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嶽華山。
華山西峯從青綠之山詩中湧出,狀似蓮花,故曰蓮花峯。
蓮花峯上有一座不大的尼庵,這尼庵沒有香客,因它建在險峻的山頂上,常人無法發現,也無法攀登。
是落日黃昏的時候,庵堂內光線暗淡。雖然地方不大,卻坐着九個中年老尼,在這窟堂內只坐着這九位女尼嗎?不!還有九個嬰孩,他們躺在九位女尼的懷中,沒有哭泣,好像睡熟了,若不仔細看,不易發覺。
當薄暮籠罩整個大地,天將慢慢黑了,直到這時庵堂內黑得看不見彼此面貌,那九位女尼仍無一人説話。
她們像在等人,在這罕無人至的地方,她們等的能是誰呢?
一聲,“嘭”,跟着又是兩聲“嘭”“嘭’,在這尼庵的後堂響起了這三下暮鼓聲。忽聽九位女尼其中的一個慢慢道:”師父的晚課做完了。“話聲剛畢,一絲亮光從後堂射來,細碎的腳步聲漸聞,當一隻燭光照亮這間庵堂時,只見一個手持燭台的老婆婆,她身後隨來一人,也是個尼姑。
但這尼姑年紀很大,與那老婆婆不相上下,與廟堂中的九位尼姑相比,應該稱為老尼姑了。
老尼姑一進廟堂,坐着的九位女尼同時站起,異口同聲道:“師父,您老人家好。”
老尼姑冷峻嚴肅的面容,好像終年露不出一絲笑容,語音悽蒼,短短地説:“你們來了,很好,坐。”
老婆婆將燭台放在供桌上,端來一張高腳背椅放在老尼姑身後,在老尼姑坐下後,九位女尼才跟着坐下。
老尼姑冷森的目光在庵堂中四下一掃,突道:“戒色呢?”
九位女尼是分兩邊坐着,左排第一位女尼望了右排空着的最。
後椅子一眼,答道:“十妹還沒有來。”
者尼姑道:“什麼時辰了?”
老婆婆站在她身後道:“戌時剛過。”
老尼姑冷冷地向着九位女尼道:“十年前師父約定今日幾時相見?”
先前説話那女尼是九位女尼的大師姐,神色有點不安地道:“十年前師父約定今日戌時相見。”
老尼姑冷哼一聲,沒再説話。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空着的第十張椅子仍然空着,九位女尼都顯出惶惶不安的神色,心中都想:“十妹怎麼還不來?十妹怎麼還不來?……”
老尼姑的臉色越來越冷峻,她望着庵門,眼睛不動的望着庵門。
戌時過了兩刻,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九位女尼姑説:“十妹來了。”
那腳步聲響到庵門前停下,接着砰的一聲,是雙膝跪下的聲音,那跪下的人聲音顫抖道:“師父…戒色……來遲了!…”
老尼姑看着緊閉的庵門沒有作聲,又是兩刻過去,她還是沒有作聲,庵門外那人就一直跪着沒有敢動。顯然老尼姑在罰她,罰她遲了兩刻的時間。
足足有半個時辰四個時刻過去,老尼姑才道:“進來!”
九位女尼懸在胸口上的心安了下來,暗忖:“還好,師父只罰十妹跪遲了兩倍的時間。”
庵門推開,燈光照着進來那人。只是那人也是個白衣女尼,她年紀雖輕卻顯得甚為驚淬,左手抱着一個熟睡的嬰兒,另一手掩在身後。
她向前行了兩步,老尼姑森嚴地訓道:“不曉得把門帶上”
她微微一呆,退了兩步側身用抱着嬰兒的手肘推上庵門。然而側身間掩在身後的左手衣袖垂下,那白色的衣袖上赫然血跡斑斑。九位女尼的臉色同時一驚,張口想問,但見師父無動的面容,忍祝夯敢問。
年輕女尼發現衣袖垂下,神色驚慌的一擺,衣袖隨那一擺之勢重又掩在身後,這卻使人看出她那右手齊肘斷了!
顯然老尼姑已看出她的手肘斷了,而且新斷不久,所以傷口流血,染得衣袖血跡滿是,但老尼姑彷彿裝作沒有看到,冷冷地道:“你也坐下”
九位女尼見師父不問十妹,心中雖存疑問要問,卻也不敢問,唯有投着詢問的眼光看着那年輕女尼。
她們心想:“十妹的手怎麼斷的呀?又怎麼來遲?十年來的遭遇又如何?”
無數的疑問在她們心中燃燒猜測,忽聽老尼姑道:“要的嬰兒都找到麼?”
