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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自投羅網

    渭河濁流滾滾,水勢湍急,有人在這傍晚時分橫渡渭河,必定是極不平凡的事。但由於相距甚遠,僅可看到三個人頭,像三個小水鳧一般是不引人注意,因此林彥並未放在心上。

    他接過小化手吳仁她來的食物荷葉包,看到了吳仁投來的特殊目光。

    打開食物包的他神色略變。第一層荷葉與第二層之間,有一個粗紙摺好的方勝。他心中一動,舉目向吳仁的背影瞥了一眼.吳仁正在向西川三雄遞送食物包。

    斷魂構接過吳仁遞來的食物包,鋭利的目光緊吸住吳仁的眼神,用低沉的聲音説:“小兄弟,在下兄弟是十分小心的。”

    “你是什麼意思?”吳仁也悄聲問,臉上笑容依舊。

    “沒什麼。”斷魂鈎並未打開食物包:“我是説,咱們三兄弟如果接受陌生人奉送的食物,尤其是彼此互不信任的食物,那就大家心裏有數,不會同時進食的。”

    “你是説……”

    “江湖鬼域,小心些保證可以多活幾年。乾麪狐不但化裝易容術宇內首屈一指,她的迷香蒙藥更是出色。因此,這樣食物最好是不摻雜物。”

    “閣下如果仍然不信任我,那可是自尋煩惱。”吳仁在一旁坐下説,打開食物包:“你既然知道我的底細,該知道神女浮香的可怕,無色無味,無風而浮,如果在船上散發,你們絕活不到現在。”

    “你放心,不要説神女浮香,連令師的仙狐暗香,在下也毫不放在心上。”

    “那你還擔心什麼?”

    “不然,小心些總是好的。”斷魂鈎在一旁坐下:“小心撐得萬年船,在下不希望在勾心鬥角的險惡情勢下,在陰溝裏翻船。”

    “那你去擔心吧,反正我並無任何損失。”

    林彥踱至土丘的西北角,機警地打開紙方勝。紙僅有手掌大小,寫了兩行工整的蠅頭小楷:”“防人之心不可無。如果船被破壞,如何打算?真想過河行刺,看穩船。”

    他捏碎紙條,扭頭瞥了不遠處的小化子一眼。顯然,小化子並不信任西川三雄。

    他並不完全忽視字條的警告,但也並不完全懷疑西川三雄有何陰謀。如果三雄真是梁剝皮的走狗,在新豐鎮走狗們湧到河邊的緊要關頭,三雄儘可從容地將船破壞或弄翻,何用等到平安之後再在此地弄鬼?

    食畢,他獨自登船,小心地檢查第一塊船板。斷魂鈎也上來了,惑然問:“林兄,你在幹什麼?”

    “檢查船是否可靠。”他率直地説:“夜間橫渡夏汛期的湍急渭河,必須小心為上。行船走馬三分險,我不希望在重要關頭髮生意外。”“哦!船是不會有問題的……”

    “但願如此。”他注視着河心:“羅兄,萬一發生意外,你們可在北岸等候,或者就此分手各分東西。”

    “咦!林兄的意思……”

    “行刺梁剝皮是在下的事。”他堅決地説:“你們犯不着冒此萬千風險。如果船發生意外,在下由水裏走,這條河水難不倒區區在下,游過去要不了多少工夫,在下的水性大可去得。”

    斷魂鈎愣住了,扭頭狠狠地瞪了小化子一眼。小化手仍在進食,若無其事地遠眺上游的河面。

    “天快黑了,該走了吧?”林彥向岸上的人叫。

    船沿岸上航,西川三雄用篙和槳撐船,慢慢離開河灣,之後,船速漸增。他們不敢在船上弄手腳,林彥像頭獵豹,守住船這個獵物,也留意三雄的一舉一動,想搗鬼難比登天。

    二更天,船橫渡渭河。船一靠岸,林彥抓起包裹一躍登岸,包裹塞入蘆葦,扭頭説:

    “黎明之前,咱們在此地碰頭。

    如果等不到在下,那就請諸位到河對岸泊舟處去等。吳小兄弟,咱們走。”

    西川三雄吃了一驚,飛豹説:“等一等,説好了咱們一向前往欽差府……”

    已來不及了,林彥一把拉了小化子的右手,向南冉冉而逝,速度駭人聽聞。

    “糟!他真要去欽差府行刺。”斷魂鈎懊喪地説:“船不要了,追,希望咱們能為他盡一分心力.走!”

