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縣至府城九十里,竹筏從東溪下放,水流湍急,筏行似箭。東溪的上源來自浙江的天目山,另一源則是來自徽州府的徽河,徽河在未匯合前叫西溪。東西溪的匯合口在五河渡,下游方可航行船隻。五河渡至府城約三十餘里,至府城則稱為句溪。這是說,東溪九十里水程,上游六十里只能行駛竹筏,必須到五河渡換載。
而句溪在府城沒有碼頭,不適於卸貨。句溪距城約三里左右,東門外是宛溪,句溪與宛溪之間是東鄉,小徑穿過桑大爺所有的田野,除了桑大爺的莊院之外,沒有其他村落。因此,鴻泰從東溪下放的貨物,不需運至城中的店鋪,可直放蕪湖交蕪湖的總號接收。
鴻泰在寧國縣設有一處收購棧,但該棧不付貨款,交貨人必須憑貨單至府城取錢,一方面可扣運費,一方面可以免了將錢送至收購棧的風險,可謂一舉兩得,算盤打得甚精,可是,卻苦了那些織戶。
自從任老大血案發生之後,寧宣曾經派人至寧國縣各處織戶遊說,要求合作。織戶們二十年來飽受剝削,恨死了鴻泰,但由於上次寧宣所出的血案,把織戶們的一線希望打消了,從此不敢再提與寧宣交易的事。錢固然人人所欲,但比起老命來,老命比錢的份量要重得多。
但一匹布價格相差了一倍有奇,動心的人豈能沒有?因此在任老大血案發生之後,織戶們油然興起無窮希望,希望強盜們這次殺光了鴻泰的人,今後便可與寧宣交易了。加以寧宣派人遊說,便有人藉口趕工不及,將布料秘密收藏起來,拒絕與鴻泰棧交易,囤積貨物以看風色。
鴻泰怎能容忍這種情勢發生?任何含有反叛性的危險舉動,必須儘快地斷然加以撲滅,以免禍患蔓延。不到三天,爪牙們便將四名囤積的織戶首要人物,秘密地擄至秘窟中非刑拷打,而且要押至府城處置,一方面可收嚇阻的功效,一方面想利用這四個人,引誘寧宣派姓任的出來攔劫。
鴻泰的主人不是笨蟲,不用猜也知道這次熊慕天捲土重來,必已請來了高手對付鴻泰,姓任的如不是江洋大盜,也將是江湖上兇橫霸道名頭不小的人物,不然豈敢殺了三名店夥青天白日示眾?
對方只有一個姓任的,雙拳難故四手,何所懼哉?隨便找幾個人來,便足以將勝任的置於死地了。豐都四鬼在江湖名頭頗為響亮,扮成店夥保證可以成功。
筏在近午時分,便到了五河渡。
這裡是兩河交會處,河西岸有一座小村,僅有二十餘戶人家,設有渡口碼頭,平時有一艘渡船往來渡客,每位渡客須收渡錢三文至五文。碼頭下游,停泊了一艘烏篷船,那是鴻泰派來接運的運貨船。
兩具大型竹筏靠上了船左右,舟子與店夥開始將布匹搬上烏篷船,押上受了非刑舉步維艱的四名織工,禁閉在艙內不見天日。
豐都四鬼扮成店夥,帶了兵刃分站在前後艙,監視著四周,留意一個左耳下有胎記,右眼角有青痣,自稱任老大的人。
布匹不斷往艙內難,店夥們並不急於搬運。
渡船從對岸徐徐駛來,船上只有五名渡客,三個是村夫,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和一個眉清目秀極為出色的書童。青年人穿了一襲青衫,俊臉上掛著柔和的笑意。書童提著書麓,顯得喜氣洋洋,向青年人笑問:“公子爺,要不要找條船下府城,我可走不動啦!”
公子爺搖搖頭說:“小韻,你以為這裡是埠頭,隨隨便便可以僱得到船麼?”
船已接近碼頭,小韻向正在上貨的烏篷船一指說:“瞧,那不是有船麼?”
