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樣東西送完了,請繼續惠顧,我向您保證,只要您提出要求,無論什麼東西都會為您迅速送達準確地點。再見!
11天前,玄宰從第十三個地方——江陵四川海邊結束工作回來後,給互聯網世界中“掌中庭院”的主人發了一封電子郵件,他原先料想至少會收到一封回信,但這麼多天過去了,依然沒有一片葉子落進他的郵箱。的確,事情已經結束了,委託人沒有義務非要給代理人回信。
遺憾。
過去的10天中曾發生過一件事——把企業獵手R除掉了的Y大約一週前打來了電話。
“很久不見了,我剛回國。”
是那個聲音像生鏽的紅色鐵塊落下的Y。
“……”
“你的確厲害啊!”
“……”
“可能是保時捷低估了你的實力。”
“有何貴幹?”
“這段時間我也很忙,按道理早就該向你表示祝賀了,呵呵!迄今為止在保時捷的追擊下活下來的只有你一個,也就是說,你幹掉了我們的獵豹。”
“那又怎麼樣?”
“所以我們就更需要你了。”
“您不是說過,只要我活過那天就放我一馬嗎?”
“當然,我不會再追問你關於梵魚寺那個人的事了,現在也沒必要問了。在業務方面,我們更信任你了。”
“您有什麼事需要我做嗎?”
“是啊,請不要拒絕,像我這樣的生意人是不能容忍利益受損的,人的生命是由命運決定的,被幹掉的保時捷的本錢從你這裡找回來才合理吧?”
Y混濁的聲音沉甸甸的,不容反駁。
玄宰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理由一定要反對,作為一個快遞服務員,不去追究工作的善惡和內容,也沒必要知道,無論是人、東西還是文件,只要最快地送達顧客要求的正確地點就行了。
“好,只要不違背原則就行。”
“當然,報酬也會讓你滿意的,工作也符合你的性格,我會很快跟你聯繫的。再見!”
直到現在,Y並沒有聯繫過他。
玄宰回到了過去的生活狀態,調調車、擦擦車,悠閒地度過每一天。如果說有什麼變化,就是他偶爾會想起那個把13樣東西送到海邊去的女人。幾天前他上網查找綠色主頁“掌中庭院”,卻發現那個主頁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可能是那個女人把它關閉了。
現在……尋找那個女人幾乎不可能了,通過新寺站121號保管箱聯繫的線索也斷了,他跟她分別在白天和夜裡打開關上同一個空間的事再也沒有了。匿名的兩個人就像是被隔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中,沒有一扇門能讓他再見到那個女人,這種完全的封閉感令玄宰的心鬱悶而沉重。
幾天來他養成了一個新的習慣,把毛毯鋪在地面上,把13盆香草中的12盆圍著毯子擺成一個圓圈,自己躺在中間,隨心所欲地翻滾。
過去他在加油站工作的時候曾經在電視裡看過一個關於歐洲庭院的記錄片,畫面上展示了19世紀歐洲庭院裡設置的花表——標示時間的花壇。
……7點開放的萬壽菊、8點開放的傘花山柳菊、9點收攏的苦苣菜花、10點收攏的黃鵪菜、11點開放的伯利恆之星、12點開放的時鐘花……這樣按順序放著。
玄宰想起那個畫面,於是把12個花盆分別放在12個鐘點的位置上,自己趴在中間,每次挪動身體都能聞到從12個方向傳來的幽幽的芳香。
香草的確是一種很特別的植物。
玄宰睡覺的時候才去床上,短時間的休息和發呆就在香草圍成的圓圈裡,一段時間之後總是覺得心情舒暢,如釋重負。每天清晨睜開眼睛,他總會想起那個付給他香草的女人,轉眼之間就像縹緲的微笑一樣消失在空氣中了。
接受那個女人委託的最初目的已經達到了,已經用她的方法把那個女孩送出了自己的心,然而,現在,那個女人取代了女孩在他心中的位置,即使不能相見,即使無法相見,這種狀態也算是向前邁出了一步。
