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中追魂客”重重地“嗯”了一聲。
東方野追問道:
“他在歸州現過身,還是……”
“這是老夫推想,因為‘青衣修羅’初次現身是在歸州。”
“哦!”
東方野心頭冷了一半,這推想似是而非,雖不無道理,但相當勉強。別了“川中追魂客”,出城回小店,已是三更將盡。
店門虛掩,東方野開口叫了聲,“宇文兄”,逕自入內,剛進角門,只見正屋裡燈火通明,一個極其耳熟的蒼勁聲音傳了出來:
“不許與他來往,說什麼也不成!”
宇文一雄的聲音道:
“是!是!”
蒼勁的聲音又道:
“你若口是心非我不饒你?”
宇文一雄道:
“弟子不敢!”
東方野縮回身靠在門邊,默想那蒼勁的聲音,他忽然想起來了,是白帝城本廟那怪老人的聲音,想不到宇文一雄是他的弟子,怪不得上次與“張鐵嘴”求藥,宇文一友雄竟然有解藥,他們是師徒,焉怪其然了。
“一雄,見了那賤人別放過她……”
“師父,這……這……”
“你敢違命麼?”
“不敢,不過……”
“閉嘴,沒你的話說。”
東方野陡然明白了,所謂賤人,必指自己的母親,因為怪老人表示過要殺自己的母親,也曾想殺自己,怪老人與父母是仇家,做徒弟的還用說麼,剛才聽到不許與那小子來往,是指自己無疑了。
聽那口氣,宇文一雄並無仇視自己之心,是迫於師命,這倒是想夢也做不到的事。
這段不尋常的交情,看來如逝水了。
東方野感到無比的黯然,心想,自己此刻如果現身,場面將十分尷尬。也使宇文一雄為難不如悄悄離去,等日後有機會,再向他打聽雙方結仇的經過。
心念之間,廢然嘆了一口氣,轉到側方馬廄,匆匆把“的廬”上了鞍,開了後門,上馬而去。
他的內心,感到無限的悽苦,一路悵然若失,隨馬自行。
天亮了,也不知走了多少裡,仔細一辨認,走的竟是赴歸州的路,不由啞然失笑,“川中追魂客”判斷拜兄賈明,可能落腳歸州,本是隨便揣測之詞,但既走上這條路,無妨也試試尋找看,這也是件開心的大事。
催馬一程,速度比普通馬匹快了兩倍以上,傍晚渡江,便是歸州。
人生地不熟,找人無異大海撈針。
他先投了店,親自把“的廬”馬拴在一隅,與其他馬匹隔離,以免份了旁的牲口,吩咐店家用雙倍草料,然後回房要了酒菜。
一個人邊吃邊想,如何去打聽拜兄“青衣修羅”的下落呢?這是很辣手的問題,如果真的事情巧合了“川中追魂客”的推斷,拜兄真落足歸州,他也必隱秘療傷,如此,又向誰去打探呢?以他的名頭,只要稍一露面,勢必轟動全城,那就用不著找尋了。想來想去,想到了一條妙計找他不如讓他找自己,只要把自己的名號傳出去,他定會找了來,江湖人必究是耳目靈警。
主意一定,心頭便落下了。
酒足飯飽,佩劍出門。
最好的傳播消息之所,便是茶樓,歸州川邊,一般人與川人同好,喜歡消磨茶館加之當地水陸要道,是以茶樓林立,小至販夫走座歇的茶鋪,大至達官貴人聚集的茶樓,可以說三步一鋪,生意鼎盛,自不必說,大茶樓中,清唱,彩排,說著,相聲,日夜開臺,可容近千的客人,還有乾果素菜供應,喝茶與兼小飲。
東方野在大街上轉了一圈,進入一家叫“飄香樓”的茶館。
他特別選了近門處說書的這廂比較清靜的場所。
說書尚未開場,時當過午,茶客僅上了三四成,大半的茶座空著。
東方野泡了碗上等龍井,要了四碟乾果,悠閒地坐著。
他在等待可以招搖的機會。
一個獐頭鼠耳,手搖摺扇,身著藍衫的二十時歲青年書生,踱著方步,走了進來,那神態,使東方野不期然地想起了“白日鼠徐生”,令人一見便感噁心。
臨座一個黑衫中年大聲招呼道:
“邱老弟,這邊坐!”
藍衫書生皮肉不笑拱了拱手,道:
“原來是方大哥,今天來的早!”
說著,坐了下去,小二泡上了茶,恭敬地哈了哈腰,道:
“邱大少爺早!”
姓邱的連眼皮都不抬,大刺刺地“嗯!”了一聲。
“邱老弟,怎不見王公子,打圍去了……”
“別提了!”
“怎麼?”
“王公子明日出喪!”
姓方的大吃一驚,栗聲道:
“是真的!”
“這怎可開玩笑!”
“前天還見到他的,怎麼回事?”
“嗨!別提了,小弟我若非溜得早,還不是一條路……”
“到底是什麼事?”
