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啞老人抱着酒罈子,一躍而起,呵呵怪笑。
一天中最美好的一刻又來臨了。
遠處湖面上,忽然出現一個黑點子。
天啞老人目光所及,不覺一怔。
他雖然天生的又聾又啞,但目力卻遠比蒼鷹還要鋭利。
當一般人只能看出一個黑點子時,他卻已分辨出那不是一艘漁船。
他同時還看出,小船是朝君山駛來的,船上似乎只有兩個人。
天啞老人雙眉微皺,顯得有點迷惑。
自從五六年前,遣走了最後一個徒弟醜金剛左天雷之後,這些年來,只有每年的中秋和除夕,由大徒弟湯中火運送一船酒和食品來孝敬他,其他別無訪客。
如今離中秋尚早,來的是誰?
天啞老人佇立凝眸等待,砂鍋中沸湯溢出,滴在火枝上嗤嗤作響,他也不去理會。
小船越來越近了,天啞老人終於看清了來的是誰。
來的正是他那個末徒醜金剛左天雷!
由船伕扶上淺灘的左天雷,無論怎麼看,都已不像一個怒目金剛。
他臉如黃蠟,一手搗胸,走兩步就要停下來喘一口氣,看上去倒有點像天女散花中的病維摩。
天啞老人口中不住發出“唔哇,唔哇”的怪叫之聲,他當然看得出,這位愛徒是受了內傷。
他如今要問的,顯然是:“這是怎麼回事?是誰把你打成這付樣子?”
醜金剛左天雷走到灶旁坐下,又喘了幾口氣,才勉強打起精神,開始以手勢向師父敍述受傷經過。
以手語敍述一個故事,是很吃力的一件事。
好在他們師徒相處多年,心有靈犀一點通,醜金剛左天雷比劃了沒有多久,天啞老人一邊看一邊點頭,似乎已完全明白了事件的經過。
接着“唔哇,唔哇”,輪到天啞老人比手劃腳了。
天啞老人起先的意思,好像是説:“你到了長沙,無故受人欺侮,為什麼不先去找你的大師兄湯中火?”
醜金剛左天雷接着很明顯的撒了一個慌。
從手勢中,他好像説“大師兄湯中火已遭人暗算,他是聽到消息,想替大師兄報仇,才去長沙的,沒料到自己結果也吃了大虧。”
這一下,天啞老人火大了。
他“唔哇,唔哇”的聲浪突然提高,手勢也比剛才快而激烈。
意思好像説:“這還了得,那些傢伙在哪裏?快帶老夫去,老夫不把那些傢伙一個個摒上十七八個血窟窿才怪!”
醜金剛指指自己的嘴巴,指指肚子,又指指雙腿,好象説自己又累又餓,要先吃點東西,才能上路。
天啞老人點點頭,忽然轉身飛步上山,不一會兒現身復出,已穿好一身衣服,左手抓着一根七尺長的粗鐵槍,右手拿着一個醬色瓷瓶。
他將醬瓶交給醜金剛,意思要後者將瓶中藥丸服下去。
醜金剛看到瓷瓶,雙目中突然進出異采,他先趴下去磕了一個頭,才跪着雙手接下那個瓷瓶。
他知道師父賜給他的,是以君山靈芝為主藥,配合多種稀有藥材練成的“太極護元丹”。
這種護元丹功能起死回生,他受的內傷雖重,有了這種無價靈藥,就不愁復元無望了。
天啞老人天性不是繁華中人。
他喜歡大自然。
喜歡烈酒。
喜歡鮮魚。
喜歡優哉遊哉,不受約束。
如果他早年在收徒授武方面能有所選擇,或者沒有那種遇事都是自己徒弟對的護短性格,相信他在武林中一定會比終南佟大先生和三湘好好先生更為受人尊敬!
可是,他是個天生的殘廢。
這種官能上的缺陷,雖使他得以專心一志,在武功上達到一種無人能及的境界,但同時也養成他一種氣量狹仄,不能容物的仇恨心理。
他的想法很簡單,誰要是欺侮了他的徒弟,便等於對他本人不禮貌。
誰膽敢對他天啞老人不禮貌,他就會要了誰的命!
長沙城裏吃活魚的地方,當然多的是。
天啞老人現在就吃着一條活魚。
清蒸雪鰱。
他現在喝的酒,也是特級好酒。
瀘州大麴
但是,天啞老人吃着喝着,總是覺得有點不是味道。
因為,這條鰱魚不是他親手捉來的。
也不是他親自烹調的。
不是親手捉來,不是親自烹調的魚,味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所以,他現在只希望愛徒醜金剛快點找到那名仇家,他好儘快的殺了那個混蛋,儘快的趕回君山。
在他來説,殺一個人,並不比剖一條魚更費事,而能吃一條親手捕捉和烹調的活魚,則比殺一個人更為重要和有意思得多。
(七)
長沙東門城外的楊家棧房,是家老字號。
店東名叫楊豬。
楊豬當然不是這位棧房老闆的本名。不過,時間一久,大家喊慣了,楊豬這兩個字,反而成了暱稱。
進得門來,不喊一聲“老豬”、“豬哥”,反而顯不出你是這家棧房的老客人,以及你跟這位楊大老闆的交情。
楊豬過去是吳二爺的老部下。
斷魂槍吳火獅帶人進駐長沙,逐一點收湯大爺和吳二爺生前的產業時,交代得最清楚和最乾脆的,便是這位楊豬。
所以,在飛天虎柳乘風的美言之下,這位楊豬馬上就成了吳火獅手下的一號紅人。
而飛天虎和楊豬之間,當然也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楊豬的確肥得像條豬。
不過,那也只是説,有那麼一點像而已。事實上,世上絕不可能真的會有楊豬這麼肥的一條豬。要如果養豬能養得像楊豬這樣,那養豬的人,就發大財了!
沒有人能估計得出,這位楊豬的確切體重。大家只知道一項事實,那便是,普通的凳子和牀鋪,絕承受不了這位楊大老闆的體重。普通三兩頭肥豬的食量,也絕抵不上這位楊大老闆的一頓消耗。
開棧房不是一樁大買賣,但楊豬卻是湘東地面上的一位大名人。
楊豬會成為湘東地面上家喻户曉的人物,原因有二。
第一數他的名字和體型,只要聽過楊豬這個名字,或是見過楊豬本人的人,相信一定很難忘記得了這位楊大老闆。
第二個原因,是這位楊大老闆那一身粗皮厚肉,以及那一身驚人的蠻牛力氣,曾經創下過不少輝煌的“記錄”。
早幾年瀏陽地面上出了一個兇名遠播的惡霸,名叫雙錘譚鎮遠,因為跟西藏來的一名酒肉和尚學得了一身橫練功夫,加以體型彪壯,力大無窮,方圓百里之內,人見人怕。
這姓譚的在瀏陽地面上成了氣候,便想卒子過河,插手長沙這塊黃金地盤。
當時湯大爺和吳二爺聽到了風聲,經過一番計議,結果派出來把守第一關的,便是楊豬。
據説那一戰相當精采。
雙錘譚鎮遠帶了幾個部下手執流星雙錘,遇上楊豬之後,照面不由分説,出手便打。雙錘輪飛,疾如電閃,每錘落錘之處,都是楊豬身上的重穴要害。
那二對流星錘,合重五十六斤,加上飛擲激盪之力,威力更是凌厲驚人。
當時觀戰的人,都為楊豬暗捏一把冷汗。
就連湯大爺和吳二爺,也都覺得有點於心不忍。認為他們不該叫一個憨肥去應付譚鎮遠這樣一個棘手人物,白白賠上一條命不算,很可能還會為江湖上留下笑談。
沒想到,楊豬的一身粗皮厚肉還真管用。
他結結實實的捱了譚鎮遠十七八錘,身上青紫累累,看上去極其狼狽。
但是,譚鎮遠的飛錘不論多重,就是無法叫楊豬躺下去。
最後,楊豬給打火了,大吼一聲,飛撲而上。
譚鎮遠雖然也是個大塊頭,但若跟楊豬比起來,當然還是差得太遠。
噗通一聲,兩人倒下。
楊豬在上,譚鎮遠在下,一場徒手對兵刃,立即變成蒙古式摔跤大賽。
楊豬沒有練過摔跤,當然不懂得在一着佔先之後,該以什麼手法去制服對方。
他是個天生的懶漢,甚至掄起大拳頭來,給對方一頓痛揍,他都懶得勞動。
他撲倒譚鎮遠之後,什麼動作也沒有,只是一時的緊壓着不放。
譚鎮遠被他壓着的是上半身,起先兩條腿還在狂蹬亂踢,想從楊豬巨鼓似的肚皮下掙扎出來,但沒隔多大一會兒,譚鎮遠就不動了。
永遠的不動了。
這就是這位楊大老闆的絕活,他捱得起揍,但別人卻挨不起他的一撞一擠或一壓。
所以,楊家老棧的生意一直做得很平穩。如今,這座楊家老棧則是飛天虎柳乘風指揮十八名殺手監視弓展行動的大本營。
飛天虎柳乘飛第一步是查問弓展目前的行蹤,據三十六殺手中的老麼小薛報告:姓弓的小子仍在水竹廬,迄未離去。
這是個好消息,飛天虎的一顆心首先安定了一大半。
第二步,飛天虎開始安排他甕中捉鱉的步驟。
目前,監視水竹廬的,是一至六號殺手,飛天老虎決定派在這邊的一十八名殺手總動員,將水竹廬團團包圍,一旦弓展露面,儘量使用暗器,以便達到出奇不意生擒的目的。
楊豬自告奮勇,願意也插一腿。
飛天虎自是求之不得。
於是,一行準備停當,分成四五撥,奔往水竹廬。
(八)
江湖黑道人物最重視,最不能受到侵犯的,便是“地盤”。
大至水陸碼頭,小至街巷弄堂,彼此都有一個界限,都有一種約束,儘管沒有明文契約,有時卻比棋盤格子劃分得還要清楚。
所以,醜金剛和鬼槍湯大爺雖然誼屬同門師兄弟,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平常時候,除了有事邀約,他們師兄弟之間,往來並不密切。
上次醜金剛帶人前來長沙,那是因為獲悉湯大爺和吳二爺已物故,整個長沙地面上,已呈羣龍無首狀態,他才想到趁渾水摸上一把的。
由於他過去很少前來長沙地面上走動,他對長沙地面上的種種情況並不熟悉。
上次他在王大麻子酒店裏碰上弓展,純屬巧合。
最後,半路上殺出一個胡矮子,更是巧合中的巧合。
如今,他雖然請來了師父天啞老人,但在偌大一座長沙城中,要想一下找到那個胡矮子,可實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醜金剛漫無目的,穿走大街小巷,各處兜了一圈,額角上已經冒出汗水,仍然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有心問人,卻無從開口。
因為,他不僅不清楚胡矮子的身份來歷,甚至連胡矮子姓什麼,叫什麼他也茫無所知。
他漸漸的有點後悔起來。
後悔不該沒將那矮鬼的落腳之處打聽清楚,就去君山將師父請來長沙。
天啞老人的脾氣,他比誰都瞭解。等會兒找不到那個矮子,他自己就首先過不了師父天啞老人的這一關。
醜金剛站在離王大麻子酒店不遠的大街拐角處,傍惶四顧,心亂如麻,正不知道如何收這個爛場面時,迎面忽然走來一個一身破衣的窮老頭兒。
醜金剛眼中一亮,心頭忽然有了計較。
他雖然未能認出來的就是丐幫金杖長老大窮神,卻已從大窮神的竹杖火結上,知道這個老頭在丐幫中是位高級弟子。
這時的醜金剛,正應了一句俗語:病急亂投醫。
他居然收斂起平日那種趾高氣昂,目空一切的待人態度,橫跨一步,攔住大窮神去路,滿臉堆笑,抱拳見禮道:“前輩借光。”
大窮神站定下來,將醜金剛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兩眼,露出一臉迷惑之色道:“借光,什麼意思?是你身上光光的,想找老漢借點銀子?還是你打算來個獅子大開口,想把老漢一下借得光光的?”
