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令符道:“傷我這個人,我還未知道他的來歷,但可以斷定,他決不是唐家的人。”竇線娘問道:“三哥是給那個人暗算的嗎?”竇令符道:“不是。雙方光明正大的拼鬥輸給他的,雖然他用了這種歹毒的暗器,我也毫無話說。”竇線娘道:“這麼說的確不是唐家的人了。”要知劍南唐家,雖然號稱暗器第一,但若論真實的武功本領,卻還不是竇氏兄弟的對手,武功到了竇令符這樣的地步,除非對方出其不意的暗算他,否則明刀明論的交鋒,縱有極歹毒的暗器,也斷斷不能傷了他的。但是段珪璋卻還有些疑惑,心中想道:“這個人既然用白眉針射中了他的穴道還何須再用刀劍傷他?而且這僅僅是皮肉的輕傷,也不象高手所為,莫非他是前後受了兩次傷?”只因綠林中忌諱甚多,冤仇牽連之事尤其不肯對局外人釋說,段珪璋既然不願被牽連過去,所以雖有所疑,亦不願多問,當下說道:“我家的靈芝祛毒丸雖然不是對症解藥,但以三哥功力的深厚,眼了一丸,料想可以保得平安無事。”原來段珪璋的祖父在西征之時,得了一株千年靈芝,團成丸藥,能解百毒,是以竇令符才向他求藥。竇線娘進去取了靈芝祛毒丸給哥哥,從臥室出來,笑道:“孩子很乖,睡得正酣,我可以陪你們多坐一會。三哥,第二件事呢?”
竇令符面色一端,望著竇線娘道:“六妹,不知你念不念咱們兄妹的情誼?”竇線娘道:“三哥言重了,一母所生,同胞情誼,焉能不念?”
竇令符道:“若是你肯念兄妹情誼的話,就請你和妹夫一同回家,救救我們的性命!”竇令符知道段珪璋出身將門志行高潔,不肯與綠林中人混在一起,所以他雖然想請的是段圭璋,這番話卻不直接向段珪璋說。
竇令符望著他的妹妹,竇線娘卻望著她的丈夫,半晌說道:“三哥,你先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竇令符道:“平陽王家的人最近與我們激鬥了一場,說來慚愧,你這幾個不中用的老哥哥全都敗了陣啦!”
平陽王家的家世與竇家一樣,是“十八路反王”之一王世充的後代,王世充被李世民襲滅之後,他的後人也成了強盜世家。王竇兩家乃是世仇,明爭暗鬥之事無代無之,本來甚屬平常,但竇線娘這次聽了,卻極為詫異。
原來王家到了目前這代,人才已是遠遠不及竇家,竇家五兄弟個個武藝高強,門人弟子數十,在武林中也都是響噹噹的角色。而王家只有一脈單傳,當家的名喚王伯通,武功雖高,但若比起竇家五虎,卻還略有遜色,既算單打獨鬥,竇氏兄弟任何一人也不會輸給他,更不要說聯手合鬥了。王伯通僅有一子一女,尚未成人,門下弟子也遠不及竇家之多,屢次爭鬥,都是竇家佔勝,弄到後來,竇家的人,行蹤所至,王伯通既遠遠避開,不敢與之爭鋒,所以這次竇線娘聽得五位兄長全都敗陣,不禁大為詫異。竇令符道:“六妹有所不知,如今黑道上的形勢已與往昔大大不同,英雄輩出,我們老一輩的都給壓倒了!”
竇線娘出嫁從夫,早已決心退出綠林,但對於母親,究竟關心,連忙問道:“王伯通請來了什麼厲害的人物助陣?其他幾位哥哥可受了傷?”
竇令符道:“王伯通正是請來了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名喚精精兒!”
竇線娘詫異道:”精精兒?這名字我還沒有聽過。”段珪璋笑道:“我們在這村子裡隱居了十年。真是快要變成聾子了!”
竇令符道:“近幾年來,江湖上出現了兩個極厲害人物,年紀輕輕,都不過二十來歲的模樣,手段卻狠辣無比,精精兒就是其中之一,另一個叫空空兒,我們沒見過。聽說比精精兒的本領還要高強得多,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了!”
竇線娘柳眉一揚道:“怎樣不可思議?難道就憑精精兒一人,便能勝得五位哥哥?”