    狂追了十餘里,三人氣喘如牛,真力虛脱,再追就得躺下啦!只好慢慢走,一面走一面埋怨林彥豈有此理-進抵北關,已是三更未四更初。林彥在城下止步,向小化子説:“你在關外等我,辦完事……”

    “我跟你去。”小化子搶着説:“北關我熟。護城河寬有八丈多,你總不能渾身濕透了再進欽差府。我知道有一處地方過河,那是江湖朋友往來的繩橋。”

    “也好,該從何處走?”

    “不能從北關走,繞道西北城角,走。”

    如果走北關,只有一條路進城,那就是安遠門外貫通北關的壕橋,也是城與關之間的唯一通道,不但城門入黑即閉;而且守壕橋的官兵晝夜皆有六名巡哨,嚴禁夜間有人接近,無法飛渡。小化子地頭很熟,帶着他繞過北關,到了安遠門西面四里左右的城根。護城河深有兩丈餘,寬有八九丈。小化於找到一排巨柳,在一株岸旁的柳幹下,拉起一條浸過桐油的防腐巨纜。兩人用力一拉,巨纜升上水面,原來是一條由三條巨纜編成的纜橋。

    “你真是神通廣大。”林彥由衷地説。

    “這就是朋友多的好處。”小化子頗為自負地説,拉起另一條小繩:“你先過去。”

    小化子隨後渡過,放掉小繩,纜橋隨即緩緩沉下河底。河岸與城根的距離不足八尺,雜草叢生。城高三丈餘,沒有地方起步措勢,要想利用八尺的空間躍上城頭,那是不可能的事。

    “往右走。”小化手説,領先向右移動。二十步外,小化子低聲説:“城梯,每步兩尺半。小心巡城的兵勇,我先上去,”

    哪有什麼城梯?而是在磚縫中打入不少枚五寸方釘,僅有寸餘針頭留在外面,由於風吹雨打的侵襲,釘頭已鏽蝕得體積不及原來的一半大小。如果手指和足尖沒有足夠的勁道,是很難爬上去的。

    城頭鬼影俱無。城中心的鐘鼓樓,傳來了四更的更析聲。

    “時候不早,我得先走一步,你在北關外等我。”林彥匆匆地説,不等小化子有所表示,他一躍而下,三兩起落便失去蹤跡。

    小化子想追也無能為力,他的身法太快了。

    小化子也無意追趕,在懷中取出一個圓形物安放在堞口,方用百鍊索向下爬。不久,圓形物突然嗤嗤怪嘯,噴出一串火花,“砰”一聲有物沖霄而起,帶着一串搖曳的火星扶搖直上十丈高空,然後“砰”一聲爆炸,火星嫋嫋下墜。

    遠處的欽差府中,四丈餘高的凌雲樓本來燈火全無,這時突然亮起了五盞天燈。

    林彥上次闖欽差府,是從前門硬闖進去的。這次他志在必得,不再走前門。已知梁剝皮的居室在凌雲樓,而凌雲樓又是全府最高最大的建築,太容易找啦!他從西北角越兩大高的外圍牆進入,等到閃入一棟房舍,他傻眼啦!房舍太多,每一棟房屋皆宏大壯觀,人一進入其間,連東南西北也不易分辨,到何處去找凌雲樓?

    真是老天爺保佑,凌雲西面的一盞天燈,成了他的引路燈,只要認準方向走,定可到達凌雲樓。

    四更天,全府萬籟俱寂,但庭院間卻有不少照明的長明燈。他感到奇怪,怎麼走了許久通過不少房舍,為何不見警衞?難道説,他已進入內部,內部因有女眷,所以不派警衞?那是不可能的。

    他心生警兆,但並不因此而顧忌退縮,在離開陝西去找虯鬚丐之前,他必須宰了梁剝皮,既然來了呢,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退縮。

    好不容易摸近了凌雲樓,他心中一寬。凌雲樓不是單獨的建築,佔地約百步正方,前面是大花園,建有亭台花榭。左右是二十步寬的小花圃,建有閣道,用盆景裝飾。外面有樓房,以有荷池的小院隔開。

    左是羣芳閣,右是清境樓,都是宏大的樓閣,不時可看到窗內透出的朦朧燈光。

    不錯,終於發現警衞了,正門的右階上,兩名高大的警衞站在兩側,像兩個門神,不言不動。花徑上,也有兩名警衞往復走動。警衞手中有戟,腰佩長劍,相當神氣。

    樓高四層,每一層都有裳檐,所以遠看像是七層樓。看清了四周形勢,他回到樓的西北角。天色不早,不能再等了。

    他像靈貓股閃入廊柱下,伸手試試廊板。不錯,是木製的,離地約有三尺高,不是防賊的琴廊,他大膽登廊,腳下輕如飛絮,“俗大一棟高樓,找惡賊的居室談何容易?”他心中南咕:“即使是大白天,也無可奈何,這惡賊躲得真穩。”

    他必須找人帶路,暗中摸索絕難成事。撬開一扇明窗,他小心地鑽入,掩好窗,他算是身入不可測的虎穴了。裏面黑沉沉.他只能暗中摸索。當地摸到一張小桌時,便猜出是一座廂房,摸到房門時,心中一定,概略地可以請出牀的方位啦!

