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諾至今仍記得,大二那年的暑假,青石鎮熱得出奇。
從長途大巴上下來,迎面一陣滾滾熱浪,彷彿投身進一鍋開水之中。吹了那麼久汽車空調的身子迅速反應,收縮的毛孔立即打開,然後汗水就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大槐樹上的蟬聲嘶力竭地吶喊著,空氣裡一絲風都沒有。太陽猶如一顆散了黃的雞蛋,水泥地面一片白晃晃的折射光。
許諾本來就不甚清醒的腦子被這熱風一吹,更加暈乎乎地找不到方向了。
剛走到大廳裡,什麼東西呼地一聲襲過來,一個黑影子撲在自己身上,然後一隻溼漉漉的舌頭伴隨著興奮的呼吸聲掃蕩她的臉。
許諾防備不及,嗷地叫了一聲,連退數步,“大寶?”
那不名生物反而更興奮了,前爪搭著不算,連後腿都想要蹦上來,就像一匹嚐到了肉鮮的狼。
許諾節節敗退,終於再次坐在地上。大寶撒著歡地撲著她,把口水全抹在她臉上。
許諾大叫:“劉錦程!劉錦程!”
一聲口哨從天而降,大狗這才鬆了爪子。許諾趕緊推開它,可是大寶還是不甘心地朝她吐著長長的舌頭。
劉錦程樂顛顛地跑了過來,手裡還揮舞著狗鏈。
“姐!嘿!還是大寶找人快啊!”
許諾爬不起來,劉錦程過來拉她,拉了一下還拉不動,再使勁拉第二下才把她拉起來的。
劉錦程喘氣,“車晚點快一個小時了,我餓著肚子等你呢。”
許諾這時心情才好了些,笑他道:“你就是吃飽了,也沒那縛雞之力。”
小劉弟弟又高又瘦,遠看就像一支圓規。他皮膚曬得黑如鍋底,頭髮短得可以看到青色的頭皮,T恤上不知道他自己鬼畫著什麼外星人的符號。他父親是許諾的繼父,他比許諾小上四歲,兩人做姐弟已有十個年頭了。
許諾問他:“家裡人呢?”
“爸去縣裡出差,阿姨去外婆家了,也叫我接了你過去,說是做了你愛吃的菜。”
許諾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嚕一聲,又覺得更熱了。
劉錦程笑她:“還在減肥嗎?我看你沒瘦啊?”
許諾回道:“我捨不得瘦,我這身上的肉,分你一點,我們倆就都勻稱了。”
劉錦程嘟囔:“嘴巴還是這麼厲害,難怪大學裡沒人追。”
許諾含笑道:“我倒聽說劉同學因為失戀的緣故,中考卻連鎮中學都沒考上。今日見你還健全地活著,大感驚奇,劉叔果真手下留情了。”
劉錦程撇撇嘴,委屈地指了指頭髮,“瞧,都沒了。”
他頭髮原來長過耳朵,染得五顏六色,像女孩子踢玩的毽子似的。放榜後劉叔勃然大怒,抄起剪刀捉住他,三下五除二,給他絞了個乾淨。要不是許諾的娘攔著,一身嬉皮衣服褲子都要剪成碎布頭。
姐弟倆拉拉扯扯地終於出了車站,外面滾滾熱浪讓兩人嗷嗷直叫。公共汽車上沒有空調,悶熱得儼然一口大蒸鍋,木頭板凳直燙屁股。姐弟倆分喝著一瓶冰紅茶,隨著車一搖三晃。
公車開到老城區外,兩人一狗一口大箱子都下了車。
青石鎮不大,這些年靠著古鎮那點老房子發展旅遊業,修建起了一片新城區。不過許諾的外公外婆還住在老城區裡。老城的房子清一色的白牆灰瓦,門窗都刷深深的桐漆。
老城的街道狹窄而長,鋪著青灰色的石板,所以這座鎮子叫青石鎮。許諾小時候和其他孩子們就愛穿著硬底涼鞋在人跡稀少的小街上跑過,聽那咯噠咯噠的腳步聲,彷彿那是最美妙的音樂。後來遊客漸漸多了,小鎮從早到半夜都不歇息,也再沒了一處安靜的街道。
外婆家是一棟背水臨街的三層木樓,掛了個牌子:“雲來客棧”。樓前一株銀杏樹,還是許諾當年初來時種下的,現在都有二樓高了。
暑假生意好,一樓大廳和平臺的葡萄架下全坐著客人,不少黃頭髮綠眼睛的老外。
許諾還沒進門,就外婆外婆地叫開了。
許老太太正在前臺算帳,看到許諾他們進來了,把活丟給夥計迎了出來。
“哎喲喲!我的大學生回來啦!瞧這一臉一身的汗!”
許諾撲過去膩在外婆身上撒嬌。老太太抱著她心肝兒寶貝地叫,一下說她瘦了,一下又說她黑了,彷彿她外孫女不是去讀書而是去服兵役。兩人快上演喜劇版的林妹妹進大觀園了。
許諾她娘張女士一邊擦著手一邊從廚房裡走出來,她四十多歲,身材還保持得很好,白皙清秀,一看就知是爽朗幹練之人。
她看到女兒,笑了笑,“不是說中午就到的嗎?菜都涼了,我熱熱,你和老二一起吃了。”
許諾忙叫:“別熱了,我吃涼的就成。”
老太太拉著外孫女的手,“路上辛苦不?你一個人回來的?”
許諾又驚訝又好笑,“我不是一個人回來,難道還有人跟蹤我不成?”
老太太神秘而曖昧地問:“別裝糊塗,我問的是男孩子。”
許諾繼續漫天瞎扯,“什麼男生敢跟蹤我?”