“那是人家自用的貨船。”
“多給他們幾兩銀子,不就成了?”
“人家不肯的。”公子爺說。
“找他們商量商量,可好?”
“我試試看。”
上得岸來,公子爺便向碼頭的一名舟子笑道:“舟子大哥,行個方便,可好?”
舟子尚未回答,站在船頭的大鬼孔乾怪叫道:“滾開!書蟲,要方便,到草裡面去。”
方便,也可當作大小解講。大鬼是有意挖苦人,輕視這位公子哥兒。
公子爺並不在意,笑道:“搭個便船到府城,小生必當重謝。”
書重小韻接口道:“家公子出門,身上帶了不少金銀,給你們五兩銀子,帶不帶?”
“給十兩。”公子爺說,取過小韻放在地上的書鹿,取出一個銀匣,掀開蓋,黃光閃閃,白芒耀目,裡面有四錠黃金,六錠白銀,共是一百兩。
“走開!”一名舟子叫,見財不動心。
但大鬼與二鬼卻財迷心竅,暗中打定了惡毒的主意。大鬼兇睛一翻,向舟了喝道:“你少插嘴!快乾活。”
二鬼向公子爺說:“十兩銀子,說定了。等咱們裝載停當,你們再上來,在艙面坐地,三十里很快就到了。”
“謝謝方便。”公子爺說。
大鬼低聲向二鬼道:“你去告訴老三老四,這筆橫財四份均分,送上門的買賣,不要真是罪過。”
四十兩黃金,折銀一百六十兩,加上六十兩白銀,舉手之勞,便可有二百二十兩銀子入囊,何樂而不為?
船終於離開碼頭,人比貨多,只有三二十匹用作誘餌的布,卻有五名舟子,四鬼與四囚犯,加上書生主僕兩人。五名舟子中,除了艄公是真正的船伕外,其他四人是高手店夥假扮的,但對操舟的功夫,並不含糊。
船行五六里,書生與書童坐在艙面,不住低聲談笑,小書童的笑聲極為悅耳。
大鬼獰笑著走近,在一旁坐下,怪笑著問:“笑得這麼開心,有何好笑的?”
公子爺收斂了笑容說:“笑的是這次到各地遊山玩水,想不到寧國府附近,竟然找不到一處值得流連的好去處。”
大鬼搖頭輕蔑地說:“太爺我是個粗人,遊山玩水,是你們這些飽食終日而浪費糧食的人,閒來無事的消遣。在太爺的眼中看來,再好的風景也只是窮山惡水而已。喂!我問你,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公子爺似乎對大鬼口口聲聲自稱太爺的無禮態度,並不介意亦無不滿,笑道:“當然,也難怪你。俗語說:衣食足而後知榮辱,為了衣食奔忙,哪有閒工夫遊山玩水?”
“你認為太爺這些人,活該苦一輩子窮一輩子麼?”大鬼兇狠地問。
“豈敢豈敢?小生的意思是,世間沒有不勞而獲的事,要想衣食足,得付出代價。富自辛勤得,窮從不算來;賺一文花兩文的人,八輩子也休想衣食足。像你們吧,一筆買賣做下來,每人賺上二三百兩銀子,足以快快活活過一兩年。但你們將銀子花在貪酒戀色上,能有幾天好日子過?”
一名舟子在旁接口道:“見你的大頭鬼!咱們苦上一年,除了衣食外,只賺個三二十兩銀子,哪來的三兩百?”
大鬼不耐地叫:“滾你的,去撐你的船,少來插嘴打岔。”
公子爺呵呵笑道:“每年賺上三二十兩,再刻苦些,三五十兩當無困難,辛苦十年八年,豈不是個小康之家?”
“你真會說風涼話。”大鬼冷冷地說。
“人如果沒有打算……”
“去你孃的打算!你打算回府城?”大鬼粗野地叫。
“是的……”
“已走了七八里了。”
“很快嘛,順水順流……”
“前面兩三里,有一處好地方。”
“哦!是的,好像是叫……”
“叫相府潭,水深不見底,水流不急。”
“可以泛舟。”
“不,可以沉屍。”大鬼桀桀怪笑道。
“什麼?”