    火摺子一亮,他已站在牀前。羅帳內,兩名美麗的姑娘沉睡如死。他伸手點了一位姑娘的睡穴,不客氣地熄了火把子,拖起另一位姑娘,擒住肩井捂住口,附耳低聲説:“不許掙扎不許叫。説,梁欽差的房間在何處?”

    黑暗中,那位姑娘快嚇昏了。捂口的手略松,姑娘戰慄着説:“在……在三樓。”

    “你能帶我前去嗎?”

    “我……我不……不敢……”

    “你不敢,我就殺了你。”

    “哎…”

    “不要叫。”他手上一緊一鬆:“帶我去,你就不會受傷。

    你是什麼人?”

    “我是西園的掃葉待女。”

    “你願意帶我上樓嗎、’“我……好吧,我帶你去,不……不要殺我。”

    “我不會來你。好,走吧!”他撕下牀單綁住傳女的口:“放大膽些,領路。”

    侍女似乎不怕黑、領着他在黑暗中行進,左盤右折不知身在何處、不久便開始登樓。

    如果他聰明.便該知道不妙。一個驚慌的侍女。怎會這麼順利地在黑暗中摸索到樓梯?

    而且從未失足或碰撞?

    推開二樓的樓門,好了,總算有燈光了,過道寬有丈餘壁間在轉角處必有一盞小宮燈,兩例不時可看到雕花的房門。

    沿這道左轉右折,到了一座畫屏前,侍女止步用手指指畫屏。

    “那是什麼?”他問,拉開侍女的綁口布。

    “屏後面是樓門,登三樓的門。”

    “不像是門嘛!”

    “看到右壁上的燈座嗎?”侍女向小宮燈一指:“向裏壓三下,畫屏會自行移開。再壓三下,樓門便自會開啓了。我壓不動,你去試試。”

    他不假思索地放了傳女,握住燈座向下壓,抗力不算大,一個侍女應該勝任愉快。壓了三次,畫屏支溜溜向左移入複壁中。再壓三次,牆內傳出轉動的聲音,丈二高的木壁向內移入尺餘,然後向左滑入壁內,滑動聲不大,可知平時在滑槽內注了不少油。

    這瞬間,他心生警兆,放了燈座縱向侍女,伸手急抓。

    晚了一步,侍女一聲嬌笑,腳下一塊三尺見方的樓板突然向下疾沉,帶着侍女沉落樓下去了,“咔”一聲怪響,另一塊同樣大小的木板,把洞孔堵住了。

    “叮叮叮!”三聲鐘鳴,吱吱格相聲此起彼落,似乎整座樓都在移動,接着,樓門大放光明。

    “我上當了。”他心中暗叫,這時,他才知道上當。

    “砰!”身後的走道上方,落下一扇沉重的柵門,堵死了退路。鐵柵的鐵條粗如此臂,即使有寶刀也無可奈何。

    他先閉上虎目,深深吸入三口長氣。事情發生,他穩定下來了。調和了呼吸,情緒逐漸穩定,他戒備着走向樓門,突然聽到裏面傳來悠長的傳呼聲:“貴賓駕到……”

    這哪裏是樓門?而是一座臨空的兩大見方、形似陽台的華麗房間。兩面是木板壁,前面是雕花扶欄,几上有盆景,長案上有酒有菜,兩端是虎皮交椅,椅和案皆靠扶欄張設,地板鋪有織金紅氈毹。

    他知道糟了,但並不慌張,先走近木壁滑入處察看,然後退了兩步,取出匕爪百鏈索扔出,抓住一張虎皮交椅往外拖。很好,交椅是沉香木所制,沉重堅實。他將交椅放在滑糟上,右掌按住木壁,乾罡坤極大真力湧發如潮,木壁在他掌下變形、折裂。這一來,裏面的門想滑出來不是易事了。

    到了長案前,他倒抽一口涼氣,怔住了。下面四丈餘,是一座大得不能再大的大廳。未入樓之前,他看出一樓高有兩丈,卻不知上二樓時,侍女帶着他共登了三次樓級,事實上他已到了三樓。二樓高一丈五,加上一樓的兩大高度,已經有了三大五以上。