醜金剛陪笑道:“前輩別開玩笑了,晚輩是想向前輩打聽一個人。”
大窮神道:“你要打聽的這個人,你算定了老漢一定認識?”
醜金剛道;“晚輩不敢強人所難,如果前輩真的不認識,自然又當別論。”
大窮神點點頭,似乎覺得醜金剛的話還説得中聽。
“你要打聽的人是誰?”
“這個人晚輩以前也沒有見過,個子生得矮矮瘦瘦的,大概四十來歲,一身武功,相當了得,尤其是雙掌之力奇重無比……”
大窮神將醜金剛形容的話重複了一遍,不禁又點了一下頭。
江河五奇原是終南佟府的座上常客,焉有不識佟府高矮兩將的道理。
醜金剛頓時大為興奮起來。
“這個人前輩認識?”
“這個人姓胡。”
“是什麼來路?”
“來頭不小。”
“願聞其詳。”
大窮神忽然迷眼一笑道:“大家都知道,出家人吃十方,你知道丐幫弟子吃幾方?”
“知道。”
“幾方?”
“吃十一方,因為,出家人也是丐幫弟子經常要求佈施的對象。”
大窮神又笑了一下道:“你既然知道了,還等什麼?”
醜金剛的腦筋雖然並不如何靈活,不過,他眨了幾下眼皮最後還是聽懂了大窮神的意思。
醜金剛探手入懷,左掏右摸,好半天才不知從哪個角落搜出一塊碎銀,又拿在手上掂了幾下,才不甚甘願的遞給大窮神
他的行為吝嗇,口氣上倒是慷慨得很。
“一點小意思,前輩笑納。”
大窮神沒有伸手去接,只是點了一下頭道:“很好,買草紙擦屁股,夠一大家子用上個把月的了。這等厚賜,老漢生受不起。”
説完,竹杖一頓,掉頭便走。
醜金剛心中一驚,急忙疾趕數步,上前攔住去路,央告道:“前輩慢走,有話好説。”
大窮神兩眼一翻道:“好説個屁!你要找那個矮子,顯然不懷好意,老漢説出了他的下落,便等於出賣了他的一條性命。你這塊銀子總共不到半兩,人命真的如此不值錢?”
醜金剛曉得這個老叫化不好打發,只得狠起心腸掏出一張廿兩面額的銀票,不料大窮神仍然搖頭不已。
醜金剛又氣又火,幾乎就想發作。
但是,他心裏清楚,放走了這個老叫化,再找第二個曉得那矮子下落的人,就不容易了。
於是,他只好忍氣賠笑道:“晚輩是出外人,身上帶的盤川有限,還望前輩高抬貴手。”
大窮神冷笑道:“既然大家都是苦哈哈,就該和氣生財,找條掙錢的路子養家活口,而不該惹事生非,到處找人麻煩。”
醜金剛捱了教訓,仍然不得不賠笑臉:“前輩有所不知,這個矮子實在不是個好東西,晚輩不找他算清前賬,實在咽不下那口烏氣!”
大窮神冷冷道:“那就照老漢的數字拿銀子來!”
醜金剛納納道:“前輩希望的數字是多少?”
大窮神道:“你在夏口一帶一向混得不錯,我要三千兩!”
醜金剛呆住了。
他並不是為大窮神的蛤膜張口感到意外,而是他想不到這個老叫化竟然認出了他左天雷是誰。
“前輩認識在下?”
“閣下並不難認。”
醜金剛忽然想起自己的相貌,覺得這一問實在有點多餘。像老叫化這種老江湖,只要曾經去過夏口,又怎會不知道他左天雷這個人?
醜金剛如今感到為難的是,他並不是出不起這個數字,而是他身上實在沒有這樣一筆現銀。
大窮神像是提醒他似的道:“記得老漢年輕時,出門唯恐遇到意外花費,身上多多少少總會帶上一些值錢的……”
醜金剛心裏有數,咬咬牙齒,從腰帶上解下一塊佩玉。
這塊佩玉為雙獅爭球圖,玉質極佳,依時值估計,至少也在三千兩紋銀以上。
大窮神很滿意醜金剛這種舉一反三的領悟力,大大方方的收下了那塊佩玉,然後以手一指道:“去富貴賭坊,找姓吳的要人。”
醜金剛一怔道,“姓吳的?”
大窮神點頭道:“是的,富貴賭坊的新主人,吳火獅。”
終南佟府高矮二將中的矮將胡矮子,真的已遭吳火獅俘獲?
這當然是鬼話。
按道理説,以大窮神今天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本來不該為了幾千兩銀子,而不擇手段胡扯一通。
不過,話又説回來了,如果碰上一個像醜金剛左天雷這樣的人,大窮神若不叫他受點皮肉之苦,或是狠狠的敲他一筆,就這樣輕輕的放他過去,大窮神就不像是一般人心目中的大窮神了。
初秋,二更將盡。
圓月如鏡。
碧空如洗。
水竹廬內,一片平靜。
小小的庭院中,陳設着一張矮几,一個蒲團。一縷淡淡的香煙,正從鴨嘴獸中嫋嫋升騰,一股幽幽的香氣,沁人心脾。
香爐一旁陳設着一把古劍,一台瑤琴;另一邊則放着一壺清茶,一盤雪藕,一碟桃酥,以及一條摺疊整齊乾淨的素色香巾。
蒲團上盤膝坐着一名姿色秀麗的紫衣少女,一名青衣小婢,執扇立於少女身後。
紫衣少女取琴置膝,玉指輕揮,發出一聲輕脆的單音,忽然雙眉微蹙,又將瑤琴放回原處。
身後小婢像是吃了一驚道:“小姐怎麼不彈啦?”
紫衣少女聽如不聞,目注西首牆頭,脆叱道:“是哪一路的朋友,既然有膽量擅闖水竹廬,為什麼要躲躲藏藏的不敢現身相見?”
竹林陰影中,忽如於規夜啼般,響起一陣難澀刺耳的大笑聲。
“這位姑娘好功力。佩服,佩服,哈哈哈!”
笑語聲中,一條身形自林梢沖天冒起,半空中一連三個大翻滾,方輕輕巧巧的如一團柳絮般地落在庭院當中。
紫衣少女雖然看得出對方是有意賣弄,卻也不禁微微點頭。
來人身形落定,上跨一步,抱拳道:“在下天門柳乘風,因有急事造訪,不合禮儀之處,尚請姑娘恕罪。”
紫衣少女淡淡地道:“與尊駕同行者,不止一人,何不一併現身相見?”
柳乘風微笑道:“他們幾個,都是粗人,姑娘不見也罷。”
紫衣少女道:“深夜入侵他人住宅,即使想扮君子,也君子不到哪裏去,就算粗人,又有何妨?”
柳乘風扭頭,手一招道:“既然人家姑娘不以為意,你們幾個就下來吧!”
接着,通!通!通!又從牆頭暗影中跳下三人。
前面兩個,是三十六殺手中的十二號和廿五號,身材和長相,都還算過得去。
最後跳下來的這一位,才真正是個不折不扣的“粗人。”
他落地時,那通的一聲巨響,真令人擔心院子裏會不會被他那龐大的身軀,跺出一個大窟窿來。
這位巨無霸,當然就是楊豬。
紫衣少女這下可真的呆住了,自她有知以來,她顯然還沒有見過一個人會痴肥臃腫到這種程度。
除了駱駝和大象,這大概是她生平所看到的最大的動物了!
