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劍楊高大刺刺地向房內看了一眼,淡淡一笑道:“房中那位兄弟,乃是在下的好友,既然開罪貴幫,在下願向貴幫陪禮。請代向貴壇主致意,日後有暇,楊某定當趨壇致謝。”
“些許小事,豈敢勞動公子大駕?”哈二爺陪笑答。
神劍踏入房中,說道:“楊某領情,請取解藥來。”
“來人哪!取解藥。”
應聲進來一個大漢,取來一杯清水,放入一包藥散,倒在面帕中,扶起玉琦向他臉上抹去。
在眾人忙亂中,神劍楊高若無其事地靠近左壁間,伸手在板壁間輕撫一下。那兒,壁縫似乎有點露光。
兩名大漢扶住玉琦,面帕在他臉上重重地抹過,鼻端似乎衝入一縷香油味,和一絲淡香。
一旁的神劍楊高,雙目隨大漢的面帕移動,臉上神色一寬,似有所得。
玉琦的古銅色肌膚,乃是被日光久炙而變色,面帕拭過處,絲毫不變。
他暗中已運功護身,如果大漢一有異動,他就準備下手製敵,但兩大漢並未異動。
他對那香油味大惑不解,倒未聽說過用香油作為解毒之物哩?除非用來灌腸,用不著此物嘛。
對這位自稱神劍書生楊高之人,他心中暗自感激這人的古道熱腸襟懷,心中油然興起攀交之念。
大漢抹完臉,退出房間。哈二爺說道:“公子不知尚有何吩咐?在下告退。今晚在西花廳,謹備薄酒,向兩位陪禮。尚請賞光。”
“謝謝東主盛情,不敢打擾,楊某生性孤僻,不喜群處,幸勿打擾。”神劍書生語中又軟又硬,不失傲岸。
“大駕既不願就陋,在下不敢再請,告退。”
神劍書生一擺大袖,神情冷然。哈二爺躬身辭出,率眾人倉惶退去。
玉琦睜開雙目,他乃是個生性耿介之人,不善做作,並未裝出剛由大夢中醒來的神態,緩緩坐正身軀。看清了正在向他含笑注視的神劍楊高,也含笑站起道:“在下姓楊,草字玉琦。這位兄臺素昧平生,不知光臨斗室有何見教?”
神劍楊高淡淡一笑,坐在一旁的靠椅上說道:“兄弟與兄臺五百年前是一家,草字名高,真巧。兄弟就住在左面客房,適才偶經兄臺室外.見房門半開,兄臺似乎暈睡椅中。天寒地凍,出門人宜多珍惜,奇寒中倚椅而臥,極易著涼,故而擅入尊室,欲冒昧喚醒兄臺,豈知兄臺適於此時醒來,尚請原宥擅闖尊室之罪。”
玉琦為人忠厚,也對忠厚之人有好感;他認為神劍楊高存心忠厚,替哈二爺開脫暗下蒙汗藥之罪呢。便笑問道:“楊兄英華外露,目中神光似電,如兄弟雙目不花,楊兄定然是武林中佼佼出群的內家高手。”
“兄臺果然目光如炬,可惜事實上要令兄弟你失望。我練功十餘年,一無所成、四海遨遊,結交英雄豪傑相互切磋;承朋友抬愛,叫我神劍書生楊高,委實自感汗顏。”
“盛名之下無虛士,兄臺何必太謙?”
楊高似乎有點得意,笑道:“老弟你口才之佳,愚兄甘拜下風。愚兄今年痴長三十八歲,定比老弟你大十餘歲以上,叫你一聲老弟,不怪我吧?”
“小弟怎敢?玉琦高攀了。”
“老弟青春幾何?可否見告?”
“小弟痴長二十八春,恰小大哥十齡。”
“二十八?看去年輕著哩。”楊高前一句聲調略高,似乎心中一寬。
“年輕?瞧,我的鬍子一天不刮,嚇人哩。”玉琦手摸下巴,笑將起來。
楊高看了看他的臉孔,卻轉過話題道:“聽老弟口音,似是本府人氏,不知目下家住何地,伯父母春秋幾何,目下安否?”
