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遺憾了,我本來打算不傷和氣的。”卜芸娘臉上的狠色加濃。
一個跟千人共枕萬客同牀的姑娘,竟然會是這種角色,的確令人連做夢都不會估到,醉蝦在江湖打滾了一輩子,他可是聽都沒聽説過,簡直就不像是事實。
“那現在的打算呢?”
“也沒什麼,只不過有些失禮就是!”説着,擊了三下手掌,臉上笑容重現,不是迷人的媚笑,而是陰笑,笑容一變,彷彿人也整個變了。
對方這一着棋,早在醉蝦意料之中,他坐着沒動。
廂房門開啓,一個雄偉的藍衣人出現,手裏拎着小泥鰍。
説是拎着,因為小泥鰍身軀瘦小,而藍衣人高大,被夾胳膊揪提雙腳自然離地,所以成了拎着。
幾個大步,藍衣人到了堂屋門口,臂放直,小泥鰍腳踏實地,但胳膊仍被牢牢揪住,像一隻鷹爪下的小雞。
這藍衣人只四個字便可以形容,陰鷙兇殘。看上去他的年紀約莫三十出頭,腰間佩着劍,劍柄上鑲着寶石,頂端的一粒
特大,珠光閃閃,看起來十分搶眼。
醉蝦深深望了小泥鰍一眼,居然連眉頭都不曾皺。
“江老,這是您的衣缽傳人?”卜芸娘開口。
“嗯!做豆腐的訣竅他全學會了。”打哈哈的口吻。
“江老好像很不在乎?”
“在乎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怕絕藝失傳?”這幾個字充滿了威脅的意味。
“那有什麼辦法,天下間有許多事是勉強不來也逃避不了的。”
“這小可憐的胳膊這麼細,看來經不起一捏?”説着朝藍衣
人使了個眼色,臉上仍帶着笑,像是閒常聊天的樣子。
藍衣人一翻腕,“卡!”骨頭折斷的聲音,“啊!”小泥鰍的慘叫。
“這不嫌太過分麼?”醉蝦咬了咬牙。
“江老,他那小腦袋看來也經不起一抓?”卜芸孃的笑意更濃了,笑裏帶着刀,非常鋒利的刀,比真正的刀可怕多了。
“你難道想要他的小命?”
“他的死活在於江老一句話。”
藍衣人叉開五指,像一頂五瓣涼帽罩上小泥鰍的頭。
小泥鰍瞪眼眥牙,但沒有恐懼的神情,這是反常的現象,但沒人注意到,以為這小不點已經是掌心裏的雞蛋。
“如果我老頭子老眼不花,這位老弟應該是……”醉蝦的目光掃向堂屋門外的藍衣人,道:“十年前便以一支劍稱雄關洛的‘石心劍’白世凡。”
“不錯!”卜芸娘代答。
石心劍,不是劍名也不是招術,而是代表此人的心彷彿是石頭做的,冷酷無情,見血不皺眉,下手極辣,是黑道中有名的亡命殺手,提起“石心劍”三個字,再兇暴的人也會膽寒,因為在他的心裏沒有“是非”二字,更沒有什麼江湖規矩,他只是為了喜歡殺人而殺人,想不到他會做了風塵名花卜芸孃的跟班。
只要白世凡的五指一緊,小泥鰍勢非腦碎額裂不可。
“白老弟,老夫很為你惋惜!”
“廢話!”白世凡的聲音冷硬得像石頭。
“你在江湖上應該有一番作為的。”醉蝦不理對方的反應,自顧自地説下去,道:“真的是可惜,太可惜了!”
卜芸娘陰陰地道:“江老,別想打歪主意!”
醉蝦連眼角都不曾轉,就像根本沒聽到這句話,慢吞吞地道:“公雞不啼,的確是男人的最大不幸,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他説這幾句不倫不類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知道,“石心劍”白世凡也知道。
“閉嘴!”白世凡栗吼出聲。
“老夫可不是空口説白話。”
“叫你住口!”白世凡暴怒,聲音更大,連臉孔都扭歪了。
“白老弟,天底下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醉蝦還是那麼冷靜。
不冷靜的是卜芸娘,她不知道醉蝦葫蘆裏賣什麼藥?
