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二十八九天,眾人晝行夜宿地眼見京畿漸近,因路上倒也沒有遇到什麼意外,不覺就放鬆了防範。
誰知,偏偏就在靠近京畿的這一地段出了件意外——
眾人天亮動身,出了保定境,晌午歇了晌接著趕路。日頭偏西時,眼見就到了涿州地界。因見前面的路旁有個不大的小鎮子,鎮子盡頭有處小茶棚子,門前幾棵歪脖柳初吐嫩綠,兩棵碧桃乍放灼紅,很有幾分景緻。老闆是個生得壯壯實實的小夥子,茶棚子裡裡外外收拾得乾淨利索。
如松和逸之令眾人駐車籲馬,下得車馬。來到茶桌前,要了幾杯茶,或是伸腿伸腰,或是喝茶歇息。
這時,就聽隔鄰的一張茶桌上,幾個行客正圍在一起,議論著世道不太平的話題。說這些日子裡直隸和山東一帶,到處都在鬧匪亂。什麼大刀會啦,紅槍會啦,如何如何地殺人如麻。朝廷派官兵四處捕拿剿滅,那些亂匪便東跑西藏。所過之處,見東西就搶,見女人就擄。還有哪個地方那村裡村外的樹杈上,全都掛成了死人頭!地上躺的,盡是些沒有頭的身子軲轆兒。
如茵坐在一旁,直聽得頭皮發麻。原來世道竟是這麼亂!
逸之和如松又向茶棚的老闆打聽進京哪條路好走後,付了茶錢,眾人重新吆馬上路。準備趕在天黑之前到涿州落腳。
如茵困了,兀自歪在車篷裡,拉著毯子半昏半睡著。後來,隱隱聽見外面大哥和逸之他們說到了站、該投宿的話,隔簾子望望外面,見天色已昏,也不想動,仍舊蓋著被毯,迷迷朦朦地闔著眼,單等大哥他們安排好客棧再下車。
眾人在城街上走了一段,到一處雜貨店前停了車。店主說北頭有家客棧還算乾淨,只是價錢略貴些。眾人便重新吆馬往城北走去。
正在這時,突然就聽見從鎮子北頭遠遠地傳來了一陣令人恐怖的譟動!
眾人抬頭觀看時,就聽見一種類似下大雨的聲音翻了過來。一時間,城街上便大狗、小狗一齊狂叫起來,家家戶戶都開始哐哐鐺鐺的關門閉戶。緊接著,就見北面大路上黑鴉鴉的一群人影伴馬蹄聲和腳步所,浪也似地捲了過來。
如茵驀然驚醒了!她心裡撲通撲通地狂跳著,掀開簾子後前一看,見朦朦朧朧的黃昏裡,從北向南烏鴉鴉地湧過來一大群的人。有騎馬的,也有在地上奔跑的,手裡各自舉刀拿棍,路上一時蕩滿了黃騰騰的狼煙。
如松猛地大叫:"不好!是亂匪!"
如茵抱著自己的箱子就往車下跳!兩隻腳跳得生疼也顧不得了,只是東張西顧地,也不知該躲到哪裡才好。
逸之叫道:"大家不要慌!你們快把車趕到那邊的窄巷子裡趕。越往裡面趕越好!如樺快把馬牽到那邊的巷子裡,讓車堵住巷子口。"
眾人急忙揮鞭打馬,把車和馬往幾個巷裡趕去!說話間,三個衝在前面騎著馬的亂匪,已經衝到了幾個人跟前。其中兩個匪眾見如茵兩手死命地護著小皮箱子,便認定箱子裡必有錢財,一探腰,一把從如茵懷裡奪走了箱子。一個身穿黑緞子馬褂的匪酋勒住馬後,兩眼卻直勾勾地望定了如茵!
如茵驀地一驚:一摸頭,才發覺自己剛才跳車時忘了戴帽子,顯出了女兒本相來!
突地,那匪酋冷不防一把就將如茵掠上馬背,轉身就要打馬而去!
眾人還未回過神來,只聽一聲狂喝,就見逸之飛快幾步追上,一把抓住了馬韁!
那馬尚未跑開,突然被人勒住了韁繩,吃了一驚,前蹄立時騰空懸起。逸之兩手抓緊馬韁,乘勢反身彈起,一腳蹬在那匪的膀子上!就在匪酋向後仰面的同時,一把從匪首懷中拽下了如茵!
匪酋一邊奪過馬韁,一邊氣勢洶洶地立在馬背上,舉刀就朝逸之砍來,來勢甚是兇猛!逸之迅速閃過,拔劍出鞘,劈劍便朝那匪的大刀迎了上去!
刀光劍影在暮色中交錯閃躍,只聽"鋼鋃"一聲巨響,匪酋那把明晃晃的大朴刀,眨眼只剩下了小半截!
匪酋大驚!另外兩個匪徒見勢,扔下箱子,一齊撥馬過來,圍著逸之舉刀就砍!
如松、如樺和兩個家人這時也已抽出了刀劍、迎了過來。正在這時,眾人看見從城北方向又湧過來了一幫人。如松見狀,一邊和如樺等人揮刀攔定三匪,一邊大聲喝令逸之快帶如茵躲一下!逸之一把抓住如茵,轉身便朝著傍邊的一個巷子猛跑!
如茵只覺得耳畔呼呼生風,一路腳不沾地被逸之半挾半拽著,拐了不知有幾道彎時,房子漸漸稀零,見傍邊有一處坍塌的矮土牆,靠矮牆胡亂堆著一大堆的高梁秸。逸之拽著如茵便跳進了矮牆:"你就躲在這裡!千萬不要出聲!等我回來再說。"一邊說著,一邊順手拉了兩捆秫秸蓋在上面,自己提劍跳出矮牆,又迅速返了回去!