劉錦程在旁聽著直笑,“的確。光看背影就得嚇跑了。”
許諾暴怒,拎著老拳追打他,兩人從店裡鬧到店外。
外公在和幾個老頭打牌,捨不得停手,扭頭補充一句:“諾諾啊,中午的時候小秦還來過一趟,看你到家了沒?”
許諾猛地一鬆手,劉錦程仰面倒在路旁蓖麻叢裡。
“浩歌?他已經回來了?”
“是啊。”外婆也說,“那孩子,一年不見,高了一大截,模樣真俊啊,都快認不出來了。誒?你去哪?”
許諾衝回樓上,從行李裡翻出手機來,果真沒電了。她急忙換了電池,按著號碼小心翼翼撥過去。
響了兩聲就接通了,一個沉穩溫和的男聲傳來:“諾諾?”
老大的人了,還叫這樣的小名。可偏偏許諾每次聽到都花痴得樂兮兮的。
“浩歌,我到家了。外婆說你來找過我。”
秦浩歌的聲音依舊一派溫文儒雅,“我昨天下午就回來了,今天路過就去看了阿姨和外婆。你回來了就好,小曼今早也回來了。我們在學校對門的奶茶店裡吃冰,你要來不?”
“來來來!”許諾跳起來,“我這就去找你們!”
她放下電話,立刻翻開箱子換衣服。
劉錦程捂著眼睛走進來,“秦哥是不是?”
許諾根本不介意他,自顧脫衣服,“我不在家吃晚飯了,生意忙,你也別偷懶。”
劉錦程賤笑,“就知道是那小子。”
許諾花了一翻力氣,才穿上那件新買的桃紅色裙子。她問劉錦程:“看上去瘦不?”
這真是一個考驗人的問題。劉錦程苦惱地思索,然後巧妙回答:“這顏色挺稱你皮膚的。”
許諾欲哭無淚,可還是梳了頭髮出門去。
許媽媽追在身後喊:“死丫頭,做好了飯又不吃,有種別吃我做的飯!”
許諾一溜煙地跑。
學校是青石小學,許諾他們當年都在這裡讀過書。
學校對門一排鋪面,賣水果的,賣歌碟的,賣文具賣書的。“情緣奶茶”店半年不見,生意居然做大了,加開了一個小小網吧,生意熱鬧得很,全是半大的孩子,裡面烏煙瘴氣。
一個身材挑高的男生正背對著街同店主聊天。許諾心在胸膛裡一陣猛跳,按都按不住。而那人也像是聽到了她的心跳似的,轉過身來。
“諾諾!”
男生展開愉悅的笑臉。炎熱的空氣散去了,彩霞鋪滿天際,晚歸的鳥兒在樹梢歌唱,夜花開始綻放。
秦浩歌眉毛濃密,鼻樑挺直,英俊帥氣,誰看了都會誇他精神又好看。
許諾傻笑,小心翼翼走過去,倒像是怕驚醒這個美妙的夢,“等我很久了嗎?”
秦浩歌溫和笑道:“也沒。本來就和小曼約在這裡見面的。怎麼樣,你這半年過的?”
許諾答道:“都很好。我英語考過了六級了,這下倒輕鬆了很多。”
“諾諾就是能幹呢。”秦浩歌挺開心的,又趕緊說,“小曼四級又差了五分,正和我抱怨呢。等下你見到她,可別提英語的事。”
許諾苦笑著點了點頭。
秦浩歌比去年似乎要高了些,顯得身材愈發修長了。他穿著白襯衫,深灰色的休閒褲,十分乾爽利落。他扭頭打量許諾,女孩子還是那副肉乎乎白胖胖的模樣,皮膚光潔如玉,這是多少女孩子羨慕的。
“你好象瘦了點嘛。”
“是嗎?”許諾一愣,隨即兩眼放光,摸了摸腰,“我也這麼覺得,衣服穿起來都鬆了一點了。”
秦浩歌笑道:“還在努力減肥?也要注意身體啊。”
二
兩人走去隔壁的奶茶店。店裡有空調,涼爽許多,也坐滿了年輕人。角落裡坐著一個年輕女孩子,烏髮白裙,讓人望之即眼前一亮。
邱小曼看到許諾,嫣然一笑,明眸皓齒,婉約動人。
“諾諾,過來讓我親親!”
兩個女孩子摟做一團。
邱小曼捏了捏許諾的胳膊和腰,下了結論:“是瘦了,肉都結實多了。這好,你得保持!”
秦浩歌也湊過來說:“我一眼見到她,也覺得她比以前漂亮了。”
許諾抬頭望見他清澈的眼睛,滿臉通紅。
邱小曼問她:“學校怎麼樣?聽浩歌說你們大三就要搬到城裡的老校區了?”
許諾和秦浩歌是同一所大學,只是低他兩級,新生又住在新校區。等許諾好不容易盼到老校區,秦浩歌也畢業了。
“已經搬了。我回來晚了幾天,就是因為搬家。”
秦浩歌笑著問:“老校區沒有新校區好吧?”
許諾想想,“我倒覺得更好了。學校人氣旺,而且市裡面熱鬧。”
邱小曼立刻問:“有多熱鬧?我是聽說校外街上就燈紅酒綠的,是不是?”
許諾尷尬地望向秦浩歌,邱小曼連連叫:“你別看他臉色,你只管對我說實話!”
許諾啼笑皆非,“哪裡有那麼誇張。外面是熱鬧,可都是商業街,賣衣服鞋子的。”
“瞧!我就說了吧!”秦浩歌伸手在邱小曼白皙光潔的手背上輕輕捏了一下,“信別人說的都不信我說的。我是那種人嗎?”