    大廳燈火輝煌,高高矮矮共有一百二十盞大宮燈,再加匕六十盞聚光的所謂鏡燈,把下面照耀得如同白晝。

    “奏樂。”有人人叫。

    雲板鏗鏘,絲竹齊鳴,金鐘悦耳,百十件樂器奏出悠揚的昇平迎賓樂。

    他走近扶欄,不由長嘆一聲。下面,中間是大紅圓形舞池,足有四丈圓徑。前面,是一張巨型的堆錦雲牀。十二名身披蟬紗.粉彎雪股若隱若現的絕色美女,半躺半卧擁簇着穿玉色博袍,陝西人恨之入骨的梁剝皮,這惡賊身材中等.尖腦袋.豬眼尖嘴高顴,白面無鬚,年約四十出頭,頭髮已略現灰色。這傢伙出身御馬監,整天與牧羊馬糞打交道,但今天,混在女人堆裏享盡富貴榮華,雖然不能人道,但陝西人都知道這畜生是有名的美女名駒收藏家。

    牀前,一張鋪綿長春凳,然後是漆金雕花長案,案上擺滿了酒肉鮮花,一杯一筷一碗皆是玉製品,盛菜的也是金盞銀盤。左側不遠處,是六十名女樂。供奔走的是二十餘名小太監。為了這一羣犯禁的小太監們,這惡賊坑死了百餘名小男童,平均宮三名小童,只有一個活的。這件事前任巡撫賈待問曾經上奏天庭,參刻梁剝皮犯禁私置小太監,這犯了抄家滅族大辟的罪名,十分嚴重。可是,萬曆皇帝不但不追究他,反而下旨警告賈巡撫“造謠中傷有意陷害税監”,再多事便撤職逮治。賈巡撫不久便撤了職。

    他正想冒險往下跳,看到這惡賊他眼都紅了。

    “止樂!”有人大叫,樂聲倏止。

    “你想往下跳嗎?”梁剝皮向上叫,背靠在兩名美女的懷中,臉上有笑意:“你最好低頭看看二樓上,十二具雷火九龍筒和三十具匣弩等着你,跳啦!看你能不能平安着地?不過,你最好冷靜下來好好談談。”

    二樓的迴廊上,三方都有人,他的正下方十二個青衣大漢,各舉着一根三尺長臂粗的紅色繪龍怪傢伙。他如果往下跳,十二道火流必可將他燒成烤豬。

    他心中懍懍,籲出一口長氣,在虎皮交椅落坐。

    “我,梁永,梁欽差,梁鎮守使。”梁剝皮含笑説:“你,林彥,我認識你,我有你的圖形。上一次你闖我的欽差府,是不是想向我行刺?”

    “不錯。”他信口答。

    ‘你為什麼?你又不是陝西人。”

    “不為什麼,只要你死。”他微笑着答。

    “晤!你不錯,你比那些自稱替天行道,自稱為民除害的人都坦率可愛些。”梁剝皮的口氣充滿嘲弄:“我享受,我奴役別人,因為我曾經吃過苦,被奴役過。林彥,你認為我錯了嗎?”

    “你錯不錯與我無關,我只有一簡單的願望,那就是殺了你。呵呵!你也已經享受夠了吧,對不對?”

    “享受永遠不會夠,正如同人爭取名利不嫌多,你説,我這種排場如何?”

    “窮極奢侈,在下算是開了眼界。”

    “你希望擁有這些嗎?”

    “不,謝謝。我林彥只是一個知足的江湖浪人,對人生的要求並不多。”

    “不多並不是不要,有意思,是不是?”梁剝皮從一名美女奉上的玉杯喝了一口酒:

    “如果你也願意,我給你。請聽清楚,是給你,而不是與你分享,你可以擁有一切。”

    “給我?我如何維持呢?謝了。”他聳聳肩:“我闖蕩江湖,雙肩擔一口,何等自在?”

    “當然我會給你機會、名利、權勢,任你予取予求。”

    “有意思,什麼機會?”

    “我梁永很笨,但並不愚蠢。人生百歲,如駒過隙;誰又肯枉度青春歲月,誰又肯丟棄名和利?當然,名和利都是有限的,太多了反而是累贅,所以我很聰明,知道適可而止。你曾經會過我的護衞統領毒龍,他不錯吧?”

    “不錯,可惜他殺不了我。”

    “所以我很欣賞你,怎樣?”

    “如何?”

