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老人頰上肌肉不住抽搐,眼角的淚水已凝結成一層薄冰,口中的霧氣急劇地噴逸,顯然他也到了力盡的境地。
終於,他接近了只露出後腦勺一片黑髮的青年人身畔,伸出顫抖著的大手,吃力地將青年人拖起,背在背上,循原路退下峰腰。
老人的腳下愈來愈沉重,深入雪中尺餘,舉步極為困難,但他仍在勉強支持。
終於,他左腳剛踏到雪上,突然向前一滑,重心立失,向後便倒。
兩人身軀一左一右,骨碌碌向下滾滑,一瀉百十丈,直抵山麓方被阻住。
怪老人像是油盡的燈,人事不省。
距老人左側十餘丈外,躺著青年人,他身上只繫著半段腰帶,渾身古銅色的健壯肌膚,騰起陣陣輕霧,霧經罡風一吹,便成了白色粉末四散飄落。他經這次滾動,竟然甦醒了。
他掙扎著爬起,搖搖頭,張目四顧,突然發現了怪老人,似乎吃了一驚。
等他看清了滾落的痕跡,恍然大悟,只覺心潮一陣波動,閉上了星眸,喃喃地說:“是他救了我,為什麼?”
怪老人臨行前告訴了他,自承是殺他全家的兇手,為何竟冒萬險前來救他?不怕奇慘的報復麼?這些事,把青年人搞糊塗了,百思莫解。
他沉思片刻,大踏步走近怪老人,毫不遲疑地在腰帶中取出布卷兒,解開、取出最後那顆六陽大乘補天丸,塞入怪老人口中,一捏牙關丸入咽喉,再用掌在怪老人身上一陣拍打,以活動氣血經脈。
神藥入腹,怪老人漸漸甦醒,當他第一眼看清替他拍打活血的人是青年人時,眼中泛起了喜悅的神色,虛弱地說:“孩子,你幸而平安了!”
青年人自懂人事以來,從未見過老人如此慈和的神色,只覺感情一陣激動,幾乎熱淚盈眶。他強捺心神說:“是的,我平安了。”
“看你的神色,定然已獲得那萬載玄參,恭喜你啦!”
“你是真心替我恭喜麼?”青年沉著臉問。
“是的,扶我回去,我被兩次冰雪覆埋撞擊,內外傷都幾乎到了致命的地步,只幸而不死。”
青年人將他背起,一面問道:“你打算將我的身世在何時說出?”
“回去就說。是的,我也真該說了,你需要更堅強的磨鍊和更高深的見識去參悟絕學,創造奇藝,方能完成你祖父的遺志。要是仍然跟著我這無用的孤老頭,即使你獲得我的全部藝業,也不過和我一般,永難成為武林出類拔萃的一代雄才,走!”