邱小曼嬌媚一笑,摟住許諾的脖子,“誰是你別人,許諾是我好姐妹。是不是,諾諾?”
許諾強顏歡笑,又趕緊喝水。
邱小曼還不放過她,追問:“你和浩歌一個系的,你搬過去後有在系裡打聽嗎?浩歌沒做什麼壞事吧?”
秦浩歌喂喂直嚷:“你當人家諾諾是什麼?”
許諾也說:“浩歌名聲挺好的,系學生會前會長,人人說起都誇他呢。”
“你聽聽!”秦浩歌立刻道。
邱小曼如畫如描的鳳眼帶著笑盯住許諾,讓她心裡有點發毛。邱小曼生得極美,又正是最燦爛的年華,這樣近距離地盯著人,連同為女流之輩的許諾都心生讚歎。
秦浩歌輕嘆了一口氣,說:“小曼,人家諾諾才回來就來看我們,你也讓她喘口氣吧。”
邱小曼一聽,後退回去,怪委屈道:“好啦!是我多心吃醋!人家還不是關心你嘛。”
美人含嬌帶嗔地抱怨,秦浩歌享受得很,立刻握住她的手,“我又沒怪你。”
許諾只有埋頭苦喝水。
邱小曼又問:“諾諾,有對象了嗎?”
許諾心慌意亂,不禁瞄了秦浩歌一眼。秦浩歌也同樣好奇地瞅著她。
許諾呢喃道:“沒有……讀書忙呢。”
秦浩歌搖頭,“諾諾老實聽話。”
邱小曼不以為然,“這樣老實才不好。諾諾,你也要多為自己打算。大學裡的男孩子單純,感情才真。出了社會,還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說著又望了秦浩歌一眼。
秦浩歌笑得有點不自然,“不說這個了。諾諾你餓不?走,我們吃燒烤去!”
許諾才喝了一肚子水,又被他們倆拉出了門。
鎮文化廣場一到晚上,就擠滿了小攤小販,買廉價日用品的,買小吃的,買盜版碟子的,鋪滿了整個廣場。打小許諾他們就喜歡來這裡逛。東西都不值錢,小吃也不大幹淨,人擠著人,食物香混合著汗水臭,卻別是一番滋味。
許諾和邱小曼手拉著手逛著,秦浩歌百無聊賴地落後幾步跟在後面。
邱小曼回頭看了一眼漫不經心的秦浩歌,笑了笑,湊在許諾耳邊說:“告訴你一個消息。”
“什麼?”
邱小曼的聲音裡帶著興奮,“歐陽烈,他回來了!”
“什麼?”許諾叫起來,被邱小曼一把捂住嘴巴。
秦浩歌看她們兩個女孩子咬著耳朵,無聊地打了一個呵欠。
邱小曼壓低聲音說:“我也是聽說的,他好像從英國回來了,接手了市裡三家酒樓。怎麼,你都不知道?”
“我才從學校回來,怎麼會知道。”許諾說,“回頭我可以去打聽一下。不過兩年沒見了,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邱小曼笑道:“才兩年而已。諾諾,你得去找他,我還有事要託他幫忙呢。”
許諾忙回頭,看了秦浩歌一眼。他正停在一個攤子前買炸魚丸子。
“你在想什麼?”許諾嚴肅地瞪了邱小曼一眼,“要是讓浩歌知道,吃起醋來,你們倆又要鬧一場。”
邱小曼滿不在乎,“那就不讓他知道就行了。你以為秦浩歌是那麼機靈的人?”
許諾問:“你要歐陽烈幫你什麼?”
邱小曼說:“我和你不一樣,大專開學就要實習了,可以不用回校,我學酒店管理的,去他那裡實習再合適不過。”
許諾覺得匪夷所思,“去他那裡?秦浩歌肯定會抱著zhayao去炸樓。”
“我什麼?”秦浩歌的聲音突然從後面冒出來。
許諾嚇了一跳,慌張回頭。
邱小曼卻淡定從容得很,笑嘻嘻道:“女孩子討論你,你問那麼多做什麼?”
秦浩歌聳了聳肩,把章魚丸子遞過來。
邱小曼嫌惡地皺了皺眉頭,嫌棄這東西油多熱量高,把自己那份塞給了許諾。秦浩歌無奈地笑了笑,邱小曼討好地拉著他的手撒嬌,繼續往前走。
許諾手裡握著幾串丸子,看著前方兩人登對的背影,所有歡樂盛景頓時凋零。她洩氣,大口大口吃零食,就像她以前一樣,不開心了就吃東西。吃總會讓人開心的。
三個人吃喝玩樂到深夜,眼看著不得不回家了,才在橋頭分了手。秦浩歌要送小曼回家,許諾自己回去。
臨走了,秦浩歌卻突然喊住她,幾步跑過來。
“給你。”他往許諾手裡塞了一樣東西,“我看你先前看了好幾眼,應該是很喜歡。”
許諾不解,秦浩歌已經又跑回了邱小曼身邊。兩人拉著手漸漸走遠。
許諾低頭看。手裡一個小袋子,打開,裡面是一對她剛才看中的耳環。
許諾苦澀地笑,摸了摸耳朵。
秦浩歌也是無心,他不知道她並沒有耳洞。
小鎮的夜晚要一直熱鬧到兩、三點,現在街上還到處是未盡興的遊人。許諾沿著小河慢慢走,河邊有孩子在歡鬧,河裡漂著一盞盞紙燈。
許諾磨磨蹭蹭地回了家。客棧依舊那麼熱鬧,露臺上坐滿了喝茶打牌的人。外公外婆估計已經去睡了,只留小夥計在外面招呼。許諾躲開在櫃檯算帳的母親大人,悄悄溜到房子後面。
屋後面是條清澈的小溪,岸邊長著雜草灌木,有個用磚頭堆砌起來的小臺子可以供人歇腳。劉錦程抱著半個大西瓜坐在那裡,晃著腳,自己吃一勺,喂旁邊的大寶一勺,十分友愛。
許諾走過去,把大寶趕開,又把西瓜奪了過來,坐著大口大口地吃。
劉錦程這次倒沒抱怨,而是很安分地挪了挪屁股,把大寶摟在懷裡。大寶貪婪地看著許諾吃西瓜,倒是不甘心地嗚了幾聲。
劉錦程譏笑:“這兩年來,哪次你見完他倆回來不是這個哀怨的棄婦表情?”