如茵躲在秫秸後面,一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邊瑟瑟發著抖。就聽見從鎮子當街傳來了狗咬聲、哭罵聲,不一會兒就靜了下來。緊接著,好像突然又是一陣吵罵聲、馬蹄聲。她擔心前面大哥他們的安危,想出去探看一下,又怕像剛才那樣反連累了他們,只得強忍著。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有人跑了過來。
見如茵好好兒的,逸之仰臉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如茵問:"我大哥和二哥他們怎麼樣了?"
逸之一邊推開那些秫秸,一邊說:"我返回時,那幫子亂匪正一窩兒瘋地往南逃。原來後面有一大幫子官兵追過來了。我料定他們不會有事的,立馬返回來尋你!誰知,剛才跑得太急,加上天又黑了,路給弄迷了!尋了這半晌,總算找到了!"
如茵朝天上看了看,見四處的地面和房頂銀亮銀亮的,大半輪煌煌的月亮,正炫炫燁燁地飄浮於東天。
逸之安撫道:"三妹,官兵趕來得及時,大家都不會有事的!我只放心不下你。好了!沒事了,咱回去罷!"說便伸手去拉如茵,誰知,如茵剛一起身,"啊喲"一聲又蹲了下去!
原來,左腳不知何時扭傷了,這會兒剛一沾地,竟鑽心似地疼痛起來!
逸之趕忙扶著她,抬腳試了試,連一步也不能走了!
她立時淚如泉湧:"逸之哥,我的腳……怕是斷啦!"說著,一時竟急得哭出聲來。逸之勸道:"怕是剛才跑得太急,扭傷啦。這樣罷,咱先到當街去,找著如松、如樺,到了客棧再找個朗中看一看。來,我揹你走。"
如茵卻紅著臉,扭捏著不肯,非要自己走。走兩步,停一停,頭上疼得出了一層汗。逸之心下著急,又怕如松他們著急,最後也不和她商量,把自己頭上的帽子抹下來往她頭上一扣,伸手抓住她背在背上,一路朝正街奔來。
此時,整條大街冷冷清清地,家家關門閉戶,處處黑燈瞎火。如松他們和停在原處的車馬都不見了。
逸之站在當街叫了幾聲,沒有人回應。
就著月光,逸之就近好容易叫開了一家客棧。逸之先扶如茵坐在凳子上,又令小二去叫些飯來。在灶房備飯的當兒,逸之從小二嘴裡,得知了剛才的實情:原來,今天這幫子亂匪正是朝廷四處捕捉的大刀會。開始他們藏在京外的一個村子裡,有人報官後,官軍立馬派兵來捕拿追殺。因他們事先聞知消息,才一路地倉促而逃。他們在前面一路跑,後面的大隊官兵一路追。追到這裡,順手搶了些騾馬衣物,便朝南逃去了。
逸之問:"有沒有人被殺?"
店小二說:"倒也沒有聽說誰被殺。他們攏共才二十多個人,還有一半的老弱病殘。所以,沒怎麼敢大開殺戒。只有一個,為了護自家的牲口,手被亂匪砍斷了!"
如茵的臉一下子剎白了,嘴唇也劇烈地抖起來。
逸之忙問:"知不知道,那被砍斷手的是什麼人?"
店小二說:"咋不知道?那是城北的邱三爺。他牽了一匹馱了貨的騾子剛剛回到鎮上就遇上了亂匪。那些人上前搶奪時,邱三爺抓住牲口韁繩死不丟手!結果,拽韁繩的那隻手,被急惱的亂匪一刀砍斷。末了,騾子被人家牽走了,還白白賠上了一隻手!唉!作孽啊!這世道!"
如茵聽了,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逸之又問:"小二哥,見沒見到幾個進京趕考的年青人?"
店小二說:"匪亂那會兒,都是各自保命,誰還有心去管人家的事!恁那幾個夥計,肯定在哪家客店住下了。官府已經宵禁了,你們今晚先住下,明兒一早去找罷。這會兒,就是去找,偌大一個城鎮,前後幾十家的客店,你們能一家一家地去問?加上剛出了這樣的大事,誰又敢亂給你們開門啊?"
逸之和如茵先吃了東西,店小二擎著一盞豆油燈,領著兩人來到東廂房的一間屋子,放下燈就去了。
待逸之攙著如茵走進客房,方才看清這屋子裡擺著兩張床——因如茵頭上戴了逸之的帽子,加上原就是男裝著扮,小二把她當男子,竟把二人安置在一個屋裡了。
逸之把如茵扶在床上,探出頭去忙叫店小二:"小二哥!勞駕,我睡覺呼嚕打得太響,能不能再開一間房子?"
小二答道:"店早就滿了!哪裡還有閒房?這間也是人家先前定下的。許是遇上匪亂才沒有趕回來。你們將就一夜罷!"
逸之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小二哥,我兄弟的腳扭了,小二哥能否到外面買些治扭傷的藥來?"說著,把幾文大錢放在小二手裡,"這錢,二哥買茶喝,藥錢另付。"
店小二為難地說:"這早晚了,城裡又遭了襲,家家都是膽戰心驚的,誰敢輕易開門?"想了想道,"半月前,老闆娘說胳膊痛,我給她買了一些樟腦酒。我看看剩下的還有沒有?若有,我給你拿來。樟腦活血止疼,今天黑下先擦一擦,等天一亮我就去給你們找郎中、買藥行不行?"
逸之忙道:"那就有勞二哥了。"
不一會兒,那店小二便尋來了樟腦酒。手裡另還拿了一個小碟子,碟子裡一股子酒氣,交待說:"先用火媒紙將酒點著,燒熱後吹滅,用布醮著,多往腳上擦幾次就能祛痛消腫。"
小二去後,逸之將如茵的一隻腳托起來察看——此時,見她的一隻腳面已腫得像個發麵饅頭!
逸之唏噓著,也不及分說,忙用店小二送過來的熱水先為她泡了腳,然後把如茵那隻傷腳墊高了,用一方手帕沾著加了熱的樟腦酒,一下一下地擦拭起來,不時抬頭輕問:"疼得很麼?"