青年人愈想愈糊塗,摸不清怪老人話中的涵義,但他不再多問,灑開大步向西南走去,沒入茫茫風雪之中。
這天,老少兩人練功已畢,木屋中破例地燃起一盞孤燈,蒲團上的老人,已一掃往日的陰沉容色,臉上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歡容,向對面的青年人說道:“孩子,十九年來委屈了你,我又何曾好過呢?這都是你祖父的遺命,我不得不如此而為。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已盡了全力了。”
他指了指那隻古玉瓶繼續道:“那玉瓶中所盛的不是慢性腐髓毒汁,而是我早年所制的參露歸元聖藥,強身健體,練筋洗骨,得來非易。”
“老伯,我真該死,我該知道世間斷無十九年仍不發毒的毒藥,早該發現內情……”
老人搖手止住他往下說,接口道:“你錯了,別說是區區十九年,隱伏一百年再行毒發的毒藥有的是,不算稀奇。武林中有一個惡毒的賊和尚,名叫百毒如來曇宏,他的奇歹毒藥簡直令人談之色變,日後遇上這個人,必須特別小心。”
他略為停頓,目中神光四射,精神似乎一振,說道:“今晚,我要說出十九年前,有關武林中一場轟轟烈烈的事蹟,這事蹟也就是你的家世。在我述說之時,不可插口打岔,免得亂我心神……”
他用深沉的語音說出十九年前,武林中道消魔長,令俠義道一蹶不振的壯烈事蹟來。
時至今日,“回龍嶺決死雄獅”的傳說,仍然盛傳不衰。三雄決鬥,玉獅的英雄事蹟,仍在江湖傳頌。
時光不會倒流,歲月一去不回頭,但在這兒,卻泛出十九年前的往事。
那時,江湖中黑白道保持著均勢,旗鼓相當,誰也不敢挑起軒然大波;儘管也有仇殺、械鬥、爭利和逞強爭氣等零星事件發生,但像是大海中的三五個小泡沫,瞬間便會消失,引不起紛擾。
武林中真正的領導人物共有三人,江湖朋友稱他們為“宇內三雄”。雖然他們並未經過推舉,但論交遊和修為,他們不再作第二人想,自然而然地成為各集團的中心人物。
白道英雄的公認領導人,姓楊名鈞,字世群,綽號叫玉獅,家住河南府龍門鎮伊河之旁。
黑道的領導人,是個不守本份的三清羽士,法號太清,人稱他無情劍;他的劍術,也確是無情,能在他劍下逃生的人,屈指可數。據說他有四名弟子,全沒有一個好東西,他們的道觀叫做清虛宮,座落在江西贛州府屬的雩都縣之北,雩山向南山麓之下,那是由十數座宮觀拱衛的聖地,黑道朋友的大本營。
另一派三不管的集團,是抱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獨善其身的高人逸士,其中當然也有掛羊頭賣狗肉的奸蟲。這群人的無形領油,是一個禪門弟子,名叫九指佛天如。他的廟叫做天龍禪寺,位於湖廣沅州城北郊。可是,他極少在天龍禪寺禮佛,遊蹤四海,經常帶著兩位門人出現在河南開封府。那兒,他有一位得意的俗家小徒,叫飄萍生古如風。古家在開封有錢有勢,家廟十分幽靜,九指佛帶著兩名弟子,就在古如風的家廟中參禪。
這一派的人,為數極多,包括了武林六大門派中的大部份高手,他們視功名富貴如浮雲,懶得管世俗的煩惱。事實上六大門派中,有五派是和尚和道士,自稱世外高人,並不足怪。
除了這三位被尊稱為“宇內三雄”的無敵高手外,另有一些宇內奇人與神憎鬼厭的山野怪物,他們亦正亦邪,獨來獨往,誰招惹了他們,誰就倒了八輩子黴。
江湖中流傳著四句歌謠,提起了誰都知道所指何人,歌詞的全文如下:
“恨天怨地;哭笑無常;隱簫逸琴;樂天知命。”
這裡面,共包括了九個人,按歌詞的排名是:恨天翁伊朋、地闕叟陶潛、哭老怪甘棠、笑閻羅阮士英、毒無常班廷和、玉簫客嶽景明、琴痴雲嵩、落魄狂生尚樂天、知命子玄丹。
排名的先後與功力高低無關,只是為了順口胡謅,以便於記憶而已。
此外,還有兩句口頭禪:
“若要幸生,莫逢三靈。”
這三靈,武林朋友不論黑白,提起他們就得頭疼三天,敬鬼神而遠之準沒錯兒。