玉琦老早就替自己編造了家世,毫不思索地說道:“好教大哥見笑,十五年前,家父在安樂窩替人做小工,無力養家,即遷居北邙山後墾田。小弟即在那時離家,流浪開封一帶,學了些少防身莊稼把式,日前返故居一行,卻已成了無家浪人,家父已不知漂泊到哪兒去了。唉!十五年,也委實太長了。”
“老弟,別喪氣,世事滄桑,惟有寄命於天。請問今後有何打算?”
“打算?哈哈!正如大哥所說,寄命於天。今後浪跡江湖,也許可以遇上家父。”
“哦!浪跡江湖,畢竟不是了局,何不尋找親友暫行棲止?兄弟,年歲不小了,該成家立業了。楊家在河南府是大族,聽說多年前龍門一代英豪玉獅楊世群,家業富甲一方,老弟何不向龍門親族投靠?”
玉琦心中一震,暗說:“怪!兩天中,有兩次聽人提起祖父的名諱,難道真是巧合不成?”
他為人聰穎絕倫,心思縝密,對神劍楊高的身份,第一次起了疑心,龍門楊家二十年來音訊杳然,門庭冷落,乃是天下武林共知之事實。神劍楊高的名號,由剛才哈二爺等人的語氣中,可知他定然是了不起的人物,不然怎敢對無為幫的人如此指使?對龍門楊家之事他又怎能不知?這時提起這事又有何用意?
這些念頭,閃電似的在他腦中閃過,不由心中一凜,暗自警惕。他心中在想,面上神色絲毫未變,這該歸功於雙絕窮儒的二十載心血,將他培養成喜怒不現於詞色的人。他口中卻若無其事地答道:“龍門楊家與我這安樂窩楊家,沾不上半點兒親;正如與大哥你一般,雖同是姓楊,卻談不上宗譜。非親非故,豈能向人乞憐?小弟閒雲野鶴,傲骨天生,何處不可高飛?龍門楊家又怎會容我上門?哈哈!”
“難道說,兄弟你今後就浪跡天涯以了此生了麼?”
“正是此意。十五年來,小弟略有積蓄,今後決定浪跡江湖。也許二十年之後,我會離群索居,也許披髮入山,也許皈依佛門……”
神劍楊高搶著說道:“愚兄家住山西五臺山下楊家堡,薄有田地……”
“小弟感謝大哥盛意,而且我也不是株守田園的材料。”
神劍楊高心中也一凜,對玉琦聽言知意的靈敏反應甚為驚心,淡淡一笑道:“老弟,你錯了,愚兄並非要邀請你至舍下寄籬,而是想與你結伴行走江湖,行俠仗義去暴除奸,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玉琦笑道:“小弟孤家寡人一個,正合我意,如果不嫌小弟累贅,有損大哥威名……”
神劍楊高大笑而起,搶著說道:“賢弟,這是什麼話?咱們一言為定。走!到二樓花廳,咱們兄弟倆為今日幸遇舉杯相賀。”
“好!該小弟作東。”玉琦站起說。
“別管誰作東,走!”
