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萍和石燕都懼怕的那一天終於到來了。
有天上午剛上完一節課,系秘書就找到教室來了,把姚小萍叫到外面去說了幾句話,只是眨個眼的功夫,姚小萍返回教室來的時候,臉色就變得很難看,不知道為什麼,石燕的心裡冒出一個形容來:“象是剛去了一趟地獄一樣”,雖然她也沒看見過剛去了一趟地獄的人是什麼臉色,但她就覺得這話貼切。
剛好那時開始上下一節課了,石燕沒機會問姚小萍是怎麼回事,不過問不問她都能猜到,肯定是系裡通知姚小萍不能留校了。她的心情很亂,總感覺自己對不起姚小萍,因為她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相信這事是卓越在裡面搗了鬼,而卓越搗鬼都是為了她。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她也堅決不留校了,那樣的話,就能證明她沒有想到要發姚小萍的“國難財”。
她這樣想的時候,心裡就有一種悲壯的感覺,而且她體會到所謂“悲壯”,其實是旁觀者“悲”,當事人“壯”,因為她心裡一點悲的感覺都沒有,全都是壯,有種得到解脫的放鬆感。
她不由得想到那些為國捐軀的烈士,那些為掩護同志而犧牲自己的地下黨員們,可能就跟她現在的心情差不多,捐軀也好,壯烈也好,也許並不是為了事業,也不是為了他人,而是為了自己,因為如果你不捐軀、不壯烈,今後的日子也不好過,別說黨和人民會拿你當叛徒或者怕死鬼,就算他們不,你自己心裡也會內疚一輩子,還不如壯烈了算了。
她打定了這個主意,心情就比較平靜了,只盼望快點下課,好把自己的這個決定告訴姚小萍,免得課長夢多,萬一姚小萍在課堂上就急成心肌梗塞了,那她這個決定就沒什麼意義了,那就等於正準備為救同志自我犧牲的時候,發現同志已經被敵人殺了,那就麻煩了,因為組織上可能不知道或者不相信你是願意捨己救人的,同志死了是個事實,而你還活著也是個事實,反正你有口難辯,比犧牲了還麻煩。
好不容易盼到了下課,石燕連忙跑到姚小萍身邊去,做好了當姚小萍的出氣筒,兼為師院當替罪羊的準備。但姚小萍很平靜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上課期間就已經把心拿出來當柴燒了,現在只剩下死灰。
姚小萍沒有先開口的意思,石燕只好來打破這個窘況。她問:“剛才王秘書她--”
“她說系主任要找我談話--”
石燕想,難怪姚小萍還站在那裡沒倒下去,原來是談話還沒進行。她小心翼翼地問:“你覺得--系裡會找你談什麼?”
姚小萍撇撇嘴,反問道:“你說他們還能談什麼?肯定是談不能留我的事啦--”
這個也正是石燕的猜測,於是她急急地表態說:“姚,你放心,如果你不能留系裡,我也絕對不會留系裡--”
姚小萍像看個神經病一樣地看著她:“為什麼?”
“因為我--我--不想發你的‘國難財’--”
姚小萍“撲哧”一笑:“石,你的這個說法太好笑了,連我現在這麼壞的心情都忍不住要笑。你怕什麼發‘國難財’?如果你不留,名額就給了李樹他們了,你以為你不留,系裡就把我留下了?”
石燕愣住了,這個倒是屬實,怎麼她剛才就沒想到這一點呢?好像如果姚小萍不留系,她就天經地義會留系一樣,完全忘了還有李樹那小子在覬覦這個位置呢(她不知道這兩字讀什麼音,但她知道這個詞的意思,而且覺得這個詞是唯一的,沒別的詞可以代替)。她問姚小萍:“那--你不難過?”
“我怎麼不難過呢?但我是為我不能留系難過,又不是為你留系難過,你怕個什麼?算了,我沒心情上課了,回寢室去吧,談話還要到下午呢。這麼早通知我,是怕我沒時間去尋死啊?他們把我搞煩了,我一繩子掛到他們樑上去--”
石燕也沒心情上課了,或者說她覺得現在她應該沒心情上課,不然的話,對姚小萍就會是個傷害,於是附和說:“我也沒心情上課了,我們走吧。”
兩個人翹了課,往寢室走。走了一半,姚小萍說:“敢不敢跟我一起去找卓越?”