三靈的排名是:天靈婆耿又春、地靈老怪丁遠、百靈丐呼延浩。這三個男女,出沒無常,飄忽如魅,而且心狠手辣,端的神鬼皆懼他們三分。
武林均衡的局面保持得不算長久,因為九江府“慶運鏢局”的一支暗鏢被劫之事,掀起了軒然大波,終於爆發了空前的烈火狂飈,竟至不可收拾。直至目前為止,天下各地武館和鏢局,以及有關武林的各種正當行業,全都關門大吉、銷聲匿跡,江湖中蛇鼠橫行,鬧得烏煙瘴氣。
所謂“物極必反”;又道是“久治必亂生”;黑白道先天上就勢同水火,絕不可能同存,終於為了慶遠鏢局的一支暗鏢,引發了燎原大火。
雙方各不相讓,更有人從中推波助瀾,結果雙方便約定在江西寧都縣之北五十餘里,梅江東岸十餘里山區,土名兒稱為回龍嶺的山麓小谷中,舉行一次火辣辣的慘烈火併。
約定地點是無情劍選定的,玉獅和一眾俠義英雄必須前往應約,雖則是在無情劍的老巢附近,也不容許他們退縮不前,便於十一月初十日,出現在回龍嶺上。
他們卻不知,無情劍老謀深算,早已與九指佛一幫中立人士,取得了諒解,要他們加入一舉解決玉獅所率領的俠義英雄。
九指佛的功力,比無情劍差不了多少,至於因何會突然變成無情劍的一夥,其中原委仍然如謎。
在回龍嶺四周,已佈下了天羅地網。這次罕見的群雄決鬥,天下的有名高手大部分參與了。
玉獅楊世群在傳出俠義柬的同時,亦修書派人遠赴京師,敦請至交好友雙絕窮儒谷逸前來助拳,可惜信使到得不是時候,雙絕窮儒已經遠遊東海,失蹤已經二十年,生死不明,失望而歸。
巧的是雙絕窮儒在偶蒞武夷山之時,風聞回龍嶺正邪大決鬥即將舉行,便日夜不停飛趕而至,可惜仍晚了一步。
十一月初十日這一天,玉獅率領了一百二十名朋友,在巳時初出了寧都城,沿梅江北上回龍嶺。
玉獅人如其名,生得玉面朱唇,三綹灰髯拂胸,身高八尺,雄壯如獅,身穿綠底團花夾緞勁裝,腰懸長劍,泰然地領先而行。
他身後,跟著大名鼎鼎的七豪傑。他們七人是生死至交,雖各處天南地北,但經常聚會。他們的大名是:關西梁氏三英、劍閣雙雄彭氏兄弟、三峽潛龍凌嘯天、銅陵鐵沙掌尉遲豪。這七人交情深厚,江湖人稱他們為“七豪傑”。
七豪傑之後,是慶遠鏢局東主飛槍鄧成,總鏢頭金刀無敵張英。再往後,是涼州威遠鏢局局主神拳楊威遠、總鏢頭雙槍客侯傑。
後面的人,無一不是武林中的有數高手,聲譽最隆的計有天涯跛乞宋浩然、江南老怪夏田、酒仙印清隆、玄靈道長、雲山居士、風雷劍管叔謀、知機子道洪等等。
最後一位,是玉獅的另一生死知交,武陵狂生譚堅,他與六名英雄負責斷後。
一進入回龍嶺,沿途有引路的小賊,把他們引入右面一處小山谷,沿小溪直上。
山谷不大,草木皆已凋零,兩旁小山的坡度不大,看去並無異狀。
他們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豪傑,沒想到無情劍會事先佈下天羅地網,要將他們一網打盡,終於抱恨回龍嶺。
其實他們起初並不敢大意輕進,但他們之前半里之遙,也有一群人向裡走,引路的人告訴他們說,那是九指佛一行三十人,正向谷中鬥場走去。
他們一聽九指佛來了,戒備之心盡消,泰然深入,幾乎全軍盡沒。
他們卻不知,九指佛一行三十人,已經被引入另一條山谷,樹木和山嘴擋住了視線,他們毫無所知。
剛可看到半里外谷底的廣場,猛聽一聲淒厲的長笑,由前面破空傳到,震人心魄。
玉獅突然舉手示意後面的人止步,朗聲道:“鬥場無人,笑聲有異,準備,可能有變。”
眾人心中雖驚,但神色未變,紛紛向兩側一散,手按住刃柄全神戒備。
“桀桀……桀桀桀……”淒厲的笑聲綿綿傳到。
“姓楊的,你是飛蛾撲火,好啊!”另一個蒼勁的喉音說。
“生路已絕,你們認命吧!”又是一箇中氣十足的嗓音。
“哥兒們,準備替他們收屍!”這聲音像個老公鴨在叫。
眾俠大為心懍,也無名火起。還未照面打交道,對方就出言侮辱,似不可能出諸黑道霸主所為,豈有此理!