“人綁上大石頭,往水裡一丟,屍體便慢慢腐爛,魚蝦們有福了。哈哈哈……”
“你……你說得好可怕。”公子爺變色說。
大鬼桀桀笑,捻弄著頷下的鼠須,獰惡地說:“咦!有什麼可怕的?死在墳坑內喂蛆蟲,與死在水中餵魚蝦,又有什麼不同?喂蛆蟲可說是浪費,餵魚蝦卻是物盡其用。魚蝦肥了可以上桌,世間吃蛆蟲的又有幾個?你吃不吃蛆蟲?”
“你……”公子爺厭惡地叫。
“你真叫人噁心。”書童小韻憎厭地說。
大鬼臉一沉,用狼嚎似的聲音說:“像你們這種平日養尊處優,浪費糧食的少爺公子,餵魚蝦難道不算公平麼?”
“你怎麼說這種憤世嫉俗沒有人味的話?”公子爺驚恐萬狀地叫。
“可惜太爺沒有工夫。”大鬼頗表惋惜地說。
“你是說……”
“如果有工夫,太爺要剮出你們的心肝來下酒。”
“什麼,你……”
“因此,只好肥了魚蝦。”
公子爺已聽出不對,大驚欲起。
大鬼一聲怪笑,伸手按住他說:“坐下,時辰末到。”
“你……”
“到相府潭還有裡把路。”
“哎……你抓痛我了……”公子爺驚怖地叫。
小書童一聲尖叫,一蹦而起。
已到了身旁的二鬼伸腳一勾,小韻“砰”一聲重新跌坐在能面上。
“小鬼,你給我安靜些。”二鬼惡狠狠地說。
“你……你們想怎樣?”公子爺戰慄著說。
大鬼笑得像頭狼,食指直點到他的鼻尖上說:“想怎樣?想你的金銀財寶……”
“都……都給你……”
“還有。”
“我……我只帶了這點金銀……”公子爺拖過書麓,取出銀盒說。
“還有你們的命。”大鬼怨聲惡氣地說。
“老天!”
“要你們餵魚蝦,叫天也沒有用。”
“饒命!我……我不要死……”
“不要怕,人總是要死的。”
公子爺掙扎著要站起逃命,張口狂叫。
大鬼一把揪住他的髮結,按下兇狠地叫:“叫吧,叫破喉嚨,也沒有人理睬你的。現在,你們給我把衣褲脫下來。”
“什麼?”
“衣褲可值好幾兩銀子,在水中腐爛多可惜?快!脫下來!”
“你……你們是強盜?”
“偶或做做強盜,人總該活下去,對不對?”
“我回家,多給你幾百兩銀子,饒了我。”公子爺驚怖地哀求。
“哈哈!太爺從不做這種傻事,如果太貪心,不會有好結果。”
“你……你不能要錢又要命……”
“太爺做案從不留活口。快脫!”
公子爺長嘆一聲說:“你說過的,人如果太貪心,不會有好結果。”
“對,所以……”
“所以,你們不會有好結果。”
“該死的東西……”
話未完,公子爺一把捏住了大鬼的咽喉,食、拇兩指,正好扣在雙耳下的藏血穴上,笑道:“對,該死的東西!”