如茵一下子淚眼迷朦起來!
這樣擦了一會兒,如茵果覺疼痛緩輕了一些。一時,想起匪亂那時,逸之拔劍鬥匪、奪救自己時的那一番無懼無畏的勇武之氣,再也禁不住滿眼的熱淚滾滾而下,轉身撲到逸之懷裡哽咽道:"逸之哥……"
逸之撫著她頭髮,稍許,直起身子,握著她的手說:"三妹……"
沉吟了一會兒,逸之放開她的手,兀自站起來,走到窗前望著外面沉默不語了。
如茵驀然覺得有一種被人冷落和拒絕的委屈湧上心頭,轉身伏在被子上,拚命遏制著自己,直覺得喉咽眼痛……
逸之默默走到她身邊,撫了撫她抽搐著的兩肩,好一會兒才說:"三妹……其實,我不是想有意冷落你,可是,可是……"
逸之沉默了一會兒,又在屋內踱了幾步,俯身對如茵說:"三妹,你看,今兒咱們顛了這麼一天,你又受了驚嚇、扭了腳。你先歇著罷。"
說著,逸之起身從桌子上拿起了自己的劍。正要出門時,見如茵別過臉正無聲抽咽時,一時又有些不忍。猶豫一會兒,轉身走過來,伏下身子,兩手捧過如茵的臉,見竟是一張臉兒竟然滿是淚水,一下子怔住……
其實,打第一次見到她,他就再也無法忘懷了!及至這進京的一路之上,他們之間以兄妹相稱,朝夕相處。她的活潑、真純,時時令他心動神搖。隨著相處日久,隨著已分明能感覺到的她的那份真情的流露,他一顆從不知苦為何物的男兒心腸,竟是愈來愈痛苦、愈來愈不敢再面對她那一雙如水的眸子了!
可是,進京之前,自己就已經聽說她和同窗吳子霖訂親的事了!想當初,乍一聽到這個消息時,不知為何,他覺著自己的心說不出是悶還是痛?後來更沒有料到:此番進京朝考,她竟然與自己同行!雖明明清楚,自己根本不該心有所儀!可是,他不明白,為何自己總也無法束縛一顆思慕的心。
這一路之上,他實在是受盡了折磨!他不得不極力剋制著自己愈來愈濃的痛苦,也每每都在用聖賢道德來呵斥自己、拘束自己。
好幾次,他都想給如松和如樺兩人留下一封信,然後在一個早上,悄悄離開他們!只說自己要先趕到京城拜訪一位客人,然後在京城等著他們哥兒倆。可是,他又猶豫不定:果然那樣突然離去時,他們兄弟兩人會怎麼想?而對如茵,是不是也太殘酷了些?她一個姑娘家,能否當得起被一個男子輕視的羞辱?
他終於沒有走成。他想,好在京城的路剩下沒幾天的日子了!
若不是今天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若眾人平平安安地進了京,也許,一切都會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地歸於平復,仿如一場令人憂鬱的夢境……
可是,因了這場匪亂,一切都突如其來地不可迴避了!
逸之鎮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緒:"三妹,你別……我只是想到外面平靜一下。你放心……我不會丟下你的。我……我的心很亂,只是到外面吹一吹風……"
見如茵依舊源源不斷地流著淚,逸之真不知如何才好了!
如茵淚眼迷朦地望著他,恨恨地說:"你是想回避我,是因為吳家,是不是?你害怕有違君子之德對不對?我今兒也不怕你笑我輕浮,索性對你明說了罷!吳、劉兩家定親之事,我根本就不同意!不管有沒有遇上你,我也是拿定主意不同意的。如今,路也走到了這裡,我也不怕你告訴我兩個哥哥知道實情了。其實,這次進京,我根本就是為了逃婚才出來的!就算將來我在舅舅那裡尋不到活路,死在外面,或是一把剪去這萬千的煩惱絲,出家做尼、為道,我也決不會再回山城的!你放心,這根本就與你無干!"
逸之震驚萬分地望著如茵!他沒有想到:她竟一言點透了自己顧慮的根本!更沒有料到:這次進京,原是她自己設下的逃婚之計!
好一個性情剛烈的女子呵!細細想來,那吳子霖乃山城世家首富,又系剛剛放了七品實職的官大老爺,又有知縣大老爺保做紅媒,這是多少凡俗女子想巴結都巴結不上的事情!她竟然執意不從,並以這種令人震驚的方式來抗婚!這如何讓人不驚歎?!
他情不自已地在如茵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道:"三妹!你聽我說:其實,你也誤會我了。我的確有些顧慮同窗之誼,可也不全是忌諱理學道德。我雖讀書,卻並不迂腐拘泥於經書文章。我只是……不說了!"
說著,又握了握如茵的手,硬起心腸,起身扶劍出門去了。
如茵如何能睡得著啊?她不獨腳痛得厲害,心也在隱隱地作疼!
透過窗幃,她看見逸之獨自站在院子裡,抱著雙臂、低著頭,先是踱了好一陣,然後,就見他靜靜地站在那清涼的月光下,束了束身上月白洋紗長袍的絛子,那袍子此時被一團月光映著,泛著新洗過的銀子一般的光澤。他先是運了一會兒的氣,猛然之間,隨著一聲"珂珂鋃鋃"的金屬響動,便見一道寒光閃過黑夜,亮銀似的一把長劍早已握在手中,接著銀蛇般的劍光便晃動在月色和夜色裡。只見那銀光時而緩時而緊、時而飄時而落地,顯出一種靈捷的矯健和勇武狂烈的剛陽之美。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
窗外的那輪素月泛著冷冷的清光。浮雲明月,星移斗轉。
逸之靠在牆上,和衣半躺半坐著。
桌上,燈光如豆,一直燃到天快亮,終於油幹火熄。最後,飄曳成一縷似有若無的青煙……
第二天清早,因逸之昨夜不時用樟腦酒的緣故,如茵的一隻傷腳雖還有些隱疼,卻也消了不少的腫。清早,逸之扶她下地試了試,竟也能一瘸一拐地走幾步了。逸之噓了口氣:看來只是扭了,倒也沒有傷及筋骨。他囑託如茵:先在屋內等著他,他出門尋找如松他們。
逸之離了客棧,剛剛打聽了兩家,轉臉出門時,正好碰見如松等幾個人也正在四處尋找他們!
