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不知道那位好龍的葉公如果提前知道真龍要來造訪他,會是個什麼反應,估計葉公沒這麼好的運氣,因為龍們不講這些禮節,或者龍們沒這麼好的通訊工具,總之在石燕的印象裡,葉公是被真龍“不期而訪”的,雖然突然了一點,對葉公的心臟肯定沒好處,但也省掉了葉公事前的焦慮,不用花那麼多時間去考慮答應不答應讓真龍來造訪自己。
她覺得她現在的境況比葉公還糟,因為她事前就得到了通知,說她的“真龍”要來造訪她,於是這責任就落到她頭上來了。她不得不作出決定,到底讓不讓黃海到師院來看她,如果讓的話,會是個什麼後果;如果不讓的話,又會是個什麼後果。
作為同學,特別是作為一直保持通信的同學,又特別是作為激發了黃海這次社會調查熱情的同學,照說她沒理由不讓黃海到師院來看她。但她怕黃海在C省師院這麼一露面,就會打碎她在同學們心目中的那個光環,大家肯定要議論紛紛,說“難怪一個名校生會這麼勤勤懇懇地追你呢,原來是因為長得這麼醜”。她那幾個比較要好的朋友肯定會一天到晚在她耳邊嘀咕,叫她跟黃海斷絕來往。
那她怎麼辦?向大家聲明黃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好像已經太晚了。如果不是她的男朋友,她以前怎麼不聲明呢?現在來聲明,肯定沒人相信了,所以這次是跳進“黃海”都洗不清的了。
她想叫黃海別來師院看她,但她又說不出口。用什麼理由?說她很忙?要出差?身體不舒服?好像什麼理由都沒用,黃海是來搞社會調查的,在D市又不是隻呆一天兩天,她哪能那麼忙,連週末都抽不出空?出差也不能出那麼久的差,說身體不舒服更糟糕,他更要過來慰問她了。
她猶豫了好幾天,沒能想出一個答案,搞得連信也沒回,結果黃海的下一封信就到了,隻字沒提到師院來看她的事,還是跟往常一樣,講些七七八八,把她搞糊塗了,以為他上封信里根本沒提什麼來看她的事,是她自己看走眼了。
她把他上封信找出來看了幾遍,的確是有要到師院來看她的說法,但怎麼這封信一點沒問起呢?她的直覺告訴她,這是因為黃海已經從她的遲遲不回信上猜出她的心思來了,所以自動地不談這事了。她很內疚,覺得這肯定傷害了他的自尊心。試想,如果她因事到F市去,對他說要順便去A大看看他,而他遲遲不回答說行還是不行,那她會怎麼想?肯定是傷心死了,肯定會覺得他是怕她這種破校生丟了他的人。
可以這麼說,如果黃海這個名校生長得一表人才,那她拒絕他的來訪就問心無愧了。問題是如果黃海長得一表人才,那她又為什麼要拒絕他的來訪呢?說來說去,她還是在嫌他太醜了。
她堅苦卓絕地思考了好幾天,最後大義凜然地決定讓他來師院看她,不然的話,不光傷了他的自尊,還顯得她自己有點怪怪的。如果她只把他當一般同學,那她怎麼會擔心他的長相難看?難道做同學還有長相的要求?這不分明是說她把他當男朋友了嗎?那他不是要在心裡笑她自作多情了嗎?
於是她橫下一條心,邀請黃海來師院玩。
黃海收到她的邀請後,既沒顯得欣喜若狂,也沒追問她為什麼遲了這麼些天才回信,只問她需要不需要從家裡帶什麼東西來,因為他會先回家一趟。如果她有東西要帶來的話,他就到她家去拿,順路的事,挺方便的。
她本來想叫他從她家裡帶些菜來,但她怕她父母知道黃海要來師院看她,就以為她在跟黃海談戀愛,把他們急死了,所以就說沒什麼東西要帶的,不麻煩他了。
那些天,她就像個等待處決的死刑犯,每天都在心情矛盾地計算著日子,既想這一天快點到來,又怕這一天會馬上到來。到了黃海抵達D市的那天前夜,她焦慮過度,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發現自己眼圈發黑,萎靡不振,便逃了課,躲在寢室裡補覺。
一連逃了兩天課,黃海都沒出現,她有點生氣了,幹什麼呀?知道不知道驚人犯規?說了來又不來,把人家當猴把戲耍?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太把黃海當回事了,或者說太把自己當回事了。黃海其實不過是出於禮貌隨口說說,並不一定是真的要來造訪,更不一定是一到D市就要來造訪,反倒是她,潛意識裡覺得黃海是在追她,肯定急切地想見她,所以她才在那裡拿腔拿調,擔心他丟了她的面子。現在看來都是她自己在自作多情,人家黃海根本沒把她當回事。
現在她有點後悔,早知道是這樣,就不必擔心什麼傷害他的自尊心,直接就把他拒絕了好了,也不會有這些麻煩。
她這樣氣呼呼地過了兩天,收到了一封寄自本地的信,沒回郵地址,只有一個簡單的“本市”,筆跡也有點生疏。她打開一看,裡面的筆跡還是很熟悉的,一看就知道是黃海寄來的,說他到了D市,住在D市鋼廠第二招待所裡,想請她吃頓飯。如果她同意的話,請她明天下午五點到第二招待所去,他會在四路車站那裡等她。
她一下子如釋重負,早知道他是以這種“悄悄地進莊,打槍的不要”的方式來看她,她這幾天就不用煩惱了。這不是兩全其美嗎?既能跟老同學見面,又不會讓大家知道。怎麼她先前沒想到呢?