許諾氣結,可又偏偏還找不到話來反駁。
小劉弟弟抓著大寶的耳朵,說:“你也是優柔寡斷磨磨蹭蹭的。要是喜歡就和他說,反正他也不可能接受的,你也就藉此機會死了心,趕緊趁年輕再找一個。秦哥又不是你肚子裡蛔蟲,你不說他自己哪裡悟得出來。”
許諾煩躁地說:“你想的倒簡單。小曼那麼大個活人還擺在那裡呢!十多年的朋友了,做得出這種事嗎?”
劉錦程口氣老成,一針見血道:“你以為你不說,邱姐她就不知道?”
許諾一想也是。這世上只有咳嗽和愛情是掩飾不住的,她看秦浩歌那眼神那麼明顯,邱小曼又是那麼個玲瓏的人,怎麼會猜不到?只是人家根本就不在乎,也不屑說出來。反正秦浩歌沒她的份。
許諾連聲嘆氣,覺得自己未老先衰。
劉錦程手舞足蹈地趕著水蚊子,說:“我就沒覺得邱姐有多好。不就是漂亮嗎?”
許諾白他一眼,“對於你們男人,漂亮還不夠?”
劉錦程搖搖頭,用哲學的口吻說:“芙蓉白麵,不過是帶肉骷髏。”
許諾給他說得三伏天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邱姐漂亮又會撒嬌,可是不能幹。這樣的女孩子,寵著玩是最好的。可是要和她過日子,誰受得了?”
許諾被西瓜嗆到了,“你……人家也沒想和你過日子!”
劉錦程淡定地抹了抹濺在臉上的西瓜水,“我是說秦哥嘛。”
許諾冷哼:“你多大個娃娃?還知道人家秦哥心裡想什麼?秦浩歌是大男人,養得起她,心裡舒服著呢!你根本就不懂欣賞女人!”
劉錦程被打擊了,耷拉著腦袋,使勁扯大寶的耳朵,“我下個月就滿十六了……”
“是啊,”許諾說,“你再作奸犯科,就可以直接槍斃了。”
“你這人真不識好歹!”劉錦程憤怒了,猛站起來,“好心安慰你,卻被你拿來奚落著玩。”
“好啦”許諾也知道過頭了,“我心情不好,沒針對你呢。你是我自家弟弟嘛。快來坐下吧,我問你件事。你知道烈哥回來了嗎?”
劉錦程兩眼大放光芒:“烈哥回來了!”
許諾笑他,“怎麼興奮成這個樣子?”
“那可是烈哥啊!”劉錦程手舞足蹈,通了電似的,“他回來了?你高三的時候他就走了吧?不是說去英國了?”
“說是去進修了。”許諾不以為然地嗤笑,“他?讀書?”
歐陽烈當年的作業,半數以上都是讓許諾代筆。許諾忙著做題時,他就帶著弟兄們去抄了某某的地盤。時間還算得真準,一套卷子寫完了,歐陽烈也回來了,身上有汗也有血。
所以也不能怪家裡大人死活反對兩人來往。
許諾不是萬事順從的乖乖女,但是也不叛逆,明裡自然聽大人的話,私下丟開書包跳上摩托車後座,跟著歐陽烈到處跑。
三
歐陽烈家世很好,父親是老將軍之子,只是老子死後得罪了人被貶到地方為縣長。他母親則是知名國學大師之女,只是這份才華沒遺傳到兒子身上。
歐陽夫妻倆感情不好,一直分居,各自生活,都不管兒子。歐陽烈生病在家,許諾去看他,他燒得奄奄一息,房間裡亂得像遭了賊,卻連口水都沒有。
她收拾了房子,又煮了粥,端到床前。
歐陽烈捧著,並不急著喝,說:“許諾,做我妹子吧。”
烈哥的乾妹子,多大的面子。家長老師肯定要愁斷腸,同學們卻羨慕得要死。歐陽烈就是縣裡太子,怎麼會看上許諾這個不漂亮的旅店老闆的女兒?