眾人見都沒有受傷,先鬆了一口氣。如松道,雖然當時亂匪的人多,可正好官兵追了過來。他們一見便瘋似地朝南跑散了!除了被亂匪搶走一匹馬,車馬和眾人所帶行李倒也沒有被掠走。
眾人都說慶幸!又說起昨夜官兵趕到時,因見在街上尋找逸之和如茵的眾人,身上都帶有兵器,正要拘拿時,如樺忙把身上的文憑取了出來。官兵知是一幫子進城趕考的秀才,趕忙好言安撫了一番。又交待他們快到客棧住下、馬上就要宵禁了,不要出門亂走的話,便急急忙忙朝南追趕亂匪了。
因知逸之身上的功夫,眾人倒也不大如茵會有什麼意外。見天色黑盡,且各個店鋪都要關門閉戶了,才匆匆地尋了一家客棧暫且住了下來。
有驚無險,眾人多了一樣話題,安安生生地用過早飯,仍舊套車備馬上路。
如茵的一隻傷腳雖還有些隱隱作疼,可坐在車上倒也沒有大關礙。如松又在藥鋪買了好幾樣治跌打損傷的膏藥和樟腦酒備用,眾人便打馬趕路。
從涿州到京城,也就是一百多里的路程。一大早動身,中午在長辛店吃了飯,下午仍舊趕路。未到日落時分,便已過永定門、進了京城。
此時,如茵的腳雖說還有些瘸,慢慢地倒也能挨地走路了。於是,連車也不坐,一面信步走著,一面恣意流連著黃昏乍至時分天橋一帶的熱鬧景緻。
皇城的風光和氣象果然非它處可比!
夕陽西下,正值各色生意買賣興隆之時,人流車馬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叫賣聲、雜耍吆喝聲、銅鑼弦子聲、檀板叮叮皮鼓咚咚說唱聲,和著畫眉百靈的鳴聲,此起彼伏著。
如茵東瞅西望,見這裡的女子,不管年輕的還是老的,都是悠然自在地,在街上又是買東西又逛店鋪,和小販討價還價,毫無羞赧避諱之色。心下暗歎:京城畢竟是京城啊!
如樺一路走,一面笑:"京城的人真是開明!哪像咱家鄉,女人出門得扮成假小子才行。我看,咱們家的三公子,以後再也不用裝神弄鬼了,儘可現其女兒本相罷。"
如茵也不理會他,一會兒邁進洋貨店裡瞅瞅,一會兒又在彩麵人攤兒前停了腳;一會兒看看洋布,一會又瞧瞧洋傘,樣樣都稀罕得很!
如松笑道:"果然沒有出過門!若連這些也這般喜愛,只怕返回時,得拉上一大車呢!"
逸之只是笑笑,也不說話,偶爾和如茵的眼光相撞一下,卻急忙閃開……
走到前門大街時,天色才暗透。眾人商議:如茵的舅舅家中,家大人多,若這時去找,必會驚動得老少不安。莫如先找一家客棧安頓下來,等明天再說罷。
眾人瞅了一處乾淨整潔的客店,把車馬行李安置停頓後,一路出門來到大街,一邊信步瀏覽,一邊尋了一處鋪面乾淨的酒館走了進去。爾後揀了一張可以看得見外面街景的桌子,要了幾樣酒菜,隔著窗戶和大門,一面說笑著,一面望著外面燈火通明的景緻和人流。
一陣溫和的風兒透窗拂來。靠窗而坐的如茵仰臉看見,窗外,一輪明月已經浮出了東天。那月看上去,竟是恁般地又大又圓!比起家鄉的月來,也更新鮮更炫亮。
從家鄉出門到這會兒的京城,朦朧之中,倒彷彿是很遙遠的事了。此時,逸之和自己對面而坐。儘管他一臉地鎮靜,儘管他處處迴避著自己,有意無意地拉開一種距離,然而此情此景仍舊令如茵心裡溢滿了一種充實的暖意……
這般想著,一時眼中噙滿了淚。神思遊弋之處,一時竟又不知今夕何夕、天上人間?
用了酒飯,眾人在客棧裡又議了一番,定下了明天第一件事就是先拜見如茵的舅舅。
第二天上午,如茵換下男式袍子,梳好髻鬟,換上了一身雲綢碎花鑲邊的襖褲——這是打出門上路以來,如茵第一次著了女妝面對逸之。
如松、如樺、逸之三人笑盈盈地望著她。如樺一邊扶著她的手兒助她上了車,一邊打趣道:"唉!到了京城,雖說妹妹露臉了,卻少了一個兄弟!心裡還怪失落呢!"
眾人皆笑了起來。各自騎著馬,跟在馬車兩旁,從前門客棧出來,循著如茵大表哥信上說的地方,一路走,一路問,直找了一個多時辰,才算問到了法華寺海棠院。
如松令家人上前敲門,問明瞭果然正是這裡時。就見從裡面一齊走出來好幾個家人,其中一個身穿青馬褂的中年人,笑吟吟地一路嘴裡呵呵笑著,一路小碎步地下了臺階迎上來,滿臉喜色地一面道著辛苦,一面交待家人:"快去後庭通知老太太、太太、大少爺和眾位少爺小姐、姨太太們知道,老爺的外甥女已經到家!"