十二號和甘五號兩名殺手,是兩個有名的色鬼。
他們現在留意的,則是這對主婢。
他們顯然也沒有見過像這對主婢如此令人心旌搖曳的可人兒。
楊豬對女人沒有興趣。
自從他的體重超過九十五斤之後,他就在他的嗜好中剔除了女人這一項。
他將“細皮白肉”改成了“紅燒肉”。
以前他很喜歡女人有一雙潔白細緻柔軟的手,現在,他關心的則是這樣一雙手會不會燒出滿桌精緻可口的小菜來。
為了能過頓頓有大魚大肉的日子,他什麼都願幹。
今晚他自告奮勇跟過來,便是為了巴結新東家吳老爺子;他知道只要能獲得吳老爺子的嘗識,他今後就不必為吃的喝的發愁了。
飛天虎柳乘風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所以,他很現實。
想法很現實,做法也很現實。
他不在乎這名紫衣少女是什麼來歷,也不在乎楊豬和眾殺手將會使用什麼手段,他只有一個目的,活捉弓展,回去交差。
因此,他一直都在留意着紫衣少女的反應。
因為,他沒有看到弓展的人。
儘管他很相信部下殺手的報告,他也希望弓展仍未離開這座水竹廬。但是,“相信”和“希望”都沒有實質上的意義。
逮到了人,才能算數。
紫衣少女望着飛天虎道:“尊駕剛才聲稱有急事造訪,是件什麼急事?”
飛天虎道:“我們要找弓展弓大俠商量一件事情。”
紫衣少女道:“弓大俠不在這裏。”
飛天虎道:“據在下所知,弓大俠並未離開這座水竹廬。”
紫衣少女臉色微變道:“尊駕認為本姑娘説的是謊話?”
楊豬嘻嘻一笑道:“那還不簡單,讓我們進去搜上一搜,就知道你説的是不是謊話了!”
青衣小婢怒叱道:“敢對我家姑娘無禮,你是找死!”
紫衣少女揚手道:“丫頭,你少開口。”
她接着轉身向飛天虎道:“你們真的想搜?”
飛天虎乾咳了一聲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果姑娘肯答應下來,這可説是一種不傷和氣的好辦法。”
紫衣少女眼珠微微一轉,點頭道:“好,既然你們堅持要搜,那你們就去問問我們的管家吧!”
飛天虎一怔道:“姑娘這裏的管家是哪一位?”
後面堂屋屋檐下,有人冷冷接口道:“是我,胡二爺!”
飛天虎和楊豬等人循聲抬頭望去,看清楚發話者原來是個身長不滿五尺,年約四十出頭,一身鄉下裝束,活像是個株儒般的黑臉瘦漢。
楊豬看清這位自稱胡二爺的管家,枯瘦矮小,一臉病容,腰乾兒還不及他的胳膊粗,第一個忍不住吃吃痴笑起來。
胡矮子向前走出兩步,望着楊豬道:“閣下何事好笑?”
楊豬忍了又忍,方才止住笑聲道:“沒有什麼,我們……咳咳……是想請教胡二爺一件事。”
胡矮子道:“説!”
楊豬帶着鄙視之意道:“你家姑娘要我們跟你這位大管事打個商量,問你答應不答應讓我們到屋子裏去搜一下?”
胡矮子冷冷道:“不答應!”
楊豬臉色一變道:“你家姑娘身為主人都沒有一口回絕,你只不過是個管事的,憑什麼如此放肆?”
胡矮子道:“我們家大小姐是有身份的人,她沒有回絕你,是因為有些話她不便出口。”
楊豬道:“什麼話不便出口?”
胡矮子道:“乾乾淨淨的一座屋子,讓你們這種人跑進來,將來洗刷起來太麻煩!”
楊豬兩眼一瞪,大吼道,“老小子,你敢對楊大爺如此無理,是不是活着不耐煩了?”
胡矮子冷冷道:“只有活得不耐煩的人,才會闖進這座水竹廬來。”
楊豬喘了一口大氣道:“好——好得很,老子這就闖進去,倒看你老小於能不能咬了老子的XX!”
他口中説着,腳下已經開始移動。
他的步子跨得不大,但每一步都帶起一股輕微的震動。
他愈走近胡矮子,相形之下,愈使胡矮子看上去是那麼的藐小。
飛天虎柳乘風靜立一旁,既不加以鼓勵,也不予以攔阻。
眼前這個姓胡的矮子,無論從哪一方面衡量,都決不是楊豬的對手。退一萬步説,就算楊豬降服不了這個胡矮子,那仍然只是一個枝節問題。
他帶來的人,除了楊豬,尚有十八名殺手。
斷魂三十六殺手,都是吳火獅親自調教出來的,相信隨便站出一兩個來,都能把這座水竹廬鬧個天翻地覆。一個胡矮子,又何足為慮?
如今的問題是,捉拿弓展,才是正辦。
他必須保持冷靜和警覺,等見到了弓展那小子,才是該他親自動手的時候。
楊豬打頭陣,只是一顆問路石,他樂得隔岸觀火,先估量一下這座水竹廬主僕們的實力。
紫衣少女主婢兩人,神態也很鎮定。
她們似乎一點也不為胡矮子擔心。
楊豬挺着大肚皮,搬動兩條巴斗粗細的巨腿,如一座活動的小山嶽似的,拾階而上,直趨正門。
胡矮子橫跨一步,擋住去路。
楊豬沉喝一聲:“滾開!”
他左手五指張開,像把蒲扇,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向胡矮子的腦袋拂了過去。
如果胡矮了硬是不肯讓路,被這隻大手撈住了,胡矮子的一顆小腦袋,無疑馬上就會變成一個爛橘子。
胡矮子當然不希望自己的腦袋變成一個爛橘子。
他一閃身,避開楊豬的右掌,左掌一揮,切向楊豬圓滾滾的肚皮。
胡矮子的掌力,是終南高風堂的一絕,連醜金剛那麼結實的體軀,都被他一掌打成嚴重的內傷,其勁道之足,蓋可想見。
可是,雖然是同樣的一掌,在楊豬身上,卻沒有收到同樣的效果。
楊豬肚子上的一層肥油,少説一點,也有半尺厚。
過去,敗在楊豬手下的人,差不多都是犯了一個相同的錯誤。
他們只知道自己的一拳或一掌打出去有多少斤兩,卻沒有去仔細計算一下,一層半尺多厚的肥油,它的彈性和靜震力,足能承受多大的力量?
胡矮子一掌無功,吃虧的也是忽略了這一點。
楊豬滿身肥肉起了一陣震顫,但腳底下卻未移動分毫。
“好掌力!”楊豬吃吃痴笑,甚為得意:“老小子,別隻打一個地方,到背後去,替老子捶捶背脊骨,讓老子舒泰,舒泰!”
胡矮子雖然面無表情,心底下卻也止不住暗暗吃驚。
儘管他第一眼便看出這個大胖子武功有限,但卻沒料到對方的一身肥肉,會有如許功用。
胡矮子腦筋靈活,機智過人,他眼球子一轉,就又想到了一個辦法。
重掌對肥肉無效,對筋骨如何?
於是,他趁楊豬説話分神之際,突然伏身下去,就地一滾,如刮地風似的,滾去楊豬身前,立掌如刀,一掌劈向楊豬的腳踝背。
楊豬腳踝部份,雖然也很堅壯,但這一部份只是皮厚肉粗,不像上半身那樣,到處都是一層厚厚膩膩的大肥油。
楊豬顯然沒想到敵人會來這一手,他身驅痴肥臃腫,進退遲緩,竟遭胡矮子一掌砍個正着。
胡矮子這一掌砍得不輕,楊豬哎唷一聲,左腿懸空曲起,右腿支地,跳了幾跳,方將受創的左腿放落下來。
胡矮子見此計可行,得理不饒人,人在地上盤旋打轉,雙掌如螳螂搏蟬般,疾攻不休。
楊豬人高馬大,腰粗十圍,無法俯身化解還擊,雙腿移動又欠靈活,直疼得哇哇怪叫不已。
二十五號殺手高聲道:“楊大爺,不必客氣,壓他孃的。”
楊豬聽了,暗罵一聲渾球,直想賞給自己一個大巴掌。
不過,他的思路雖不靈光,反應倒還不慢。
他咬牙拼着又捱了胡矮子兩掌,突然雙臂翼張,噗通一聲,伏了下去。
胡矮子功力深厚,江湖經驗也很老到,但卻從未見過這等怪招,一時閃避不及,竟然兜頭蓋臉,被楊豬那一身小山嶽似的肥肉緊緊壓了個密不透風!
這是當年雙錘譚鎮遠壯志未酬身先死的一幕歷史重演。
也是一個悲劇的重演。
飛天虎笑了!他一向就喜歡看這種殘忍而又有趣的表演。
他覺得鬥蟋蟀不如鬥雞,鬥雞不如鬥狗,鬥狗則不如鬥人——尤其是在自己這一邊的人,佔了上風的時候。
胡矮子雙腿也在憑空亂蹬亂踢,跟當年譚鎮選的反應完全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胡矮子的一雙腿,比譚鎮遠的一雙腿要細瘦短小得多,看上去是那麼的脆弱無助,是那麼的絕望可憐!
二十五號殺手以時拐輕輕碰了碰十二號殺手道:“喂!看到沒有,事情已經鬧開了,反正幹掉一個是幹,幹掉二個也是幹……”
十二號殺手眼角一飛,暖昧的低聲道:“你的意思?”
二十五號殺手點點頭道:“是的,這兩個妞兒都像熟透了的櫻桃,不他媽的上一下,實在叫人心癢難熬。”
十二號殺手雙目邪光火熾,但仍有點猶豫道:“最好先問問柳四爺。”
二十五號殺手道:“問你個大頭鬼,柳四爺你以為他是吃素的?等酒菜上了桌,請他動動筷子,他會不高興?”