大鬼竟然毫無掙扎的機會,僅渾身一震,便動彈不得,漸漸昏厥。
另一面,小韻手一撥二鬼的右腳,二鬼頹然坐倒。小韻乾淨俐落,毫不留情地一指頭點在對方的七坎大穴上,一蹦而起叫:“救命!救命啊……”
正在撐船的一名船伕吃了一驚,怎麼二鬼坐下就不動了?大鬼像是在扭打中,被捏住了咽喉,不能動彈情有可原,為何二鬼競毫無動靜?百忙中無暇多想,丟下篙撲向小韻,要制止小韻大叫救命,以免驚動兩岸的村民。一撲之下,抱住了小韻。
小韻右肘閃電似的撞出,正中船伕的鳩尾要穴,驚惶地叫:“救命!救……命啊……”
“砰!”船伕直挺挺地倒下了。
第二名船伕大喝一聲,撲上一掌劈出。第三名船伕也到了,衝上猛勒公子爺的喉部。
“砰砰!”兩名船伕幾乎同時摔倒。
後艄的三鬼四鬼同聲怒嘯,掀開艙板取出鋼刀,飛躍而起,凌空越過艙頂,瘋狂揮刀下撲。
公子爺將已失去知覺的大鬼放下,整衣站起,向凌空撲來的三鬼咧嘴一笑,說:“你也來了?好啊!”
鋼刀似天雷下擊,光臨頂門。
他向側一閃,右手一揮,便扣住了三鬼握刀的右手脈門,左手一掌拍在三鬼的右肋下,說:“躺!閣下!”
三鬼的腳尚未沾地,便重重地軟倒在他腳下。
另一面,小韻一聲清叱,飛起一腳,踢中四鬼的右肘。四鬼如中雷殛,肘骨立碎,鋼刀脫手飛落江心。
“噗噗噗噗!”掌劈在四鬼的左右頸根上,聲如連珠,有骨折聲傳出。
小韻的右掌快得令人目眩,四劈掌份量不輕,粗心大意的四鬼右肋骨折,已經是半廢人,哪能躲閃?一聲慘叫,仰面躺倒。
說快真快,自發動至結束,只是片刻間的事,艙面上,橫七八豎躺下了七個人。
船漂入相府潭,扭轉、打旋、順水漂流失去主宰。艄公已驚軟了,蜷伏在後艄發抖,不住念菩薩保佑。
唯一能支持住的最後一名船伕,是鴻泰的店夥中,地位甚高的打手,挺刀把守在艙門口,猶圖作困獸之鬥,心驚膽跳地向微笑著逼近的小韻叫:“站住!再進一步,咱們就拼個你死我活。”
小韻吃吃笑,再踏進一步點手叫:“來呀!看你是否死不了。”
船伕不敢揮刀進攻,臉色可怖,問:“你們到底是何來路?亮名號。”
“我家公子不是說得明明白白,我們是搭便船返回府城的麼?”
“你們不像遊山玩水的書生士子。”
“那又是什麼?說呀!”
“你們定是江湖人。”
“什麼叫做江湖人?”小韻裝傻問。
“江湖人你都不懂?”
“你是說,江底下湖上面的人?”
“你……”
“我家公子在學舍,練得一身好武藝,跑馬射箭長槍大戟,無所不能,十八般武藝門門俱精,馬上馬下號稱無敵。你幾個毛賊,居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
“你……”
“我,強將手下無弱兵。”
公子爺在一旁背手而立,笑道:“我這位書童,心狠手辣殺人如屠狗。”
小韻手一伸,傲然地說:“拿命來,閣下。”
船伕心膽俱寒,強定心神問:“拿什麼來?”
“刀,不拿刀就拿命來。”
船伕打一冷戰,恐懼地說:“謀財害命的主意,是那幾個人。”
“少廢話!”
“放咱們一馬,咱們送你們平安到府城。”船伕近乎哀求地說。
“你想得倒好。”
“在下繳刀認栽,但……”
“你憑什麼提交換條件?”
“在下……”
小韻疾衝而上,伸手便抓,毫無顧忌地硬闖。
船伕不假思索地一刀劈出,存心拼命。
人影從刀旁切入,“砰”一聲大震,船伕一刀落空,小腹捱了一腳,重重地跌入艙內,捧著小腹狂叫饒命,痛得臉色泛灰,最後痛昏了。
小韻搶入,拖死狗似的將人拖出艙面,左手提著單刀,向公子爺笑道:“公子爺,你心腸軟,還是讓我代勞吧。”
公子爺不住搖頭說:“不行,上次你好狠,一轉眼間,四個人你就給我宰掉三個,這次不許你胡鬧。”
“公子爺,咱們花了半月工夫暗中查訪,你並未親自出馬,不知道這些畜生的惡跡,所以不忍下手。如果你親自到各地探聽,不發狠才是怪事。”
“誰說我沒親自出馬查訪?”