竇令符知道妹妹外柔內剛,正要激起她的同仇敵愾,嘆口氣道:“不要說了,竇家這次是一敗塗地,連大哥都受了傷,還有四弟也中了一根白眉針!”
大哥竇令侃是湖北綠林領袖,武功之高,即段珪璋也是佩服他的,起初他還不以為然,如今聽說竇令侃也受了傷,方始吃驚!
竇令符道:“那天王伯通就只帶了精精兒一個人來,精精兒長得又瘦又小。活像個小猴子,我們都不曾把他放在心上。他卻要一個人打我們五個人,我們當然不願自墜威名、先是二哥上去接戰,不過數招,全身便全在他的劍光籠罩之下,四弟、五弟瞧見不妙,只好上去助陣,仍然給他迫得步步後退,最後我和大哥也只得加人戰團,大哥仗著他那一對‘天賜神牌’,不懼寶劍,拚力抵住正面,我們四兄弟兩翼包抄,激戰了半個小時,好不容易將他困住,那知正在我們佔得上風的時候,他便立即使出白眉針來了!”段珪璋心道:“你們以眾凌寡,本來就怪不得別人使用歹毒的暗器。”
竇令符繼續說道:“若然換了別人,白眉針也未必奈何得咱們。可恨那精精兒狠辣非常,一手劍法,實在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就在施放白眉針的時候,劍法也絲毫不緩,緊緊迫著我們,我們若是閃避白眉針,就勢必傷在他的利劍之下!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們只好拼著毒針刺之兇,我與四弟動作慢在腳踝,大哥接連擋了他的三招殺手,結果性命雖是保全,左手的兩隻指頭,卻已被他的劍削去!尚幸二哥五弟沒有受傷,就在那雙方以性命相搏的剎那之間,各自還了他一劍,也讓他添了兩道傷,這才雙方罷戰。”竇線娘吁了口氣,說道:”這還好,尚不至於一敗塗地。”
竇令符道:“精精兒雖受傷,卻只傷了一點皮肉,咱們卻傷了三個人,說來也算是一敗塗地了。”
竇線娘道:“四弟你傷如何?”她知道大哥本領高強,僅被削去兩根指頭,諒無大礙,四弟功力較弱,幸而所傷亦非要害,白眉針要升至心房,最少還要一個多月。
段珪璋一算日期,竇令符中了白眉針之後,到現在也已超過了二十天,白眉針方從他的上臂循著穴道升至胸胛,心中想道:“以他的功力而論,在武林中亦已是罕見的了,普通的人,中了白眉針,最多不能活過三天,而大哥的功力,又最少比他高出一倍,但他們竇家五虎,聯手合鬥,卻竟然給精精兒一人擊敗,這精精兒的本領,也確實是足以驚世駭俗的了。”
竇令符沉聲說道:“六妹,你是竇家的人,你該知道咱們竇家從來不曾求過外人,好在你們也不是外人,我這次求援,還不算是出了竇家的例。”
竇線娘好生為難,一陣躊躇,眼角盯著她的丈夫,不敢回答。只聽得竇令符繼續說道:“當今之世,只怕只有妹丈的劍法可以與精精兒匹敵;六妹,你的本領,不是我們自己誇讚,在江湖上也是罕有倫比的了,尤其是梅花針刺穴的功夫,只有你得了爹爹的真傳,無人能及。大哥的意思,要我接你們馬上回家,待精精兒再來的時侯,由妹丈與他比劍,你在旁與他鬥暗器,如此打法,想來可操勝算。六妹,咱們竇家就全靠你們夫婦倆了!”
竇線娘不敢作主,把眼望著丈夫,段珪璋早已有幾分不快,說道:“三哥,你妹子剛在產後,只怕有些不便。”
竇令符道:“那精精兒也得養好了傷。才敢再來,六妹只是在旁用暗器助陣,也不必費什麼力氣,最多滿月之後,總可以應戰了吧?”
竇線娘道:“段郎,你意下如何?”言下之意,她已是不成問題,只等丈夫的一句話了。
段珪璋道:“你家裡有了事情,你要回去,我不阻攔。我的武藝,已經擱下多年,那精精兒如此厲害,我自問不是他的對手!”
竇令符勃然變色,沉聲說道:“你不願去就爽爽快快說好了,你是英雄俠客,不肯從我們這門親戚,我竇令符也不會厚著臉皮求你!”