玉獅心中駭然,突然大喝道:“快搶兩面小山,快!”
眾俠無暇細思,隨聲向兩側小山飛搶。山不高,草木凋零,視界甚廣,要搶上這種斜度不大的小山,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可是他們晚了一步,已經落人陷阱之中了。
“呼”一聲響,右面小山脊上,響起一發旗花的爆聲,一支沖天炮升空十餘丈。
“啪!”旗花在半空爆裂,五色彩煙嫋嫋四散。
接著響起一聲震天巨吼:“賣烤豬,每條一百兩白銀。”
喝聲一落,兩面山脊上現出無數人影,無數強弓射出了暴雨般的青磷箭,向剛搶到山下的眾俠攢射。
箭,傷不了這些武林佼佼高手。可是青磷箭射落地上,枯木乾草見火即燃。弓箭手之後,又有無數火把飛出。怪!沿山腹至山麓,發出了綿密的轟爆聲,火舌飛騰,顯然事先在這兒佈下了油罐和火藥罐,只片刻間,山谷成了火海,慘叫厲吼之聲大起。
“往谷內衝!”玉獅大吼,拔出長劍道:“跟我來!”
他首先向內闖,掌劍齊飛,將近身的青磷箭擊飛,人快如電閃,向還未成火海的內谷通道撲去。
預定鬥場之後端,枯林中突然閃出無數黑衣人的身影,長劍映日,刀光霍霍。
中間,站著一個方面大耳,虎目含威,滿面紅光,十分雍容俊逸的偉岸中年老道,火紅色的道袍十分搶眼,手中持著拂塵,背插長劍。
一點不假,正是黑道的公認霸主,一代奇才無情劍太清老道。誰相信這位滿面正氣,態度雍容的玄門方士,竟然是領袖黑道群豪的梟雄?
衝出火場的人,只有一半功力稍高的人,其餘的毫無疑問,已經葬身火窟之內了。
這一半人衣衫凌落,多多少少皆帶有些少火傷。玉獅狂怒地前撲,急取無情劍。
“且慢!楊施主,聽貧道說完再動手不遲。”無情劍淡笑著說,語聲低沉,直震耳膜。
玉獅正在狂怒之中,怎肯聽他呼喝?切齒撲到,一面厲吼:“卑鄙無恥!狗東西你配說人話?”長劍如經天長虹,冷電飛旋而至。
無情劍左手一揮,兩側的人倏然掠開。“嗆啷”一聲清鳴,銀芒耀目,他撤下了寶劍,手法之俐落與迅捷,令人肉眼難辨,但見銀芒一動,劍已到了手中。
兩人手中都是斷金切玉的寶劍,銀虹飛射,雙劍所發的刺耳劍嘯和直蕩丈外的劍氣,令人毛骨悚然,動魄驚心;功力之高,不愧稱宇內三雄之一。
雙方終於接觸了,但見兩道銀虹同振,劍氣噝噝迸流,人乍合乍閃,人影一止,方聽到一聲極為輕微的雙劍相交清鳴。
人影一止,突又向前再衝,湧起了千百朵白蓮,前撲之勢快得幾難辨影。
人影再分,龍吟又起;兩入換了兩招,似乎難分軒輊。兩人的造詣皆已登峰造極,每一招都是神奧絕倫、生死呼吸間的殺著,一切花招誘招全都用不上,每一招都可能有人濺血。
這時,其餘的人一一脫險投入場中,殺聲雷動,皆欲必得無情劍而甘心。
林前那些男女老少黑衣人,全部將刃平舉,也作勢迎出,眼看一場兇狠的纏鬥行將展開。
“叫你們的人住手!反正你們都得死,不爭在片刻,貧道要讓你們的這些自命俠義道的釣名沽譽之徒,死得明明白白,無怨無尤。”無情劍將劍斜指,一面說一面全神戒備,雙目始終盯緊玉獅的眼神,不敢稍為大意。
玉獅用眼角餘光,打量四周形勢,心中暗叫“大勢去矣”!