不過她心裡還是有點忐忑不安的,不知道他這樣安排是不是猜出她不想讓她的同學看見她跟他在一起。不管他猜出了沒有,她的心裡都有點感動,也有點慚愧,因為他顯然很顧全她的面子,不讓她的同學看見她跟一個很醜的男生在一起。她想,如果他因為她是個破校生就覺得跟她在一起丟臉,她肯定氣死了,永遠都不會理他了。
她決定去赴約,反正鋼廠招待所也沒誰認識她。不過她決定坐十五路車去,在離四路車站兩百米遠的地方就下車,然後走到四路車站去,先離老遠地觀察一下黃海,看看自己的反應,也看看周圍群眾對黃海的反應。如果她能忍受他的醜,能忍受群眾對他的詫異和惡評,那她就走過去跟他打招呼,陪他吃飯;如果她沒法忍受這一切,那就乾脆不露面,事後再扯個什麼理由搪塞過去。
到了約會的那一天,她略微打扮了一下,就悄悄溜出學校去,走了好長一段,才坐上了十五路車。她按照自己的計劃在離四路車站不遠的那個站下了車,慢慢往四路車站走。大約還隔著幾十米,她就看見了黃海,因為他老老實實地站在四路車站那個髒糊糊的站牌旁,而其他等車的人都按D市的慣例,早就擠到街上去了,形成了一個半圓,好像在夾道歡迎公車的到來。黃海一個人顯得“鶴離雞群”,獨自陪著被大家遺棄的站牌。
石燕離得遠遠地就停下了腳步,站在一棵樹旁觀察黃海,第一次發現他很適合遠觀,特別是從他的右邊遠觀,因為他的身材很挺拔,右邊的臉也不錯,如果不從正面看他那凹陷的左臉,他其實可以稱得上“憨傻”了。她就站在那裡打量他,感嘆地想,如果他出生的時候沒有遭產鉗夾那一傢伙,那他左邊的臉也會像右邊一樣“憨傻”,那該多好啊!
不過,她很快就嘲笑自己說:別想得太美了,如果他沒遭產鉗夾一傢伙的話,那他就是才貌雙全的名校生,恐怕也不會千里迢迢地跑這裡來等她了,他那名校的女生就夠他挑花眼了。
她正想上去打招呼,就看見一輛四路車開過來了,等車的人一擁而上,也不管下車的人如何扯著嗓子大喊大叫,都一個勁地往上擠,擠得下車的下不了,上車的上不了,只聽一片罵娘聲。
她看見黃海也擠到車邊去了,大概是想看看她在不在車上,她有點感動,想喊他一聲,但車門那裡鬧哄哄的,想必喊了也聽不見。還沒等到上車下車的各就各位,四路車就開動了,車門那裡仍然擠著一群人,也不知道是上車的還是下車的。司機對這一切想必是司空見慣的了,也不管車門關了沒有,自顧往前開,把門邊貼著的人一路甩下去,但開出老遠了,門上還堅韌不拔地貼著好幾個人,像玩雜技一樣。
她看見黃海跟著四路車跑了一段,看看追不上了,才停下腳步,呆呆地站在那裡。她走了上去,問:“沒擠上車?”
他轉過身,跟她四目相對了一秒鐘,如釋重負地說:“你……下了車?我怎麼沒看見?我怕你……沒擠出來……被車……帶跑了……”
她開玩笑說:“老早就擠下來了,在D市呆了這麼久,不會擠車還行?”