“你知道城外的普渡庵……”
“當然知道,自那兩個小姑子上了吊,老尼姑遠走他方,已成了荒庵,聽說常常鬧鬼,一般人都繞道而行。”
“不是鬼,是孤精。”
“什麼孤精,老弟莫非……”
“只有狐精才在白日裡出現。”
“這怎麼說?”
“你道王公子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
“被狐精迷死的!”
“啊!怎麼發生的?”
姓邱的藍衫書生,啜了一口茶,似乎餘悸猶存的樣子,壓低了嗓門道:
“前天下午,小弟與王公子帶了十幾名手下去打圍,走到普渡庵,忽見庵門的花樹叢中,出現了一白一青兩名婀娜少女……”
“哦,美嗎?”
“只見背影,但從身段看來,美不到那裡去,你知道王公子是此道名手……”
“後來呢?”
“他圍也不想打了,堅持要尋芳探勝……”
“嗯!”
“小弟勸他此庵鬧鬼,他大笑斥為無稽,說青天白日之下,鬼魂何由出現,必是什麼小家碧玉,出來踏青閒遊的……”
“結果呢?”
“他不聽勸,兩名少女大概發現有人,進庵去了,王公子也跟蹤而入,小弟卻是不敢,與他的手下們在庵外等候,一等便是一個時辰,再無消息……”
“後來呢?”
“小弟怕生意外,壯著膽與手下們結夥進庵,大哥猜怎麼著?”
“見了狐精?”
“不,庵裡什麼也沒有,王公子直挺挺地躺在院裡卵石徑上,口冒白沫,人事不省,抬出庵外,半路便斷了氣。”
“哦!真想不到,可是狐精之說……”
“方大哥不信?”
“也許是江湖人……”
藍衫書生大搖其頭道:
“小弟也想過,但不對,第一,王公子身手不弱,不可能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他的劍仍在鞘中,現場也沒有打鬥的跡象。第二,王公子入庵之後,手下們散在四周,不見有人離去,同時巷庵不大,裡面有響動,門外聽得到的。第三,王公子身上無傷痕,竟怎麼不明不白死的。”
“對方用毒呢?”
“毒,也不可能。”
“為什麼?”
“沒有中毒的跡象。”
毒,觸發了東方野的靈機,心想,莫非是白芸香的主婢,據描述的衣著很像,而且,她是毒中高手,一般毒手,才有中毒跡象,罕見的奇毒,便不盡然了。
這麼說來,死者是見色思淫,死的不冤。
鬼神之說,本屬虛妄,多份是江湖人。
心念之間,好奇之心大動。
茶客陸繼入座,喧譁之所盈耳,兩人也轉了話題。
清唱開場,東方野頓感不耐,他本有意要借這場會,傳出“青衣修羅”之名,或可能引出拜兄賈明,但看情況已無機會。
於是,那好奇之念難以制止,也許是什麼肖小之流,從事什麼危害江湖的勾當。
付了茶資,順便向小二探明瞭“普渡庵”所在,小二大感愕然,但也不敢追問,可能王公子的事尚未傳開,不然他這一問便使人猜疑了。
離開茶樓,安步當車地出了城,認準方向,加快腳步走去,到了人煙稀少之處,才展開身法疾奔。
“普渡庵”在距城約十餘里的山間,遠望茂林修竹,掩映著紅牆碧瓦,景色不俗。
東方野沿山徑而上,直抵庵前。
正如所說,已成了荒庵,冷清清地有些涼悽。
真的有鬼狐之說麼?東方野雖說不信,但內心仍不免有些忐忑。
藝高人膽大,他悄沒聲掩了進去,穿過院裡雜草侵蝕的卵石花徑,來到佛堂,只見蛛網塵封,是無人光臨的樣子。
轉過佛堂,是一個小院,目光所及,不由大是驚怔。
這小院短牆圍繞,正面一明一暗,兩間精舍,打掃得一塵不染,這證明有人住,不但有人住,而且住的人很愛乾淨。
有住人,極可能便是被視為狐仙的那兩個女子。
會是白芸香主婢麼?不可能,她沒理由住這荒庵。
“裡面有人麼?”
東方野發了話,但卻沒有應聲,他欺近到精舍門邊,只見居中桌上,焚了一爐好香,煙篆尚縮在繚繞,窗明几淨。
這不會沒有人,難道剛剛離去?或是匿在暗間?
他再次發了話:
“有人麼?”
依然寂無回應,這可就透著奇怪了,好奇之念更加迫切,於是,他跨入明間,轉身向暗間門裡張望。
“呀!”
他驚叫一聲,頓時激動無比,身軀也簌簌抖戰起來。
迎門的壁上,掛了一件白色儒衫,血清斑斑,但已就成毒黑之色,顯示時日主,衫上有不少破洞,這不是拜兄賈明所穿的白衫麼?破洞、血漬,分明是被的痕跡。
“川中追魂客”不幸而測中了,拜兄果真落腳歸州。
茶樓中所聽關於狐仙青白二女之說,又是怎麼回事呢?
“大哥,東方野尋你來了!”