    “我要的人才,必須是第一流的,而且要忠心於我的。我給你你所需要的一切,我相信你正合乎我的條件。”

    “你的意思是……”

    “我要你取代毒龍。”

    他一怔,這惡賊妙想天開呢。他在找機會脱離險地,樂得拖延時間,當然他也明白,這惡賊也在拖延時間,天一亮他就脱不了身啦!

    “哦!我看你閣下像是誠心的。”他説。

    “不錯。”

    “理由何在?”

    “我説過我並不愚笨,而毒龍恰好認為我愚蠢,他把自己不斷向可悲的窘境推,往死境裏推。”

    “在下明白。”

    “我説過的,名利是有限的,我知道適可而止。”梁剝皮又喝了一口酒:“上面有酒菜,你可以放心吃,不會有毒藥的。

    毒龍以為我愚蠢,我真替他可悲。”

    “他是很聰明的。”

    “可惜野心太大了些。他要利用我逼反陝西的百姓;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在山西、河南、與秦蜀邊境養了十二衞兵馬;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在附近五山十四寨伏有六萬精兵;他以為我不知道他每年中飽三十二萬兩銀子作軍費。你説,我會是個愚蠢的人嗎?”

    “哈哈!你如果不愚蠢,怎會説這些話?你身邊有害少毒龍的心腹?”

    “正相反,他身邊才有我的心腹。今晚為了等你來,我把他派去百里外辦事去了,他派在我身邊的心腹也都派出去秦王府聽訓去啦!”

    “哦!原來如此,你兩人狼狽為奸互相利用,而又互相勾心鬥角各顯神通,真是一對妙人兒。哈哈哈……”他狂笑,但心中卻大吃一驚。

    梁剝皮竟然等他來,誰知道他要來?可能嗎?

    “是西川三雄!”他心中暗叫:“我該死,吳小兄弟大概猜對了,他們是梁剝皮的走狗。但消息是如何傳出的?那三個遊過渭河的人!我真蠢。”

    “林彥,你想想看,我年已半百,上無父母,下無子嗣,我即使能造反成功,把朱家子孫打入十八層地獄,那對我有多少好處?我現在不比做皇帝強!”梁剝皮的話打斷了他的思路:“因此,我要你取代他。”

    “呵呵!你想得真妙。”

    “你不是糊塗蟲,現在,我給你十聲鐘聲下決定。大丈夫決斷於瞬息之間,十聲儘夠了。”

    “如果鐘聲落而在下尚未決定……”

    “那你就是優柔寡斷的人,要來何用?鐘聲一落,你四周便會成為一個大火爐。取鍾來。”

    兩名女樂奉上一個檀木漆金小鐘架,裏面懸着一隻小金鐘。梁剝皮拈起一支玉筷,叮一聲擊在小金鐘上,嫋嫋鐘聲在空間裏振盪。

    “一!”一名美女嬌滴滴地呼數。

    “叮!’第二聲續發。

    “二!”另一名美女應聲嬌呼。

    “叮……”

    他扭頭回顧,身後有聲息。左右兩壁間,出現二十餘個拳大洞孔,孔中有物。正後方,滑門被卡住無法滑出關閉。而先前走道那一端降下的鐵柵門後方,六名大漢伸出六具雷火九龍筒,拉線待發。

    大丈夫決斷於瞬息之間,他已有了決定。梁剝皮給予他的條件,可説空前優厚,生與死的分野在他一念之間。他從未想到享受人生,目前也沒打算替陝西的百姓叫屈,他只記得榮叔告訴他的話,明是非辨黑白;行事光明,無怍無愧,活得有意義,死得心安。

    “叮!”第四聲鐘鳴,像春雷般震撼着他。

    默運真力試試扶欄,還好,是木製的。他用上了全力,扶柱在他手中徐徐鬆動。試試長案,重量約有千斤,難不倒他。

    虎皮交椅重約兩百斤,可惜,體型龐大用不上勁,無法投及梁剝皮的堆錦雲牀。腳下略一試探,運氣不錯,織金紅氈毹是鋪設的,稍用勁使可感到滑動。

    “叮……”

    時不我留,他不能任人宰割。

    他發出一聲震天長嘯,雙手齊拂,案上的金盃五盞與酒菜齊飛,那隻沉重的金鑄酒壺與銀爵,以空前猛烈的奇速,向下面的十丈外雲牀射擊。他對遠距離投擲學有專精,從小就喜愛投擲重物練力,可惜目下手中沒有標槍。