白世凡木住,一個冷酷無情的殺手是不該有這現象的,尤其是面對敵人的時候,嚴格地説,這等於犯了錯誤。
小泥鰍一擰身,脱兔般飄了個無影無蹤。他的胳膊已扭
斷,五爪罩在頭上,居然還能掙脱,的確是邪門。但想想便不
邪門,他是第一神偷的高足,什麼令人意想不到的鬼門道都
會,求脱身小事一件而已,此所以醉蝦見了他面之後篤定如泰
山,師徒之間當然是有默契的。
白世凡走脱了人質居然沒反應,人像是失了魂。
卜芸娘卻已站起身來,臉色泛了青。
“世凡,你是怎麼了?”
“沒什麼!”白世凡好半晌才回答。
“你忘了我們是做什麼來的?”
“沒忘!”
白世凡眼裏稜芒重現。
“可是你縱走了小的?”
“老的還在!”
“江老!”卜芸娘轉註醉蝦,道:“您剛才針對這小弟使的是攝魂大法?”稱呼還是很客氣,但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媚眼裏已隱約透出殺氣,看來她已準備採取激烈手段。
“老夫不會法術!”
“那白小弟怎會着魔?”
“他心裏明白!”
“還是老話一句,江老説是不説?”
“老夫無話可説。”
“那就別怪我卜芸娘不通人情了!”口角一挑,目光掃向白世凡,嬌滴滴地道:“小弟,我們沒時間泡蘑菇,你知道該怎麼做。”
白世凡舉步跨進堂屋門檻,那股子陰鷙之氣令人不寒而慄。
就當他前腳跨進,後腳待舉的瞬間,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大白天,但這聲冷笑卻帶着無比的陰森,就像是半夜三更發自陰暗角落的鬼笑。
卜芸娘粉腮為之驟變,轉動目光,但什麼也沒看到。
白世凡就這麼跨在門檻上,五指已搭上劍柄。
一條人影從橫方向出現,到天井中央停住,在白世凡身後八尺的位置,他發笑聲是在天井的角落,以堂屋而言是死角,所以卜芸娘無法發現。
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很高、很俊,織錦儒衫,沒帶劍,一派儒雅,但英氣洋溢,是女人心目中的最佳人選,換句話説,就是會使女人着迷的男人。
卜芸娘看着看着臉上浮起了媚笑。
醉蝦一動不動,老臉上也沒表情,他想到凡是不速之客都是抱着同一目的而來,為什麼會是一窩全選在今天這黃道吉日他還想不透。
劍芒暴閃成弧,白世凡到了堂屋門側邊面已向外。
拔劍,換位,劃弧是一個動作,他在劍術上的造詣已見一斑,由於是背對敵人,所以他必須採取這防衞措施。
“動作滿利落的,不過在下如果出手,你閣下可沒有機會!”錦衫人開了口,聲如其人,和平中帶着儒雅。
要是把他看作是儒雅之流,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白世凡陰鷙的臉罩上了一片兇光,他這時的神情,就彷彿一隻伺機而撲的豹子。
“你是誰?”
非常不客氣的口吻,還帶着輕蔑。
“不認識在下?太遺憾了!”
卜芸娘款擺着來到門邊,流波妙目沒離錦衫人。
“報上名號?”白世凡嗓門不小。
“既然跟着卜大姐,你老兄應該是‘石心劍’白世凡準沒錯。”錦衫人一口便指出了兩人的來路。
白世凡不由一愕,別人認得他,他卻不認識人家。
錦衫人這一聲卜大姐使卜芸娘心裏感到十分受用,她笑着跨出了門檻,忘記了堂屋裏還有隻醉蝦,也忘了她是作什麼來的。
“少俠怎麼稱呼?”聲音又甜又脆,如果不看她的人,還真使人以為話聲是出自十七八歲的少女之口。
“看這個!”錦衫人用手輕輕一拍右下腹。
卜芸孃的笑態倏斂。
白世凡的臉色也變了,原本揚着的劍徐徐垂下。
一直不曾注意到錦衫人的脅下腰間,斜挎着一個製作得相當精緻的皮囊,約莫六七寸見方,邊緣鑲着寶石,至少有四五十粒,光只這幾十顆寶石價值便十分驚人,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這是刀囊,因為囊口是全開的。
刀囊,是他的標誌麼?