眾人隨管家走進院子,一路觀望院中的景緻佈局:進了大門,迎面是格外敞亮的一個大院落。院子正中是一條三尺寬的青磚小徑,小徑兩畔散栽著一色的海棠樹。滿樹海棠正值新蕾乍放時,星星紅紅的甚是嬌豔。兩邊的廂房前面是長方形的花圃,裡面種著各樣的草花。迎面是五開門的捲棚式建築。廊下掛著幾隻鳥籠,有紅嘴綠毛的鸚鵡,有啼聲婉囀的百靈。廊前的青石臺階上也擺著各式的盆景,有月季、迎春、十樣錦和鳳仙花等。
穿過一片紫藤架子,繞過殿堂,走在傍邊的青磚小徑時,管家指著兩邊的廂房對眾人說:這邊是老爺和大爺的書房,那邊是跟隨住的地方。如茵留心觀看,見舅舅和大表哥的書房窗子上,皆糊著半舊的淡綠色珠羅紗。門外的花圃裡種著各樣的奇花異卉。
眾人過了一處月亮門,剛跨過東側院,迎面撞見一個丫頭。一見如茵等人,趕忙轉臉叫著:"太太,表小姐到了!"如茵就看見一位青年公子攙扶著妗子迎了過來。那個青年公子,雖說好些年沒見,如茵依然一眼就認出那是大表哥記兒!
過去,她聽娘說過,這個表哥只比自己大一兩歲。小時候,孃的奶不好,妗子的奶卻是好得很。每次回孃家,都會讓如茵飽吃一頓妗子的奶水。舅舅到朝鮮以後,留下妗子在家孝奉服侍姑姥娘。後來,唯一的兒子也被舅舅接到朝鮮去了。婆媳二人長年相依為命,孤獨寂寞的妗子每見如茵,總當成自己閨女,摟著抱著,心愛的不得了。那時,妗子就和娘商量:一是算認了幹閨女;二是求如茵的娘再生一個閨女時,就把如茵過繼給她做女兒。
妗子是老家方圓百里首富之家的女兒。聽說嫁到舅舅家時,光陪嫁的東西就用了兩三輛馬車,八九個大箱籠裡裝得滿滿騰騰的。如茵記得,年輕時的妗子生得明眸皓齒,圓圓的臉兒粉嫩如三月的桃花。且性情喜俏,說話也好聽。平時總愛穿一身月白雲綢、鑲了韭菜襟的襖裙,系一條紅綾子的繡花腰帶。粽子大小的一雙腳,總愛穿一雙墨綠緞子、上繡著喜鵲鬧梅的粉底小鞋。想不到,轉眼竟成了眼下這已見老態的半老婦人了!妗子喜眉笑眼地走過來,一把摟住如茵,叫了一句:"好閨女!娘想著這一輩子也見不著你哩!"
話未落音,早已滿臉的珠淚迸濺了!如茵心裡也一酸。妗子見跟著一群青年男子,忙擦了擦淚說:"昨兒你記哥哥從恁舅那兒回來,恁舅在天津還問起你,說路上老不太平,也不知走到哪一站了?怎麼過了五六天還沒有見影子!"一邊就拉過來身後的那位青年公子道:"茵兒,你還認不認得你記哥?"
如茵笑道:"咋不認得?小時候老馱著我爬牆頭、掏小雀兒蛋。那年過中秋節我和娘一齊去姥孃家,他跟我搶簍子裡那個最大個的紅石榴時,把我推到地上摔了一跤!末了,屁股上結結實實地捱了我舅一巴掌。那個最大的石榴,乖乖地還是歸了我!"
大表哥和眾人聽了,全都笑了起來。大表哥一張儒雅的臉兒也笑得飛起暈紅來!
這時,大表哥也笑盈盈地問道:"表妹一路可好?姑媽和姑父二老的身子骨還鐵實麼?"
如茵一面回答大表哥的話,一面打量著這位兒時領著自己捉螞蚱、掏小雀的大表哥。這些年裡,因隨舅舅又是出國、又是留洋地,竟修煉成了一副大家公子的儒雅氣派!
如茵這時向逸之三人介紹道:"這位就是咱大表哥。"
見說,三人忙抱拳拜見,問了表兄好。如茵又對大表哥介紹說:"大表哥,這位是我大哥如松,這位是我兩位哥哥的結拜弟兄梁逸之,這位是我二哥如樺。大哥、二哥這次都是進京應試貢生的,梁逸之哥哥是朝廷拔貢,今年也正趕上京城朝考。"
眾人說了一番話客氣話,大表哥便召呼如松、如樺和逸之三人到前面書房去敘談。一邊交待管家:好生關照從老家來的跟隨的人和車把式。
三人隨大表哥去後,妗子便帶著如茵先來到正堂拜見了姑姥娘——姑姥娘這些年身子有病,自打從老家進京以來,平時大多都在病床上歪著。因知如茵到了,這才下了床,坐在一張軟榻上等著呢。
如茵進了屋,見上首端端正正地坐著身穿棗兒紅團花緞袍、慈眉善目的姑姥娘時,心裡一熱,未及說話,先跪在當門的一個蒲團上,端端正正地給姑姥娘磕了三個頭。被丫頭攙起後,依命緊偎著姑姥娘,在一個鋪了紅氈墊子的小杌子坐下了。姑姥娘便拉著手兒,問如茵的爹孃好,問如茵的大爺、二大爺和大娘們好。如茵這時把自己帶來的一個花包袱抖來,把娘給姑姥孃親手做的兩件衣裳和鞋襪拿了出來。
姑姥娘撫著那些衣裳,一臉喜色地對左右誇獎道:"你們都瞧瞧,俺這個侄女的針線活怎樣!當年在俺項城老家,方圓幾十裡都沒有人能比的!"