十二號殺手舔了一下發乾的嘴唇,呻吟似的道:“那就幹吧!”
二十五號殺手早有成竹有胸,徵得十二號殺手同意之後,立即一個箭步上前,一腳踢飛茶几上的那把寶劍。
他接着奔去的,是那名青衣小婢。
他是個極富心機的人。
一個富於心機的人,每採取一步行動,卻把利害得失計算得非常清楚。
像他現在先踢掉茶几上的寶劍,再奔取青衣小婢,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那小婢子不過十四五歲光景,縱然練過武功,成就也必定有限,對付這樣一個小丫頭,自然要比對付她的女主人紫衣少女容易得多。
十二號殺手沒有選擇,只好走向紫衣少女。
青衣女婢原本站在紫衣少女的身後,她見二十五號殺手滿臉淫邪,知道這名匪徒居心不良,不由得又朝紫衣少女攏近一步。
“大小姐,注意這幾個渾球!”
二十五號殺手見青衣小婢神色驚惶,雖然尚未得手,心中已有幾分快意。
“別怕,小乖乖,讓大爺親一親。”
十二號殺手比二十五號殺手更猴急,他一步上前,五指如鈎,伸手便向紫衣少女胸前抓去。
紫衣少女冷冷一哼道:“找死!”
她不躲不避,素腕閃電般一翻一抄,便將十二號殺手一隻右手腕緊緊扣住。
十二號殺手只覺得渾身一麻一顫,便如石像般僵在那裏。
二十五號殺手因為站立的角度不同,還以為十二號殺手的祿山之爪,已經找上了新剝雞頭肉,一下摸上了癮,捨不得鬆手,以致於才站成了那麼一副不雅的姿勢。
所以,他忍不住有點酸溜溜的笑喊了一句:“劉十二,你只有三分之一,別摸走了別人的……”
他這邊因為心中起了發酵作用,恨不得也將那名姿色秀麗的青衣小婢一把摟在懷裏,先拔個頭籌,輕薄一個夠。
青衣小婢好像不會武功似的,腳下只移動一步,便靜靜的站在那裏,沒有再作閃避打算。
二十五號殺手見對方手無兵刃,弱小可欺,色膽更壯,他疾衝過去,雙臂張開,向前一撲,便想去摟那名小婢。
青衣小婢瞪眼怒喝道:“站住,不許過來!”
二十五號殺手怪笑道:“站不住了!小親親,你扶我一把。”
青衣小婢揚起一隻細緻白嫩的小手,唰的一聲,便朝二十五號殺手左頰颳去。
二十五號殺手沒有迴避。
因為他覺得像這樣一隻小手打在臉頰上,力道不管有多重,他自付也承受得了。如果他閃避,他就摟不住對方了。
一個小小的耳光,換取一個軟玉温香抱滿懷,何樂不為?
二十五號殺手算錯了。
他沒想到青衣小婢人小鬼大,揚手欲摑,只是個姿態,她認準的目標,竟然是他的咽喉。
只聽得嗤的一聲,一截尖鋭如狼牙般的刀尖,突自小婢皓腕下吐出。
二十五號殺手大吃一驚,待想抽手化解,已告不及。
六寸長的刀鋒,如蛇人穴,貫喉而過。
二十五號殺手只覺喉頭一熱一緊,便告失去一切知覺。
飛天虎柳乘風一直都在留意着兩名殺手的舉動,二十五號殺手對他下的評語不錯,他不是吃素的。
他因為地位和任務不同,使他無法分心想到女色方面去。
但如果兩名殺手擅作主張,能讓他來個不勞而獲,他自是樂觀其成。
十二號殺手被紫衣少女刁住手腕,他看得很清楚,但他並不在意。
因為十二號殺手所擅長的,便是大小擒拿之術,他相信十二號殺手自有解救之道。
緊接着,二十五號殺手去摟青衣小婢,他不但認為二十五號殺手一定能夠手到擒來,而且私底下還有點妒忌這位殺手的捷足先登。
等到二十五號殺手遭青衣小婢的袖刀貫穿咽喉,他才突然警覺到這對主婢不是簡單人物。
但是,儘管他起了警惕之心,一時卻無法分身來救這兩名殺手。
因為另外一件更令人意外的事情又發生了。
楊豬那邊也出了岔子!
楊豬像一座肉山似的,緊緊壓住胡矮子,胡矮子掙脱不了,勝敗生死之數,似乎已成定局。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胡矮子停止蹬踢,像是已經窒息之際,楊豬竟突然怪嚎一聲,徒地彈跳起來!
這一下,飛天虎沉不住氣了。
“老楊,怎麼回事?”
楊豬跳起,又摔落下去,像肉球似的,滾出一丈開外,方勉強掙扎着爬立起來。
他兩隻大手掌,重疊着捂住圓鼓鼓的肚皮,喘着哀叫道:“他……他……他拿鐵釘捅老子的肚臍眼兒!”
飛天虎低下目光一掃,才發現剛才楊豬翻滾之處,血跡像紅帶似的,長長拖了一大幅。
這時的楊豬雙手,也有血從指縫中滲冒而出。
飛天虎明白了:“不是鐵釘,老楊,人家使的是大力金剛指!”
楊豬抖着一身肥肉走過來。
“救救我,四爺。”他哭喪着臉道:“你看,我的血都快流光了,這要多少隻雞,多少付蹄膀才補得回來?”
飛天虎見楊豬一付白痴樣子,又説了這麼一堆孩子氣的話,心裏覺得很不是味道。
他要是早曉得這個胖豬人如巨無霸,膽子卻小得只有綠豆大,他就不會答應讓他跟來了。
“你的血比別人至少多八倍,流不光的。”飛天虎冷冷回答:“你太胖了,流掉一點血,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不是一點點啊!四爺。”
“那你叫我怎麼辦?”
“替我點穴止血啊!”
“你的肥肉太貉了,我的功力不夠。”飛天虎語氣更冷了:“你還是自己走回去,另想辦法吧!我若閉了你的大穴,誰也抬你不動。”
楊豬真的一擺一晃的走了。
像孩子似的一路哭着走了。
胡矮子在擦着指頭上的血污,對楊豬的離去,毫無追截之意。
像楊豬這種蠢人,誰碰上了,只會自認倒媚,他哪還會去再找這種麻煩?
十二號殺手早已倒下了,他的一條胳膊,已跟身軀分家。
他也在流血。
四個十二號殺手加起來,也抵不上一個楊豬,但他流出來的血,卻比楊豬多得多。
他還沒有死,只要搶救得法,他還有活下來的希望。
但是,飛天虎卻連望也沒有多望他一眼。
一個手腳齊全的殺手也不過如此,一旦殘廢了,還有個屁用?
飛天虎四下裏迅速溜了一眼,有點拿不定主意。
外面還有十六名殺手,如果他發出號令,十六名殺手一齊殺進來,對付這主僕三人,應該沒有多大問題。
但問題是,這樣做是否值得?
他要捉拿的對象是大惡棍弓展,依弓展的性格及為人,如果他人在水竹廬,絕沒有不現身的道理。
既然弓展不在這裏,他又為了什麼拼命?
飛天虎想到這裏,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先離開這裏,慢慢再想辦法。以這位飛天虎的一身輕功,如果他想開溜,自是誰也攔阻不了。
飛天虎説走就走。
嗖的一聲,如疾矢離弦般,身形陡地拔起,只見月色下他在空中藉物添勁,只不過眨眼功夫,便於竹林中消失不見。
紫衣少女緩緩起立。
她朝地上兩名殺手的屍體以及那一大灘血跡掃了一眼,微微皺眉,輕輕嘆了口氣。
“家父成天坐在高風堂,只知道聽那批騙吃騙喝的傢伙搬弄是非口舌,便以為已替武林中的禍福安危盡了他的力量。”
她仰望明月,心中似有無限感慨。
“其實,一個人如果真正關心民生疾苦,就該跑出居處,走進社會各階層,親自觀察和體驗,盡一己所能,量力而為。真正的智者和仁者,絕不該以耳代目,僅憑道聽途説,而判斷是非曲直。”
青衣小婢也嘆了口氣道:“這也怪不得老爺子,他老人家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比不上年輕時候,有那股衝勁兒。”
紫衣少女轉過身去道:“一個人年紀大了,如仍懷有一付古道熱腸,就該改變他的做法。譬如説,多收幾個品資俱佳的徒弟,把責任交給下一代等等。如果只坐在家裏,受人唆弄,早晚定會毀了一世英名,徒然貽人笑柄。”
青衣小婢道:“大小姐為什麼不找個機會勸勸他老人家?”
紫衣少女喟嘆道:“你以為我沒有勸過他老人家?就是因為勸説無效,我才無可奈何走出來的啊!”
她緩步走出撿起那口寶劍,又走了回來,指着兩名殺手屍體道:“你們都看到的,像這兩個傢伙,才是今天武林中真正的敗類。但是,從沒有人肯在老爺子面前提到今天江湖上風氣已敗壞到什麼程度,大家遇到事情,只要是解決不了的,便都閉起眼睛説瞎話,一齊推到弓展頭上。他們就不知道,冤死了一個好人,便等於無形中助長了歪風,將會使匪徒益形猖撅。”
青衣小婢道:“剛才那個姓柳的,算他走運;弓大俠如果晚走一步,他仁兄今晚恐怕就不可能如此來去自如了”
紫衣少女冷笑道;“等着瞧吧!他能走多久的好運,我們會看得到的。”
(九)
掌燈時分,正是富貴賭坊最熱鬧的時分。
吳火獅非常滿意大廳裏的營業盛況。
對湘東這塊黃金的地盤,他已覬覦多年,費盡心機,不知經過多少挫折,如今終於在人助天助之下,僅以有限的人力耗損,便告宿願得償,心情自是愉快非常。
雖然三總管張小呆拐走那一大宗銀子,曾使他久久無法釋懷。不過,他是個看得開的人,一想到富貴賭坊只不過是長沙城中無數招財進寶的事業之一,他一腔怒火,也就慢慢的平息下來了。
只要主權集中,管理得法,好好經營下去,十來萬兩銀子,又算得什麼?