“算了算了,走馬看花,能探出些什麼?留一個活口,其他的由我……”
“不!”
“咦!公子爺要放他們?”
“不,我想起了一個好妙計。”
“妙計,這……”
“聽說新任的知府和知縣,可能拒絕鴻泰的行賄。”
“哼!前車之鑑,他不得不謹慎,但不需多日,他就會在壓力下低頭了。”
“因此,咱們得打鐵趁熱。”
“你的意思……”
“交官府辦理,鐵案如山,看他怎辦。”
“交官府?”
“是的,交官府。艙內的四位苦主,豈肯甘心放過他們?想想看,一府兩縣皆被牽入,咬出了鴻泰,這不比私底下報復嚴重得多麼?”
小韻明眸一轉,拍手道:“妙啊!公子爺,就這麼辦,聽你的。嘻嘻!這妙計真毒。”
“好,你把這些人淚好,制死一手一腳的經脈,讓他們變成殘廢。我進艙解救苦主,勸說他們合作。”
“他們大概肯合作的,四人離奇失蹤,他們的家屬已在衙門裡報案了。如果能獲得艄公的合作,那真是鐵案如山了。”
申牌末,船抵句溪碼頭。公子爺與小韻跳上岸,飄然而去。
一名苦主忍住傷痛,沿小徑穿越桑大爺的田莊,奔入城投向位於南大街的宣城縣衙門。
不久,巡捕官差紛紛出動。
全城轟動,消息不脛而走。
事出倉卒,鴻泰直等到巡捕蒞店拘拿東主到案,方知出了大紕漏,來不及掩飾了。
有人作證,兇手中有四個人,確是鴻泰的店夥。碼頭上的人,也指證豐都四鬼,是隨同兩位東主前來府城的人。
四個苦主在大堂哭訴被擄劫的經過,鐵案如山。
鴻泰一口否認兇手是店內的夥計,更堅決否認豐都四鬼是請來的人,甚至否認船是鴻泰的。
糟的是擒捕兇手的搭便船書生書童不知下落,不見出堂作證,當然官府也心存偏袒,這件案子只好往下拖。
豐都四鬼認了命,一問三不知,否認是鴻泰請來的人,也否認起意謀財害命。至於四苦主為何被打傷囚在船上,四鬼也諉稱是受人之託,帶至府城交與一個叫趙爺的人。至於委託的人與趙爺,四鬼皆一口咬定不知道,反正為了錢運送四苦主,按規矩從不打聽委託人的底細。
官府貼出告示,要求搭便船的書生至衙門作證,不然難以定罪。
鴻泰人心惶惶,三位東主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次日,爪牙們紛紛外出,有些至城內外暗查書生的下落,有些帶了金銀遠行,悄然上路。
寧宣的店鋪毫無動靜,像是局外人。
鴻泰有的是錢,誓稱要與四苦主官司打到底,三年五載不在乎。
北郊外的一棟茅舍中,三更天萬籟俱寂,草堂中一燈如豆,清冷的幽光,朦朧地照在席地而坐的三個人身上。上首,是那位假扮書生的公子爺。另兩人一是書童小韻,另一位是個一身黑衣的中年人。
中年人面貌平庸,沒有任何特徵,臉上掛著平易近人的微笑,說:“當家的派在下前來稟報,請杜爺定奪。”
“哦!有眉目了麼?”