石燕一愣:“找他幹什麼?”
“找他幫忙,順便察言觀色,看是不是他在中間搗的鬼。”姚小萍鼓動說,“我把這個查清,對你也有好處啊,不然的話,你糊里糊塗地跟了他,以後有你受的--”
“那我們--現在到哪裡去找他?”
“到他寢室去找,先打個電話,如果不在的話,你就回寢室休息,我到嚴謹那裡去一下--”
石燕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拒絕,就投了贊成票。兩個人先跑回寢室樓打電話,一下就找到了卓越,而且說她們可以現在就過去,還說如果不是她們有兩個人的話,他就開車過來接她們了。
兩個女生稍事打扮,就到卓越的住處去找他。石燕一進門,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呢,因為卓越的客廳裡到處都是雜誌報紙什麼的,完全是她那“一管毛筆”式的經典場景。
姚小萍假仁假義地抱歉說:“唉呀,真對不起,不知道你正忙著--”
卓越把沙發上的報紙雜誌什麼的移到一邊,讓她們倆在沙發上坐下,也抱個歉:“對不起啊,太亂了,這幾天趕稿子,家裡亂七八糟的--”
姚小萍按下正題不表,很客氣地寒喧說:“卓老師在寫什麼大作?”
“哪裡是什麼大作,就是《全國高等教育》要的一篇稿子,還有一個國家級會議要的一篇稿子,剛好有本書也催得很緊,幾件事都搞到一起了,就有點--分身無術--。你們今天找我有什麼事?”
姚小萍指指石燕說:“她想問問你幫她辦的那個留校的事怎麼樣了--”
石燕吃了一驚,這個姚小萍怎麼能這樣?明明她自己說要來找卓越的,怎麼一下就這麼大言不慚地把這事推到她頭上了呢?當她是啞巴不會申辯?她正想申辯,就聽卓越說:“真對不起,這段時間太忙,我--還沒去找那幾個人呢。不過你別急,我把這弄完了就去找--”
石燕連忙抓住機會說:“你別麻煩了,我已經不準備留校了,我那天就告訴你了的,可能你沒聽見--”
姚小萍說:“你別聽她的,她是看見我留不成校了,怕我難過,所以也不肯留校了,這不是太小孩子氣了嗎?就算她不留,系裡也不會留我,改變不了什麼的--”
石燕解釋說:“話是那麼說,但是如果你沒留校,我留了校,我心裡總是有點內疚的--”
卓越插嘴問:“內疚什麼?”
石燕被問得張口結舌,姚小萍大方地說:“是這樣的,我以為我留校的事,是你在裡面--拆橋,我就把這個猜測對她說了。我本來是瞎猜猜的,哪知道她當真了,也不肯留校了,因為她也有點相信是你在裡面拆橋了,而你拆我的橋肯定是為了她,對不對?所以她很內疚,堅決不肯留校了。你說這是不是有點迂腐?我勸她,她不信,所以我只好跑來找你,想把這事弄清楚,如果是你在中間拆橋,那--我跟她兩個人就都不留校了;如果不是你在裡面拆橋,你就好好勸勸她--”
石燕看見卓越的眼睛又炯炯有神起來,搞得她有點害怕,因為姚小萍這麼不管不顧地把什麼都說出來了,還把她也牽連了進去,她不知道這事會搞成什麼樣,搞不好卓越會喝令她們兩個“滾出去”,那就丟盡了人了。
卓越的眼睛一直炯炯有神地盯著姚小萍,好像要看穿她的五臟六肺一樣。姚小萍大概是仗著自己胸前厚實,也不怕卓越的炯炯有神,象個無賴一樣反盯著他,彷彿在說:“我就撒謊了,怎麼樣?我不怕你看穿,你看穿了也沒用。”
石燕不敢看他們兩個搞人盯人戰術了,所以不知道他們互盯的結果究竟是誰勝誰負,只聽卓越說:“我為什麼要在裡面拆你的橋?”
“因為石想留在系裡嘛--”
“她想留系跟你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呢?系裡只有這麼一個名額,留我不留她,留她不留我--”
卓越很大度地一笑:“那是你的想法。既然我答應幫她,就肯定有把握幫成,跟你留在哪裡沒關係--如果你覺得我要靠把你擠走才能幫她的話,那你就把我看低了--”
石燕覺得卓越這幾句話好有份量,好有說服力,她好佩服他,順便覺得他這有點象側面示愛一樣,“既然我答應幫她”,在她聽來就像是“既然我愛她”一樣,心情莫名地興奮起來。
姚小萍突然問:“那你認識不認識趙士光?”