他很佩服地看著她:“你……真不簡單……我在D市……根本上不了車……”
她只跟他四目相對了一秒鐘,但就那一秒鐘,就把剛才她遠觀得來的美好印象破壞了。他左邊的臉那麼不講客氣地凹了下去,把他整個臉的對稱全都破壞了。她不禁又在心裡感嘆了一下:如果沒有那一產鉗……
他好像察覺了什麼,把左臉別了過去,提議說:“前面有個小餐館,比較……清靜,我們去那裡吃飯吧。”
她沒反對,跟著他往小餐館走,他邊走邊講他社會調查的事,她有點心不在焉地聽著。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跟一個男生單獨出去吃飯,有點不習慣,但也不是太尷尬,只有點怪怪的,好像他不是男生一樣,當然也不是女生,而是一種什麼介於男生和女生之間的動物。她跟他在一起,不像跟女生在一起那麼自然,但也不像跟男生在一起時那麼不自然。
他們在餐館坐下之後,點了菜,然後開始等出菜,這期間黃海一直在講社會調查的事,石燕雖然也很禮貌地哼哼哈哈,但她其實沒聽進去多少,只記得好像他說鋼廠領導對他戒心十足,專門帶他去一些“面子工程”,現在他才明白當年的皇帝老倌們為什麼要“微服私訪”了。
不知道是他有意安排,還是她有意選擇,亦或是巧合,她正好坐在他的右邊,而不是對面,這樣她就看不見他左邊的臉,只看見他右邊的臉。他也好像知道自己是個“半邊美人”,即使是跟她說話,他也沒把整張臉都轉過來朝著她,所以她只看見他那“憨傻”的半張臉,還有他挺直的鼻子,像三八線,或者柏林牆,把他的一張臉隔成了兩個世界。
他一句都沒問她學習上的事,可能知道她不喜歡自己的學校。他也沒問她生活上的事,可能不方便問,所以他基本是在講這次社會調查的事。她本來不是很關心他的社會調查,但他講得很認真,很動情,她也受了感染,關心起他的社會調查來:“你……怎麼想起跑這裡來搞……社會調查?”
“是受了你的……啟發,”他解釋說,“我這幾個暑假一直在東跑西跑搞社會調查,為幾家報社寫稿,有的稿件發表了,有的被槍斃了,說是‘過多暴露了陰暗面’……”
她打抱不平:“有陰暗面,為什麼不讓暴露?”
“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我仍然在爭取,一家報社槍斃了,另一家報社也許會發表……”
“你……又不是學新聞的,為什麼花這麼多時間……搞這些?”
“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去了一個叫‘望家崗’的鄉村,看到那裡的人生活很……艱苦,孩子沒學上,就想替他們做點什麼,結果我寫的一個小東西被報社發表了,引起了上面的重視,派了人下去調查,還從鄰村抽了一個老師到那個村去教學……”
她由衷地嘉許道:“你真了不起……”
他苦笑了一下:“沒能解決根本問題,聽說那個被派去的老師吃不了那個苦,寧可不要這份工作了,也不願意待在那裡,所以很快就跑掉了,大概還在心裡罵我惹事生非,害得他丟了工作……”
她開玩笑說:“可能他罵你馬列主義打電筒,光照別人,不照自己,既然你這麼同情那些沒學上的孩子,怎麼你自己不去……”
他臉上的表情很嚴肅:“我是想到要去那裡教書的,但是……我覺得那樣只能解決一個‘望家崗’的問題,但我們國家像‘望家崗’這樣的鄉村太多了,光我一個人扎到那裡去教書,是不能解決大問題的……”
她好奇地問:“那你想怎麼樣?”
“我想改行做記者,到那些地方去調查,為那些地方的人吶喊,讓整個社會聽到他們的聲音,知道他們的境況……”
她感覺他有點太理想主義了,但她不想這樣說他,只擔心地說:“你……又不是學新聞的,跑去當記者……行嗎?”
“只要想當,一定行的,已經有兩家報社願意用我了,還有的報社雖然不能給我一個正式的職位,但他們對我寫的東西很感興趣,願意發表……”
“你……不能業餘為他們寫稿嗎?我覺得你……把自己的專業放棄了……還是很可惜的……”
“寫這樣的報導,光靠業餘時間是沒辦法寫好的,我得花很多時間下去調查,取得第一手資料……”
“那你……學位還拿不拿?”
“拿不拿都無所謂……”
她著急地說:“我勸你還是把學位拿到手,好不容易考進了這麼好的學校,又辛辛苦苦學了這麼些年,怎麼能說不拿學位就不拿學位了呢?”
“你記得不記得魯迅的故事?他曾經是學醫的,但他最後決定改行搞文字,用筆來喚醒麻木沉睡的國人……”
她找不出什麼理由來反駁他,只在心裡說: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國家真不應該讓你這樣的人去讀名校,浪費了一個名校的名額,早知如此,還不如讓給我去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