兩人笑著出房,出走廊到前廳登樓。
他們走後不久,有兩名大漢竄入房中,以極為小心的手法,搜查玉琦的包裹。
包裹中,有百十張金葉,一盒珍珠,一盒翡翠和瑪瑙,還有二三百兩碎銀,此外,全是些不起眼的衣著。既沒有夜行衣,亦沒有任何兵刃暗器。
其實玉琦的身上,還帶著他祖母的飾物,是一串上好珍珠項鍊,中懸一塊暖玉如意,上刻“如意吉祥”四字,後面刻有一頭獅子圖案。這東西,是他祖父與祖母定情之物,他將這家傳至寶戴在項下,從不離身。
由於這些金銀珠寶,在人們眼裡,無形中證明他不是個安份人物,一個窮江湖小混混,怎會有這麼多財寶?要不是搶的,至少也是偷來之物。
兩大漢將物品一一歸回原位,相對一笑,聳聳肩,逕自走了。
在二樓花廳,兩人叫來酒菜酣飲。神劍楊高大杯勸酒,談些江湖見聞和武林典故,話題不時轉到玉獅和宇內三雄之事。
雙絕窮儒以詩酒二絕博來雅號,在陰山附近二十年,喝的是蒙古最烈的酒,玉琦豈會是膿包?雖不至千杯不醉,三五百杯不醉絕非吹牛。
他兩人喝的是高粱燒,也叫燒刀子,起初神劍書生連來三大觥,充其量只有一升半。
玉琦回敬三觥,肚裡裝了三斤。
九觥一過,換上小碗。最後,神劍楊高甘拜下風,易碗用杯。
兩個人將一罈二十斤高粱燒裝入肚中,神劍楊高心中暗暗叫苦,他自己已感到對面的玉琦,像是變成了三個或兩個人了,樓房在旋轉,胃中物往上翻。
但他仍然看得真切,玉琦的臉色除了略深以外,笑容可掬,神定氣閒。
他想將玉琦灌醉,他自己卻快躺下了。
南灘老店兼辦筵席,酒菜之佳,極為東關的商旅所稱道。四座花廳一座二樓,在遊人眾多的日子裡,經常座無虛席。可是隆冬冷季,不到申酉之時,食客不多。
靠窗口一副雅座上,有兩個身材碩長的高個兒,面向窗外,正在小酌,低聲談笑,狀極悠閒。
右首一副座頭中,有兩個極為岔眼的人物。一個是皓首銀鬚,亂得像爛雞窩披散在頭臉上,分不出哪是發,哪是須。怪!竟然是個瞎子。朝天皺鼻蓬嘴唇,口中牙齒卻是整齊未落,可惜黑黃觸目。身穿三百年沒有洗曬過的破棉襖,未破處油光膩垢叫人噁心。他左手邊擱著一根黃色五尺手杖,似銅非銅,內現雲紋;喝!竟然是玉的,粗如兒臂,價值連城哩!
盲叟的右首,是一個同樣窩囊邋遢的小怪物,高不過五尺,年在二十歲上下。一頭飛蓬黑髮,大眼睛,鼻直口方,齒白如玉。可惜臉上全是汙垢,看不出臉色。假使他將臉洗淨,定是一個清秀的小夥子。他那一身破棉襖,足可與盲叟媲美,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手邊擱著一條黃色小杖,那是產自江南的黃竹,心實而沉重,用來打狗,卻是上品。
兩個老小怪物的菜餚,十分簡單實惠,一大盤燒滷,一大盤熟牛肉,一隻白煮肥雞,五壺山西老汾酒。
兩個怪物都舍筷而用手,手髒得叫人噁心,但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太不衛生啦!
忽聽那小怪物短著舌頭嚷:“瞎子,酒足菜飽了。到了河南府,小花子絕不走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不要欺人太甚,要是在今日解了我的穴道,咱們日後見面哈哈一笑;不然日後見面,小花子不將你當狗打,絕不姓彭。”
瞎子鼻子裡冷哼一聲,抓起一條雞腿塞入口中,待骨出肉下肚,方若無其事地說:“咱們到開封,你得陪瞎子走完這條陽關道。你要是不想姓彭,就改了吧,跟我姓崔亦無不可。”
“呸!別做你的清秋大夢。小花子說不走就不走。”
“你非走不可。”瞎子又將一塊肥肉塞入口中,咕嚕嚕灌了半壺酒入肚。
“那是你的黃泉路,我可不願陪你。”小花子堅決地說。
“瞎子眼中,沒有陽關黃泉之分。”
“哼!想當年你壞事做盡,人人都想將你食肉寢皮。開封府有你的生死對頭,你曝屍斷頭不打緊,那是罪有應得報應臨頭,小花子可不願被殃及池魚,不想陪你曝屍,更不願無辜被人丟入黃河喂王八。”
瞎子“叭”一聲一掌拍在桌上罵道:“你再嚕嗦,再點上你的啞穴。”
“瞎子,你講不講理?從江南被你逼我到湖廣,又逼著走四川,到長安你說過到河南府定放我自由。這可好,你又食言要往開封府,你有完沒有?”