他在進入長沙之初,本來還擔心一個天啞老人,後來跟無心婆婆搭上了線,他的一顆心就完完全全的安定下來了。
無心婆婆開出來的條件並不高,她要的只是一名叫弓展的小子。
而據大總管飛天虎表示,那小子已在他的掌握之中,説不定今夜便能將那小子活捉回來。
這樣一來,他還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無心婆婆如今就被他當如來佛似的奉養在富貴賭坊內,只要他們逮着了大惡棍弓展,他們便可以要求無心婆婆去鬥天啞老人。
無心婆婆的無影神拐十八式是否真的能降伏得了天啞老人,他並無確切把握。
但他決不為這一點擔憂。
因為,他知道一件事。無心婆婆縱然無法取得絕對的優勢,但她那根神仙拐也將絕不會輸給天啞老人的那根鬼槍。
這是一個重要的關鍵。
一個只有聰明人才想得到的關鍵。
他為什麼要取天啞老人的性命?他所顧忌的,只是天啞老人的一根鬼槍。未來的一場惡戰,只要能有個兩敗俱傷,使天啞老人無法保有那根鬼槍原有的威力,他就心滿意足了。
吳火獅是個很會算計的人。
他對江湖上各種人事關係的變化,經常都能作出很精確的判斷,有時連他自己都為自己在這一方面的才華感到驚訝。
不過,這一次他似乎算漏了一件事。
他沒想到,飛天虎與眾殺手,並未將弓展,一舉擒獲,而天啞老人卻先帶着末徒醜金剛找上門來了。
富貴賭坊大門上的金漆匾額並不是四個字,而是三個字。
有些字眼,是永遠上不了招牌的。
這跟在窯子裏,永遠看不到也聽不到一個妓字,是同樣的道理。
富貴坊,便是富貴賭坊。
兩盞大紅燈籠,將富貴坊三個黑底金漆大字照得輝煌耀眼。很多人從這塊橫匾下面不斷的走進去,也有很多人不斷的打這塊橫匾下走出來。
走進去的人,步伐匆促,如赴盛宴,眼光熾熱,面孔興奮得發紅。
走出來的人,則多半步伐散漫,不是邊走邊吐口水,便是邊走邊罵;有時罵別人,有時罵自己。
而出來的人,比走進去的人,臉孔也經常要紅好幾倍。
而紅得最厲害的,則經常都是眼白的部份。
天啞老人站在台階上,瞪着那塊大門上的橫匾發呆。
他看了片刻,轉過身去,朝醜金剛比了幾個帶疑問性的手勢。
那意思好像説:這座賭坊,以前不是你那位大師兄湯中火開設的嗎?
醜金剛點頭。一面點頭,一面以手勢回答。
大意似乎是:很多年前,湯中火已將這座賭坊讓給一個拜把兄弟經營,現在兩兄弟都遭人殺害了,已換了一個新主人。
天啞老人又比手勢,似問:這座賭坊的新主人,會不會就是殺害兩兄弟的兇手?
醜金剛的手勢表示他對這件事不太清楚。
他當然不會不清楚,他是不敢承認。
因為,他向天啞老人曾謊稱,他來長沙的目的,是為了替大師兄復仇。如果他早就知道富貴賭坊新主人是殺他大師兄的仇人,他為什麼不以師門恩怨為重,先向師父報告這件事?
天啞老人思索了片刻,又朝醜金剛比了幾個手勢。
意思似是:等會兒他們進去之後,要醜金剛好好盤問對方一番,追究對方是不是殺害湯中火等人的主謀?
醜金剛點頭答應。
天啞老人左手一揮,右手以槍作杖,重重一頓地面,領先大步登階進入賭坊。
斷魂槍吳火獅這次自天門移師長沙,人事方面,曾經作了很細心的安排。
除了由他一手調教出來的三十六名子弟兵,天門三十六殺手之外,他並在天門水陸三十六幫中挑選了-批精英人物,以龍、虎、風、雷為代號,組成了四個傑出的特勤小組。
四個小組,每組七人。
帶頭的稱“老大”,其餘六人,則以排名次序,冠以組號相稱。如龍組的老三,就稱“龍三爺”,風組的老五,就稱“風五爺”,餘類推。
四個小組的任務是:龍組負責保衞大本營,也就是負責保衞富貴賭坊以及斷魂槍吳火獅本人的安全。
虎組負責進行接受長沙城內所有湯大爺、吳二爺遺留下來的各種事業;包括飭令對方交出庫存盈餘,以及管理上的重新安排。
風組負責全城巡查、佈線、報告、追蹤可疑份子、吸收得力人手。
雷組為-重點支援小組。到城各處,何處人手單薄,或是出現危險情況,即予以臨時抽調,馳赴援助。
富貴賭坊為重要事業之一,接受伊始。情況極不穩定,所以,如今維護賭坊大廳安全的,即為雷組的“雷三爺”和“雷四爺”。
雷三爺原為雲夢血刀幫的刑堂香主,年約四十出頭,一身皮肉堅如水牛,心腸狠辣,世故老到,很受吳火獅器重。
雷四爺則是必湖黑鷹幫的副幫主,年紀只有三十四五,人長得白白淨淨的,看上去很像一名書生。
這位雷四爺年輕、文雅、俊秀。他穿起長衫來,誰也看不出他是一名江湖人物。
其實,這位雷四爺從十四歲開始,就有了殺人的紀錄。
第一個被他-刀殺死的人,就是他的繼父。
自己的繼父都能一刀解決,這世上還有什麼殺不得的人?
從那以後,在雲夢必湖、漢水一帶,這位雷四爺就成了黑道上最年輕,也最有名氣的黑心殺手。
他每殺一次人,武功、地位、和名氣便跟着向上提升。最後終於在短短數年之間,由黑鷹幫一名“新手”積功升至一人之下的“副幫主”。
天啞老人和醜金剛這對師徒,幾乎一進賭坊大廳,就被雷四爺瞧出了蹊蹺。
這時適值吳火獅巡罷大廳,離去不久。
雷四爺聲色不動,悄悄拉過一名下手,吩咐道:“去稟告老爺子,前廳恐怕要出事。”
天啞老人似乎很不習慣賭坊這種嘈雜的氣氛,轉身朝醜金剛比了幾個手勢,像是想盡快辦完正事,好早點離去。
醜金剛點點頭,接着便瞪起一雙白多黑少,像死魚似的眼珠子,四下掃視不停,意思是想在人羣中,找出一個身份較高的主腦人物。
雷三爺很快的也發現了這對師徒。
他向站立較遠的雷四爺照了一下面,飛去一道眼色,雷四爺點點頭,表示他也已留意到了。
雷三爺於是走過去朝師徒二人抱拳陪笑道:“兩位大爺久違了!”
凡聾啞之人,多半性急。
天啞老人也是如此。
他唔唔哇哇的,又朝醜金剛甩了一下頭,意思要後者趕快跟對方交涉。
醜金剛將雷三爺上下打量了一眼道:“你是這座賭坊的什麼人?”
雷三爺道:“幫閒的。”
他回答這句話時,臉上雖還殘留着一絲笑意,但笑意已顯得有些冷澀僵硬。
因為,他已看出天啞老人是個老啞巴,醜金剛又是粗鹵無禮的莽漢,打心底就對這對師徒生出了一股厭惡鄙視之意。
醜金剛哼了一聲道:“去叫你們東家出來!”
雷三爺臉上連最後殘餘的一點笑容也沒有了。
“什麼事跟我雷三説也一樣。”
“你作得了主?”
“那要看是什麼事。”
“現在,這座賭坊的東家是誰?”
“吳火獅吳老太爺。”
“以前的吳二爺呢?”
“出了事故。”
“現在這姓吳的是吳二爺的什麼人?”
“親叔叔!”
天啞老人面孔兩邊擺動,眼珠子溜溜亂轉,誰的嘴唇動,他就望誰,這時又發出了唔哇唔哇之聲,似是催醜金剛快向他説明問答的內容。
醜金剛這次可給難住了。
因為一般家常話,他都可以用手勢表達,而對一個人的姓名,他只有乾着急,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過,他總算還不太笨,對沒有辦法的事,他很快的就想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
從略。
因此,天啞老人馬上就知道了首徒湯大爺的拜弟吳二爺出了事之後.賭坊已經換了東家,新東家是吳爺的叔叔。
從略的部份是,醜金剛沒告訴他這位新東家就是天門山斷魂寨的斷魂槍吳火獅!
吳火獅這個名字不出現,情勢就平和多了。
於是,天啞老人又催醜金剛再問下去。
“吳二爺和湯大爺出的是什麼事故?”
“不太清楚。”
“知不知道對方是那一路的人馬?”
“我們老爺子正在追查。”
醜金剛又把這幾句話轉告了天啞老人。
天啞老人點頭,示意再問。
“聽説你們最近抓到一個叫胡矮子的傢伙?”醜金剛再問。
雷三爺微微一呆。
“胡矮子?”
“是的,一個又瘦又矮的傢伙。這人姓胡,叫胡矮子,大約四十來歲。”
“這是誰説的?”
“不管這是誰説的,你只須告訴我,你們有沒有抓到這麼一個人?”
“沒有。”
“真的?”
“我們連胡矮子這個名字都沒聽説過。”
“那麼,你們的地牢,可不可以讓我們看一下?”