眾人接過針線,一邊傳看,一邊嘖嘖地誇讚起來。姑姥娘笑呵呵地對妗子和眾人說:"我孃家只有這麼一個親侄女!打小沒了親孃,兩歲抱到我身邊,直養她到十三四才接回去。噯!那閨女,打小兒不僅針線活兒好,人也勤謹有眼色,比家裡的一大群閨女都懂得孝敬老人、謙讓嫂子。從出門子到這會兒,年年都記著給我做件布衫子、鞋子和襪子;冬裡夏裡,每季給她凱哥做一雙靴子!冬天的靴子,她會在靴子底上墊上葦毛纓子,靴臉子和靴腰子裡縫上寒羊絨,穿著又暖又輕!夏天的靴子呢,她在鞋底子上墊上壓瓷的絲瓜瓤子,穿著又抓腳,又不出腳汗!這些年,雖說她凱哥身邊做鞋的一大群了,她哥最好穿的還是她妹子做的靴子!"
眾人都跟著老太太誇讚了一番。又輪流傳看那兩雙靴子:見不僅針腳納得密實,活兒也做得精細,且繡著雲朵水浪之類,果然是一流的女工!
姑姥娘一邊又交待如茵的妗子:"記兒他娘!讓記兒跟他姑和他姑父寫一封信,說我說了,孩兒來一趟不容易,家裡不要急著催她回去!京城熱鬧,地方又大,讓孩兒多在我跟前住一陣子,也算是替她娘孝敬我了。再交待下去,多派人跟著,讓記帶著她妹子,各處都好好看看、好好逛逛。逛回來,過來和我說說老家和親戚門子裡的事兒。"
妗子忙答應了。
姑姥娘又交待說:"記他娘,先領她到你那屋,讓她幾個姨娘和兄弟妹子都見見!"
如茵見說,便辭了姑姥娘來到妗子的院落。
孃兒倆說了會兒話,妗子令丫頭們去後面叫大姨奶奶和幾位姨奶奶並少爺小姐們,都過來見見表小姐。
早幾年,舅舅曾出任大清國任駐朝公使。丫頭去後,妗子一面拉著如茵的手,一面低聲交待:"待會兒,你也別露出什麼驚奇才是。除了恁大姨媽是恁舅從窯子裡贖出來的,恁舅從朝鮮回來時,又帶回了一堆的朝鮮國的小老婆兒。一會兒過來,你叫她們一聲大姨媽、二姨媽、三和四姨媽就可以了。你是小姐,她們是小婆。所以,你見了她們,雖不用太冷淡,卻也不用太親熱,大面上過得去就中。"
如茵聽了,忙點點頭。其實,舅舅娶了好幾房姨太太的事,早在老家時,她就曾聽娘說過。未及細問時,早已聽見外面傳來一片的說笑之聲。雖說妗子是那樣交待的,如茵仍舊按晚輩和做客之禮,趕忙出門迎了出去。
一時,就見一大群花團錦簇的年輕女子,接踵而至地先後來到院子、湧進屋來。後面另還有三四個奶媽和丫頭們,領著四五個孩子,有抱著的、也有扯著的。那些孩子大的也不過十來歲,小的還在襁褓中的。眾人都親親熱熱圍了上來問長問短。
妗子端端正在地坐在那裡,倒也壓得住陣腳。這些姨娘們,都是由妗子的一位大丫頭介紹。每介紹一位,如茵就喊一聲姨媽。
如茵看得出來,這些妻妾們的等級和規矩是很嚴格的。而且,除了大姨媽,那三個朝鮮來的姨媽,因漢語說得不大流利。加上自己問的又是家鄉話,所以,她們是點頭笑的多、說話的少。因她們說的話如茵聽不大懂,她們說一句,大姨媽便笑著再給如茵學上一遍。如茵暗暗觀察,除了妗子,二、三、四姨媽的神情顧盼之間,對大姨媽也是很敬畏的。
其中三姨媽很是引如茵的注意。她長得很好看,像是如茵想像中傳說中的那個洛神:一頭長而濃密黑髮,梳著很別緻的髮式,長長地垂在腰間。身穿一件寬大的白色羽緞長袍,皮膚白淨如玉,舉止看上去卓爾不俗,眼神也時含憂鬱。後來在舅舅家住得日子久了,如茵才知道,原來三姨媽竟是朝鮮國閔王妃的表妹!當時。王妃為了攏絡大清駐朝公使的舅舅,竟把自己的表妹當做禮物送給了舅舅!
見過一群姨娘後,一群小表弟、小表妹們這才在各自孃的教導下,趕過來叫著"表姐"。如茵記起自己應該送他們些什麼做紀念的,於是便從箱子裡把自己帶來的各種繡活、絨花兒、手帕和香袋之類,分別送給了這些小弟和小妹們。
大家說了會兒閒話,妗子便對眾人說:"表小姐也不是什麼外客,你們也不必拘禮了。改天再到你們屋裡去拜見罷。"
妗子的話倒有威嚴,眾位姨媽聽了,都點頭笑道:"表小姐明兒有空兒,請到後面各院兒去坐坐。"如茵一一答應了,她們就一面微笑著,一面相繼退出門去。
見眾人去了,妗子又交待大丫頭:"吃罷飯,在浴室為小姐準備澡水。床鋪就鋪在我這院裡。這幾天,我得好好兒跟俺閨女說說話兒!"
妗子拉著如茵的手說:"你比你記哥小兩歲。小時候,恁舅所有的侄子外甥裡,我最喜歡的就你一個人。一大群的大小姑子和堂表姑子裡,也就數你娘和我最貼心、最說心裡話兒。早先,我和你娘商量過,要你做閨女的。你娘說等再生一個,立馬就把你給了我。可惜,讓我空等了好些年。我一輩子只有你記哥這麼一個兒子,還讓恁舅帶走多年,叫俺母子常年不得見面!這會兒,娶了媳婦,越發沒有在娘跟前的時候啦!噯!兒子不勝閨女跟娘近啊!閨女是孃的貼身小布衫!我跟前,若能有你這麼個閨女,常來陪陪我,孃兒倆說說話心裡兒,我也不孤單了!"
妗子一面說著,一面又眼淚汪汪起來。如茵趕忙掏出自己的絹子為妗子擦淚。一面握著她的手,一面說:"妗子,如今大表哥娶了媳婦兒,妗子和舅舅也夫妻團聚了,以後單等著抱孫子的好日子罷!"