6月19日,凌晨,2點1分29秒。
玄宰趴在地上小睡片刻,兩隻手疊放在頭下面,全身沐浴著淡淡的香氣。
凌晨淡藍的霧氣籠罩著廣闊的路面,是在停機坪上還是高速公路上?任何一個方向都看不見盡頭,從陸地和天空的某個角落裡射出像閃電,不,像激光光束一樣的黃色光線,玄宰站在那裡,茫然四顧,不知道身處何地。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能看到的只有柏油路面和鋪天蓋地沒有溫度的霧氣。突然之間,彷彿無數銀色易拉罐落在柏油路面上蹦跳一樣輕快的搖滾樂聲從四面八方傳了過來,接著那聲音像被什麼東西慢慢吞下去了似的越來越模糊,幾乎消失了,轉瞬之間又像開了擴音器一樣震耳欲聾,一會兒重新變為呢喃低語。
聽起來……聽起來分明很耳熟。
是老鷹樂隊的《加州酒店》。
黑暗荒涼的高速公路,冷風在髮間盤旋,我溫暖的氣息,散發在空氣中,遙遠的前方,閃爍著依稀燈光。我的頭昏昏沉沉,我的視線模糊,我必須停下來,尋找今夜的棲身之所。一個女人站在門口,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這裡是天堂,還是地獄?”她點起蠟燭,帶我進屋,我聽到走廊深處傳來聲音:“歡迎來到美麗的加州酒店。”
他們在院子裡跳舞,淌著夏日的甘甜汗水,有些是為了記起,有些是為了忘記。我喊領班拿來好酒,“那東西我們早已停賣,自從1969。”那些喊聲依然從遠處傳來,在午夜把你驚醒,只聽他們在講:“歡迎來到美麗的加州酒店。”
歌曲的音符好像落葉飄落,旋律在空氣中飛舞,掠過寬闊的柏油路面。
玄宰正要挪動腳步,突然聽到“嗡——嗡——”的轟鳴,那既不是機器的聲音,也不是野獸的咆哮聲,那聲音穿透黃色、藍色的霧氣出現了,是摩托車手們。他們全都開著頭燈和大燈,幾百輛摩托車在柏油路面上激起氣勢磅礴的波濤,朝玄宰猛衝過來。
打頭的是一輛哈雷,後面的車隊則混雜著無罩式機車、越野車、障礙賽車等。奇怪的是,他們離玄宰越來越近,那種震耳欲聾的聲音反而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一幅無聲的圖畫。
在三角形隊伍的最前列,那個開著沉重的哈雷·戴維森的人!
啊……怎麼可能?是父親!
很久以前那個凌晨從人間蒸發了的父親居然一邊把5人組合蠍子樂隊的《HolyDay》撒向空中,一邊經過玄宰面前。
爸爸!
玄宰張開嘴叫喊,但發不出任何聲音,彷彿聲音都被棉花吸進了空氣中。父親後面坐著一個女人,玄宰以前從未見過,中年,相貌平常,從穿著來看家境貧寒。父親一言不發,直視前方,是因為穿越了歲月的風塵嗎?他嘴角綻開的微笑像極了傑瑞米·艾恩斯干燥的笑紋,如同沙漠上的稜線。也許因為在風中穿梭而來,其他的表情似乎全被風吹跑了。女人環抱著父親的腰,閉著眼睛把臉貼在父親背上,臉上表情似乎有點兒悲傷又有點兒幸福。
摩托車手們的速度帶起一股風,27歲的玄宰的身體在風中像蘆葦一樣搖擺著。
爸爸……
他們像風一樣向著前方穿透濃霧,像被水珠吞沒一樣慢慢消失了。
玄宰朝那個方向跑過去,用盡全力,跑得心臟都要從嗓子眼兒裡跳出來了,但只有《HolyDay》的音符融在淺藍、淡黃的濃霧中,摩托車隊蹤跡全無。
父親又不知道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悲傷猛地湧到玄宰的喉嚨裡,他跪在柏油路面上,仰起頭看著天空……
就在這時,他醒了。
奇怪的夢。似乎夢中淺藍、淡黃的濃霧淌進心裡充滿了心房,他感到十分迷茫,透不過氣來。父親雖然能用一塊大布蓋在摩托車上把它變走,但根本就不是騎摩托車的人,更不可能當上車隊隊長,騎著哈雷疾馳在摩托車隊最前列。
嗬!