“講理?哼!理每斤三文錢,便宜得緊。去不去悉從尊便,腿長在你的身上。”
“你解了小爺的氣門商曲穴,馬上就走。”小花子恨恨地叫,目中射出怨毒寒芒。
“到開封府再解。”瞎子泰然地說,口裡又塞入一塊大牛肉,嚼得津津有味。
玉琦一面留心兩人的對話,聽不出什麼頭緒,他為小花子叫屈,真想管這一檔子閒事。
但酒樓之中,萬一翻臉勢必鬧事,耽誤他晚上白馬寺之約。
在酒樓雖不能動手,但他被激起了的俠義心腸,並未冷卻下來,他要找機會出手。聽他們的口氣,走的是開封府,反正自己萍蹤無定,日子長著哩!
神劍楊高並未完全醉倒,他突然用極低的嗓音,向玉琦說道:“兄弟,你知道那老瞎子是誰?”
“大哥,小弟孤陋寡聞,陌生得緊。”
神劍楊高的目光,死死地盯緊他的眼神,似乎在捕捉他神色的幾微變化,徐徐地說道:
“他叫天盲叟崔真,聲譽之隆,震撼武林。”
“是麼?他的行事如何?”玉琦毫無表情地問,將一杯酒倒入咽喉。
“哼!誰不知他是個無所不為的黑道兇魔?”
“一個瞎子能成得甚事?大哥未免言過其實哪!”
“哈哈!他的瞎是裝出來的,騙人的哪!早年他曾在黑道霸主宇內三雄之一、無情劍太清的手下,不知作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據說,二十年前江西回龍嶺撲滅白道群雄的毒計,全出於他的策劃。”
玉琦心中一動,隨又泰然。當年回龍嶺群雄決戰,雙方參與的人不計其數。他自經雙絕窮儒的疏導後,決定只找太清一人正大光明生死一決,對其他的人,一概不願過問。雖然這與他祖父的遺言:“殺盡白道以外之人”的激憤言論背道而馳。聽神劍楊高一說,他心潮確是一湧,隨又泰然舉杯,幹了一杯道:“小弟對武林典故,毫無所知,也不願聞。大哥,難得你我一見如故,小弟敬你一杯,幹!”
他舉杯沉穩地幹了,向楊高照杯。
楊高長吁一口氣,似是失望的嘆息,舉杯倒酒入喉,喃喃他說道:“晤!我……我在浪費時辰。”他向桌上一伏。
“咦!大哥,可是醉了?”玉琦推椅而起,上前扶他,楊高已人事不省,幸而並未嘔吐。
玉琦半摻半抱,將楊高扶下樓梯。靠窗口那兩個未發一言的人,也正在這時下樓。
玉琦喚來店夥,將楊高送返房中。房中除了枕畔有一把古色斑斕的長劍以外,沒有任何異處。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坐下沉思日間的一切。他雖有三分酒意,思路反而更為清明。
漸漸地,他想到神劍楊高的一些可疑舉止,暗自淡淡一笑,似有所決定。
他感到微有醉意,想在床上躺躺養神。大冷天,他房中並沒生火盆,而且還脫衣入睡。
他剛踱到床邊,解開腰帶脫下老羊皮外襖。
身後響起極微弱的紙團落地聲,他倏然轉身。地下,從他的腰帶縫中,滾落一個小紙團,靜靜地停在腳下。
“該死!我怎麼這般大意?讓人將紙團塞在腰帶裡而不自知,多危險哪!”
他拾起紙團打開,不由一怔。仍是一張薛濤箋,同樣的芝蘭幽香,同樣的字體。上面寫著:“君身陷危境,宜多加小心。請記住:膽大心細;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又是她!”他心中在叫。
看箋上語氣,這人對他似乎十分關心,更像時刻皆在左近注視著他的行動一般。
他悚然而驚,心中暗忖道:“這人似乎經常在我的身側,怎麼我會毫無所覺?如果她對我存心不善,我隨時都有性命之憂。她所說的危境,是指無為幫麼?”
想起無為幫,他冷然一笑。他對這個幫產生了無比的惡感,決定有機會得探個明白。身為俠義門人,他沒有理由袖手旁觀,反正已經公開衝突過了,假如他們真要再來找麻煩,他不會退縮的。
他還沒決定是否上床略為休息,門外已響起了許多輕微的足音。
接著,清晰地傳來隔房的語音。第一個發話的清亮嗓音是神劍楊高的:“閣下,你好沒規矩,給我滾出去!”