左右後三方,大火熊熊;前面,無情劍的三山五嶽悍寇,已將谷底堵死,人數超過四倍之多,實力相去懸殊,即使想突圍脫身,也不是易事。
真要拼命突圍,估計在六十餘人中,能僥倖的人,恐不超過十分之一。
玉獅心中忖量,如果立時動手,機會微乎其微;他自己或可全身,但其餘的人生死堪虞,莫不如暫時忍耐,靜待機緣。
他將劍垂下,脫口大喝道:“請諸位稍侍,先結陣自衛。”
喝聲一落,眾俠立即後撤,在玉獅身後結成環陣,靜待令下。
無情劍也垂下劍,面罩寒霜,徐徐發話道:“你我雙方雖無仇怨,但雙方的朋友卻是生死對頭,冰炭不同爐,勢不兩立。老實說,你們這些自命白道英雄的人物,管的事委實太多,處處與貧道的朋友為難,管制住咱們的活路,令人憤慨萬端。這次慶遠暗鏢事件,不過是導火之媒而已;其實雙方各走極端之舉,終究不能避免,仇怨深結,結算之日終於到來。
目下,咱們也不必妄論是非,你們已落入貧道掌握之中,為免有傷天和,有兩條路任由你們選擇,讓你們三思。”
玉獅一直用凌厲的眼神緊盯住老道,這時沉聲說道:“道爺,你認為楊某能接受城下之盟麼?哼!少做你的清秋大夢。”
“不是做夢,楊英雄,你非接受不可。即使你能逃過貧道劍下,但你的朋友可萬無生理,所以你必須接受。”
“你說早了些,老道。”
“還未算早。其實我可將這條谷底通路封死,把你們燒得精光大吉一了百了。但貧道不願違反上天的好生之德,留你們一條活路,希望你明白此理。”
“你還有臉說上天有好生之德這句話?哼!尊駕也算得一代霸主,竟用這種卑鄙惡毒的詭謀,已令武林蒙羞,永為世人所不齒,楊某與閣下同列宇內三雄,目下面面相對,為保持你在武林的聲望,敢與楊某一決生死麼?”
“貧道寧可鬥智不鬥力。勇如楚霸王,亦被手無縛雞之力的韓信逼死烏江。論功力,你不見得能操勝算;論聲望,咱們同列宇內三雄,貧道犯不著和你拼骨。”
“當天下英雄之面,你竟說出這種沒出息的懦夫話語,楊某替你惋惜,你憑什麼竟能爬上黑道霸主寶座的?你既然不敢與楊某一較絕學,一切不用說了。”
無情劍冷冷一笑道:“你說貧道不敢與你一較絕學麼?”
“正是,你不是心中害怕麼?楊某劍下絕無僥倖的亡魂。你自號無情劍,如果咱們雙劍相逢,你毫無逃生之機。”
老道一陣嘿嘿笑,陰森森地說道:“你真想一試貧道的無情劍?”
玉獅哈哈狂笑,笑完說道:“真想?哈哈!楊某不必想,為了道長的武林名望,你怎能讓他們失望?”他用劍向三百餘名黑道高手一指,接著狂笑不已。
無情劍果然按捺不住怒火,但他是個雄才大略,工於心計之人,略一衝動,便已壓下了怒火,說道:“你太不知自量了,閣下,等你的朋友死光之時,咱們再拼不算太晚……”
玉獅又用一陣狂笑打斷他的話,豪壯地舉劍說道:“寶劍哪!委屈你了,你在我手中,堪稱天下第一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宇內三雄,玉獅排名在先,看來今後武林後繼無人,誰敢否認楊某的武林地位?”