“是的,都探清了。但那位姓古的二東主,還未能摸清他的海底。因此,當家的打算親自會他一會。”
“不必了,這人終久會露出馬腳的。那兩人……”
“大東主向福,是早年出沒揚州附近的所謂江北四巨賊之一,心狠手辣無惡不作的黑豹徐雲揚,作案時,必在現場留下黑豹的圖案。二十餘年前,四巨賊中,有兩賊死在淮安薄氏三雄之手,另一賊逃至山東,正式落草做了泰山賊,目下聽說已金盤洗手,在嶗山做了玄門弟子。黑豹徐雲揚也逃離揚州,從此銷聲匿跡下落不明,想不到卻在寧國改名易姓,做起生意人來了。三東主易壽,是早年橫行大河兩岸,建窟延州的神秘巨寇閻王西門嘉川。二十六年前血洗中牟盛家莊,夜屠原武雲鄉,都是他那群悍匪所為,名列當年宇內八巨寇之一,殺人如麻,滿手血腥。”
“靠得住麼?”公子爺問。
中年人呵呵笑道:“那惡賊有一位小頭目,十年前投奔敝當家,目下仍在敝當家手下奔走,他這次也來了。”
“很好,謝謝你。”
“敝當家請求立即發動,可否請公子爺示下。”
“不,府城之中,不宜明目張膽胡來,咱們到底不是無法無天的強盜。而且,我已多次夜探鴻泰,發覺惡賊們的店後房棧,其實是秘室,不但警衛森嚴,而且隱藏著幾個神秘莫測的高手。如果咱們不慎,有一人落在他們手中,大勢去矣!”
“依公子爺之意……”
“請上覆熊當家,除了刺探與傳遞消息之外,千萬不可露面,更不可激憤動手。”
“哦!這……可否釜底抽薪,先剪除各地的羽黨,先孤立他們?”
“不必,蛇無頭不行,只要除去首腦,各地的小爪牙不攻目散。”
“敝當家認為,公子爺做事面軟心慈……”
“我也知道估料錯誤,但咱們不能操之過急。目下他們請來的高手已陸續到達,不久將可看到血雨腥風,非萬不得已,不需諸位出面動手。”
中年人不住搖頭,苦笑道:“大仁大義,感化不了陰險惡毒之徒。公子爺,他們不需要仁慈,只需要慘烈的報復,只有以牙還牙,才能令他們害怕。”
“當然,如不嚴懲這些亡命徒,他們是不會罷手的。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給他們一次機會。同時,我已發覺鴻泰的三位東主,舉動有點不合常情。”
“怎麼啦?”
“似乎他們皆不能斷然作主。”
“這是說……”
“這是說,另有人暗中控制他們。”
“哦!會不會是魔劊那惡賊?”
“很難說,我要查出他們的暗中主事人。”
“要不要把他們三個東主弄來?”
“先不必打草驚蛇,而且也不容易。我已打定主意,你們且靜候變化。”
“是,告辭了。”
送走中年人,小韻笑問:“怎樣,有何打算?”
公子爺呵呵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天,我去落店。”
“落店?”
“是的,準備到鴻泰去。”
“什麼,你……”
“我要設法與他們交交朋友。”
“哦!原來如此,我呢?”
“你回到表小姐身邊候機。”
“我不去,我要……”
“不行,你跟在我身邊,不但與我的身份不合,而且我管你不住,似乎你不下重手便感到手癢,討厭。”公子爺笑著說,拍拍小韻的臉頰,又道:“女孩子動不動就喊打叫殺,小心日後找不到婆家。哈哈!走吧。”
宛江樓的右鄰,是城外第一家客棧,設備最佳,是城外唯一設有上房的客店,提起宛陵客棧,走這條路的客人,可說盡人皆知。
傍晚時分,蕪湖來的客船到埠,客人一擁而上,碼頭上人潮洶湧。
直至人潮已散,宛陵客棧門前人影漸稀,店夥方發覺一位年輕客官,提著一個包裹站在店外東張西望,似乎並不急於落店。
這位年輕人穿一襲青直掇,雄健如獅,活力充沛,渾身都是勁。臉色如古銅,五官清秀,嘴角泛著笑容,一雙虎目神光炯炯。在粗獷的外表下,卻又流露出三五分溫文神韻,令人莫測高深。
包裹上,橫著一把古色斑斕的長劍。看長相打扮,一看便知是個浪跡江湖的人,似乎有點落魄。
一名店夥好意地上前打招呼,笑問:“客官辛苦了,從下江來?”