    嘯聲未落,他倒縱三丈,抓起抵住滑槽的虎皮交椅凌空擲出,向下一伏,”抓起織金大紅氈毹,奮身急滾。

    “叮……”第六聲鐘鳴,但被他的嘯聲壓下去了。

    下面一陣大亂,杯盤酒菜下墜如雨。

    厚厚的織金紅氈毹裹住了他,以空前猛烈的速度向前滾克勒勒一陣暴響,先是扶欄崩坍,接着長案和虎皮交椅被撞出欄外,短幾和花盆隨着下砸。

    “嘭……”兩壁的洞孔火流狂噴。

    “砰嘭……”鐵柵的六具九龍筒也同時施威,可化鐵熔金的烈火,籠罩了一切,淹沒了一切。

    下面,在長案下落的瞬間,火焰爆發,匣弩狂鳴,長案和虎皮交椅陷入火海中向下飛墜。九龍筒最大的缺點是隻能使用一次,噴射片刻即失去效用。

    三丈見方的紅氈毹裹住了他向下滾,立即陷入火海中,穿透火海向下急落。有三枝弩箭射中他,大部分弩箭,皆射中下面大余陷入熊熊烈火中的長案。

    “砰!”紅氈毹重重地墜落在舞池的這一端,烈火更熾。接着紅氈滾動,人影從火海中穿射而出。

    梁剝皮不見了,美女也不見了,除了散佈各處的烈火,別無其他。

    他以不可思議的奇速,掠抵樓下的死角,砰一聲大震,撞毀了一座門跌入裏面去了。三丈見方的厚實織金紅氈毹捲住他,共裹了七層,火不但傷不了他,三枚署箭也不易穿透七層紅氈毹,有一枝雖穿透了,但卻被他的護體神功所擋住,因此他完全未受損傷,僅從焰火中穿出時,衣褲略被燒焦些而“砰!”他撞窗而出,妙極了,外面就是樓左的羣芳閣,閣高三層,規模僅比凌雲樓稍差,裏面是梁賊藏嬌的地方。

    剛滾下回廊,叱聲似沉雷:“閣下就縛……”

    劍芒及體,劍氣徹骨奇寒。他滾勢倏止,“叭”一聲一掌拍偏下刺胸口的一劍,同時一腳蹬出。

    “啊……”暗襲的人狂叫,身軀飛起丈餘高,一聲水響,跌入兩丈見方的小荷池。

    他一躍而起,一聲長笑,冷虹劍出鞘,主動衝向湧來的四名黑影,劍發絕招“驚濤裂岸”,手下絕情。

    四面八方人影匯聚,他行將陷入重圍。劍鳴驚心動魄,四個黑影狂呼着,先後中劍摔倒,他也感到氣血翻騰。

    爪牙們來勢如潮,他必須走,五更天啦!“砰”一聲大震,他撞毀了一座院牆的月洞門。院牆的月洞門本來是不設門的,有門就不算是院牆,他卻以為門後定是大院子,沒料到一進去就出不來啦!裏面不是院子,而是一條長長、通向閣內的甬道,裏面黑沉沉。

    後面已被堵住了,長短兵刃來勢洶洶,他只有一條路可走,進去,走一步算一步。他別無抉擇,飛掠而走。地面的花磚好滑,糟透了,衝勢一猛,就收不住勢啦!像滑下油鍋的魚,不到鍋底決不停止。

    正想仆倒止住勢,突覺身軀猛地下沉,心似乎往上頂,渾身發虛。“砰”一聲大震,跌了個頭暈目眩。

    “我跌入陷餅裏了。”這是他第一個念頭。

    “用火燒他!”上面有人叫。

    憑感覺就知道陷講的深度不下三丈,想縱上除非脅生雙翅。他的輕功超塵拔俗,但想在窄小的陷講中用旱地拔葱身法直上三丈,他還沒有這種能耐。

    “我完了,我真是其蠢如牛。”他咒罵自己,絕望的感覺征服了他。

    驀地,他聽到磚壁有聲息,接着聽到清晰的語言:“快鑽進來,快!”

    他大喜,不管是敵是友,吸口氣功行百脈防險,循聲摸到,原來是個三尺見方的小洞,聲音是從裏面傳來的:“你塊頭大,用縮骨功。”

    他剛鑽進上身,上面已噴F熾熱的火流。

    有人抓住他的雙肩往裏拖,一滑而入。身後,洞孔砰一聲堵死了,將火焰阻在外面。

    他看不到救他的人,太黑了。他隨在那人身後向前走,籲出一口長氣説:“謝謝你,老兄。想不到陷阱底下,居然還有通道呢。”

    “如果沒有通道,怎能將跌下的人拖出來?蠢才。”那人説:“你欠我一份情,對不對?”

    “對,對極了。”他一面走一面答,語氣輕鬆:“在下林彥,兄台貴姓大名?”