十尼齊聲道:“找到了。”
老尼姑道:“好,你們一個個抱來我看。”
左排第一位大師姐站起,雙手捧着嬰兒走到老尼姑身前,老尼姑接下嬰兒仔細端詳,嬰兒在熟睡中看得清楚,老尼姑點了點頭,伸手去摸嬰兒的骨路。
全身骨路摸完,老尼姑將嬰兒遞還,説道:“戒殺,這孩子資質骨骼不錯,能夠練戒刀法,難得你找到,很好,很好。”
戒殺坐回原位,右排第一人是老尼姑二徒弟,她站起上前,恭恭敬敬的將嬰兒遞到老尼姑手中。
老尼姑依樣看,摸一遍,遞還讚道:“戒貪找的也不錯,好。”
十位女尼依次輪到戒財,戒酒,戒嗔,戒惡,戒恨,戒怪,戒愛,每個手中的嬰兒遞給老尼姑,老尼姑都稱讚一番。
最後輪到斷肘的十妹,戒色了。
戒色站起,腿有點發抖的一步步走到老尼姑面前,老尼姑臉色不悦道:“你連路也不會走麼?”
戒色慌道:“會。、…。會……”
説着將左臂中嬰兒遞了上去,老尼姑接到手中,仔細一看,只見那嬰兒長的天庭飽滿,相貌不凡,不由心中一喜。再去摸嬰兒骨胳,臉上竟然露出笑容道:“好資質,好資質,有此一兒十誡刀法不愁絕傳於世。”
戒色蒼白的面容露出可人的微笑道:“這孩子能夠練全十誡刀法?”
老尼姑道:“能夠,能夠,一定能夠。”
九位女尼一聽十妹找的嬰兒竟然能夠練最深奧的武功十誡刀法,齊皆又驚又喜。驚的是天下竟有這等資材,喜的是師父從此不愁十誡刀法沒有人能夠練全了。
老尼姑從來不笑,現在卻笑容不斷的,向九位女尼道:“你們都來看看。”
九位女尼難得看到師父高興,見師父一掃平日森嚴的態度,齊都含笑的走上前去,圍着老尼姑看那不凡的嬰兒。
那嬰兒被點睡穴安靜的睡在老尼姑懷中,九位女尼只見這嬰兒長的實在可愛,忍不住一個個伸手撫摸。
九尼中的戒愛邊摸着嬰兒的臉蛋邊笑道:“這孩子與十妹真像。”
這句話如針見血,另外八名女尼原本沒注意,一經提醒紛紛笑道:“果然像……果然像…”
老尼姑笑容頓斂,變得十分嚴肅,她越看這孩子越像戒色,轉頭去望站在一旁的戒色。
戒色見到師父眼光嚇得倒退三步。
老尼姑厲聲問道:“戒色,這孩子那來的?”
九位女尼聽到師父話聲不對,再見師父臉色變了,心中一要,齊向戒色望去。
只見戒色沒有答話,忽地雙膝“彭”的跪下,頭叩在地上道:“徒兒該死!”
九女尼一聽十妹這樣回話,頓時心裏有數,臉色一齊都為十妹擔心而變得蒼白。
老尼姑道:“你抬起頭來説話!”
戒色慢慢抬起頭來,悽豔豔麗的面容掛滿了珠淚,老尼姑冷冷問道:“這孩子是你生的?”
九女尼的心緊張得要跳出口來,只盼十妹説句:“不是。”
然而戒色並沒説話,只是輕輕點頭。那是承認孩子是她生的了。
九女尼暗道:“糟糕!”只怕師父要勃然大怒,卻見師父聲音變得緩和下來,一字一字的説:“你過來。”
戒色不敢起立,膝行至老尼姑面前。老尼姑道:“你知道為何法名戒色?”
戒色忽然輕泣,她知道師父替她齲蝴戒色的用意,因她自幼貌美,師父怕她出家後逃不出“色”字一關,特取法名“戒色”
兩字,且日常諄諄告誡,要好自為之,嚴守此一戒條。
哪知十年下山行道,竟然犯戒,她不敢求得責饒,只説:“師父,任你責罰,徒兒罪該萬死!”
老尼姑搖頭嘆説:“念你尚有悔過之心,罰你在後山蓮花洞中面壁二十年,在二十年中你去好好想想……”她精面相,戒色今日的後果已在她預料中,不想十年一下山行道果然犯戒。
九尼舒口大氣,二十年面壁雖苦,總算保得一命,心想依師父十年前的脾氣,十妹犯戒非死不可。
老尼姑接着問説:“你的右手怎麼斷的?”
戒色説:“七大劍派要殺這孩子,徒兒在力戰下斷了右手。”
老尼姑冷哼説:“這麼説來,你又犯了殺戒?”
戒色神情一振,聲音微揚説:“他們要殺我孩子,徒兒不得不殺他們!”
她明知師門中嚴戒殺人一條,然而她説這話時毫不害怕,表露出縱然世人要殺她孩子,她也要將世人殺掉,這是母性的光輝,人性的常情。
但老尼姑震怒了,倏地從椅上掠起,出手如電抓住戒色的左肘。只聽戒色一聲慘叫,左手活生生被老尼姑卸下。
不一會兒鮮血濕透長袖,戒色仍然跪着沒動,她咬緊牙根不再呻吟一聲。旁邊九位女尼卻嚇得臉色蒼白如紙。
不知何時老尼姑流下淚來,聲音悽懼道:“你要殺人再留左手有何用處!……”
戒色臉上沒有血色,只是苦笑道:“娘,我求你辦一件事老尼姑流着淚,怒聲道:”誰要你叫我娘!“
戒色道:“在八歲時你就不叫我這樣叫你了,但在女兒心中無時無刻不想喊你聲娘。
娘!女兒從未要求你一件事,如今我只求你這件事,你説好嗎?”