“我們賭坊沒有地牢。”
“夥計,你這樣就不夠意思了。”
醜金剛面孔陡地一沉,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球同時瞪大。幸好雷三爺是位老江湖,否則單看醜金剛這付架勢,就夠人膽顫心驚了。
雷三爺的面孔也跟着沉了下來。
“什麼不夠意思?”
“我再給你夥計一個機會。”醜金剛雙臂肌肉已在開始膨脹:“看樣子你夥計是作不了主,你快去請你們東家出來,如果再這樣子支支吾吾的搪塞本大爺,到時候大家臉上不好看!”
如果換了雷三爺擔任血刀幫刑堂香主時的脾氣,他那雙硬如鐵般的拳頭,也許早就對準醜金剛的鼻樑骨一下子捅過去了。
但是,目前的處境,卻不容許他這樣做。
這是吳老爺子交代下來的。
新建一座山頭,實力固然重要,人緣亦不可等閒漠視。
黑道上恩怨糾纏,層出不窮,其起因往往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情,開頭時只要處理得當.經常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所以,雷三爺當下只好強忍着一口惡氣,轉向已來至身後不遠的雷四爺道:“老四,你去看看吳老爺子在不在?”
雷四爺朗聲道:“好,請這兩位大爺喝杯茶,歇一會兒,我去後面看看。”
雷四爺説着,朝天啞師徒抱一抱拳,然後轉身出廳而去。
雷三和雷四之間的這番問答,其實只是一種姿態。
事實上,天啞師徒一進門,雷四就已派人去向吳火獅報了訊,而吳火獅也早已帶着龍組數名殺手,悄悄到前面來察看過了。
賭坊方面為了監視大廳場子裏的活動情形,在頂層一角,設有密室,經常派有行家駐守,以防“千”字號的人物混在賭客中“打倒鈎”。
這種密室,設計非常巧妙。
賭場子裏的人,從下面絕看不到這間密室,而密室中人,卻可以透過一面特製的玻璃,居高臨下,對場子的情形一目瞭然。
吳火獅已經帶人來過這間密室。
他當然認得出下面那個老啞巴就是天啞老人,因為他想不到天啞老人這麼快就會找上門來,當時心頭着實有點吃驚。
他當然不願意就這麼冒冒失失的去會見那個老啞巴。
他帶人退回後院,單獨去見無心婆婆。
他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向無心婆婆笑着道:“來向婆婆報告一個好消息。”
無心婆婆精神一振,慈祥的面孔上,也露出了喜悦的笑容道:“什麼好消息?是不是你們已逮住了那個姓弓的小混蛋?”
吳火獅心頭不覺微微一涼。
他想起了他們之間的約定。
他們當初談條件時,無心婆婆向他交代得很清楚:你們替老身抓到了那個叫弓展的小夥子,老身替你們去鬥天啞老人,否則一切免談!
而他是知道這位無心婆婆脾氣的,這婆子一向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在這種節骨眼上,誰也休想佔得了她半分便宜。
吳火獅想到這裏,表面上神色不動,想要出口的話,卻有了很大的改變。
“君山那個老啞巴忽然找上門來了,如今就在前面大廳上。”他臉上仍維持着原先的笑容:“不曉得婆婆想不想去看看這個老傢伙?”
無心婆婆眼珠凝注不動道:“那個姓弓的小混蛋呢?”
吳火獅輕輕鬆鬆,平平淡淡的笑了一下道:“我們那位柳大總管辦事一向穩重,不佈置妥當,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他是決不會貿然動手的。不過,算算時間,差不多也該回來了。”
無心婆婆點頭道:“好,那你就設法留住那個老啞巴,等你抓到了姓弓的小子再説吧!”
説完這幾句話,她就回到屋子裏去了。
雷三爺找到跨院裏來,正是吳火獅尚在廂房外面發楞的時候。
雷三爺想開口,吳火獅一個手勢攔住了他。
兩人走出跨院,吳火獅問:“柳總管那邊有沒有消息?”
雷三爺道:“沒有。”
吳火獅皺皺眉頭,又嘆了口氣道:“這婆婆難纏得很,一點也不肯通融,我們還是去找龍老大他們商量商量吧!”
雷四爺帶着滿臉和悦的笑容,很快的就又回到了前面大廳。
醜金剛迫不及待的搶上一步道:“怎麼樣?”
雷四爺抱拳含笑道:“我們吳老爺子的確有事出去了,兩位請去裏面坐,順便用點酒菜,他老人家很快就會回來的。”
醜金剛冷冷道:“我們並不一定要見那個姓吳的,我們只想看看你們那座地牢。”
雷四爺依然笑容滿臉的道:“兄弟剛才進去問過了,地牢的確有一座,全只是一座空牢。兩位大爺如果不相信,兄弟可以帶兩位親自前往查看。”
醜金剛立即將雷四的話,以手勢報告了天啞老人。
天啞老人的手勢簡單明瞭。
“進去看!”
望着天啞師徒跟着雷四走向後院的背影,這邊的雷三爺笑了。
他知道這座賭坊沒有地牢。
他也知道雷四去了一趟後院,硬將“沒有”説成“有”的用意,這是他們吳老爺子對待來的某種客人,最好的接待方式。
斬草除根,一勞永逸!
富貴賭坊共有三進院落,佔地極廣!
天啞老人手握鬼槍,心無二用,只想早點替徒弟報了仇,好回他的君山,享受他的活魚美酒。
醜金剛則對這座宏偉的巨宅,產生無限景羨。
顏尚書府失竊的那批寶物如果沾不上邊子,能擁有富貴賭坊這樣一片基業,也比他在夏口那種小地力鬼混要強多了。
所以,醜金剛在一路走向後院時,又生出了一份私心。
他希望等會兒能找個好藉口,挑起師父的怒火,將這裏打個落花流水,然後他再傳召夏口十二豹,將這座賭坊據為已有。
如果這位醜金剛知道對方正在打他師徒的什麼主意,他大可不必為等會兒找不到藉口而煩惱。
就算他找不到藉口,對方也會給他一個藉口的。
這個藉口現在已經來了。
當三人走進第三進院落時,雷四爺忽然扭頭笑着道:“地牢就在前面那兩根天燈柱子底下。”
他好像忽然想起老的是個啞巴,於是,又學着跟啞巴交談的手勢,先指指柱頂,再指指柱根,然後以雙手食指合劃了一個長方形,表示下面就是地牢。
醜金剛先點頭,天啞老人跟着點頭。
就在師徒兩人先後分神點頭之際,身後長廊上兩根巨柱後面,突然悄沒聲息的竄出兩條身影。
兩人正是龍組的“龍五”和“龍七”。
龍五和龍七的兵刃,都是輕便犀利的雁翎刀。兩人身手靈捷,又是蓄勢以待,此刻出其不意的竄將出來,不啻兩條獵食餓豹,其勢既猛且疾。
兩把雁翎刀,帶着兩道銀光,如怪蟒吐信,如閃電穿雲,直奔天啞師徒後腦門。
醜金剛雖是個粗人,但耳目完整無缺,儘管事起倉促,尚不難急中求變。
天啞老人的情形就不同了。
他手中那根黑黝黝的鬼槍,如果叫開了正面幹,就算是龍組七人聯手齊上,相信也很難傷得了這位老槍王的一根毛髮。
但是,他有着天生的殘缺。
他無法聽音辨位。
所以,醜金剛耳聽腦後風響,立即卸肩側身,上面閃開了龍七的刀鋒,下面則一腿掃出,反攻龍七中盤。
天啞老人則等愛徒醜金剛有了舉動,方才驚覺中了敵人的詭計。
然而,已經慢了一步。
雁翎刀鋒過處,雖未戮中他的後腦門,卻已在他左肩上削飛一大片皮肉。
天啞老人一生從未吃過此等大虧,怒火攻心之下,也感覺不到肩頭.上的疼痛,翻身一槍,便朝龍五咽喉刺去!
天啞老人以一身先天性的聾啞殘疾,而能以槍法稱尊武林,主要的原因便是他的一套槍法有着一種不可思議的威力。
斷魂槍吳火獅雖然未跟天啞老人正式交過手,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曾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親眼見過天啞老人一人一槍,獨戰漢中四天王的情形。
漢中四天王都是胡人,各有一身怪異的武功,連當年的九大門派,都對四天王的胡作非為噤若寒蟬,敢怒而不敢言。
那一場大戰發生在北邙荒郊,吳火獅適好自潼關歸來。
他以一位槍法大行家的身份,雜在成千觀戰閒人中,起初原以為天啞老人以寡敵眾,對手又是當時武林中天字號的四大魔頭,最多不過頓炊工夫.必然落敗無疑。
沒想到,先後不過一盞熱茶光景,戰事就結束了。
但落敗的一方,卻是四天王。
四大天王死了兩個,傷了兩個。
壯年時的天啞老人,脾氣尚不如何暴燥。他見受傷的兩天王已失去抵抗能力,並不趕盡殺絕,抹盡槍桿上的血跡,掉頭就走了。
那一戰的慘烈景象,雖然事隔多年,但吳火獅只要一回想起來,便有一種不寒而慄之感。
因為多年來,他始終參悟不透,當年面臨緊急關頭的那一瞬間,天啞老人那要命的一槍究竟是怎麼出手的?
而這也正是這些年來,吳火獅雖然在一套斷魂槍法上已達爐火純青境界,卻一直不敢招惹天啞老人的主要原因。
他曾不止一次的演練、反省、沉思。
最後的結論是,如真的跟這個老啞巴對上了,他最後的下場,勢必與當年的四大天王下場相同,他也絕逃不過老啞巴在緊要時那怪異至極的一槍!