    “不要問我是誰,只問你如何報答我。”

    “你的意思如何?總不能要我把命給你吧?”

    “倒沒有那麼嚴重。”那人説:“小心腳下,上升了。”

    “要我替你赴湯蹈火?只要合乎道義,在下決不敢辭。”他謹慎地説:“但如果要在下為非作歹,我看你還是免了。”

    “沒有人要求你為非作歹,我又不是梁剝皮,你聽着,我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通道已盡,前面出現微弱的燈光。

    “你説吧,力所能逮,我會為你赴湯蹈火。”

    “從今以後,你不許再來行刺梁剝皮。”

    “為什麼?”他大感意外:“你……你是……”

    “欽差如果被刺死,最少也有百十名大小官吏家破人亡。”

    “梁剝皮不死,將有千百户老少路哭,你……”

    “年輕人,你不懂……”

    他突然止步,怒叫道:“原來是你,你這浪得虛名的俠義道高手名宿,竟然晚節不堅,厚顏無恥做起梁剝皮的走狗來了。呸!可恥。”

    在微弱的壁燈照耀下,他首先看到對方手上的尺八龍紋鳩首杖,和衣袂下垂掛的寸餘短劍鞘,鞘尖垂下的拇指大翡翠辟邪綠芒耀目。龍杖金劍易天衡,威震江湖大名鼎鼎的一代豪俠,名頭雖次於武林十一高手.真才實學並不在十一高手之下的武林名宿。

    “你先別生氣,講講理好不好?”老人家不以為傳,温言發話:“你殺了梁剝皮,皇帝會多派幾個更殘忍更惡毒的太監來……’“我明白了。”他憤怒地説:“去年你途經彰德府,一定是去找鐵膽郎君。鐵膽郎君保護餘御史,你保護梁剝皮。天!果然被我不幸而料中,你……你們這些喪心病狂的畜生!”

    “砰”一聲響,他踢開一座暗門,不顧一切衝入。

    龍杖金劍追上急叫:“小兄弟……”

    劍虹一閃,他一劍揮出,把龍杖金劍迫得駭然暴退。

    “不要逼我。”他悲憤地大叫:“不要逼我做出忘思負義的事,你如果逼我,我會毫不遲疑地殺你的。我欠你一份情,你必須離開我遠一些。你們這些可憐可恥的俠義道英雄。”

    他扭頭狂奔,去勢如電射星飛,對後面龍杖金劍急促的呼叫聲充耳不聞,他陷入七情激動的境界,把葛老人的告誡置之腦後了。

    出了羣芳閣的北面,他隱沒在北面的房舍中,這一帶與他進來的地方一樣,沒有警哨,沒有人攔截。梁剝皮低估了他,以為他必可在名利權勢下屈服,為了羅致他,把毒龍的人全部遣走,真是無意。

    他從原路出城,城頭上找不到小化子吳仁。天快亮了,他不能等,跳下城根拉起纜橋飛渡,撤退向二十餘里外的渭河狂奔。北關外一條大路直通河邊的草店堡鎮,他登岸的地方是草店堡鎮之東,距東西的東渭橋鎮不遠,所以沿大道飛奔,沿途不見有人走動。

    餘怒未消,但狂奔了四五里,他終於可以抑制自己的情緒了,腳下一慢。

    “你們這些俠義英雄,我可憐你們。”他仰天大叫。

    難怪虯鬚丐要孤軍奮鬥,大概他老人家已經發覺忠奸勾結狼狽為奸的狗屁事了。

    “那天我真該殺他的!”他頓腳自怨自艾。他指的是鐵膽郎君,那天假行刺,鐵膽郎君曾敗在他劍下。

    情緒安定下來,耳目便靈光多了。黎明前的陣黑光臨前,必有短暫的星雲光輝最為燦爛的一段時刻出現。這時正是陣黑前的片刻,視力可遠及裏外。大道一片灰黃,裏外的人影呈現眼前。他閃在路右的大柳樹下,歇口氣避免與來路的人碰頭。

    來人漸近,是一串奇怪的行列。前面有兩個黑影開道,中間是三個人,拖曳着三個腳下踉蹌的黑影,後面也有四個人,有時上前推動那三個被繩串在一起的黑影,有時拳打腳踢不許三黑影停頓。

    前面開道的兩個人佩了劍,走在有首的人説:“狄兄,咱們把人押回欽差府,恐怕有點不便吧?統領不是説明午之前,咱們的人不許返回欽差府嗎?”

    “咱們先把人押回下處,不到欽差府。”狄兄説。

    “狄兄,你猜,梁公公把護衞全部派至咸陽興平一帶搜索四海游龍,你是不是感覺到有點不合情理嗎?”