他的心被一片混亂包圍著,手伸向香菸盒,一瞥之間看到電腦屏幕上白色的光標在自己的個人主頁上像星星一樣閃爍著。
是誰呢?是新的顧客嗎?
我是快遞員,歡迎您!
謝謝。
是一個陌生的代號。
哦?您有何貴幹?
您完成得非常好,那13樣東西。
啊……
是那個女人!那個在電腦世界裡開了一個“掌中庭院”又關閉了的女人。剎那間,玄宰感到有些慌亂——真難以置信,從未出現在自己夢裡的父親居然騎著摩托車出現了,緊接著那個女人居然用別人的代號來訪問他的個人主頁,在間隔了10天之後。
玄宰心裡一陣緊張,但情不自禁的喜悅還是洋溢在他臉上,停在鍵盤上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謝謝您的來訪。
禮尚往來嘛。
哈哈哈。
哈哈哈。?!
……
您發來的電子郵件我看到了,回信晚了很對不起。
那算是售後服務吧。
真是的!自己只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嗎?心、思想和手指彷彿聯合起來耍弄他。那句話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但並不是自己真正想說的話。玄宰感到茫然若失,緊盯著空白的屏幕。
您說話算數嗎?
什麼?
您說只要我提出要求,無論什麼事情都會替我處理好。
啊,當然了,我的工作要求我言必信,行必果。
您不會食言吧?
怎麼可能呢?請放心,我說話絕對算數,只要是我的摩托車能運載的東西。總不會是……像房子那樣的東西吧?或者巨大的床?
不是。
那就成了,看來您有事情要委託我啊。
是的。
請告訴我日期、時間和送達的地點,方法跟上次一樣嗎?
……?
哦。
要是您還要繼續考慮,以後給我發電子郵件也可以。
不是,可能的話,我想先跟您見個面。
嗯?
我想見面以後再說。當然,跟委託人見面是不是不符合您的原則?
當然是,如果不是那個女人,玄宰肯定一口拒絕了。原地不停閃爍的光標表明他在無言地思考,心猛烈地跳動著,這樣的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難免猶豫,但見面是那個女人提出來的要求,也是自己一直以來的願望啊!
好,那就見一面吧。
於是那個女人在畫面上寫下了日期、地點和時間:6月22日,新村現代百貨商場對面的“漂流木”咖啡館,晚上7點。
那女人簡短地告辭後立刻從畫面上消失了。
玄宰匆忙點上一支菸,似乎要平靜一下心情。
記下見面的地點後,他讀了好幾遍跟那個女人的對話,總感覺不像是真的,像個奇蹟。他曾經多麼希望在路上能夠有機會跟她擦肩而過,或者即使一輩子都見不了面也再為她做點兒什麼,而現在,她居然主動出現了!
到底要送的東西是什麼呢?應該是比較重要的。幸虧自己沒問她綠色主頁為什麼消失了,那畢竟是她的私事。
不管怎麼樣,玄宰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本以為再也聯繫不上的她終於有了消息。環顧13盆香草,他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心神盪漾了。
那個莫名其妙的父親的夢已經從他的心中蒸發掉了。在夢和現實之間有功能強大的排水管,很容易就漏到現實之外去了。
似乎有什麼好事就要發生了。
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沉浸在自己的想法裡,嘴角露出微笑。
如果能跟她建立親密的關係會怎麼樣?
這分明是不現實的想法,但萬一……萬一能那樣的話,送走13樣東西得到13棵香草的理由將最終歸結於他的新的愛情。
懷著這種不確定的期待,玄宰已經體會到了十二分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