妗子握著如茵的手道:"還是俺閨女會說話兒!噯!這次你來了,這麼遠的路,可別急著回去!在京城只管住下去!你也別看我面上沒什麼,其實這心裡,實在是空得很呢!你呢,在京城各處也好好兒地悠悠、看看,見識見識。"
如茵心裡有數,拉著妗子的手笑道:"妗子這麼疼我,我才不想回那窮山窩兒呢!我巴不得多在京城住些日子,巴不得一輩子也不回去。到老都跟在妗子身邊,也能享享福、見見大世面,也能跟著妗子學些大家的規矩和禮數,也算不枉活一生了!我倒怕妗子喜歡清靜、不肯多留我住哪!"
妗子笑了起來:"閨女!你既這般說,那趕明兒我可就讓恁記哥跟你爹孃寫信了:你乾脆就在這裡住下去!咱娘倆天天做伴說話兒多好!以後天也暖和了,讓恁大表哥帶著你,出去看看皇宮、看看熱鬧。回來,說說咱老家的人和事兒,多好!若依我,趕明兒,乾脆讓恁舅在京裡給你尋門兒好女婿妥啦!不強似窩在山溝裡做人?"
如茵一面和妗子說著閒話,一面已生出一計來……
大表哥這些年一直跟在父親身邊,不管是為人還是做事,處處歷練得賢達而洞明。此時在前庭院裡,他一面陪著如松三人喝茶、說話兒,一面悄悄交待管事的,備好中午酒飯,安排三人和跟隨的就在府中的西跨院住下,並交待派可靠的人侍候。
三人推說在前門已經訂了客房,不用麻煩了。大表哥卻說:"噯!已經到家了,家裡又不是沒有房子,住客棧做什麼?一邊就問明瞭客棧的名字,派了兩個家人,跟老家的家人一起,立即就去客棧退房並取了行李回來。
如松、如樺和逸之三人見大表哥如此執意,也不再謙讓。說了會閒話,一時各自都有河南家鄉的土特產奉了上來。大表哥一面道了客氣,令下人接過禮物,一面道:"咱們既是同鄉,又是親戚。三位兄弟這次進京考試,無論需要幫什麼忙,儘管講來。能辦的我親自去辦;不能辦的,京裡咱們也頗有幾位朋友和老鄉,我可以再轉求他們幫助。"
如松乘勢抱拳道:"表兄,兄弟們此番進京,倒還真的有事求表兄幫忙呢!"
"大哥請講。"
"表兄,這次我們兄弟三人進京的初衷,原是要應貢生選考和貢士朝考的。可是,在路上,臨時改定了主意。"
大表哥望著如松道:"哦?什麼主意?"
"表兄,兄弟們這一路之上,但見盜匪猖獗,哀鴻遍野。又時聞夷狄外洋,恃強相欺。眼見我大清帝國權喪國辱,四鄰窺伺。堂堂丈夫,熱血男兒,報國之心益烈益堅,因此決意投筆從戎!聽堂妹言說,舅舅剛被朝廷授命新軍督練,現正在天津小站招驀兵勇、操練新軍。我們聞聽後興奮難抑,決定不再去應試什麼貢生、貢士了。若能近水樓臺,到得舅舅麾下做一名新制軍士,全了報效國家的一片心志,豈非人生之大快?"
大表哥不住地點頭誇道:"嗯!好!好!大哥此言甚是鼓舞人心!果然言志不俗!不過,眾位哥哥已是有了功名的生員,榮華富貴亦屬唾手可得之事!貢選之事,若京中無人舉薦的話,我也可以為眾位兄弟周旋一番!助眾位得遂心志!"
逸之接道:"表兄,弟等千里迢迢而來,若說沒有功名之心,也系不實之辭。可是,目睹國破疆裂,熱血男兒、堂堂丈夫,豈能無動於衷?弟等立定要報效家國的雄心了!從軍行武,更是弟等一生可遇不可求之良機,萬望表兄竭力引薦,以遂弟等從戎報國之志!"
大表哥望了望逸之,點頭道:"若眾位哥哥果然有意從軍,彼此都是自家人,我也不妨直言罷——從軍為伍,非同小可!不僅常年累月地拋家棄小、顛沛流離;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將來更有兩軍對壘、流血打仗的日子。生死傷殘,註定是家常便飯的。再有,眾位哥哥若是去年來京的話,也不大難辦。如今恐怕也遲了一些。據我所知,這會兒新軍各樣操練功課,兵士們皆已練習一年有餘。諸位哥哥就算能夠到得營中,恐怕也要從普通兵士、從第一步做起,更要比別人吃大苦方能趕得上。且操練行軍,兵法兵技,從無冬寒夏暑之說。
"另外,新軍軍律也極其嚴厲,除了事事處處皆有令律約束之外,另還定有十八條斬罪。一般體虛志弱之人,雖有高薪厚祿,末了仍有撐不住的後悔之人。雖說諸位出身少林功夫之鄉,有武功的底子在那裡撐著,可到底還是讀書人啊!若是當了兵,以後訓練、演兵的大苦頭,只怕眾位哥哥不一定能受得了。那時,軍令如山,再想退身就非易事了!我看這樣吧,眾位哥哥一路辛苦,不如先歇息了,你們也再慎重合計一番,明天我帶著哥哥們先逛逛京城各處。過幾天再做定奪如何?"
三人相視一眼,逸之拱拳道:"表兄果然肝膽相照之人!弟等雖非表兄大江大海,卻也知擇明主而事,乃人生前程之大幸!貢選並朝考之事,弟等決意不再為之。大丈夫一言九鼎,還請表兄無論如何代為稟告大人,使弟等得處囊中脫穎而出!亦可讓弟等在軍中待察三四個月時日,若弟等確非可造之材,任憑大人開銷!"