許諾回了房間,翻開相冊,裡面只有兩張有歐陽烈在的照片。而且年代太久了,受了潮,圖像很模糊。
照片裡穿藍T恤的少年身材高大矯健,邱小曼最愛形容他像一隻豹子。不過邱小曼也說秦浩歌就是一隻忠犬。這位美少女儼然把身邊異性都動物化了,自己則是那名馴獸師。
大寶湊了過來,拿溼漉漉的鼻子拱著許諾的手。許諾摸了摸它的腦袋,放下相冊,牽起它往外走去。
已經是凌晨了,遊人也都在往回走,賣夜宵的小攤還很熱鬧,可許諾的胃卻沒空間容她再吃了。大寶的胃容量還足夠,可是它被許諾拖著一路走,只能不斷地對飄著香的小攤投以哀怨的目光。
大寶是幾年前小劉同學從朋友家抱回來的。那時候它還是一直可愛的黃色小奶狗,雖然有點笨,又好吃,但是模樣憨厚,全家人都對它寄與了挺高的希望的。哪裡知道隨著歲月的流逝,大寶越長越大,毛越來越枯,狗臉也越來越醜。成年後簡直醜到疑似被毀容的地步,毛色稀疏糾結,大齙牙,燈籠眼,夜晚碰到會嚇人一跳。
這天資,自然混上黑社會老大,鎮上所有狗都怕它,弄得找不到老婆。劉錦程年初帶它去隔壁鎮相親,把人家母狗嚇得和見了鬼似的,縮到床底死活不肯出來。後來隔了好久對方主人還抱怨,說他們家的麗麗一看電視上出現恐龍就要鑽桌子下。
劉錦程對大寶,倒是喜愛得緊,零花錢全用來買碟子和高級狗食,吃得比人都好。可惜就和許諾喝白開水都要胖一樣,大寶吃龍肝都還是那麼瘦,和它小主人倒是很相稱地一對。
許諾也不是打小就胖。其實許媽媽就身材苗條,已去世的許爸爸照片裡也是身材修長勻稱。許諾在青春期前都不胖,可是不知怎麼的,一開始發育,腰圍也隨著胸圍一起膨脹,中了魔法似的控制不住。好在超過一百二後慢慢減速,可也怎麼都降落不下來了。
許諾發覺自己喜歡秦浩歌后,就發誓要減肥。她狠了心,一天只吃一個蘋果,餓了就喝茶,結果不到一個星期就輕了十斤,可人也面如金紙迎風就倒,上樓梯一口氣沒喘過來就骨碌碌滾落,還差點把跟後面的劉錦程壓骨折。送去醫院,醫生把她從上到下數落一通。外婆猛給她灌補品,好不容易擺脫掉的十斤肉迅速糾纏了回來,還添了三斤福利,就此跟定她不走了。
秦浩歌和邱小曼聞訊趕來慰問她。許諾這輩子都忘不了秦浩歌那又氣又想笑的樣子,每次回憶起就覺得全身血液往臉上衝。
她後來一直控制飲食,偶爾做做運動。體重也那麼升升落落,彷彿一支不好也不壞的股票,時不時給你點希望,讓你不至於徹底放棄罷了。
許諾腦子裡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就繞到了河邊。
這邊沒有店家,很僻靜。古老的房子已經全部沉睡過去,月色到映在水面,碎銀點點。夜晚退了涼,河面又有徐徐輕風吹來,十分舒服。
不遠處有一座古老的石橋,沐浴在月色下。白日裡看起來有些發青的石頭這時潔白晶瑩,整座橋彷彿由玉石砌造而成。
這是青石鎮鼎鼎有名的一處旅遊景點之一:美人橋。
橋並不美,明朝至今,好幾百年的歷史了,橋身滄桑斑駁,猶如一本寫滿了故事的書。橋很樸實,沒有雕花,沒有石獅,一塊塊石板接縫的地方都長著青草,隨著四季而枯榮。
關於橋的故事,鎮上所有孩子和來旅遊的人都聽過。
據說,總是據說,很久很久以前,鎮上有個女子,長得很醜。家人給她訂了親,可是對方看到她的模樣,嚇得趕緊要退婚。女孩子受了打擊,便整日在橋上哭泣,天上一個神仙低頭看到了她,覺得她很可憐,便施法將她變成了美女。女子變美之後,神仙卻不禁愛上了她,便將她帶回了天庭,兩人從此逍遙自在去了。於是這座橋就有了這麼一個傳奇的名字。
劉錦程最愛拿這個故事來鼓勵或者諷刺許諾,總是說許諾其實就是這故事裡的女主角。許諾便說,我謝謝你了,我倒想給你找個神仙姐夫呢。
許諾沒和別人說,其實她好幾年前就在晚上悄悄來過這裡。做什麼呢?當然是傻兮兮地學故事裡面一樣,雙手合十,向上天的神靈禱告:天靈靈,地靈靈,我許諾四有五好擁軍愛黨正直勤勞善良大方,保佑我明早起來身上瘦二十斤吧。
顯然是從來沒有實現過的。
許諾在橋頭石階上坐下,大寶趴在她腳下,一人一狗隱藏在陰影之中。虧得青石鎮治安好,許諾也無美色給別人貪圖,倒是不擔心安全。
許諾在清涼的夜風中長而無聲地嘆了一口氣。一天的兵荒馬亂下來,她這才覺得自己回到家了。所有的興奮和快樂都塵埃落定,可以忽略的往事則按捺不住地冒了出來。熟悉的人變得陌生,陌生的人又將重新熟悉。生活更新的總是那麼快。
“你到底想要我怎麼做?”
這個聲音在寧靜的夜裡非常突兀。許諾微微驚訝,回頭尋聲望去。橋的另外一頭,有個模糊的影子。
那個男生在打電話,聲音還有點耳熟:“你到底要怎麼樣才滿意?要我恭喜你嗎?我……你不用管我。反正你不愛我!”
哦,她不愛他啊。許諾心想。
男生語氣十分氣急敗壞:“你不用說了!我都說過了,我不介意的。我恭喜你們兩個!夫妻恩愛,白頭到老!”
哦,許諾又想:心上人他嫁啊。
“我生氣?我才沒生氣呢!我高興得很!”男生說完,為了證明自己的確是心花怒放,仰頭就哈哈哈,狂笑三聲,彷彿練武功走火入魔。
許諾額頭冒汗,倒是同情電話那頭的女生。
男生笑完了,又對著電話吼:“哭什麼?我是真高興,我出來旅遊有什麼不對的?你們明天結你們的婚!我在不在又有什麼關係?好了好了,不說了,掛了!”