“在下奉壇主差遣,有口信傳與楊大俠。”是個宏亮的口音,本地人口音極重。
“滾!你不見我已經醉了麼?”
“口信必須傳到,醉與不醉是楊大俠的事。”
“哦!閣下是找麻煩來的,失敬失敬。”
“啪!”一聲脆響,接著是身軀撲倒的沉重聲響。顯然,神劍書生賞了那傢伙一記重耳光,把他擊倒了。
房外有人在叫:“這傢伙太不知趣,咱們乾脆擒他回去。動手!連隔壁那小子一起帶走。”
房門同時拉開,玉琦和神劍楊高同時站在自己的房門外,背手屹立,冷然注視門外的人。
門外走廊下,共有八名勁裝大漢,一個比一個兇猛,粗壯如虎。他們一看兩人同時出現,似乎略為一怔,情不自禁向後退了兩步,手按在刀把上。
神劍書生醉眼朦朧,臉紅如火,用略帶嘲弄的口吻說道:“誰說擒大爺回去的?站出來我瞧瞧,我要看他是啥玩意兒變的?”
八名大漢見他醉得連站也似乎站不穩,膽氣為之一壯,有一個額上有刀疤的大漢,挺挺胸膛,踏進一步,第二步一出,刀便拔出了五寸。
“呸!”神劍楊高怒叫,只見人影一閃,大漢“哎”一聲驚叫,滾倒在地,雙手抱頭哀叫起來。
神劍書生仍站在原地,他右手向前攤舉,掌心中,有兩個血淋淋的耳朵。他緩緩側轉手掌,兩隻耳朵分別跌落地面。
“還有誰敢踏出一步試試?”他眼中陰鷙之光一閃即沒,掃向另七名張口結舌驚呆了的大漢。
玉琦心中暗贊:“好快的身法!好神奧的手法!”
七大漢連人也沒看清,同伴已受傷丟耳倒地,全驚得呆住了,再一接觸對方那奇陰奇寒的目光,不由自主打一冷戰,反而倒退了兩步。
有一名大漢壯著膽說道:“奉壇主金諭,約閣下今晚二更正在金鏞城下一決。別向咱們使威風,閣下為何不找與你功力相當的高手印證?無為幫不敢自詡高手如雲,夠格接待閣下的香主們仍不可勝數,閣下如有種,今晚可邀朋友前往應約。”
“貴幫的高手們,大概也和你一樣高明吧?”
“在下不是與閣下鬥嘴而來,晚上見。”
“二更正,準到。”
“楊大哥,請讓小弟交代他幾句。”玉琦含笑發話。
“兄弟請說。”
“二更天未免早了些,按江湖慣例,該是三更以後之事,以免驚世駭俗。”玉琦向大漢說。
“金鏞城荒涼如鬼域,咱們行事一向不計較世俗之見。”大漢冷笑著答。
玉琦不理他,仍往下說:“三更末,金鏞城見。”
神劍書生也說:“是啊!你們行事不計較世俗,咱們可得計較。滾!三更後見。”
他轉身入房,將一名暈倒了的大漢拋出房外,閉上了房門。
大漢們背了兩個半死同伴,狠狠地瞪了玉琦一眼,方魚貫退去。
玉琦目送他們身影消失,方向隔房叫道:“大哥,三更末小弟在金鏞城會合。”
隔房的神劍楊高含糊地說道:“怎麼?咱們一同前往豈不好麼?”