邊說,邊跨入房中,一看,又愕住了,錦帳鄉衾,還有女子用物,但卻無人影。
大白天,一切那麼起初,決不是做夢。
腦海裡頓呈一片混沌,這的確是不可思議的怪事,他靠在牆上,竭加冷靜自己,想從紊亂的思潮中,尋出頭緒來。
如果說住的是女人,壁上掛的白色血漬儒衫如何解釋呢?
越想越覺撲朔迷離,無法思議。
莫非拜兄有了家室?
這一想便近情理了,但人呢?爐煙未滅,人卻走了……
莫非……
心念一轉,不由打了個冷顫,兩名妖女,害了拜兄,鵲巢鳩佔,這也未始不可能,這迷底非揭穿不可。
守候!
他打定了主意,退到明間,在椅上一坐,耐下心等候,不管如何,非弄水落石出,白衫上的破洞,一點不錯,正是被“轟天雷”炸破的痕跡,天下事再巧也不會巧到這種地步。
等、等,天色已昏黑下來,卻什麼動靜也沒有,飢腸輾輾,口乾舌燥,要等到幾時呢?對方故意迴避自己麼?如果是拜兄,他沒理由避開自己。
也許,這守株的辦法不妥當。
心念之間,站起身來,走出普渡庵,先在周近巡視了一遍,更無蛛絲馬跡可循,於是,展開身法,以極快的速度,趕回城中旅店,先近視了“的廬”,然後匆匆用了茶飯,再次出城,奔向普渡庵,這一回,他以極隱秘的動作,掩入庵中。
精舍中,出了燈光,可是不聞人聲,也不見人影。
這實在是無法理解的怪事。
整整伏伺了一個更次,他實在忍不住了,飄身而出,以鬼魅般的身法,閃電般掠入屋中,如果有人,當無所遁形。
但,事實使他冷了半截,房中什麼也沒有。
燈光決不會不點自燃,人呢?又走了?
不錯,對方是在故意躲避自己,不必加以任何解釋,為什麼呢?
東方野啼笑皆非,把心一橫,守到天亮,是人是鬼,總得現身,心念之中,吹滅了暗間裡的燈火,和衣躺在床上,他決定在這裡過夜。
突地——
窗外傳來一聲淒涼的嘆息,幽怨、低沉、顫人心絃。
東方野心頭一震,這聲嘆息,分明發自女人之口,閃電般下床,穿了出去,銳利的目光,四下掃掠,但見風搖樹梢,銀河耿耿,哪有半絲人影。
莫非真的的鬼狐之屬?
想到這裡,不禁心裡發毛。
他鎮定了一下心神,彈身繞著庵牆搜尋,以他的目力聽力,十丈這內,可辨飛花落葉,內外共繞了兩圈,一無所見,只好沮喪地折回精舍。
“呀!”
他記起在茶樓中,只在片刻工夫,對方已入房重新點燃了暗間的燈火,看來對方並未離開,但卻無法發現,她匿身何處呢?
是人?是鬼?是狐?
他記起在茶樓中,那姓方的漢子說過的話……自從兩個小姐子上了吊……時常鬧鬼……莫非是那兩個上吊的小姑娘冤魂不散?但看這精舍的情況,是有人住,決不是鬼,所謂鬧鬼,是江湖人摒擋生人侵擾的一貫手法,毫不足奇。
如果那發嘆息聲的女子,有意戲弄自己,她的身手必非泛泛,否則不可能逃過自己的耳目。
問題的總結,在於牆上那襲仲染有血漬的儒衫,即使是巧合,並非屬於拜兄賈明,但那是男人穿著之物,而房裡擺設的顯示住的是女人。
這謎底非弄明白不可。
他坐在窗邊桌旁的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突地,外傳來陣陣人喊馬嘶之聲,東方野又是一驚,舉步出房,掠上院中一株高樹權,只見近百的人,包圍在庵的四周,燈球火把,照得如同白晝。
這是什怎麼回事?
一個精神矍鑠花甲老者,與一名肥頭大耳的道士,在十幾名勁裝武士簇擁下,進入前院,在院地中央停住。
那老者聲帶激動地道:
“道長,世間真有所謂狐鬼?”
那老道點頭道:
“當然!”
“目前該如何?”
“貧道業已在庵外四周施法,狐精絕難逃遁,貧道現在作法予以禁制,然後舉火焚庵,永絕後患,也算報了公子之仇。”
東方野恍然而悟,原來是為那王公子報仇來的,那老者當是王公子的父親無疑了,倒是這老道說得然有介事,倒要看看他為何作祛降狐精。
只見武士們七手八腳,設起香案,然而每一個人的面上,都有驚怖之色。
老道披髮仗劍,口中唸唸有詞,繞著香案步罡踏斗,不時焚上一道符,搖幾下銅鈴,這樣弄了一刻光景,陡地大喝一聲: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劫。”
花甲老者急問道:
“道長,如何了”
老道束上發,收了劍,大聲道:
“狐精已被法力所制,我退出去,下令焚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