夜又一下子靜了下來。許諾無聊地轉回頭,繼續冥想。可是還沒過五秒,就聽咕咚一聲,什麼東西丟進了河裡,然後一串暴躁的腳步聲遠去。
把手機丟河裡了?亂扔垃圾,汙染環境啊。
許諾不由站起來,往橋上走了幾步,彎腰往水裡看。只見水面波紋盪漾,月光粼粼。
許諾不禁聯想,假如將來一天,秦浩歌和邱小曼結婚,她不知道會怎麼樣。他們倆肯定是要請她吃酒的,也許將來還會讓她做孩子的乾媽。她要再這麼繼續胖下去,他們倆的孩子都可以打醬油了,她也未必能嫁得出去。
許諾對著圓圓的月亮嘆氣。神啊神,可憐可憐我,給我一個男人吧。
話音剛落,只聽一聲驚天動地地“嘩啦”,身後橋下的水面炸起一個大水花,一個黑影子在水裡撲騰。
許諾心驚膽戰地看著。這個,水鬼?
“救……救命!”
水鬼是不會說人話的吧?
猶豫間,水裡的那位仁兄卻是越撲騰越沒力氣,不斷往下沉,眼看就要去見龍王了。許諾顧不得那麼多,跑到岸邊,鞋子一脫,跳進了水裡。
鎮子裡的孩子沒有不會水的。許諾打小就把鎮裡沒通航線的小溪小渠全挨著摸索過一遍,水底憋氣還是連勝冠軍。只是那個落水的兄弟身材並不矮小,縱使許諾自己也很壯,把他拖到岸上,也累得嗆了好幾口水。
四
“呸!呸!”許諾從水裡吐出半根水草,瞅著那位癱軟在地上的仁兄,怒從心中生,一把拽起了他的領子,叮叮咚咚地搖晃。
“你活膩了要找死,就去個沒人煙的地方!跑旅遊區來自殺,你長腦子了嗎?不就是失戀嗎?不就是女朋友和別人結婚了嗎?你一大老爺們何患無妻,尋死覓活的就這點出息?”
男生被搖得哇哇吐水,上氣不接下氣,還勉勵辯解道:“誰……誰他媽的要尋死啦?”
還嘴硬,“不是你,難不成是我啊?”
男生也憤怒了,直著脖子大叫:“我沒尋死!我尋我手機呢!”
許諾一鬆手,男生啪地倒回地上,哎喲喲地叫疼。
許諾鄙視他,“捨不得那剛才就別丟。不會水又要往水裡跳。要是我不在,你那小手機就是你的陪葬品了。”
男生應該是臉紅了,卻爬起來還要往水裡走。
許諾氣得都笑起來了,“你真要找死,我不阻攔你,可你能不能換個地方?讓遊客看到水裡漂著一具浮屍,鄉親們怎麼做生意啊?”
男生氣沖沖地叫:“我找我手機!”
“你那手機鑲著五克拉鑽石啊,比你的命都重要?”
男生跳腳,“我我我,電話號全都存那上頭呢!”
許諾嘆口氣。佛說,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許諾的腦袋也許也進了水,善心突然大發,覺得幫人就要幫到底。反正衣服都溼了,不就是下水摸一個手機嗎?總比一會兒那男生淹死了她去撈屍體要好得多。
許諾推開那個男生,照著記憶往剛才那片水裡遊。男生有點感動了,在岸上喊:“謝啦,同學!我那手機是銀灰色的,翻蓋的,型號是……”
“這黑燈瞎火的,你當我眼睛自帶紅外功能啊?”許諾沒好氣。男生終於閉上了嘴。許諾深吸一口氣,潛到了水底。
這條支流小溪不算深,兩米多不到三米,水流也不急。只是這不摸不知道,一摸嚇一跳,許諾覺得自己就像在遊戲地圖上完全沒標註的地方忽然尋找到一堆隱藏寶藏似的。
很順利,第一趟居然就摸到一個手機,拿來給那男生,他搖頭說不是:“這是索尼的,我從來不用日本貨。”
許諾再下水,這次摸到一個方方扁扁的東西,拿出水來一看,居然是個文曲星!男生很樂,“嘿嘿,我正缺呢,也許裝上電池還能用。”
許諾無語,第三趟沒摸到電子產品,卻是摸到兩個一塊硬幣。許諾看到錢,這才後悔了,她怎麼那麼傻,許願都不上貢的,難怪不靈驗。男生看到錢,更是HIGH了,摩拳擦掌很想親自下水尋寶。
許諾自己也來了興致。她休息了片刻,然後一口氣在那塊水域下接連找到了一支鋼筆,一把菜刀,一面完好的梳妝圓鏡,一個缺了口的青花瓷瓶,一支還能走的手錶,以及總共價值二十多塊錢的一元和五角硬幣。零零總總攤在地上十分壯觀。
最後一趟,許諾一出水面就興奮地叫起來:“發了!發大了!”
男生忙問:“這回是什麼?”倒是已經忘了自己的手機了。
許諾上岸拿給他看,是一枚白色的戒指。兩人瞪著眼睛藉著月光仔細打量這枚戒指以及上面鑲嵌著的明顯比玻璃要亮的石頭。
男生說:“每準真是鑽。”
許諾不以為然,“鋯石也賊亮。我只見丟手機的,可沒見丟鑽石戒指的。”
“電視裡不常這麼演嗎?”
許諾瞥他,“演員一丟,劇務就立刻去揀。都像你這麼傻,賺一輩子的錢都不夠扔的。”
男生撇嘴。許諾抹了一把水,又站起來。
“你還去啊?”男生拉住她。
許諾說:“你手機不是還沒找到嗎?”
男生抓了抓腦袋,“算了,我不好意思老麻煩你。”
“不麻煩。”許諾冷笑,“總比你去投河然後勞我去救你要輕鬆。”
男生嘟噥:“不要了就是了。不就是個手機嗎?”
