶天生茶樹原來不多。老衲上山採藥時,發現少室山連天峯的寶豐屏下,因朝陽背風且有山泉滋潤,竟有幾叢多年生的老茶樹。

    施主所飲的這種小芽,幾棵茶樹上每年攏共也只能收七八兩,中芽頂多也就三五斤。”賀公主微笑道:“真是神仙奇茗!比起江南小芽……”説到這裏發覺失口,趕忙端起茶甌,藉以掩飾。

    大禪師一笑不語。

    賀公主這時叫過跟隨的宮人,令取出二百兩白金奉上:“大禪師,家母一向修信佛教,這些年精神不大好。此是家母為佛寺所捐的香火錢,請大禪師為家母念幾遍《般若波羅蜜心經》。”大禪師道了謝,令徒兒收下佈施。

    賀公主沉吟了一會兒又説:“大禪師,弟子今天冒闖貴寺,另有一事相求。”“施主請講。”賀公主欲言時,卻微微紅了臉:“我有一個親戚在貴寺出家,這次想要順便看看他,不知大禪師可肯格外恩准?”大禪師笑問:“何人?”“我表兄周翰成。”一俟聽到賀公主説出“周翰成”三字,大禪師驀地一驚,細細觀察這位女施主。孰料,不看則已,一經看破,頓然悲從中來:“阿彌陀佛……”大禪師無聲地嘆了口氣,轉身囑託佇立在一旁的小沙彌:“慧定,叫你師兄慧忍過來一趟。説這裏有位施主等着他。”又囑託道:“施主,你遠道而來,人馬俱乏。老衲已令弟子們備下了兩處客房,施主今晚就請在寺裏將就歇息一晚,隨便用些野蔬,明天再返回京城吧。”賀公主忙合十道:“謝大禪師關照。”“施主先請在此稍候片刻,慧忍馬上就來。貧僧有點瑣事,去去就回。”又交代另一位小沙彌,“慧悟,你關照施主用茶。”大禪師去後未等太久,賀公主看到門外匆匆走來兩個和尚。一個是剛才燒茶的小和尚,另一個是一身僧衣的和尚,卻仍遮不住一臉英氣,正是她日思夜想的翰成哥!賀公主一顆心似要跳出來,一時又喜又悲,勉強抑住了奪眶而出的眼淚。

    翰成一腳踏進屋,抬頭看時一下子愣在了那裏:他再沒有料到,屋內這一身宮中武士着扮的人,竟然會是賀公主!翰成的一顆心即刻劇跳了起來。正要上前問候,猛然記起自己已是佛門弟子。雖説兩個小師弟已出門而去,可是隨公主而來的幾位武士就在客房外不遠處站着。他眼望着公主,一張臉兒漲得通紅,竟不知該如何開口了。好一會兒,才單手行了個佛家禮:“阿彌陀佛!施主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賀公主滿眼噙淚地望着翰成哥,忽聽他竟冷冷淡淡地喚了自己一聲“施主”時,直如六月天裏一盆冷水兜頭潑來,霎時眼中的淚珠兒便撲簌簌地滾了一臉。

    翰成見狀,心內一陣疼憐,卻勸也不是、問也不便,又唸了聲“阿彌陀佛”,聲音竟一下子哽住了,一時覺得喉頭堵得難受,兩眼也酸脹得厲害。

    因是在方丈的客房,又是一身男裝武衞着扮,賀公主強忍住淚沒掉下來,好一會兒才抖着嘴唇説:“翰成哥……你……好狠心!”翰成聞言,心裏一痛、眼中一熱,卻只低頭不語。再抬頭望時,見賀公主已是眼含幽怨、滿臉是淚,只覺得心內一陣痛一陣澀的。想到自己一身僧徒着扮,不覺記起寺院的諸多規矩,還有自己與公主在外人眼裏的嫌疑,強令自己平靜了下來。忽又記起賀公主這次出宮之事只怕又是揹着娘娘時,也顧不得諸多忌諱了,忙問:“賀妹妹,這次出宮娘娘和奶孃知道不知道?”賀公主拭了拭淚:“説到城外永寧寺做佛事,出了宮便來了這裏。”翰成立馬着急起來:“咳!妹妹,你……還這麼任性。出宮和出京可大不一樣啊!這嵩洛官道一向不安寧,一旦遇上結夥打劫的強人,憑你帶的這幾個侍衞,哪裏濟得事?還有,宮裏娘娘若見你一天不回,派人去永寧寺尋時不見,一時就要驚動陛下,最終還是連累娘娘為你受責罰,鬧得整個掖宮都不得安靜了。”“成哥哥……我出宮尋你,幾番都不見人影。沒想到,這麼大的事,你竟連書信都沒有留給我一封。今天能見到你,知道你好好兒的,我就一時死了,也心甘了!”賀公主説着,淚水禁不住又滾落下來。

    見她這般説,翰成竟是吵也不忍、哄也不是了。心下卻在思量:是今晚就送她回京,還是明天一早動身穩妥?正猶豫着,又聽賀公主説:“成哥哥也不要急。來時的路上,張宮監已派人回宮送信,謊説永寧寺的高僧都到少林寺參加法會,所以直接奔少林寺來了。説今天回不去的話,明天一早準定回宮。”公主一邊説,一邊噙着淚,把一個包袱遞過來:“成哥哥……山上比山下冷,我知道出家人不能穿裘服。這兩件禦寒的絲棉袍,是我跟奶孃學着為哥哥絮棉縫織的,好歹抵些風寒。成哥哥,你在寺裏安心修習文武功課,奶孃那裏我自會替哥哥盡心孝敬。我……和奶孃一起等着你……”翰成心裏一會兒熱、一會兒酸,再也遏制不住熱淚滾滾跌落下來。

    驀聽前面禪院傳來晚鐘之聲,翰成忙拭了淚:“妹妹,既如此,今晚你就暫且在寺裏委屈一晚吧。明天我送你回宮。”聽翰成説他要送自己回宮,賀公主一時喜出望外,忽又轉喜為憂:“成哥哥……我聽説少林寺戒律森嚴,只怕大禪師不會答應你送我回宮。”翰成説:“師父雖對我比對別的師兄弟一向格外嚴厲,卻是面冷心熱之人。我去求他試試。”翰成匆匆找到師父,只説自己明日有事出寺一趟時,師父也未詢問出寺做什麼便對翰成説:“慧忍,我已交代下去了,明天一早你和你慧寧慧永師兄八人,加上他們宮裏來的五人,一起護送女施主回宮。”翰成驟然驚住:師父怎麼知道賀公主是宮裏的?又怎麼知道有女施主?旋即就明白了——隨公主來的武士和宮監皆是一色宮中公服。師父常常出入東西兩都各大寺院,也曾兩次入宮應朝廷召集的佛釋道三教廷辯,從衣着上自然情知他們的身份。

    賀公主雖是男裝着扮,憑師父的慧眼,實在不難識破。

    翰成説:“師父,徒兒一個人,加上宮裏的幾名衞士足可保路上無事。不用再驚動師兄們了。”大禪師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出意外便罷,若出了半點差池,悔之晚矣。”翰成哽着聲音説了聲:“謝師父……”便轉身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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