段珪璋道:“三哥,話不是這等說,我有一言奉勸,聽是不聽,任憑於你!
竇令符道:“說罷!”
段珪璋道:“我勸你們正好趁此時機,金盆洗手!想那王伯通不過要與你們竇家爭霸綠林,你們隱姓埋名,消聲匿跡之後,難道他與精精兒還會趕盡殺絕?”
竇令符冷笑道:“好一個金玉良言!你不是竇家的人,但你娶了竇家的女兒,想來也該知道,竇家的家訓是:寧死不辱!百餘年來,從沒有給人欺負上門,卻縮頭不出的。縱使要金盆洗手,也得先報此仇。”
段珪璋心道:“若然說到報仇,你們欠下的命債大孽也不少吧,綠林中人在刀口上討生活,勝負死傷在所不免,若然冤冤相報,殺了一個精精兒,難保就沒有第二個精精兒。”但他見竇個符正在火氣上頭,這番話說出無異火上添油,他本來不善辭令,想說的既然不便說出,就索性閉了嘴,由得竇令符大發雷霆。
竇線娘本想勸她丈夫,只幫兄弟這次,見丈夫如此的神色,知道勸亦無用也就不敢做聲。
竇令符衣袖一拂,恨恨說道:“算我上錯了門,自己丟臉,告辭!”
竇線娘忙叫:“三哥,三哥,且先坐下,有話好說!”
段珪璋道:“三哥定要報仇,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再勸,這兩顆靈芝祛毒九你帶回給四弟吧!”
竇令符已是拂袖而起,談談說道:“不用了!反正醫好了也還得再傷在精精兒劍下!”
竇線娘道:“這麼夜深了,三哥,你要走也得明天再走吧!”
和竇令符同來的那個少年,一直在旁邊冷笑,默不作聲,這時卻突然發活道:“住一晚不打緊,只怕姑丈做官的朋友到來。見到有綠林大盜住在你的家中,有些不便!三波,咱們還是馬上離開為妙!”
段珪璋怔了一怔,驀地跳起來道:“摩勒,你說什麼?”心中奇怪之極,暗自想道:“我平生也沒有交過做官的朋友難道他們說的是史逸如麼?史大哥卻是早已辭官的了。何況他們乃是第一次到這村莊,卻又如何知道?”
鐵摩勒閃過一邊,大聲說道:“你交的好朋友,卻怕我講出來麼?你不放我走,敢情是要將我縛去送給官府邀功?不錯,今天在馬蹄下救人的是我,衝闖了安祿山的也是我,你待怎麼?”
竇令符斥責:“你義父不早教過你麼,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多說什麼?你惹了禍不打緊,我這幾根老骨頭也要被你連累,喪送在此了!”這幾句話明裡是斥責鐵摩勒,其實卻是針對段珪璋。竇線娘嚇得驚異不定,叫道:“三哥、三哥,你,你這是什麼話?圭璋縱然不肯去幫你們鬥那精精兒,他也不會翻臉成仇,要將你們縛去送官呀,你,你們把他當作什麼人了?”
段珪璋身形一晃,攔著了門口,冷靜地說道:“三哥,把話說清楚了再走!”
竇令符冷冷說道:“你說得好,士各有志,不能勉強,你要到安祿山帳不圖個功名官貴,也怪不得你不認我這門親戚!但望你顧全一點江湖道義,待我們走了之後,你再去通風報訊如何?不過,你若當真要我們留下的話,我竇令符雖然不是你的對手,也絕不能束手就擒!”
竇線娘嚷道:“三哥,你說到那裡去了?你不知道:安祿山正是段郎的仇人,今晚我曾和他商量避禍之計,準備逃走的啊!”
段珪璋反而平靜下來,說道:“二哥,這裡面一定是有什麼誤會了。
你說說看,你怎麼以為我到安祿山帳下求取功名呢?”
竇令符一聽他們兩人的說話,不似虛假,心中也是疑團莫釋,便道:“這安祿山手下有兩個得力將領,一個是田承嗣,一個是薛嵩,這兩個人和你的交情如何?”
段珪璋道:“我聽過他們的名字,以前為了清河溝李家的事,薛嵩要約我比劍,後來虯髯客的徒弟出頭,將事情化解,沒有打成,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和他們見過面了。”竇令符詫道:“你這話當真?那,那就奇怪了!”
段珪璋道:“你信不過我也該相信你的妹子,你問問她,我平生幾曾說過假話?”