許諾巴不得。她立刻穿好鞋子,再把摸來的東西收起來,招呼著大寶就往回走。
“喂,等等啊!”男生在她身後喊,“你就這麼走了?”
許諾莫名其妙,“我不走,還能幹嗎?”
男生扭扭捏捏地走過來,吞吞吐吐地開口:“那個……這個……那個……”
“到底啥事!”許諾喝道。
男生可憐的目光隔著長到鼻樑的劉海投在她臉上,“我……無家可歸啊……”
許諾轉身就走。
“哎!哎!哎!”男生追過來,“女俠,別這樣嘛!江湖落難,攜手共進嘛。”
許諾譏笑,“落難的又不是我。”
男生不得不承認:“是我落難啦!你都救我一命了,不如好事做到底,收留我一晚吧。就一晚!”
“憑什麼啊?”許諾斜眼看他。
男生臉皮厚過城牆拐彎,“憑我們剛才萍水相逢啊!”看到許諾那臉夜色都掩蓋不住的臭臉色,急忙老老實實交代:“那個,我今天才到這裡。你們這鎮子哦,治安可真不好啊,我下車沒多久錢包就給摸了。我身上就那個手機值錢,可是,嘿嘿……”
許諾也笑,“嘿嘿,現在夏天,不冷,大街上您隨便睡哪兒都沒關係。少俠保重!”
“別!別!”男生忙道,“我暫時還不考慮入丐幫呢!女俠就發揮一點江湖道義吧?”
“不!”許諾斬釘截鐵地拒絕,抱著手冷眼看他,“你不知道如今這社會多麼亂,人們的道德品質多麼敗壞。雖然你看起來人模人樣……”男生挺起胸膛,“可是講不定你其實就是一個罪大惡極的行兇殺人犯,被公安機關通緝而流竄至此地。我今天收留了你,也許半夜你就摸刀子殺人劫財又劫色,釀下滅門血案。”
男生恨不能撞牆,“天地良心啊!我可是一等良民!你你,我給你看身份證總行了吧?”
許諾接過身份證來,“林天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倒是好名字。”
林天行一聽,對她倒刮目相看起來,“見笑了。你怎麼稱呼?”
“我叫許諾。”
“許諾的許諾?”
許諾給了他一個白眼。她收起林天行的身份證,勉為其難道:“說好了,只此一晚。”
林天行鬆口氣,諂媚地笑,“女俠帶路。”
許諾他們兩人都從頭溼到腳,只好找了條小路,避開旁人,摸回了家。客棧裡還有幾桌客人在持之以恆地打著麻將,店夥計趴在櫃檯裡似乎是睡著了。
許諾帶著林天行偷偷摸摸地上了樓。她以為大家都睡了,可是沒料到劉錦程那廢柴還在興致勃勃地打魔獸。
小劉弟弟見到他倆,嗷嗷地叫:“姐!你居然帶男人回來!”
許諾撲上去捂住他的嘴巴。
劉錦程嗚嗚叫。
許諾威脅恐嚇道:“再出聲,廢了你!”
劉錦程目光悽慘。
許諾放開他,給兩個男生介紹:“這是劉錦程,我弟弟;這是林天行,揀回來的。”
林天行剛要抗議,劉錦程搶先叫起來:“揀?哪裡有這麼大個活人可揀?”
“美人橋下啊。”許諾抓了抓雞窩一樣的頭髮,“我這一身腥味,難受死了。阿程,你們身高差不多,拿幾件衣服給他換。他今天就睡你這裡了。”
“啊?啊?”劉錦程反應不過來,“美人橋?這麼靈驗?睡我這?”
許諾已經開門去了隔壁。林天行極其友善地湊到劉錦程面前,面帶微笑道:“劉兄,請多關照啦!”
劉錦程訕笑。
林天行又說:“哇,魔獸!好追求!多少級了?”
劉錦程頓時覺得路逢知音,頗為得意,招呼他去換衣服。
許諾回了自己房間,仔細洗了個澡,也困得不行了,頭髮都沒吹,倒頭就睡。半睡半醒中隱約聽到隔壁兩個男生嘻嘻哈哈在鬧什麼,她翻了個身,很快睡死過去。
五
這一覺睡到天光大亮才起來。
房間裡已經很熱了,窗外的知了也早開始了聲嘶力竭地喊叫。樓下的人聲隔著門板隱隱傳來,空氣裡飄蕩著一絲糖醋排骨的香氣。這樣的早晨,或者中午,真是非常地庸懶而美好啊。
許諾感嘆著爬了起來,頂著一頭爆炸的頭髮出了門。結果出門一個轉身,差點撞在一個人身上。許諾只當是客人,急忙道歉。那人卻哈地一聲笑了。
“同學,起得好早啊。”
許諾抬頭看,結果又驚得連退兩步。
眼前站著一個身材挑高的少年,身材修長勻稱,皮膚白皙,鼻樑挺直,眉毛十分好看,那雙眼睛滿是桃花。
只是這等唇紅齒白的美人,是從哪裡跑出來的?
許諾皺眉,“你是……”
“這麼快就忘了?”男生咧開嘴,牙齒髮光,“我是小林啊,林天行!”
許諾的表情堪稱精彩,“林天行?”
林天行忙不迭點頭,揮舞著手裡那半根油條,“早上阿程帶我去剪了頭髮,這下涼快多了。你吃了沒有啊?今天的油條炸得不錯哦。”
許諾艱難地笑了笑。帥哥是帥,就是好像腦子少了根弦。
“那個,林同學,你這下沒事了吧?”
林天行還挺感動的,“沒事了,沒事了。你弟弟人真好。”
“好,好。”許諾虛偽地笑,“那,你啥時候走呢?”