年輕人頷首笑道:“不錯,蕪湖來,乘剛才那艘船來的。”
“要落店麼?”
“不急,在下等朋友。”
店夥看看天說:“天色不早了,不久就要關閉城門,不如先落店再說,安頓了再辦事輕鬆些。”
“好吧,先落店。哦,隔壁宛江樓酒菜怎樣?可口麼?”年輕人一面向店門走,一面問。
店夥伸手接包裹,笑道:“很不錯,該樓的酒菜,在本地可說首屈一指,保證滿意。”
外地旅客落店,按律須查驗路引。年輕人在流水冊上留下名,寫著:杜弘,安慶人,至寧國府,訪友。
當然,店夥計不可能發現路引是偽造的。
一天,兩天,他的朋友來了,是一位小童,領著他到城內轉了一圈。
他仍然在店中逗留,一日三餐,除了早點在客棧進食外,午晚兩餐皆至宛江樓打發。
這天近午時分,他施施然到了宛江樓。店夥記得他是熟客,含笑引他登上二樓憑江近窗的一副座頭落座,不等吩咐,照例送上三壺酒四味下酒菜。
樓上食客漸多,近午時分,從蕪湖來的第一班客船抵埠。
從蕪湖來的客船,每天有兩班,一大一小。大船需時兩天半,小船兩天。小船要快些,但大船啟航卻早,因此大船先到半日,小船要傍晚方能抵達。表面上看,似乎大船比小船要快,其實兩船的船期差了一日。
碼頭上,鴻泰的大東主向福,帶了六名精壯的打手保鏢,站在碼頭上迎客。
跳板搭妥,旅客們反常地不敢喧譁,沒有人敢爭先恐後下船。不久,魚貫下來了四名中年穿勁裝佩劍的中年大漢。兩名隨從分挑四個大包裹,跟在後面下船。
打手們趕開閒人,向福領著兩名打手迎至跳板前,抱拳行禮笑道:“諸位辛苦了,迎客來遲,恕罪恕罪。”
領先的中年人豹頭環眼,虯鬚根根直豎,大鼻闊嘴,壯實得像頭巨熊,抱拳回禮笑道:
“向兄,客氣客氣。呵呵!多年不見,你老兄發福啦!大概過得相當愜意。一向聽說你在南京,接到你老兄的手書,令兄弟大感狐疑,怎麼會到小小的寧國來了?”
眾人到了街口,向福說:“一言難盡,兄弟的店號確在南京,寧國兄弟設有棧號,最近有了困難,因此請諸位兄弟前來相助一臂之力。”
第二位大漢尖嘴高顴,天生的一張三角臉,短眉鷹目,鼻長而尖勾,撫著八字須怪笑道:“哈哈!向兄,有何困難,咱們淮揚四猛獸替你挑了,唯咱們是問,天坍下來,有咱們四猛獸替你去頂,放一萬個心啦!向兄。”
淮揚四猛獸,是高郵湖白石灣海天莊的四位江湖梟雄,他們不是賊,不是寇,而是黑道中佼佼出群的可怕人物。運河經過高郵湖東岸,船隻南來北往不絕於河口,海天莊前臨白石灣,後瞰運河,往來的客貨船,誰要是敢不付保護費,保證走不了十里路。甚至官府運米至京師的漕船,也得意思意思,不然保證出紕漏。在江湖道上,淮揚四猛獸的大名,提起便令人膽戰心驚。
他們是金蘭結義四兄弟,全住在海天莊。老大虯鬚戟立,因此綽號叫狂獅,姓高名思。
老二臉尖如狼,叫瘋狼夏孝。老三胸背刺了花,刺的是麒麟,因此叫黑麒麟蔡仁。老四身材巨偉,細皮白肉,鼻準特長,暴牙外露,因此稱白象田義。
他們的綽號是獅、狼、麒麟、白象。名是忠、孝、仁、義。綽號倒是名符其實。至幹他們的名,是否忠孝仁義,只有天曉得。
向福得意地大笑,笑完說:“有諸位前來相助,老天爺豈敢坍下來?哈哈!咱們進城,至小店安頓。”
狂獅用手向江下一指說:“等一等,孟婆的船快到了,等她一起走。”
向福一怔,訝然問:“高兄,你是說孟婆孟姥姥?”