龍五雖説也是一名高手中的高手,但跟他們頭兒斷魂槍吳火獅比起來,顯然還是差了一大截。
如今,這一槍就是換了吳火獅都不一定化解得了,他老兄就只好自認生不逢辰,另行投胎重做人了。
醜金剛一腿未能掃中龍七,天啞老人卻後發先至,一槍正中龍五咽喉。
天啞老人出槍快,收招也快。
龍五喉管噴血如泉,身軀尚未倒下,天啞老人第二槍已以無法形容的速度刺向雷四的胸膛。
雷四當然也無法逃過這一槍。
不過,他死得實在冤枉。
伏擊天啞師徒,是龍組的任務。他只須將天啞老人誘入後院,他的任務,便算完成,就該迅速抽身而退。
但是,他捨不得離開。
他受了好奇心驅使,想稍稍耽擱片刻,看龍組七兄弟如何收拾這對師徒。
在他想來,這對師徒受到冷襲,一定會手忙腳亂,是否能應付得了龍五和龍七的攻擊,尚在未知之數,哪還會有閒暇顧及他這個“旁觀者”?
這當然都怪他見識不夠。
如果他早知道這個老啞巴就是來自君山的天啞老人,相信他一定會跑得比什麼人都快。
可惜當他摹然驚覺這老啞巴可能就是天啞老人時,天啞老人那一截尚帶着一絲熱氣的槍頭,已毫不留情的插入他的心窩。
“殺!”一聲厲呼,不知來自何方。
緊接着,像兩道對沖的巨浪一般,二十多條人影,分自兩邊院牆上跳下。
前面帶頭的是“龍老大”、“龍二”、“龍三”、“龍四”和“龍六”;第二層則是“天門三十六殺手”中,留守賭坊的十餘名殺手。
如再加上庭院中正跟醜金剛交手的龍七,總數是二十四對。
龍七的武功不比醜金剛差多少,只須再加兩名殺手,便足夠醜金剛窮於應付了。
另外的二十一件兵刃,則可以全部用來招呼天啞老人。
斷魂槍吳火獅站在遠處一座閣樓上的窗户前,點頭冷笑,滿臉殺氣。
他此刻心中充滿的,並不是得意,而是氣忿。
他氣的對象,也並不是天啞師徒。
他氣的是那個無心老婆子。
今晚,他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將這對師徒撂倒,為的就是要給那老婆子看看顏色;奉養你臭婆子這麼多天,算我姓吳的餵了一條老母狗。沒有你這條老母狗插手幫忙,我吳某人一樣辦得了事!
大啞老人雖然已隱居君山多年,但身體強壯如昔,武功亦未荒疏,敵人陣容如何浩大也嚇不倒他。
他有的是以寡敵眾的經驗。
所以,在層層包圍之下,他依然毫不慌亂,一根鬼槍吞吐閃縮,依然槍槍不空!
龍二、龍六,以及四名殺手,很快的就成了他的槍下之鬼。
而他自己,由於先前中了龍五一刀,一直未加裹紮的關係,也已成了-個血人。
這是一場殘忍的大嘶殺。
也是一場可預見其結果的大廝殺。
吳火獅方面已經死了八個人,跟着要送的人,也許還不止這個數日。
但是,在吳火獅這一方面來説,就算再多死幾個人,也不算是一筆承受不了的損耗。
龍組七猛將,只是四個特別小組中的一個組,十八殺手也只是三十六殺手中的一半,只要纏戰下去,這一邊幾乎隨時都會有新血輪加入。
而天啞師徒,再強也就只有師徒兩人。
一名江尖人物,不論他的武功如何精絕,如果僅精於技巧而沒有足夠的體力配合發揮,便是毫無實用價值的花拳繡腿。
天啞老人年事已高,雖然體魄強健,但總有個限度。
他肩胛上已經帶傷,如果敵人一波一波的永遠砍殺不盡,他又能繼續支持多久?
所以,可以預見的,除非出現奇蹟,這對師徒今晚可説是死定了!
今晚這一戰會不會有扭轉大局的奇蹟出現?
答案是:大局將會扭轉,但絕不是奇蹟。
因為,今晚這場戰事本來就像棋局一樣,原是有心人的一場刻意安排,一場巧妙的設計。
吳火獅的人馬,以及天啞師徒,只不過是棋枰上的幾個棋子罷了。
血戰愈來愈見慘烈。
一名中了鬼槍的殺手,倒地絕氣之前,不知從那裏突然生出來的一股蠻力,竟將緊握在手中的一支狼牙棒,呼的一聲擲了出來。
天啞老人一時不察,狼牙棒擦腿而過,又劃開幾條血口子,傷雖不重,卻大大影響了天啞老人出槍的速度。
天啞老人火上加火,七竅冒煙,自然又有幾個殺手倒楣。
鬼槍盤旋,飛灑如雨,六七名殺手紛紛中槍倒地,龍三和龍四,亦告重傷。
同一時候,醜金剛身上也捱了兩三刀。
如今,吳火獅方面的人馬,已只剩下龍老大和龍七,以及八九名殺手了。
這對於天啞師徒,本該是個有利的局面,無奈醜金剛傷得不輕,天啞老人也開始冒汗喘氣,鬼槍威力大滅,實際上並不比敵人的情況好多少。
就在這對師徒負創苦戰,漸感力不從心之際,隨着一陣鼓譟之聲,飛天虎柳乘風忽然帶着十六名殺手,衝進後院。
遠處閣樓上觀戰的吳火獅,神情頓時開朗起來。
由於飛天虎率領的這股生力軍突然加入戰圈,這時的天啞師徒,就是甘心認輸,想來個突圍撤走,也沒有機會了。
不過,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顯然並不是最後的變化。
飛天虎柳乘風帶來十六名殺手剛剛衝進後院,西廂屋脊暗處,突然“唰”的一聲,如怒矢般射落一道身影。
這位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是個身材修長,五官端正,膚色如銅,唇角噙着一絲笑意,於粗曠中透發一股玩世不恭意味的年輕漢子。
看清這名年輕漢子的容貌和身材,第一個大感驚慌的人,是醜金剛左天雷。
因為他已認出這個年輕人正是那天在王大麻子小酒店裏,他想從對方身上,以黑吃黑方式,分潤顏尚書府那批失竊寶物的大惡棍弓展。
那天,他是因為以霸道手段逼向弓展,才遭那個胡矮子打傷的。
胡矮子是他的仇人,弓展是胡矮子的朋友,又曾受過他的惡言相向,如今冤家狹路相逢,自然對他們師徒大大的不利。
但大出醜金剛意料之外的是,弓展現身之後,竟然看也沒看他們師徒一眼。
只見弓展七星刀當路一攔,找碴的對象,竟然是那位如今已擢升為大總管的飛天虎。
“快離開這裏,大總管,屋頂上面有人在等你。”
“誰在等我?”
“上次在慈雲奄,因輕功遜你一籌,結果沒有追得上你的那個窮老頭。”
“他等我幹什麼?”
“重新比劃過。”
“大爺沒有那種閒功夫。”
“大總管不給面子,弓某人只好得罪了!”
七星刀一晃一閃,刀尖突如蛇信般點向飛天虎的咽喉。
飛天虎大吃一驚,忙不迭抽身疾退。
他過去只風聞弓展這個惡小子刀法精絕,怎麼也沒想到小於出手竟是如此快速得不可思議。
弓展一點也不放鬆,如影隨形般,一個箭步追上去,七星刀尖,原式不變,仍然指向飛天虎的咽喉。
飛天虎只好繼續後退。
他手上雖然也握着一把開山刀,但是,弓展出刀的速度實在太快了,他手上那把沉重的開山刀,不僅成了一件廢物,甚至成了一種累贅。
弓展的七星刀尖,須臾不離他的咽喉要害,他根本無暇分神使用自己的兵刃化解。
“我已放棄了兩次殺死你的機會。”弓展帶着笑意道:“如果你以為這是你閣下身法精妙的關係,你就不妨再跟你自己賭一次。”
飛天虎酒色財氣俱全,就是不歡喜賭。
尤其手風不順的時候,他更不歡喜賭。
所以,他乖乖的聽從了弓展的建議,倒退一步,拔起身形,掠向東邊院牆。
半空中一個蒼老而宏亮的聲音哈哈大笑道:“這就對啦!小子,放開蹄子跑吧!這次老夫如果再逮你不着,我江東流就跟着你小子改名柳西流!”
弓展聽了,微微一笑,旋身掄刀殺入殺手羣。
眨眼之間咒罵嚎叫之聲大作。新加入的十六名殺手,一下子就去掉了一大半。
遠處閣樓上觀戰的吳火獅,臉色大變。
他思索了一下,轉向身後一名隨從揮手道:“去告訴那個無心老婆子,她要找的那個弓姓小子,已被我們派人引到這裏來了。天啞師徒,我們會自己對付,那姓弓的小子,也請她自己處理!”
弓展刀光如練,刀風虎虎,指東砍西,如人無人之境;眾殺手魂飛膽裂,鬥志盡喪,紛紛走避。
天啞師徒沒有了廝殺對象,像兩個血人似的,呆呆的站在那裏望着弓展發楞。
弓展瞪着醜金剛冷冷道:“你賴在這裏不走,是不是要你師父陪你一起死?”
醜金剛心頭一凜,如自夢中驚醒。慌忙過去拉了天啞老人一把,又朝天啞老人快速地比了幾個手勢,師徒兩人這才帶着一身創傷,匆匆離開後院。
龍老大、龍七,以及那十來名殺手驚魂未定,眼看天啞師徒離去,亦不敢加以攔阻。
就在這時候,西邊牆頭,忽又出現兩條身形。
兩人正是無心婆婆和斷魂槍吳火獅。
無心婆婆站在牆頭上,目光四掃道:“那小子在那裏?怎樣不叫人拿他下來?”