大表兄望了望逸之,察其情貌,度其心志,果然更在二劉之上!他清楚,其實,父親眼下正有心廣納文韜武略之才,充實新軍中堅。這樣幾位文經武緯之士,又系鄉里親戚之誼,真若立志到父親的軍營做事,還是很有用武之地的。於是便點頭沉吟道:"既然三位決意如此,那好吧。明天一早我就動身到小站營中一趟,先稟報大爺*知道此事,回來再告知三位結果如何?"
三人同時站立起來,恭恭敬敬地揖了一恭:"多謝兄臺提挈!"
小站。
新建陸軍閱兵場。
新軍督辦袁大人,此時身板挺得像棵樹,直直地站立在閱兵臺正中央。
每天,站在這高高的閱兵臺上,望著四處校場上的士兵上操、匍匐、射擊、演習……實在是他最大的享受了!
他的神情肅穆而威嚴,黑呢戎裝一絲不苟。
遠遠近近的校場上,不時傳來一陣陣震天價響的號令和動地如鼓的腳步。
遠處,隱隱有雷聲滾過。
他舉起望遠鏡,極目之處,只見一片塵煙直上雲霄。
那震得腳下閱兵臺不停抖動的,並非是天上的雷聲,而是從遠處的馬場和炮臺傳來的群馬的奔騰、火炮的爆響。
他放下望遠鏡,微微眯著眼。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是舊日淮軍留下的大片屯田。這個季節,麥子正在拔節,秸稈兒的青氣隨風飄來,清新而熟悉。油菜花兒開得金黃燦爛,被天上的日頭耀著,亮得令人不敢睜眼直看。大片的早稻搖搖曳曳著。校場四圍,新發的楊樹葉子油油亮亮、密密叢叢地,在枝頭隨風搖響。
這成片成行的樹叢,把這支七千多人馬的九個營隊、四所軍武學堂和營區、校場逐一分隔開來。營隊的各色旌旗,在練兵督辦公署前後左右的野風中,在各營隊和校場上獵獵地飄揚著。
春日的陽光,明麗地灑在各個練兵場上,照在那些著了黑色洋式軍服、隊列整肅、扛著洋槍、朝氣勃勃的年輕士兵們身上。也照在從德國請來的那些藍眼睛、大鼻子的洋教官身上。
七千人馬,靜時,聽不到一絲的喘息和咳嗽;動時,能夠天地撼搖,雲水激盪……
挺立在閱兵臺上的袁大人,憶起了十幾年前的事情:當年,他也曾像許多讀書人一樣,原想憑藉著科舉正途,正經取仕,實現人生抱負的。然而,幾科鄉試,連連失利。或是無故遭殃,或是考官無眼……當年,那次秋闈的鄉試再次失利時,他這個陳州府項城縣名冠第一的秀才,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男兒憤怒,一把火燒掉了自己舊日的全部詩詞文章。
火焰的力量,託舉著羽毛似的紙灰,在半空弋弋輕揚。伴著他的幾掬熱淚、一觚濁酒,燒掉了滿腔憤怨,倒也拋卻了身心的重負……
灰燼揚起了半頁殘稿,飄落在他面前。他展開那半頁殘紙,上面是自己十四歲時寫的一首詩:
眼前龍虎鬥不了,殺氣直上幹雲霄。
我欲向天張巨口,一口吞盡胡天驕。
他撫著殘片,對空長嘆:大丈夫當效命疆場,安內攘外!安能久困於筆硯之間,自誤光陰?
從那天起,他決心棄文從武,毅然投身於軍營,開始了馳騁沙場的生涯。最早是在盟叔吳長慶的營中效力,後隨大軍出征入朝。十幾年來,練兵打仗,平定變亂,效命疆場,屢建奇功。自己的將兵天賦終得脫穎而出……
朝廷先是任命他為駐朝總理交涉大臣,賞加從三品文職銜……
然而,朝鮮事變、甲午敗辱,給了國人兜頭一盆冷水!這盆冷水,也使得在軍中效命的他頓生驚悟——自清軍入關,八旗漸生萎蘼,綠營亦已頹廢。湘淮二軍暮氣橫生,在與洋夷、倭寇的作戰中,皆是不堪一擊!
在洋夷窺伺、強鄰四逼之時下,泱泱大清,幾無可用之兵!甲午一戰,除個別將領奮力拚殺卻最終也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之外,大多的中國軍隊竟呈不堪一擊、兵敗山倒之勢。
據說,甲午戰中,有一位貪生怕死的將領,面對倭軍逼臨之際,竟然帶兵狂奔出逃五百里不止……
恥辱!莫大的恥辱啊!小小倭寇,敢欺我堂堂中國無武人!
甲午敗辱之後,他在京師租了一處小房,在門楣上掛上書有"嵩雲草堂"的小匾。召集了一幫子同仁志士,日夜發憤,研讀中外兵書,分析甲辱之敗因果,翻譯了十二卷兵書……
泱泱中國,堂堂男兒,將門之後,大清朝的一員武將,豈能容忍小小倭夷如此猖獗?他咬牙發誓:一定要操練一支充滿朝氣的中國新軍!要效法祖師曾國藩和恩師李鴻章,實現自己報國揚名、殺賊禦敵、光宗耀祖的雄圖大志……
他終於被朝廷委任為小站新軍練兵督辦,全權負責操練新軍。
而這支眼下僅有幾千人馬的新軍,便是他發誓要雪洗甲午敗辱,實現自己治國平天下的雄圖大志,從將兵走向將將的第一步!
四周,樹叢的枝葉開始躁動不安了——
大風揚起,攜著帶有鹹腥味道的海風,也捲來了炮臺和射擊場那帶有硫磺味兒的氣息。一個武將,一個天生的軍人,滿天之下所有的花草香氣,也抵不過這炮藥的芳香誘人……
他站在高高的閱兵臺上,從日出到日落,從黃昏到暗夜……
大風揚起的塵煙,滾滾揚揚一如邊陲的烽火狼煙,朝他撲面襲來……
*大爺——豫東一帶有些地方,兒女們有稱父親為"大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