“走?”林天行那表情,彷彿聽到了什麼天方夜潭,“走什麼走?”
瞧,來了吧!許諾在心裡冷笑。
“林同學離家這麼久,家裡大人肯定不放心的啦。你也總有自己的事要處理的吧?我們客棧忙,也就不招待你了。我叫阿程送你去汽車站吧。”
“哎,等等!”林天行瞪著無辜的雙眼,“我都和阿程說了,我錢包丟了,手機也丟了,在這裡也不認識人。他說可以多收留我幾日。”
“什麼?”許諾可沒想到有這麼一出,“劉錦程說的?他人呢?”
林天行手一指,許諾看到劉錦程的腦袋迅速消失在樓梯口。
這個小子。
許諾臉色掛下來,很嚴肅道:“劉錦程就一個孩子,說話不算。林天行,我們昨天晚上就說好了,只收留一夜的。你現在吃也吃飽了,穿也穿暖了,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林天行的眉毛耷下來,“不會吧?就不能繼續收留我嗎?”
許諾微笑,“我看起來很像慈善家嗎?”
林天行老實搖頭,“不像。”
許諾斜睨他,“我看你,別是離家出走的慘綠少年吧?現在的孩子也真是的,屁大的事都要尋死覓活的。你這樣跑出來,家裡大人該多擔心啊,真不孝。”
林天行大概是真被說中了,低著頭沒說話。
許諾抓了抓頭髮,說:“我說認真的,趕緊回家吧。你家住哪兒?”
林同學氣呼呼地小聲說:“我沒家!”
許諾啼笑皆非,誰家的孩子怎麼倔啊?
這時劉錦程終於壯起膽子摸了回來,“姐,真的不能收留他嗎?阿姨和外婆都說了,只要你點頭,他就可以留下來。”
許諾一聽,“媽和外婆都同意了?”
“那當然。”林天行一下來了精神,感嘆道:“阿姨和外婆人真好啊。”
許諾知道了。這果真是長得好,到哪裡都佔便宜。這種人八成從小就靠這張臉蛋鼓惑迷惑誘惑盡身邊的師奶和太婆,就此為所欲為無法無天。可恨的就是偏偏就是有那麼多大媽大嬸吃他這套。
林天行還繼續拍馬屁,“阿姨可真是年輕又漂亮啊,外婆特別有氣質。”
“得了!這甜言蜜語說了她們也聽不到,省省吧。”許諾沒好氣。
但是林天行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又趕忙說:“許同學你也很,很……”
“很什麼?”許諾順藤上架。
林天行一邊打量她,一邊努力從腦海裡找讚美詞。
許諾終於給他逗樂了,“想不出來就別想了。趕緊收拾一下走人吧?”
“別!別!”林天行臉都急紅了,“誰說我想不出來!你,你,你皮膚好,你眼睛大,你聲音好聽!這夠了不?”
許諾笑得差點滿地打滾。
劉錦程快哭了,“林哥,有你這麼讚美人的嗎?”
許諾好不容易順過氣來。這麼一鬧,她覺得更餓了,下樓找東西吃。
林天行拉住她,可憐兮兮地問:“同學,能不能行個好嘛?”
許諾被他那雙清澈的眼睛這麼一瞪,覺得臉上有點發熱,心也軟了。
“我先說好,咱們這可沒有吃白飯的。”
“那是當然!”林天行急忙點頭,“我會幫忙做活。”
許諾笑得十分和善,拍拍他的肩膀,“這就好。來來來。”
她帶林天行下了樓。一樓大廳裡的客人紛紛扭過頭來,目光全盯在林天行的身上。
許諾找到她娘,“媽,小林要在咱們這幹一陣,你給找件服務生的衣服吧。”
許媽媽理都沒理她,只衝著林天行笑,“小林啊,要留下來啦?現在旺季忙,你做得慣嗎?”
許諾嘟囔:“端茶倒水還用學?”
許媽媽對林天行說:“要不你就負責給阿程輔導功課怎麼樣?”
許諾繼續插嘴:“我輔導阿程不就行了?”
許媽媽瞪了女兒一眼,“你也是,放假了就幫家裡做點活。去,到你梁阿姨那把我們訂的烤鴨拿回來。”
許諾賭氣轉身就走,拿了盒牛奶,啃著油條就出發了。走過了半條街,忽然聽到林天行在喊她。林同學已經換上了制服,白衣藍褲,土得掉渣,只有一張臉能看。許諾大笑,差點嗆著。
林天行倒一點不自在都沒,還挺了挺胸膛,說:“阿姨要我幫你拎東西,說烤鴨很重。阿程說運氣好梁阿姨會送烤鴨腿。”
許諾嘲笑,“說到底還是為了那烤鴨腿來的。”
林天行臉皮厚:“都說民以食為天。”
許諾帶著他往烤鴨店走。古香古色的街上已經很熱鬧了,來來往往的遊客熙熙攘攘,不少女孩子路過時會對林小弟行注目禮。沿途經過許多熟悉的店家,老闆夥計紛紛和許諾打招呼,許諾便高聲應著。
林天行有點羨慕,“你和鄉親的關係真好。”
許諾吃著第三根油條,口齒含糊地說:“和鄉親的關心當然得好,就像讀書一定得勤奮,吃飯一定要吃飽。你這話真奇怪。”
路過水果鋪,許諾當然也認得老闆,東侃西侃,順來一串葡萄,分了林天行一半。然後又經過烙餅攤子,順得煎餅果子一張。再然後是涼粉店,弄來涼粉兩碗……
林天行打著嗝說:“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胖了。”
許諾也不生氣,津津有味地啃著烤玉米,“學校裡那半年,餓得兩眼發綠,做夢都想回來吃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