卜芸娘眉毛一挑,笑態重現。
“哦!的確是幸會,想不到關外武林毛大盟主的公子‘一滴血’毛人龍會光臨豆腐店,失敬之至。”
很煊赫的來頭,卜芸娘如數家珍地點了出來。
“一滴血”毛人龍,人還年輕,但大名卻已遠播,在關外提到“一滴血”毛人龍,連鬼都會退避三舍,隨身帶十二把特製的柳葉飛刀,縱橫無敵,刀無虛發,而且慣例只發一次,見一滴血便是一條命。剛剛他要是真的出手,白世凡非得滴血不可。
堂屋裏的醉蝦老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師父,您還不走?”小泥鰍不知怎麼溜進了房裏,此刻從門縫探出半個小腦袋,用極低的聲音提醒醉蝦。
“走哪裏去?”
“避避風頭呀!”
“算了,你好好藏着,我自有打算。”
小泥鰍的頭縮了回去。
卜芸娘向前挪了一步,似乎要把毛人龍看得更真切些。
“毛少主大駕光臨,不會是湊巧吧?”
“當然!”
“請問……”
“在下受人之託,保護江前輩不受干擾!”措辭婉轉,聲調温和,始終保持文質彬彬的形象,沒半點江湖氣,如果是不知他底細的人,一定會被蒙過。
卜芸娘微微一怔,笑態不改。
“受人之託,受誰之託呀?”
“這點恕不便奉告!”
“我覺得很稀罕。”
“卜大姐覺得什麼稀罕?”
“堂堂少主,居然也聽命於人。”
“聽命與接受請託是兩回事。”
“少主的口才很好。”
“過獎!”
“少主認為我現在該怎麼辦?”
“回駕,別再干擾江前輩!”很平和的話,不帶絲毫火氣,但因為他是“一滴血”毛人龍,所以説的每-個字無形中便帶有極大的威力。
“毛少主!”卜芸娘拋了一個媚眼,道:“就衝着你稱我這一聲大姐,我還能説第二句話麼?我這就離開,希望少主明白我卜芸娘不是怕事,而是留一點香火情。”她是見好便收,下了台也討了人情,她不做沒把握的事。
白世凡冷哼了一聲,顯然心裏極不是味道。
“世凡,我們走!”卜芸娘擺擺手。
“就這麼走了?”鷹眼朝毛人龍一掃。
“世凡,我們不能不給毛少主一個面子,而且毛少主是受人之託辦事,也有其為難之處。”
她這後半句話等於明告白世凡要對付的不只是毛人龍一個,他身後還有人,只能徐圖,不能躁進,否則後果難料。
白世凡是陰鷙人物,這一層利害關係不點醒他也想得到,他之所以不憤是因為他不是無名之輩,而且對自己的劍術很自負,不甘心夾着尾巴走。
卜芸娘定睛望着白世凡。
白世凡突地向前一跨步,下垂的劍閃電騰起……
“住手!”卜芸娘早就料定白世凡會來這一手,心裏早已有備,白世凡身形才動,她的掌已發出,而喝聲是在發掌之後,白世凡被掌風推得斜裏一蹌,劍勢頓挫。
毛人龍一隻手半伸,臉上掛着微笑。
“白大俠,你沒算準距離和時間,你我之間相隔九尺,出劍必須上步才能夠上部位,而你上步的時間,已足夠在下還擊。”説着,攤開手,掌心裏赫然有一柄三寸不到的柳葉形飛刀,刀身泛出青光,顯然是精煉的利器。
事實很明顯,如果不是卜芸娘及時阻止,這柄鋒鋭的小小飛刀已經進入白世凡的心臟,這絕對假不了。
白世凡僵住,他抹不下這個臉。
毛人龍很有風度地徐徐把飛刀放回刀囊。
就在毛人龍的手堪堪離開刀囊之際,白世凡的劍倏然刺出,快、狠、準、穩,直取毛人龍的前胸,這一下時間和距離全夠了,劍發即至,他剛才被卜芸娘震得斜蹌一步,只是角度有些微的改變,距離卻沒有拉長,而他本來就已經前跨了一大步,是以距離恰好。
卜芸娘“哎!”地叫了一聲,説什麼也無法阻止,其實她這一聲“哎!”比白世凡的劍又慢了半拍,等她看清時,毛人龍已換了位置,劍尖的距離差了半尺夠不上部位,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身法,這麼玄,這麼快。
白世凡又僵住,刺空的劍前伸着,臉色變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招式已老,無法變勢,他無法作第三度攻擊。
毛人龍又亮開左手掌,掌心裏赫然又是一柄飛刀。
卜芸娘傻了眼,他的左手根本沒碰刀囊,飛刀是什麼時候藏在手中的?飛刀手名不虛傳,成名不是僥倖所致的。
“卜大姐,在下也買你一個面子!”毛人龍收回左手,神情語調仍然是那樣温和。
“毛少主!”卜芸娘回過神來,道:“謝啦!”臉上又現出嫵媚的笑容,她的表情改變得可真是快,盈盈上步,扳下白世凡持劍的手,然後捏住他的手還劍入鞘,柔聲道:“世凡,以和為貴,以後彼此還要見面的,是不是?”