    “管他呢,兄弟,少管閒事。”

    “我想,裏面大有文章,可能有什麼陰謀。”

    “兄弟,咱們只管兩件事:刮錢和享受,管他什麼陰謀和陽謀?走吧,到北關天該亮了。都是白護衞誤事,把這三個小輩打得遍體鱗傷迫供,無法快走,咱們跟着受罪,早些到家還可以抱抱女人豈不安逸呢?”

    兩個傢伙過去了,五丈後拖人的三位仁兄到了林彥隱伏的路段。他已經聽到前面兩個傢伙的話,不用猜也知道是毒龍的爪牙,正擒住三個人往城裏帶。

    他氣尚未消,正想找人出氣呢,行刺不成幾乎送掉老命,從火海中逃生已夠令他難過了,再碰上龍杖金劍替梁剝皮做走狗的狗屁事,更令他悲憤交加,滿肚子憤火正苦無處發泄,這幾個走狗來得好,正好用來消氣。

    他從樹後踱出,陰森森地説:“你們才來呀?”

    “咦!你是誰?”有人喝問,向他迎來。

    “獵獸的人。”他冷冷地説:“專獵走狗,我,江南林彥。

    你得死!”

    説出名號,已近身的人大驚,伸手拔劍同時暴退。但晚了一步,他已含忿出手,一掌吐出。響起一聲音爆,聲如從遙遠天際傳來的隱隱殷雷。

    “砰!”挨掌的人飛擲兩丈外,跌到路對面去了。

    “天雷掌!用兵刃對付他。”有識貨的大叫。

    龍吟入耳,冷虹劍出鞘,人化狂風,劍似龍騰,他一掠而過,兩名拖曳俘虜的走狗將劍拔出一半,便跟蹌倒地掙扎。

    前面兩個開道的人遠在五丈外,這時已蹤跡不見,被江南林彥四個字嚇跑啦,變兔子鑽入路旁的樹林溜之大吉。斷後的四個人也不笨,扭頭狂奔,丟下不少零碎雜物,減輕負擔逃得快些。

    三個俘虜摔倒在地掙扎,沒有叫聲或呻吟聲發出。

    四個走狗逃出三丈外,林彥已飛掠而至。

    路在草消搖搖,一個穿長袍的人影一閃而出,迎面截住四個走狗,用奇異的怪嗓音叫:

    “好朋友,丟兵刃跪下,聽候發落。”

    沒有人聽話,前兩名走狗揮劍奪路搶攻。“錚錚”兩聲暴響,火星飛濺,兩支劍飛出路外,怪人乘勢一劍斜揮,再一聲低叱反點一劍。一名走狗丟掉半個腦袋,另一名劍貫咽喉,搖搖晃晃倒地。

    後面兩個走狗根本沒有交手的機會,做夢也沒料到林彥來得那麼快,以背向敵,不死何待?一個後心捱了一劍,一個被掌拍碎了天靈蓋。

    “是你。”林彥收劍行禮説:“那天臨潼南郊,兄台曾加援手,未克道謝,罪甚罪甚。

    兄弟林彥,請教兄台尊姓大名,可否以真面目相見。”

    是替葛老人引走一些爪牙的綠花袍怪人,臉上的鬼怪面具依舊,面具內的一雙怪眼,明亮如午夜寒星,空間裏飄散着淡淡的幽香。

    怪人收劍頷首為禮,怪嗓音有點刺耳,“我姓趙,百家姓L第一姓。林兄從城裏來?”

    “是的,行刺梁剝皮,失敗了。”他毫無機心地説,鼻翼掀動:“晤!大概我昏了頭,怎麼嗅到隱隱的蘭花香?這附近會長蘭花不成?見了鬼了。”

    怪人有意無意地退了兩步,有意拉遠距離。

    “你為何要行刺梁剝皮?”怪人頗為認真地問。

    “我看不慣他的嘴臉,不為什麼。”他説,語氣中有自嘲的味道:“也許是妒嫉,他那凌雲樓真可算是人間天堂,而陝西的百姓卻在苦。”

    “林兄,你能聽得進我幾句忠告嗎?”

    “趙兄,希望你不要説些不中聽的話。不是我年輕不夠謙虛,而是我已經堅持己見。同時,在下把你當成朋友,你曾經無條件地幫助過我,我不願在言詞上得罪你,請原諒。”

    “我也不願説使你掃興的話,但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林兄.梁剝皮是奉朝命行事,他有他的苦衷呀!他的實力空前雄厚,你單人獨劍成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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