“趙士光?哪個趙士光?”
“數學系的那個趙士光--”
“數學系的?”他認真想了一會,說,“不認識,怎麼啦?”
“是他向我丈夫告的密,說我在這裡有--相好的--”
石燕真的服了姚小萍,居然能跟一個男人談這些,還用這麼粗俗的“相好的”,就用個“情人”也比這個強嘛,難怪卓越說姚小萍庸俗,是有點庸俗。她低著個頭,紅著個臉,彷彿是她背叛了丈夫一樣,一心只希望他們不要再說這些了。但她聽卓越很平靜地說:“我看不出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
姚小萍一針見血地說:“因為我懷疑是你告訴他,要他去向我丈夫告密的--”
卓越冷冷地說:“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
不知道姚小萍是被卓越的冷漠氣昏了,還是被他的話裡的諷刺氣瘋了,總之是不管不顧地說:“我告訴你,做人要講點良心,你跟石燕的事,還是我在中間促成的,你不要過河拆橋,恩將仇報--”
石燕的腦子裡嗡地一響,差點暈倒。姚小萍怎麼可以這樣說?如果卓越聽了這話,以為是她對姚小萍說過什麼,那她怎麼下臺?不是要被他笑話死了嗎?
卓越好像愁怕她不暈倒似的,反問道:“我跟石燕有什麼事?”
這話沒把姚小萍問啞,但把石燕的頭都問炸了,他這不等於否定了他對她有意思了嗎?她感覺就像她向他求愛被他拒了一樣,血一下湧到頭上去了,臉兒漲得紅紅的,眼淚也快出來了。她想站出來聲明一下,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聲明,因為那兩個人正虎視眈眈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空氣中火藥味很濃,她生怕她一開口,這屋子就會爆炸。
姚小萍威脅說:“你跟石燕有什麼事,你自己心裡清楚,你別以為你那點心思誰看不出來,你跟我耍花招,還嫌嫩了點。這事我遲早會弄清楚的,除非你去把趙士光殺了。但是殺了也沒用,一殺就正好證明你心裡有鬼了。”
石燕看得出來卓越很生氣,好像手都有點抖一樣,但從臉上就什麼也看不出來。她怕得要命,不是怕卓越把那個什麼趙士光殺了,而是怕卓越跳起來打姚小萍一頓。真打起來,肯定該姚小萍吃虧。
她想拉姚小萍走,但姚小萍已經站起了身,說:“石,我們走,肯定是他在裡面搗鬼。”然後對卓越說,“你的小算盤別打太精了,算計別人也別太狠了,不然--沒好結果的。你就記住一條:我留不了校,石燕也不會留校--。石,你說是不是?”
現在叫石燕來回答這麼嚴重的問題,完全是要她的命,她本來是打定主意如果姚小萍不能留校,她也堅決不留校的,但現在當著卓越的面被姚小萍這麼一問,事情的性質就變了,就不再是個留校不留校的問題了,而變成了一個站在誰一邊的問題。她看見姚卓二人都滿懷期望地看著她,她急得說不出話來。
姚小萍提示說:“你剛才到這兒來之前不是說了的嗎?你說如果我不能留校,你也堅決不留校的--”
石燕看見卓越也望著她,好像在等她出來證實姚小萍說得對不對一樣。她不敢看他,用蚊子般的細小聲音有氣無力地說:“我是那樣說了的--”然後她稍稍抬起頭來,瞄了他一眼,趕快把視線投向別處,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說我不想留校了--”
她說了這句話,就像解下了被人拴在腰間的定時炸彈一樣,心也安了,膽子也大了,完全品出了破罐子破摔的豪情與自由,兩隻眼睛也不躲避誰了,就在另外兩人臉上梭過來梭過去,饒有興味地看他們兩個的表情。她看見姚小萍臉上露出了勝利的笑容,而卓越的表情則很難說,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可以說就是沒表情。
兩個人鬥了一會眼神,卓越淡淡地說:“既然你們早就商量好了,還跑來找我幹什麼呢?白白耽誤我寫稿子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