“小弟有事待辦,不克同往,大哥見諒。”
凡是知道“白馬馱經”佛門典故的人,對河南府的白馬寺當不會陌生。這座千餘年前,中國佛寺的鼻祖,漢唐兩代,確是風雲際會,光輝燦爛。
從竺法蘭攝摩騰的墓殿右垣下,有一條小徑通向西側一座濃密的柏園。那兒,有許多年代久遠的斷碑殘碣。
二更初,初月已落下邙山的西峰背。柏園中,陰森森寒風凜冽,積雪一片白茫茫掛滿樹上和鋪滿大地,如果有人站在樹林內,將無所遁形。
一條銀灰色的淡影,以奇疾的輕功身法,由西首飛射而至,他是前來應約的玉琦。
在正西一座圓形的石碣下,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白色的人影,自頭至腳一色白,背上斜繫著長劍。由身材上看,兩人的個兒不大,不辨男女,因為他們倚碣半掩著身形。
玉琦一到,他耳目極為銳敏,老遠便看清了那兩個人影,便在他們身前另一座高大石碑下站住了。
“閣下果是信人,該走了。”左首那白影說話了。
聽口音,確是稚嫩,但卻壓住真嗓說話,顯然想掩飾本來面目。
“且慢!”玉琦壓低聲音說道:“在下有事待辦,不克奉陪。晝間傳箋之人,可是你麼?”
“就算是吧。”白影答。
“閣下傳錯人了。在下並無同伴,更無朋友,兩位定然有所誤會,在下特趕來說明。告辭!”他抱拳拱手,向後緩退,便待撤走。
“請稍等。”右首白影開了口,聲音更為稚嫩,定是女人。
玉琦依言止步道:“請問有何見教?”
“那姓譚的兄妹倆,不是你的朋友麼?”白影問。
“非也,萍水相逢,並未論交。”
“怪!那麼,你們聯手拼鬥毒無常,又是怎麼回事?”
玉琦恍然大悟,傳箋之人,定然是在龍門大道上,那兩個小姑娘之一所為了。他淡淡一笑道:“在下一時激憤,伸手架樑,其實與譚家兄妹素昧平生,僅此而已。”
白影略一頷首說:“目下他倆人已身陷危境,命在旦夕。你既然曾為他們仗義出手,也算是俠義神交。今他倆身陷險地,論道義,你不能不管吧?”
玉琦略一沉吟,為難地說道:“可是,在下與人另訂有約會,勢難分身。晝間姑娘與貴同伴亦曾仗義助拳,神技嚇退毒無常。如以姑娘及貴同伴的驚世神技來說,援救譚家兄妹,不過是舉手之勞,大可不用在下在旁礙手礙腳……”
“要是能如你所說,舉手之勞即可成事,還用找你同行麼?真是!”小姑娘似乎在埋怨他。
“在下不信,世間還有比姑娘身手更勝一籌的高手。真要有,在下如果同往,亦是枉然。”
“世間的事,並不一定僅憑身手便可解決的哪!事實上我約你前來,亦難以相信你能給我們有何幫助。”
玉琦心中冷哼一聲,這些話未免傷了他的自尊心,既然不能對你們有何幫助,何必約我前來?
他強抑心中怒意,冷冷地說道:“是的,在下只配稱三流腳色,怎敢與姑娘……”
姑娘心中暗笑,這小夥子可上鉤啦,忙打斷他的話,輕快地說道:“楊大俠,請別誤解我的話意,我可不是說閣下的身手不能相助我們,而是那地方太過兇險,布有詭奇的生克變化。我們對奇門生克之學一竅不通,也許你也和我們一般無能為力哩。”
要說奇門生克之學,可抓到玉琦的癢處啦!雙絕窮儒既能稱“儒”,對易理之學豈有不通之理?隨他浸霪二十年的玉琦,又豈是弱者?
但他並不是一個浮躁而喜歡炫露自己的人,仍然淡淡一笑道:“是啊!在下確是無能為力哩。”
姑娘輕籲一聲,慨然說:“看來,我們只好冒險了,或者讓無為幫宰割了那一雙熱血兄妹倆,我們愛莫能助哪!”
玉琦略一遲疑道:“姑娘,可不可以等明晚再行設法?”
“那怎成?救人如救火,刻不容緩。”
“可是……可是我卻不能失信於人。”
“是與你約會的人麼?誰?”
“三更末,在下與神劍書生楊高約定……”
“怎麼?你真和那傢伙套上了交情?”姑娘提高聲音叫。
玉琦哼了一聲,冷笑道:“不但套上了交情,而且咱們還與無為幫的人結下樑子,今晚就是赴無為幫之約,準備一拼。”
姑娘也冷哼一聲道:“我可以告訴你,那傢伙不是好人,你信是不信?”
“當然不信。那楊大俠一表非俗,俠骨義膽,你怎可胡亂毀人?”