“正是她,這老虔婆脾氣火暴,不可得罪。”
“她為何前來?”
“咱們在蕪湖碰上她,她帶了一位嬌滴滴的孫女孟秋華到處遊蕩,惹事生非,聽說咱們來此地有事,她也跟來了。她們另僱小舟,快到了。”
向福大喜,興奮地說:“這麼說來,咱們可能獲得她的幫助了。”
“不一定,只要你能好好巴結她,她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不過,有了咱們兄弟,還嫌人手不夠麼?”
“人愈多愈好。”
“到底……”
“咱們先到酒樓坐坐,反正諸位該也餓了,兄弟留下人等孟婆……”
“你如果真需要孟婆助拳,必須親自在此相候。那老虔婆如果認為你沒有誠意,說不定反而扯你的後腿呢。”
“好吧,咱們在此等她。”
杜弘憑窗而坐,目光不住瞟向下面不遠處的碼頭。酒已乾了兩壺,一陣樓梯響,簾子一掀,首先出現一個灰髮老婆婆,一雙精光四射的老眼,首先打量所有的食客,方從容點著黑木柺杖入廳。身後,是一位千嬌百媚的美麗妙齡少女。紫紅色小蠻靴,柳腰上佩了一把寶光四射的長劍,劍把上鑲的兩顆祖母綠寶石,發出刺目的光華。眉目如畫,身材噴火,好美。
隨後進入的是向福和淮揚四猛獸。打手與隨從們四面一分,站住了要道,像在放哨。
兩名打手到了杜弘的鄰桌,向佔住食桌的兩名食客瞪了一眼,大聲說:“走開!把座位讓出來。”
兩食客大驚,畏縮地搬了酒菜,往杜弘桌上擁。杜弘淡淡一笑,說:“兩位兄臺,最好吃快些,免得惹火了那些人,吃不了得兜著走。”他雖是向兩食客說話,目光卻盯著打手。
一名打手怪眼一翻,厲聲道:“狗養的東西!你話中帶刺,瞎了你的狗眼……”
“啪!”耳光聲暴響。
“哎……唷……”打手狂叫,連退五六步,“砰”一聲大震,背部撞在食桌上,“哇”
一聲吐出一口血,斷牙往外掉。
“下次出口傷人,割掉你的舌頭。”杜弘冷笑著說。
樓上大亂,食客們紛紛走避。
店夥們慌了手腳,有位店夥搶出叫:“客官,你……”
向福怪眼彪圓,一把抓住店夥向後推,沉聲道:“走開!你就別管了。這混帳東西打了我的人,他得後悔八輩子。”
狂獅大踏步上前,怪叫道:“向兄,交給我啦!我把他丟下街心,跌不死他算他祖上有德。”
杜弘安坐不動,舉起了酒杯。
狂獅巨爪一伸,五指箕張劈胸便抓。
孟婆急跨一步,急叫:“不可輕敵……”
叫晚了,杜弘的左手一抄,反扣住狂獅的脈門,右手一揚,整杯酒化為一枚箭,射向狂獅的大嘴。
真妙,狂獅剛張口喊叫,酒直射而入,嗆得手抹腳蹦,叫聲刺耳已極。
杜弘手一鬆,“砰”一聲大震,狂獅倒下了。
孟婆到了桌旁,柺杖剛伸舉。杜弘倏然而起,左手一揮,“叮”一聲輕響,柺杖一震,枝尾出現一枚制線。
“你估量估量,配不配在此行兇。”他冷冷地說。
“孤星鏢!”孟婆變色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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