“哈哈!老衲第一個承認楊施主的豪語。”這句話像一聲乍雷,在谷後枯林中傳出。
眾人一怔之下,轉頭一看,枯林右側林緣,現出一群花花綠綠的老少男女。最先那人是個身軀碩長的大和尚,年在五十開外,紅光滿臉,劍眉虎目,身穿青條子玉色常袍,手持九錫禪杖,正是宇內三雄之一、九指佛天如,他那左手的四個指頭,正撩著袍袂,大踏步出林。
無情劍的手下,向兩側徐徐移動,讓出一條通道,放天如和三十名男女進入場中。
無情劍等他們排列停當,向步入場中的九指佛冷然道:“天如道友,你別忘了咱們的信約,說話要當心些。”
天如在側方一站,呵呵一笑道:“道友請勿見責,貧僧斷然無違約之理,但請記住,貧僧僅答允不參與任何一方,亦不妄論爭執的是非,此外並無其他允諾,請別忘了。”
“剛才你的論調,即已超出你的承諾了。”
“呵呵,道友言重了。這是題外話,也是事實,楊檀樾的武林聲望與手中劍功臻通玄,乃是無可諱言之事。貧僧語出由衷,贊亦出諸真誠,道友想亦不至反對吧?”
“住口!你若想食言違約,貧道成全你就是。”無情劍厲聲叱喝,傲態凌人。
“貧僧無意違約,道友大可不必掛懷。”九指佛仍是笑容可掬,毫不生氣。
“那就好!請退至谷右作壁上觀。”無情劍舉手逐客。
九指佛身後,突然閃出一個紅色身影,身材偉岸,雙目外突,身穿大紅袈裟,手上提著一條八寶禪杖。眾人大多數認得,他是括蒼山雲樓寺方丈,功臻化境的天龍上人。
他踱至鬥場,冷笑道:“太清道友叫咱們退至一旁作壁上觀,貧僧反對。”
無情劍向天龍上人含笑點頭說道:“天龍大師的意思是……”
“貧僧的意思,極為明顯。記得在武昌府聚會之時,天如法兄確曾允諾不管雙方之事,但並不能代表與會之人全體的意見,也並未說明不許參加任何一方。貧僧亦曾想及道友之言,說及目下情勢之中,非敵即友,並無第三條路可走。太清道友此語,確是由衷至理,貧僧已經有所決定,相信此舉確是至當。”
無情劍問道:“天龍道友有何高見?”
天龍上人冷冷一笑道:“與道友聯手,別無他途。”
他這句話出口,玉獅一群俠義門人全部駭然一震。
在天如所領的一群人中,又閃出一個健壯中年人,腰上盤著一把軟刀,手中是一把金光閃閃的大弓。由金弓上就令人記起,他是衝山的金弓銀彈俞伯平。
金弓銀彈向前與天龍上人並肩一站,呵呵一笑道:“太清仙長請不必多疑,其實天如大師亦有相助之意,既然不予理會,讓咱們算上一份。”
天如臉上倏然變色,沉聲道:“俞檀樾,你怎能血口噴人?”