“你要不信,那也是無法之事,說也枉然,但願你小心才好。”
“謝謝你的忠告。”他的聲調仍帶些少不悅。
“目下是二更正,還來得及。你約會之處是金鏞城,譚家兄妹的受困之地,恰在城北明帝陵後西北荒墳場,相去不遠。你是否可以先去察看一番?”
玉琦沉吟片刻,便暗自決定。本來他想前來見見約會之人,說明身份之後,如果對方確是需要助力,他便插上一手。對方既然是功力奇高的馬上姑娘,自然用不著他插手啦。三更,正是他練功的時辰,真要插手,便得耽誤行功的夜課。
但他不能見死不救。他與譚家兄妹萍水相逢,並無交情可言;但事實上他確對兄妹倆大有好感,自然無形中對他倆有點關心。
他思量片刻,決定先去看看再說,練功日課耽誤事小,他得為譚家兄妹一盡心力。一有決定,便說:“在下願前往一走,但三更末須前往金鏞城應約。”
姑娘微笑道:“這點楊大俠不用耽心,從這一帶直至孟津銜接黃河南岸,乃是無為幫四大壇中,清字壇的禁區。要是我們在山上鬧事,無為幫的人便不會在金鏞城應約了。”
“在下乃是與神劍楊高相約,必須前往;無為幫的人來與不來,那是他們的事。”
姑娘笑道:“哦!我倒是忘了你和他有約。我們該走了。”
“請!”玉琦說。
姑娘和左首白影同時轉身,突又回身問道:“楊大俠,你不問問我們是誰麼?”
玉琦一怔,卻又苦笑道:“姓名乃是一種表記,何必太過重視?”
“你怎知道我們是好人抑或壞人?也許我們在計算你呢。”
玉琦哈哈一笑道:“要是姑娘想計算在下,乃是反掌易事,何用費心?楊某初履江湖,與人無怨,自信世間尚無計算我的人。何況姑娘晝間曾出手救了在下一厄,在下更無懷疑的理由。姑娘認為是麼?”
姑娘笑道:“說來也是情理中事。但你總不至於連請教別人姓名的小事也不願為吧?”
玉琦躬身道:“時已不早,別耽誤正事了。請教兩位姑娘尊姓?”
“小姓趙,叫……叫……菁。那位是我的小妹,叫飛虹。”
“原來是趙姑娘,久仰久仰。”他客套地說。
“啐!你連聽也未聽過,久仰啥了?”姑娘似嗔似笑地啐了他一聲,回身便走。
兩位姑娘的身法委實是快,幾若電射光逸。玉琦急起直追,可是漸漸落後。出了大路,姑娘方將身法放緩,玉琦已出了一身汗霧,心中凜然。
在他們走後,四個白影在林中一閃而出,向三人身後飛趕。有一個一面走一面說:“少公子,我到金鏞城去等候。”
“為什麼?”少公子稚嫩的嗓音在問。
“萬一他不回來,我可冒充他出面應約。武林中人一喏千金,咱們可不能讓他失約。”
“哼!那個什麼神劍小子,準不是個好玩意,要依我,我宰了他。”少公子悻悻地說。
“那怎成?咱們又抓不著人家的把柄,怎能胡亂宰人?且等一段時間再說。”
由白馬寺之北上山,這一帶幾乎全是荒墳。在漢唐盛世,這一帶是禁地,皇家的墓陵,是不許閒雜人士接近的。宋以後,這兒方行開放。
兩女一男去勢奇急,登上山脊止住去勢。玉琦站在最左,菁姑娘在中,她向後山樹影墳場一指,說道:“瞧那兒,是無為幫清字壇的禁地。在山上下望,無甚奇處,一到那兒,便覺天上斗轉星移,一草一木,一墳一丘,似乎都會移動。”
玉琦仔細運神目向下瞧,白雪皚皚,可眺及五里外的一丘一墳,再遠就模糊不清了。”
菁姑娘繼續往下說道:“昨晚我追隨譚家兄妹追逐五名賊人至此,只一瞬間便失去所有其他人的蹤影。幸而我退得快,未陷入陣中,只聽到四面八方全是啾啾鬼嘯和譚家兄妹呼喝之聲,可是就不見半個人影,真個怪極。”
玉琦凝神看了許久,輕聲說道:“這是顛倒五行陣,只是未得其中奧秘,僅將方位互換,戊巳位外掩陣勢,極為簡易。”
“啊!你似是深得其中三昧呢!”姑娘喜悅地叫。
“不!我所知不多,而且全是白書本中得來,我自己除了不時堆幾塊石子玩玩外,倒未試過真陣。”
“我對你深具信心。”姑娘斷然地說。
玉琦奇異地轉首凝注她一眼,但然地接觸她的目光,似有所欲言,卻又忍住不說,道:
“論陣勢,極為簡易,惟一可虞的事,是有人在陣中主持陣勢變幻。”
“難破麼?”