竇線娘道:“這兩個人確實與我們絲毫無涉,三哥,你怎的會把這兩個人和圭璋牽在一起呢?”
竇令符道:“那麼這個村頭有一家人家,門前有三棵松樹的,家主是個年的四十左石、白臉無須的書生,這個人難道也與你毫無關連麼?”
段珪璋道:“這個人是我的好朋友,他名叫史逸如。不錯,這個姓史的做過官,他早在十幾年前,就因彈劾奸相李林甫而被罷官的了。哈哈,你說我交了做官的朋友,莫非就是他?此人古道熱腸,高風亮節,雖曾為官,卻是俠義中人呢!”
竇令符道:“他既曾為官,你可知道他和安祿山有無關係?”
段珪璋道:“史大哥與我十載深交,我素來知道他是痛恨安祿山的,更不要說和安祿山的牽連了。”
竇線娘插口說道:“有一件事你還未知道,史家嫂子也是昨晚得了一個女兒,我們和他已是對了兒女親家。說起來,這姓史的也是你的親戚呢?”
竇令符侶了捋須,沉吟半晌,說道:“這可令我越來越糊塗了。好吧,我且從頭說起。”
“前幾年有個朋友說在長安鬧市之中,曾見過你匆匆走過,因此我猜想你大約住在長安附近,使和摩勒來找尋你們了。三天前在鳳翔山道,卻和安祿山帳下的八名高手遭遇,惡鬥了一場。”
竇線娘問道:“你和安祿山也有仇麼?”竇令符笑道:“你離開綠林不到十年,怎的連這個也不懂了。咱們竇家,就正是在安祿山管轄下的地區作強盜,要麼就受他招安,要麼就要與他作對,這不是很簡單麼?”
竇線娘笑道:“這我懂得。不過,我離家之時,安揮山還沒有做書度使,我尚未知道咱們竇家正在他所管轄的地方。”
竇令符道:“我們非但不受他招安,在他兼范陽節度使那天,四弟還曾和他開過一個玩笑,偷了楊貴妃送他的一件名貴狐裘,因此他早就想收捕我們了。王伯通和安祿山帳下的田承嗣,以前是黑道上的好朋友,田承嗣投歸安祿山之後,王伯通與他仍暗通聲氣,所以,據我猜想,這次我們在鳳翔山道突遭安祿山手下的圍捕,大約就是王伯通這廝通風報訊的!”
段珪璋心想:“綠林中也有高下之分,我這幾個舅子不屑同流合汙、暗通官府,到底比王伯通勝過一籌。”
竇令符續道:“安祿山那幾個衛士雖然算不上一流的高手,武功亦非凡俗,其中有一個叫做張忠志的,以前亦是黑道中人,手使一對虎頭鉤,最為厲害,我右臂上的傷痕,就是給他的虎頭鉤劃破的。”
鐵摩勒笑道:“三叔,你總是喜歡把敵人說得厲害了一些,若非你老人家故意賣個破綻,那姓張的如何近得你的身前?”
竇令符正色道:“摩勒,像你這樣年紀,最容易犯輕敵的毛病。這個毛病不改,將來定吃大虧。須知綠林中的教訓是:臨敵之際,取勝第一,越快得勝越好,免至多生意外。縱使是獅子搏免,也該用全力。何況咱們不是猛獅,對方亦井非兔子呢。
“就以那天的情形來說,我身上有白眉釘的毒傷,對方合圍之勢已成,看得分明,他們是想拖垮咱們,若不是我故意賣個破綻,誘那張忠志上當,只怕還未必容易突圍呢。像你那樣強攻硬拼的打法,實在危險得很。”
教訓了鐵摩勒之後。竇令符回過頭來說道:“我恨那張忠志以盜捕盜,同類相殘,誘得他近身,立即施展霹靂掌的絕招,一拳打斷他的肋骨,但他趁著我的破綻,也居然能夠扎我一鉤,也算得是強悍的對手了。”
竇線娘遇:“那八名衛士裡面,沒有田承嗣和薛嵩在內麼?”