老尼姑再也狠不下心腸,嘆了口氣道:“你説是什麼事呢?”
戒色支持不住,身體微微顫抖道:“好……好……照顧你的外孫……”
説完這句話,終因流血過多昏厥過去。
老尼姑望着懷中的孩子,哺哺道:“是個男兒,是個男兒……”
戒殺不忍十妹昏睡地上,站起大聲道:“師父,十妹……十妹…,”
老尼姑抬起頭,目光如利箭射來,戒殺嚇得一陣寒顫,下面的話説不出來。老尼姑説:
“你抱她去後堂治傷,傷口包紮好後,送到蓮花洞。”
戒殺唯恐十妹傷口再不治性命難保,慌忙上前抱起,急步走到後堂去了。
老尼姑喚道:“校悍。”
她身後的老婆婆應了一聲走到她身前,這老婆婆至少有五十歲了。
論年齡該稱老梅,想是老尼姑未出家的丫環,老尼姑出了家跟來服侍。
老尼姑將懷中的男嬰遞給她,説:“你帶着他還住在後山吧。”
老婆婆獨居後山,抱着孩子,憐他母親悲苦,心中不無難過,沒有作聲。
老尼姑接着又説:“你帶他長大,不許他來這尼庵中一步!”
戒愛忽地站起,問道:“師父為什麼不準這孩兒來尼庵一步!”
老尼姑冷冷説:“這裏只准女人停留,他一個男孩來此作什?”
戒愛內心十分對不起十妹,心忖:“若不是自己多嘴,決不會揭穿這孩兒是十妹生的。”
她把十妹受的罪全怪到自己身上,對十妹的孩兒起了抱愧之心,心想讓他跟老婆婆住不是要吃苦受罪麼?
當下有點氣憤道:“師父答應要照顧十妹的孩子就該好好照顧……”
老尼姑冷哼了一聲道:“我什麼時候答應過?”
戒愛仔細一想,師父果然並沒有答應過十妹的要求,但她仍然大膽道:“這孩子是師父獨生女兒的兒子,十妹在蓮花洞中面壁二十年不能照顧他。看在他母親份上,師父不該不愛護這外孫……”
老尼姑喝道:“住口!誰再説這孩子是我的外孫,我就將她口撕掉!”
戒愛發抖道:“但……但…”她本要説他畢竟是師父的外孫,懾於師父的威嚴,沒敢再説下去。
老尼姑望了校悍懷中孩兒一眼,又嘆道:“交給校悍照顧又有什麼不可,咱們總不能讓他跟你們帶來的九個女嬰生活在一塊!”
老婆婆忽然笑道:“你們放心,校悍會好好照護他長大。”
她一人住在後山茅屋中也很寂寞,有這孩兒相伴,怎不高興呢?
戒愛壯起膽兒問道:“這孩兒住在後山誰去教他武功?”
老尼姑冷冷道:“誰説要教他武功?”
戒愛氣道:“不教他武功,難道讓他做個平凡人?”
老尼姑道:“做凡人有什麼不好,與其將來學成武功殺人放火,不如不學的好。”
戒愛大聲道:“這孩兒長大決不會幹那些殺人放火的勾當。”
老尼姑冷笑道:“男人學了武會幹得好事,記着!任何人不得傳這孩兒武功。
今後為師傳你們幾人一些刀法,卻只准再傳自己帶來的女嬰,不能相傳別人,更不能傳這孩兒“
戒貪忽然道:“那師父的第十招刀法誰來學?”
老尼姑道:“再尋一個女嬰來學第十招刀法就是。”
戒貪道:“十妹的孩兒質資絕佳,學那第十招刀法不是很好。”
老尼姑怒道:“我十年前吩咐你們下山,有無教你們尋一個男兒回來?“戒貪低聲道:“沒有。”
老尼姑道:“十誡刀法是本門至高絕學,一人絕難練全。我為光大本門武學,十年前吩咐你們下山行道並尋找一資質佳的女嬰,冀望她們每人能夠精通十誡刀法,可絕沒叫你們尋個男嬰來。”
戒愛突道:“師父不是説十妹的孩子能夠練全十誡刀法麼?“老尼姑接道:“不準再説了,當時我只道戒色帶來的孩兒也是女嬰才有此説,既是男孩,縱然絕學失傳也不教他!”
戒愛還想説:“他雖是男孩卻是師父的外孫,也不能傳麼?”
但這句話在她心中卻無膽再説。
老尼姑向老婆婆揮手道:“校悍,你抱這孩兒到後山去,我討厭再見他。”
老婆婆內心歡喜的走出庵門,忽又轉回問道:“小姐,咱們叫這孩兒什麼名字?”
老婆婆隨老尼姑自幼長大,這小姐的稱呼迄今未改,老尼姑雖糾正多次老婆婆終改不掉。老尼姑對她不好凶惡,也就任其那樣呼喊。
只見老尼姑微一沉吟,便道:“叫他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