“這主持陣勢的人,定然是白蓮會餘孽,只消找到一隻黑狗,加上本身定力修為到家,這陣破之不難。”
“虹妹,勞駕到山下找只黑犬來。”
“是,小姐。”飛虹應喏一聲,恍若電光一閃,消失在後面茫茫雪影中。
玉琦一怔,聽飛虹的口氣,她們不是姐妹哩。
不久,白影如星跳丸擲,飛虹提著一條黑犬,向上飛躍而來。
玉琦一手接過,黑犬已經暈死。他說:“且接近陣緣細察,以定行止。”
三人向山下掠去,三五里地轉瞬即至。到了一座規模宏大的墓園旁,玉琦突然恍惚地感到墓旁那垂滿積雪的白楊樹下,似乎有人匿伏。
不等他轉念,最外側的飛虹已電射而出,飛撲白楊樹下,玉琦和菁姑娘同時止步。
白楊樹下同時冒起兩個白影,只冒出一半,飛虹已經自天而降,纖手倏伸,兩縷指風破空疾射。兩白影在跌撲的瞬間,便已落入飛虹手中。
她一手抓住一個人,倒退疾飛,“噗噗”兩聲,扔落菁姑娘腳前。
只看得玉琦心中一懍,這小姑娘的身手委實太快了。
菁姑娘伸足尖在一人脅下點了一下,那人渾身震悚著爬起,如見鬼魅。
“說!昨晚那一雙男女目下何在?輕聲回答。”菁姑娘冷冰冰地輕喝。
那白影一身銀衣,身材魁梧,這時已驚得臉色發青,戰慄著說道:“經一天一夜拼鬥,不久之前剛在正東墓園中力盡被困,可能已經被擒。”
“在前帶路。”姑娘沉聲喝。
“不成,小人從未進過陣內。幫中人內外職司分明,各守其位,不但不知陣中內情,即使知道也不敢擅入,未奉召示入陣之人,將受五刑處死之慘。”
“貴幫清字主壇在這兒麼?”
“不!誰也不知主壇的所在,除了幫中重要人物。”
姑娘扣指一彈,那人翻身直挺挺地跌倒。飛虹上前一手一個,提至墓牆下塞入暗影中。
菁姑娘向玉琦說道:“無為幫的人,絕問不出內情,我已試過多次了。”
玉琦笑道:“既稱為幫,定然其中暗無天日,外罩神秘外衣,內部詭秘唬人,不然怎能控制幫眾?凡是入幫之人,無一不是亡命之徒和窮兇惡極之輩哩。”
“他們幫名無為,該不是收納亡命的幫會哪。”
“無為一語出於道書,無為者,無不為也;與論語上的無為二字,相去十萬八千里。據我看來,無為幫的幫主,準是個玄門羽士。”
“我也有過風聞,但未能證實。該幫勢力極為龐大,遍佈天下,高手如雲。日後既想行道江湖,似不該與他們結怨,今後,你將寸步難行。”
“趙姑娘,你難道就不怕?”玉琦冷然地問。
“我?哼!他們來一個死一個,曷興乎來。”
“明槍容易躲,暗箭實難防;他們可以暗中計算你,或者用計擺奇門生克誘你入伏,再……”
“你是說,我真怕他們的陣勢麼?我就不信邪。”姑娘似是生氣,向前舉步便闖。
“且慢!”玉琦急忙伸手一攔,阻住姑娘的去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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