竇令符道:“田薛二人是大將身份,當然不在其中。也許是他們以為有八個人對付我個老頭子,足已夠了吧。”笑了一笑,又道:“幸喜他們不是怎樣看得起我,要是田薛這兩位將軍親自出馬的話,我元氣未復,遠遠不是他們的對手,只怕今晚已不能和你妹子相見了。”
竇線娘有點詫異,問道:“三哥,那你剛才說的……”竇令符早知其意,立即把話接下來說道:“你是不明白我剛才何以要先提起這兩個人?”那天我無緣與這兩位將軍相會,可是今天晚工,卻見著了!”
段圭長也不禁吃了一驚,急忙問道:“今天晚上?你是在那裡見著他們的?”
竇令符道:“就在這個村子裡,還不到一個時辰。”竇線娘道:“這是怎麼回事?”竇令符道:“你別忙,且聽我按著次序說下去。”
竇令符接下去道:“過了鳳翔山道,恰好在元旦這天,到了你們的村子,碰上了安祿山的大隊人馬,正急著要上長安,給他的貴妃娘娘拜年。
“我老頭子是驚弓之鳥,不敢多惹閒事的了。趕緊在山谷口裡藏起來,這小子卻最初生之犢不畏虎,他卻到谷口去瞧熱鬧。”
鐵摩勒接著說道:“幸虧我出去瞧熱鬧,我一瞧就瞧見了姑丈把羊皮祆蒙著了頭,腳不離地,步履安詳,卻走得甚快,一瞧就瞧出是個具有上乘武功的人。”
段珪璋心中一凜,想道:“這孩子好厲客的眼光。糟糕,我一時心急,走快了兩步,結果給他瞧破,他都能夠瞧出我具有上乘武功,安祿山的隨從高手,想來也會瞧得出的了。”
只聽得鐵摩勒續道:“後來就發生了安祿山的衛士馬踏孩子的事,我忍不住把那幾個孩子救出來。”
竇令符笑道:“幸虧他們忙著趕路,沒功夫捉拿你。不過,也幸虧你瞧出了姑丈的武功,要不然我還不知道你們就住在這個村子呢!”
竇令符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摩勒一說,我就猜到是你,摩勒見你走進村頭那家人家,我以為便是你們的家。”
道:“不錯,我們正是在史家門口,看見了田承嗣和薛嵩。”
段珪璋“啊呀”一聲叫起來道:“你們有沒有進去看?這史家大哥不知如何了?”
竇令符道:“我還瞧見一個年約四十,白臉無須的書生和他們在一起,談笑甚歡,這樣的情形,我還敢過去嗎?”
段珪璋大大吃驚,忙問:“你可聽見他們說些什麼?”
竇令符道:“我和摩勒躲在松樹上,那時他們正在跨上馬背。我只聽見那薛嵩說什麼,大哥一定給你官做。後來又隱隱約的聽得他們提了兩次,段先生,段先生,他們已經放馬疾馳,話語聽不情楚,似乎他們對這位‘段先生’好生敬慕!”
段珪璋道:“怪不得你以為那兩個傢伙是我的朋友,後來怎樣?”
竇令符道:“還有怎樣?你那位史大哥和他們走了,我也知道這不是你的家,於是到村中每一家窺探,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了你們。”頓了一頓,冷冷說道:“要不我還以為你有幾分親戚的情份,我也不敢來見你了。好吧,我聽見的我都說了,不放我走,那就由不得你了!你若是要拿我去給安祿山作見面禮,就請動手吧!”
“動手”二字,剛從竇令符口中吐出,猛聽得段珪璋大叫一聲,箭一般地射出門口。竇令符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叫道:“你、你、你當真—一”他只當段珪璋當真去告密,對他不利,急忙間無暇思索,也趕忙逃出段家。
他這句話未曾說完腳步剛剛跨過門檻,衣角已被竇線娘拉著,只聽得竇線娘大叫道:“三哥,你好糊塗!”
竇令符道:“怎麼?”實線娘道:“要是他要對你有所不利,還不會親自動手嗎?豈在這時候還去邀人,難道他不預料到你們也會馬上逃走?”
竇令符的江湖經驗比妹子豐富得多,竇線娘所說的道理簡單明白,他當然也會想到,只因一時驚懼,時爾失態,如今一想,果然是自己的糊塗,遂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只見鐵摩勒正在撥出一柄精光耀目的匕首,對準竇線孃的背心,原來他以為竇線娘不顧兄妹之情,要將他的“三叔”留難,故此備在必要之時,便與竇線娘拼命。
竇令符喝道:“摩勒,住手!六妹,你說,你說!你三哥的性命交付給你了!”