吳火獅忍着一腔怒火,佯作謙遜道:“這小子棘手得很,就因為大夥兒拿他小子不住,所以才不得已去驚動婆婆……”
無心婆婆不再説什麼,鐵枴一頓,飛身而下。
吳火獅跟着也下了庭院。
弓展抱刀屹立,很仔細的留意着無心婆婆的一舉一動。
他已救出天啞師徒,仍然不肯離去,顯然就是為了想看看這個名氣更在江河五奇之上的黑道魔婆生得是副什麼樣子。
無心婆婆也將弓展上上下下打量了兩眼。
最後,她目光停在弓展臉上道:“江湖上傳稱的惡棍弓展,就是你小子?”
弓展淡淡一笑,糾正道:“該説大惡棍弓展!你漏了一個大字。”
無心婆婆面孔一沉道:“瞧你這付嬉皮笑臉的樣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
弓展微笑道:“這也不盡然,如果從形相上可以斷定一個人的品德,像你這位無心婆婆,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和祥得像個女菩薩,照理就該是個好東西才對,事實上尊駕是個什麼東西,尊駕自己心裏應該清楚。”
無心婆婆怒叱道:“小子放肆!”
弓展微笑道:“放肆?我已經説得夠客氣的了。像你這種是非不分,殺人不眨眼的惡婆子,你想得到江湖後輩什麼樣的尊敬?”
斷魂槍吳火獅見弓展不把無心婆婆放在眼裏,任意嘲弄奚落,心頭大感快慰。
他恨透了這個臭老婆子。如今庭院屍體狼藉,殺人的人雖是天啞師徒和弓展,但他卻以為這個臭老婆子才是罪魁禍首。
因為,這個臭老婆子如果不端架勢,肯先幫他解決了天啞師徒,他這一方今晚又何至於傷亡如此慘重?
弓展把老婆子數説得夠痛快了,他覺得還不怎麼過癮。
他要自己也插上幾句,才能消盡心頭一口惡氣。
“婆婆,您瞧這小子多囂張!”他佯裝忿忿不平:“婆婆是多大年紀的人了,這小子竟然左一聲‘東西’右一聲‘東西’的罵個不停,這成了什麼世界?”
無心婆婆並不領情,鼻中一哼道:“你少-嗦!”
吳火獅心中已經舒坦許多,連忙道:“是,是,是!”
無心婆婆鐵枴一揚,指着弓展道:“風陽無極神翁蕭平野一家三十八口滅門血案,可是你小子的傑作?”
弓展平靜的道:“不是,但我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誰。”
無心婆婆似乎有點驚奇,瞪大眼睛道:“你知道兇手是誰?”
弓展道:“就是你這個黑心婆子!因為只有你這種黑心婆子,才會狠下心腸來作這種人神共憤的黑心事!”
吳火獅快活得幾乎想喝采:“這小子滿口胡言,簡直造反了!”
無心婆婆氣得滿頭白髮無風自揚,當下也無心去理會吳火獅那種幸災樂禍的語氣,神仙拐喇的一聲,突然點向弓展眉心。
弓展從大窮神口中獲得證實,知道這個無心婆子的無影神拐十八式確屬外門兵刃中的一絕。招術之奇,功力之深,決不陷遜於天啞老人那根鬼槍的威力。
再加上這種神仙拐先天上就是刀劍一類兵刃的剋星,如果逞強硬接硬拆,必定會吃大虧。
不過,弓展卻絲毫不為這種兵刃上的優劣之勢感到煩惱。
因為,他的一套刀法跟別人的刀法不同。老浪子佟二先生傳授給他的一套刀法,得自天山異憎。
練這套刀法的前三年,必須先練成一種很奇特的身法,這種身法揉合了輕功和步位的變化,一旦與刀法配合運用,便能因動靜剛柔的道理,對某些重兵刃產生出反克的妙用。
無心婆婆出拐手法極快。
江湖上將“無影”兩字加在一件兵刃的招式上,或是加在一個人的綽號上,並不是説這種招式或這個人真的已練到“看不見影子”的程度,而只是形容一個“快”字而已。
無心婆婆的神仙拐,的確已快得近乎看不到影子的境界,但弓展的身形卻似乎比這個老婆子的神仙拐還要來得滑溜。
無心婆子一拐點出,只見弓展一晃肩頭,就不見了人影子。
弓展那裏去了?
他會魔法?
弓展其實那裏也沒有去,當然更談不上什麼魔法。
他只不過像陀螺似的一個蓬轉,由無心婆婆身前轉到無心婆婆身後而已!
無心婆婆倚老賣老,壓根兒就沒有將弓展這個後生晚輩放在眼裏,如今一拐點空,這才猛吃一驚。
不過,她是這方面的大行家,這時雖明知敵人已潛逼身後,卻未作旋身搜敵的打算。
在她的經驗裏.她知道這是一般江湖人物最容易犯的錯誤。發覺身後有人,立即轉身查察,原是人類本能上的一種禦敵反應。
而很多高深的武功,便是根據這種本能反應而設計,也就是説這種武功找出並控制了人類生理和心理上一些不易糾正的弱點。
敵人既能於一眨眼問繞至她的身後,身手俐落可知。她轉身的動作,不論如何靈捷,難道還能快過敵人手上的那把刀?
所以,她-拐點空之後,不但末即剎勢收招,反而人隨拐進,又衝前四五步,方才猛然一個後翻滾,由背對敵人突然變成面對敵人。
神仙拐挾風雷之勢,直劈橫掃,綿綿不絕,將方圓三丈之內。全部罩在一片幢幢拐影之下。
斷魂槍吳火獅雖然恨透了這個臭老婆子,至此也不得不暗暗喝采。
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如果換了他是這時的惡棍弓展,他相信一定承受不了這個臭老婆子神仙拐的凌厲攻勢。
這位斷魂槍目眩神移之餘,接着忽然發現,無心婆婆這種沙飛石走的凌厲攻勢,對惡棍弓展卻似乎並未構成多大威脅。
弓展人刀一體,在滾滾拐風激盪之中,左飄右閃,上下升沉,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個灌足空氣的大魚膘。
無心婆婆的神仙拐無論多麼快速,但就是“撈”他不着。
他有時像是黏在拐尖上,隨着拐尖盤旋飛舞。有時則又像人比拐輕,枴杖未到,他就已被先枴杖而至的勁氣盪開了!
這樣過了約莫一盞熱茶工夫,無心婆子銀髮飛散,雙目火赤,幾乎使盡了無影十八拐所有的精絕變化,依然徒勞無功。
弓展閃挪竄伏的身形,依然靈活如故。
他手上的七星刀,除了輕功的點、格、架、撥,以利他避開無心婆婆的鐵枴之外,他幾乎很少向無心婆婆發刀還擊。
他看上去就像正在操練某種有益於身心的運動,雖疲於奔命,卻不以為苦。
無心婆婆能夠縱橫西北黑道幾近一甲子,神仙拐的威力,固屬主要原因,心機之深沉,自亦不在話下。
她馬上就看出弓展這種“挨”而不“還”,“纏”而不“鬥”的戰法,其用心何在。
原來小子是仗着一身充沛的體力,在研究她的神仙拐招。
無心婆婆本來就已經是一肚子火,這一來更是火上加油。
她顧不得跟佟大先生有過交付活口的約定,神仙拐招式一緊,專攻弓展要害,似是恨不得一拐就將弓展砸個稀爛。
吳火獅忽以眼色將龍老大和龍七召至身前,不知低低向兩人吩咐了幾句什麼話,兩人立即將手中的長刀向兩名殺手換取了長槍,一聲呼嘯,雙雙衝進庭院。
龍老大高聲大呼道,“這小子滑溜得很,我們兄弟來助藍老前輩一臂之力。”
無心婆婆額際已見汗水閃光,值此緊要關頭,聽到有人願意出手相助,自是求之不得。
她精神一振,立即高聲回答道:“好極了,謝謝——”
龍七大喝一聲:“老大,咱們上!”
龍老大道:“是的,這小子無論如何都饒他不得!”
兩人身隨聲出,兩根鐵槍如雙龍出海般,突以奇怪無比的速度,嗤的一聲,同時戮進無心婆婆的後背心!
一聲淒厲尖叫過去後,一切歸於沉寂。
在西北黑道上渲赫了幾十年的無心婆婆,從槍尖上掉下來時,身軀彷彿突然縮小了許多。她那張慈詳的面孔,倒浸在一灘血水中,已無法看到她臨絕氣時臉上是付什麼表情。
如果她在臨絕氣之前,曾感到很大的痛苦,不曉得她在那一瞬間是否也曾想到,她曾為多少人帶來過這種痛苦?
兩名龍殺手會突然出槍刺殺無心婆子,是個很出人意料之外的變化。
但弓展卻似乎並不如何感覺意外。
弓展還刀人鞘,遙對着斷魂槍吳火獅微微一笑道:“吳老爺子,這樣一來,咱們是不是都該輕鬆一陣子了?”
吳火獅抱拳陪笑道:“弓大俠明鑑,如不是這老婆子從中撥弄,我吳某人根本就沒有仇視弓大俠的意思。”
弓展道:“過去的湯大爺和吳二爺也好,換了今天你吳老爺子也好,誰來接管長沙這段地面,都跟我姓弓的無關。你吳老爺子應該明白,我弓展決不是那種為沽名釣譽,而專跟黑道人物作對的人。不過,另外有件事,吳老爺子也該明白,白花花的銀子,人人喜歡,但最好取之有方,適可而止。如果不擇手段,弄得天怒人怨,嘿嘿,到時候,就很難説了!”
吳火獅抱拳肅容道:“弓大俠的意思,老夫明白。”
弓展淡淡一笑道:“明白最好——”
弓展活未説完,突然神色一凜,轉向西邊院牆暗處冷冷道:“來湊熱鬧的,是哪一路的朋友?”
西邊牆頭暗處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道:“除了我這個沒有出息的‘柳西流’,還會有誰?如果你小子官癮已經過足,我看我們也該換個地方去灌灌老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