白世凡片言不發,車轉身大步往外走。
卜芸娘笑向毛人龍道:“毛少主,希望我們以後能有機會親近!”
語涉暖昧,不知道這出身青樓的女人心裏在打什麼主意。
微一頷首,快步追上白世凡。
一男一女就這麼離開了豆腐店。
毛人龍收妥飛刀,很儒雅地朝堂屋門移近數步。
醉蝦還是坐着沒動,不知他是醉了還是呆了?
毛人龍朗聲發話道:“江前輩,你答應過別人不搬家的,希望你安心做你的生意,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你。”
説完,轉身,錦衫飄飄而去。
醉蝦長長吁了口氣,端起酒壺猛灌了一大口。
小泥鰍從房間滑了出來。
“師父,今天早晨是時辰犯煞!”
“嗯!”醉蝦抬頭望着屋頂的梁椽,似乎心事重重。
“這些男兇女煞到底是為了什麼找上門?”
“不要多問。”
“我看他們還會再來?”
“誰也擋不了他們上門。”
“師父,我們何不遠走高飛?”
“廢話,要你説,能走麼?能飛麼?”醉蝦收回目光瞪着愁眉苦臉的小泥鰍,好一陣子才放緩了神情道:“小泥鰍,天下有很多事只要沾上邊便脱不了,你懂不懂!”
“我是不懂。”
“以後你慢慢就會懂!”
小泥鰍眨了幾下眼。
“對了,師父説那姓白的是不會叫的公雞,我看他的反應很奇特,這到底怎麼回事?”
“別胡纏了,到外面幹活去!”抬抬手,又道:“那些賣剩的豆腐去釀臭豆腐,仔細點,草要鋪平,箱板要隔好,別再像上次……算了,去吧!”
“師父,您像是一下子老了許多?”
“你有個完沒有?去!去!”醉蝦連連揮手。
小泥鰍伸伸脖子,嚥了泡口水,離開堂屋。
醉蝦的灰眉深深鎖了起來,他的確是突然老了許多。
客棧的房間。
房門關得很緊。
房間裏,卜芸娘與“石心劍”白世凡對坐喝酒,氣氛很沉悶,白世凡可能是因為栽了跟斗,借酒發泄,陰鷙的臉一片通紅,他已經有了醉意。
“哼!”他拍了一下桌子,酒杯跳了起來,灑了一桌子酒,道:“毛人龍,他媽的,總有一天要他在我的劍下變成蛇。”
卜芸娘替他斟上酒,柔媚地一笑。
“世凡,你一向很穩重的,從沒見你毛躁過,這可是玩劍人的大忌。”頓了頓才又接下去道:“有些事不能全仗武功,用頭腦更好,毛人龍現在是身份不明,以他的名頭,不可能受人指使,如果真的是聽命於人,那指使他的人一定非常可怕,所以我們得設法摸清他的底。”
“唔!”白世凡接受了她的説辭。
“現在找上老偷兒的一共是四路,‘桃花女’和她養的俊小子方子平是一路、‘冷血殺手’古凌風是一路、姓毛的是一路,加上我們是四路,隨便哪一路都不好惹。”
“那我們收兵吧?”
“話不是這麼説,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們也不弱,將來誰贏誰輸還很難説,我們必須找機會,製造機會,趕豹子咬老虎,你懂我的意思?”
“説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可難,每一個都是人尖子,沒有半盞是省油的燈,我們這麼算,別人又怎麼計?”
“事在人為!”四個字顯示這女人相當不簡單。
“對了,四大神偷我們挖出了一個,目的是要追查東西落在誰的手上,説不定就在江無水這老小子的手上。”
“不在!”斷然的口吻。
“何以見得?”