竇線娘笑道:“三哥,不必著慌,聽我細說。”剔亮了紅燭,將丈夫與安祿山結仇的經過,段史二家的關係,相約逃難的事情……一五一十,詳詳細細的都對竇令符講了。
竇令符與鐵摩勒這才完全明白,只聽得門外雞啼,已是五更的分,臥室內那初生的嬰孩也啼哭起來,竇線孃的話剛好完畢,笑道:“我該給你餵奶了,這孩子倒乖,一睡就睡到天亮。他也該山來見舅舅了。”
竇線娘給孩子餵飽了奶,抱他出來,竇令符道:“這孩子骨格清奇,是個學武的好材料。”孩子出來,緊張的氣氛沖淡了不少,但每個人心裡,仍是忐忑不安。
忽聽得一聲長嘯,段珪璋的聲音朗聲吟道:“寶劍欲出鞘,將斷佞人頭,豈為報小怨,夜半刺私仇,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彈劍悲嘯,宛若龍吟,大踏步走上臺階。
這時已是陽光微現,但見他鬚眉怒張,雙眼火赤,竇線娘從未見過丈夫這等神態,嚇得呆了,她尚未開口,鐵摩勒卻忽然地搶上前去,大聲道:“我錯怪了姑文!”冬、咚、冬,就給段珪璋磕了三個響頭。
段珪璋將鐵摩勒扶了起來,仰天說道:“好,你愛憎分明,不愧英雄本色!”
竇令符也過來賠禮,段珪璋卻側身避開,沉聲地說道:“這個時候,還講什麼客套。三哥,我有一件事情,要重重拜託你了。”
竇令符笑道:“你我親戚上頭,怎用得上拜託二字,你剛才說不要客套,你自己卻先客套了!”他見段珪璋如此的神情,情知定有非常嚴重之事,因此故意打個哈哈,緩和各人緊張的情緒。
段珪璋指著他的孩子道:“三哥,請你照料他們母子二人,天一亮就帶他們走吧!線娘,你要好好教養孩子,長大了以後將我的劍譜傳給他。”
竇線娘本來就想帶孩子到母家避難,並因此而與丈夫齟齬,想不到丈夫突然應允,她隱隱感到不祥之兆,顫著手兒,不敢接那劍譜。段珪璋嘆了口氣道:“拿去吧,以後也許你我不能見面了。”
竇線娘道:“段郎,你要到那裡去?”其實這對她已猜到了七八分了。
段珪璋道:“我去尋史大哥去。”
龔線娘道:“你到史家看過了?到底如何?史家嫂子和她的女兒呢?”
段珪璋道:“都給安祿山的爪牙綁架去了。”
竇線娘“啊呀”一聲叫將起來。“真的?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段珪璋道:“這是意想中事,昨天我一時疏忽,避入史家,安祿山當然把史大哥當作我了。”
竇線娘道:“史大哥是個進士,他怎的不會分辨?”竇令符接著道:“我聽那田承嗣說給他官做,妹丈,我看,我看,人心難測,你、你……”
段珪璋劍眉一堅,立即打斷他的話道:“線娘,別人不知道史大哥的為人,難道你還不知道嗎?他是為了要保全你我,已頂著我的名字去了!”
“我到了史家,屋子裡鬼影都不見一個。在臥房裡我嗅到有殘留的迷香氣味,在書房裡我找到史大哥寫的這封信。你拿去看吧!”
“你看,史大哥是何等苦心,他為了敷衍那田承嗣,故意和他說一些鬼話,難道你會相信他向安祿山求官?“你看史大哥是怎樣信託咱們,遺書叫他的妻子找至親好友照顧,他寫這張字條的時候不便言明,這至親好友除了咱們還有誰人?線妹,事情如此。你還不明白嗎?”
竇線娘是綠林世家,對黑道上的伎倆,當然明白,恨恨說道:“這田薛二人,以前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行為卻這般卑劣。連婦人孺子都不放過!”