“當然是有根據的!”卜芸娘神色一怔,抑低了嗓子道:“第一、三年前四大神偷在極嚇人的賭注和強烈的好勝心之下,聯手去做這件驚天動地的案子……”
“嚇人的賭注,多大?”
“四萬兩黃金,外帶四十顆寶石,夠不夠大?”
“嗯!每人一萬兩黃金,十顆寶石,是很唬人,誰出得起?”
“不知道,出面接洽的是‘鬼臉人’!”
“鬼臉人呢?”
“失蹤了!”
“後來呢?”
“江無水中途抽腿,他沒參與做案。”
“既然他沒參與,怎知東西落在誰的手上?”
“他們是同道,而他是魁首,他應該知道,至少,他能説出另外三神偷的下落。”
“不對!”
“什麼不對?”
“東西當然是落在‘鬼臉人’的身後人手上。”
“錯了,還有下文,三大神偷在做案得手之後也告失蹤,沒有領黃金,也沒取寶石,因為‘鬼臉人’在追他們的下落,為了迫供,‘鬼臉人’殘殺了至少十個與三大神偷有關係的人,顯見這檔事絕對不假。”
“你説了第一,還有第二麼?”
“有,首席神偷江無水當眾發誓洗手,並聲明他與其他三偷從沒聯手過,他們所作的任何案子都與他無涉。”
“誰發現他變成了醉蝦?”
“這消息不知道是如何傳出來的,反正事實已經證明。”
白世凡點點頭,不再言語,但兩道目光卻緊緊盯在卜芸孃的臉上沒有移開。
卜芸娘是青樓出身的,她當然不在乎被男人看,不只不在乎,對各種男人的各種不同心理,她瞭解得像瞭解自己一樣清楚。
“好熱!”卜芸娘用手掌當扇子扇了扇,自顧自地説:“我的酒可能過量了。”
她動手解衣襟上的鈕釦。
白世凡的眼睛連眨都不眨,像饞貓看着盤中的魚。
卜芸孃的兩腮紅得嬌豔欲滴,媚眼裏閃動着一種火,如果不談出身,她的確是個美人,燈下看美人,尤其是醉美人,那份誘惑沒有男人能抗拒,更何況她在解衣襟。
白世凡的眼裏也在冒火光。
釦子解開了兩個,衣襟裂開翻轉,羊脂白玉般的粉頸,連接到半露的豐盈酥胸,隆起的部分若隱若現,火旺了起來,她全身都是火,她真的熱麼?她真的醉了麼?
“世凡,為什麼這樣看我?”杏眼乜斜,聲音像夢囈,是一種強烈的挑逗。
白世凡舔了舔被火燒得發乾的嘴唇,呼吸粗重。
“你是女人!”白世凡的聲音也像夢囈。
“咕!”卜芸娘笑了聲道:“難道説我會是男人?”
“你是女人中的女人!”
“我看你……也是男人中的男人!”
白世凡此刻像一頭眈眈而視的野豹,似乎一亮爪就會撕碎它的獵物,加以狂啖,他沒有再出聲,眸光變成了火焰,熾燃吞吐,神態相當可怕。
但卜芸娘並不感覺到可怕,相反地她很欣賞這種神態,甚而可以説她在期待,期待那瘋狂的噬咬撕抓。
房裏的空氣變了樣,烈火熊熊。
“世凡,唔……”她扭動着嬌軀。
白世凡虎地起身,昂頭、伸手,但突然跌坐回椅上,伸出的手收回一半搭在桌邊,眼裏的火焰熄滅了,像一個熾紅的炭爐被突然燒了一桶冷水,頭已放低,生仿一隻鬥敗的公雞、低頭、喪氣、垂羽,雄風在剎那間消失盡淨。
突變,像從盛夏一下子轉為嚴冬。
卜芸孃的媚態僵化在臉上,眸子裏取代火光的是錯愕。
異樣的氣氛只持續了片刻,卜芸娘是善變而且變得最快的女人,冷僵的媚態開始急速轉化,變為温婉柔和,彷彿剛才的激烈場面根本沒有發生過。
“世凡,你很忠於主人!”連聲調都是平靜的。
“什麼意思?”白世凡好半晌才開口回答。
“因為我是你的主人的女人,我們朝夕相對,但你始終不敢碰我,你這份忠誠,實在是難得,相當難得。”
“唔!”白世凡臉上掠過一抹十分古怪的神色,他像是默認了這事實,但似乎又不像。
“其實……世凡,你知道我的出身,跟你的主人只是逢場作戲,根本就沒有名份,等哪天膩了就會分手,而且……他年紀也大了,黃昏的太陽,再絢爛也只是短暫的片刻,正所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可是你……”
“我不許你這麼説。”白世凡又回覆了陰鷙。
“好,不説就不説!”卜芸娘拉了拉衣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我有件事不明白,憋着難過,想問問你。”
白世凡定睛望着卜芸娘,但目光與先前大不相同,先前是原始的獸性之光,本能上的衝擊亟需發泄,而現在是基於本身的性格所表露的陰鷙之光。
“大姐不明白什麼?”
“醉蝦説過的一句話。”卜芸娘也定睛望着白世凡,不是她慣常的柔媚目光,而是一種近乎探索而微帶詭異的眼神,這種眼神會使相對的人感到極大的不舒服。
“噢!醉蝦説過什麼一句話?”
“他説公雞不啼,的確是男人的最大……”
白世凡臉色乍變,臉皮子立起抽動,兩眼瞪得鴿卵大,就彷彿一個受傷的人被人一杆子戳到了傷口,放在桌邊的手五指屈曲收緊變拳,桌面上現出了五道深深的抓痕,眸子裏同時閃射兩道栗人的殺光。
卜芸娘後面的半句話咽回去了。
僵視了好-陣子,卜芸娘笑笑,又回覆她的媚態。
“世凡,我只是為了好奇才隨便問你一句……”
“最好別問!”白世凡兇巴巴地堵了一句。
“難道……這當中有不可告人之秘?”
“砰!”白世凡拍桌而起,看神情真是想要殺人的樣子,道:“你以為有什麼不可告人之秘?”
“世凡!”卜芸孃的聲音更柔道:“就算大姐我説錯話你也用不着發這大的脾氣,話是醉蝦説的,我聽不懂才問,閒話一句,你不願意回答就不必回答,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我們倆是在同心協力辦事,你何必……”
“我也聽不懂醉蝦説那話的意思!”白世凡軟化下來,順水推舟地説,他是真的不懂嗎?他自己肚裏明白。
“來!我們喝酒。”卜芸娘端起了杯子。
白世凡坐了下來。
同一時間。
同一家客棧。
隔了一重院子,“冷血殺手”古凌風與“桃花女”華豔秋也在對坐喝酒。
最大的套房,佈設得就像是富貴人家的內室,一個冷,-個豔,強烈的對比,看起來似乎格格不入,但氣氛卻很融洽,雙方的神色都很平和。
“凌風,幾年不見,你還是那樣冷?”華豔秋輕啜了一口酒,放下酒杯説,使人迷的姿色,使人醉的聲調,沒有任何造作,但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一個不經意的表情都令人激賞,她實在太美。
“沒辦法,天生就是這樣!”他笑笑,但笑還是冷的。
他的確很英俊,就是冷,冷得令人不敢親近,是女人可以用冷豔二字形容,男人可就沒恰當的詞了,總不能説成冷俊?冷歸冷,對某些女人來説,他是極富男性魅力的。
“我們都老了!”
“老?”古凌風桃起了眉頭道:“豔秋,你是在説笑話麼?你正是春花盛放的年齡,跟老字根本扯不上邊。”
“不,我不是這意思。”她含蓄地笑笑。
“那是什麼意思?”
“人,越老越世故,越世故就越假。”
“哦!”古凌風恍悟過來,道:“你的意思是説我們都假?”
“對!”華豔秋以一個最優美的姿勢掠了掠鬢邊的散絲,然後輕“嗯!”了一聲道:“人在江湖不由己,有時候不得不假,不過,這得看是什麼樣的假,是迫於無奈?是本諸善意?或是存心要這麼做?……”
“唔!”古凌風含糊地唔了一聲,不置可否,因為他不明白華豔秋説這話的用意何在,他對這貌如天仙,心若蛇蠍的女人知之甚稔。
“話又説回來!”華豔秋接着説:“我很懷念三年前我倆相處的那一段美好時光,雖然很短暫,但當時我們都沒有老,你説呢?”
古凌風內心深處起了一陣漣漪,但極快地平復了。
“你説我們都沒有老,就是‘真’的意思?”
“不錯,那一段感情很真,我感覺得出來。”
“但那已經成了追憶!”