竇線娘心如刀割,她明知安祿山帳下高手如雲,丈夫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但事已如此,她那裡還能夠阻攔?而且她也是具有俠骨英風,探明大義的女子,在這關節上頭若然換了是她。她也會象丈夫一樣的捨生取義的。
夫妻四日相對,默默無言。過了好一會,竇線娘才用顫抖的手接過段珪璋的劍譜,低聲說道:“段郎,你去吧!但願吉人天相,你和史大哥、大嫂,都能平安回來!只、只可惜我剛在產後,不能和你同去了。”
段珪璋微笑道:“你要把孩子撫養成人,這比我去拚死,還要難很多,我不能為你分勞,只有請三哥照料你了。”他極力使語調平靜,但微笑之中仍然掩蓋不住悲涼。
竇令符笑道:“圭璋,以你的武功,未必便不能歸來,我們還等著你會對付精精兒呢!”其實這番說話,不過是慰他的妹妹而已,段珪璋武功再高,闖入龍潭虎穴,雙拳難敵四手,要全身而退,已極困難,何況他還要救人。”
雞聲已啼了三遍,段珪璋道:“好吧,咱們都該走了。我和你們同走一程,到村頭分手。”
元旦晚上,人們都睡得很遲,路上還未有行人,史家正在村頭,在經過史家的時候、段圭璋忽然停下步來,說道:“讓我看一下孩子。”
他在孩子的面頰上親了一下,沉聲說道:“若是我萬一不能回來的話那史大哥也是不能回來的了。孩子長大了之後,你要他打聽史小姐的下落·希望她還能活在人間。若是毫無音訊,也要等到三十歲之後,方能另娶。那股寶釵,你要藏好,作為憑證。”
竇錢娘含淚說道:“我會—一告訴他的,你放心吧!”段珪璋道:“十載夫妻,累你操勞不少,請受一拜!”竇線娘道:“我得到這樣的英雄夫婿,不管今後如何,都是一生無憾的了!你亦請受我一拜!”
交互一揖,段珪璋立即離開,他怕看妻子的淚眼,頭也不回,便即上路。忽聽得鐵摩勒高聲叫道:“姑丈,且慢!”
段珪璋道:“你有何事?”錢摩勒道:“我跟你到長安去。”段珪璋道:“你跟去做什麼?”鐵摩勒道:“想到長安開開眼界啊!”段珪璋笑道:“你知道我到長安幹什麼?這可不是好耍的啊!”鐵摩勒道:“我知道你要到安祿山府中救那性史的義士去,姑姑剛在產後,三叔的傷毒未曾痊癒,他又要趕回去應付王家的人,都不能陪你。我卻閒著無事,正好和你作個伴兒!”段珪璋正色道:“這是賭性命的勾當,你知道麼?我不能要你同行!”鐵摩勒也正色道:“姑丈,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就只准你自己做英雄好漢麼?不管你要不要我,我已是跟定你的了!”段珪璋大受感動,說道:“好,你有這樣的志氣,我就帶你同行。到了長安,你可要聽我的話。”鐵摩勒道:“這個當然。”竇令符本來捨不得鐵摩勒,但他也知道這少年的性子極是剛強,說一不二,而且他想到這次自己前來求助,如今段珪璋有事,自已不幫幫忙,讓鐵摩勒去,也正好賣個人情,便即說道:“這孩子的功夫還過得去,最少也可以做個通風報訊的人。你就帶他去,讓他磨練磨練也好。”
段珪璋道:“三哥放心,我總不能讓這孩子陪我送命。到了長安,我定有處置,要是我也萬一能保住性命,救得史大哥回來的話,我會到幽州去看你們,順便跟那精精兒見見高下!”他已在心中決定,要把自己的武功心法傳給鐵摩勒,並且決不讓他同到安祿山的府中冒險。
鐵摩勒何等聰明,早也聽出了這兩個人的意思,心中想道:“到了長安,我自有辦法,你想把我撇開,未必能行。”他眼珠一轉,打定主意,卻不開言。
竇令符大為歡喜,雖然段珪璋此去凶多吉少,但究竟還未完全絕望,他如今已答應了願在事情完後,便去對付精精兒,那麼只要他無恙歸來,竇五二家之爭,竇家是穩操勝券的了。
竇線娘聽得鐵摩勒同去,心中稍寬,揚手說道:”段郎,你此去見機行事,若是急切之間,不能下手,便不可強為。要人幫忙的話,可以叫摩勒捎個信來。”段珪璋道:“我理會得。娘子,你也要好生保重,記著我的話,好好扶養孩兒。”他怕看眼淚,不敢回頭,帶了鐵摩勒,便直奔長安而去。
長空離段家不過六十里路,當天便到。正是:胸中俠氣未曾消,拋家暫作長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