“此情尚可續,舊夢待重温!”她説得很露骨,春水綠波般
的眸子盪漾起一片亮麗的光彩,光彩中浮着期待,女人在這種時候最迷人。
“大江東流水,一去不回頭,過去的永遠成為過去,就讓我們保持美好的回憶吧!”古凌風表現一片淡逸。
亮麗迷人的光影裏,倏地湧出一片哀怨的雲。
“凌風,你是説舊情無可續?”
“時光消逝,連帶人事也跟着改變。”
“你已經有了紅顏知己?”哀怨中又透出妒意。
照理,能得她這樣的女人垂青,居然還生出妒意,對任何男人來説,不但是求之不得的豔福也是一種榮幸,但古凌風不然,他太瞭解這女人,他知道美麗的軀殼裏包的是一顆什麼心,所以她的美在他的眼睛裏失去了應該有的價值,同時聳不敢忘記自己此行的任務。
“沒有!”他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嫌我醜?”她偏了偏頭,眸光閃了閃。
“即使普天下都是美女,醜字也加不到你身上。”
“那是為什麼?”
“我剛説過人事改變了……”
“你是指‘神鞭大少’方子平?”她實在聰明。
“就算是吧!”
“咕!”她掩口笑了笑道:“我很高興你會吃醋,其實我只是拿他當弟弟看待,他的年齡比我小一大截,而且他也不是我心目中喜歡的人。”
“男女之間,有時……年齡並不重要。”
“凌風,你還是不相信,老實説,我帶他在身邊,只是為了有個伴,一個孤零零的女人行走江湖,會有許多不便之處,這點你應該瞭解?”
“我很瞭解!”古凌風很深沉地説。他是很瞭解,但瞭解的是她説的每一個字都不是真的,她想掩飾,但掩飾得太不高明。
不等她再開口,急轉話題道:“你找我來,一定有什麼事,不會專為了喝酒吧?”
“老友見面敍敍離情積愫不可以麼?”
“當然可以,但我知道那不是主要。”
“好!那我就説!”話聲頓住沒下文。
“我在聽!”
古凌風急於知道她的目的。
“我們合作!”她現出一本正經的神色。
“合作?”
古凌風的反應是驚奇。
“對,如果我倆合作將無往不利!”略略停頓之後又接下去道:“我們是在‘醉蝦’江無水的豆腐店見面的,目的是什麼彼此心裏有數,而目前據我所知,南陽已成卧虎藏龍之地,都為了同一目的而來,其中少數的是為你而來,我們要是攜手合作,任何情況都可應付。”
“説是合作,實際上是替你做事?”
“那也沒什麼呀?”
“當然,不過……如果江湖上傳出去‘冷血殺手’古凌風聽命於‘桃花女’華豔秋,豈非是-大笑話?”
“你太自負!”她的臉色變了變,很微,不留意根本無法發現,道:“做事講究實際,一切以能達到目的為目的,何必計較那些細微末節,何況這並不辱沒你的名頭。”
“你説的不無道理,但你忽略了一點。”
“什麼?”華豔秋瞪大眼。
“在豆腐店裏我曾經説過是受人之託辦事。”
“對,你是説過替別人辦事,那還不一樣是聽命於人?難道説……”
“那不一樣!”
“什麼不-樣?”
“受託與聽命不同。”
“這麼説……你不準備考慮了?”
“我不一口回絕你,等以後看情形再説。”古凌風為自己留了地步,如果回絕了,雙方便成了對立,目前他還不願意形成這種態勢,畢竟雙方曾經有過那麼一點情份,即使真的不在乎,多少還是難免有些遺憾。
“凌風,我們合作對你還有個好處!”
“噢!説來聽聽看?”
“我可以保護你!”
“你……保護我?”古凌風指指對方,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桃花女保護冷血殺手,哈哈哈哈……”他一向極少笑,即使笑也只不過是一個無聲的表情,而現在他實在忍不住要出聲大笑了,因為這句話太可笑,而太可笑又是基於他的冷傲。
華豔秋以欣賞的神情看他笑。
古凌風笑夠了才自動止住。
“凌風,真難得看到你這樣大笑!”
“因為實在好笑,我忍不住!”剛笑完又恢復冷漠。
“其實並不可笑,在找你的人當中,有一個我知道他出手從沒失誤過,論身手絕不在你之下,也許……説不定會高那麼一點,如果你們對上了,雙方的機會各一半,而你正在辦這件大事,這對你的影響相當大,如果有我保護你,情況就完全不一樣……”
“對方是誰?”
古凌風不能無動於衷,因為有人找他是意料中必然會發生的事,敢於找他不用説定是高手,沒有人會不自量力找死。
“我還不能完全確定!”顯然她要保留這步棋。
“很好,不管是誰我會恭候。”
華豔秋又一次失望。
古凌風突然憬悟到一件事,立即推杯而起。
“謝謝你的款待,我要告辭了。”
“為什麼不留下?”相當露骨,但出自她的口並不算稀奇了,她的作風向來如此。
“我留下,你那位小弟如何打發?”古凌風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一句,對這種作風大膽的女人,他是懂得應付的。
“他出去辦事,今晚你們不會碰頭。”
“我也有事要辦,對不住!”
“凌風,你好像……故意躲避我?”玉靨上又浮出幽怨之情,女人在這種情況下最動人,也最富誘惑力。
“如果我有心躲避你便不會赴今晚之約。”
“你忍心讓我失望?”她也站起身來,似乎要伸手拉住古凌風的樣子。
“豔秋,機會不止這一次,以後還很多,你素來講究情調,
我們可以另外選更好的時間,更好的環境,更好的心情,那樣
……豈非更加美妙?”
古凌風邊説邊退離桌子。實際上他現在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去,但表面上他力持鎮定,不能讓對方起疑心。
她盈盈走近,執起古凌風細白得不亞於女人的手,微仰面,睇視着他的臉,她沒束胸,薄薄的綢衣掩不住豐盈的尖挺,兩粒櫻桃似要破衣而出,特殊的體香,如蘭似麝的氣息,沁人慾醉,她毋須故意賣弄,很自然的動作便已教任何男人承受不起。
“凌風,多珍貴的重逢,你……真的不留下?”
“我説改天!”古凌風撫了撫她的玉腕,然後輕輕地抽回被握住的手,向後退了一步,道:“豔秋,改天見!”
他不再遲疑,點點頭,舉步,拉開房門離去。
華豔秋窒在桌邊,柔媚僵化在臉上,好一會,才喃喃自語道:“教人恨,又教人捨不得放手的男人!”眸光一閃,咬咬下唇,突地頓腳道:“這小子比真正的鬼還要鬼,定然是被他猜到了,不行,我得親自去-趟。”
旋風般轉到牀邊,抓起風氅披上,又拿了兩樣東西塞在懷裏,然後匆匆出房。
古凌風快步朝西城門方向走。
南陽是個大地方,夜市相當熱鬧,而且又是卧虎藏龍,古凌風不能施展身法,以免招惹意外,只能用快步走。
一路之上,他在肚裏尋思——
華豔秋這一招真夠詭,她故意備酒約會,絆住自己,暗中教她的小男人方子平出去辦事,自己怎不早些覺察?
她説有個很厲害的角色要找自己,是故意編造的還是真有其事?
醉蝦身為四大神偷排名之首,身手之佳,功夫之妙自不待言,現在情況已經發生,這多人找上他,他真的乖乖聽話不遠走高飛麼?
出了城,腳步更快,疾奔城廂豆腐店所在的小巷,快到巷口,心意一轉,折向另一條巷,前邊的巷子是死巷,豆腐店開在巷底,此刻當然已關門閉户,這另一條巷正好是豆腐店的後門,由後而進,行動容易隱秘,又可看事應事,要是所料不差,豆腐店定然已經發生了事。
後巷,住户人家都已關門入睡,靜蕩蕩連個鬼影都沒有。
巷底一轉彎,一邊是巍然灰黑的城牆,一邊正是醉蝦豆腐店的後門,門緊關着,門邊堆滿了破爛,窗子還亮着燈光,從房子的形式可以看出是店後面正房的堂屋。
古凌風悄然貼向右邊的窗子,毋需戳孔,窗紙都是破的,自然就有許多洞,眇一目湊向邊洞,由於屋裏有燈,窗外是一片漆黑,不虞現出影子,他放心大膽地看。
小泥鰍趴伏在桌邊,像是睡着了。
屋裏一片沉寂,沒見醉蝦的影子,也沒別的動靜。
難道是判斷錯誤,“神鞭大少”方子平沒到這裏來?
古凌風是相當冷靜精明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