金弓銀彈寒著臉說:“在下絕無此意,但事實俱在。”他轉向無情劍,突然大喝道:
“事不宜遲,咱們動手。”
“手”字一出,閃電似一張弓弦,“嗤”一聲銳嘯,弓弦狂鳴,一顆銀星以肉眼難辨的奇速,急襲玉獅胸膛。
這一著奇變,眾人全都怔住了。天如手下二十餘人中,有十餘人一聲不吭,悄然轉身如飛隱了去。
玉獅一直在凝神戒備,雙目注視著兩僧一道,其實暗中已在相度情勢。他目中突泛出堅毅的冷芒,似早有決定,虎目射向九指佛,並透視大和尚身後枯林,根本不去注意金弓銀彈的說話。
在十餘人無聲後撤的剎那間,金弓銀彈的銀星已到。玉獅猛地大吼:“跟我衝!右方。”
長劍一揮,銀星向上折射。接著寒芒一閃,連人帶劍猛撲九指佛。
九指佛哈哈一笑,禪杖向右一蕩,人隨杖轉,恰好閃在無情劍身左,一杖反揮攻向玉獅右脅。
這一瞬間,玉獅身後之人疾逾電閃,從九指佛讓出的空隙裡掠出,湧向仍在觀望的十餘人身前。
“擋我者死!”七豪傑的梁老大發出震天巨吼,長劍幻化萬千青虹,衝入人叢中。
那十餘名男女還未決定是否相助無情劍,是否要同流合汙,眾俠突然發難,他們大吃一驚,紛向兩側一閃,並舉刃在身前自衛。
這不過是眨眼間事,六十餘人已經衝出重圍。兩側的兇悍惡寇,沒料到眾俠竟然找上了九指佛的人,更沒料到九指佛的人竟然不堪一擊,讓眾俠一衝便垮。等他們吶喊著合圍,眾俠已遠出十丈外了。
天涯跛乞走在武陵狂生之前,耳中忽傳到狂生的傳音入密絕學:“宋兄,帶他們向右衝,不可回頭。”
梁老大和慶遠鏢局東主飛槍鄧成,兩人同時回身搶到,同聲大吼:“結陣!擋住追兵。”
吼聲中,七豪傑同時回身兩翼一張。
“退!”玉獅大吼,一劍震開天龍上人的禪杖,反手一撩,“嗆”一聲接住無情劍攻來的一劍,一振腕,雙劍倏分,他人已到了缺口。
“楊兄,交給我!”慶遠鏢局的總鏢頭金刀無敵張英已回身撲到,超出玉獅迎向追到的無情劍。
“不成!張兄速退!這兒留不得。”玉獅一閃而前,一劍揮出,讓金刀無敵後撤。
這時,武陵狂生和七豪傑全到了,擋住兩翼攻到的人,眼看又將陷入重圍。
玉獅擋住無情劍,再次大吼:“退到右側谷底,快!”
無情劍狂笑著揮劍道:“別做夢,那是一條死路,哈哈……”
說退就退,由玉獅和武陵狂生、慶遠鏢局東主飛槍鄧成、金刀無敵,四個人斷後,狂風似的向後急撤。
無情劍和九指佛急起直追,他倆身後三百餘人像一陣狂風,喊殺連天捲到,聲勢驚人。
天涯跛乞在前,領著眾人越過山谷最狹處,向右竄到谷底,叫聲“苦也”!
原來這兒是一處死谷,三方面山壁高有百丈,滑不溜手,要上去除非肋生雙翅。
前無進路,後有追兵,六十餘人想向上鑿壁而登,也得要一天的時間,除非能將追兵阻在外面一晝夜,不然全得埋骨於此。
“咱們拼了!天絕我們。”天涯跛乞回身狂叫。
“拼了!”眾人回頭返奔。
突然,後面崖頂上有人叫道:“諸位,速上!”隨聲掛下一條由數十條山藤接成的長索,冉冉降至地面。
這種山藤不大受力,即是說每次只能有兩個人沿藤而上,多一個人便有墜斷之虞。因為整條山藤的本身重量,已經超出三千斤以上,藤的接頭負荷已夠沉重了。
放藤之人不知是敵是友,但也算是一線希望。天涯跛乞便對身旁的威遠鏢局局主楊威遠說道:“楊兄請在這兒主持大局,我去招呼世群兄。”
“宋兄請便,要能支持半個時辰,大事定矣!”
“小心上面那放藤之人,我走了。”天涯跛乞說完,轉身走了。
楊威遠對身畔的江南老怪夏田道:“長老,請主持大局,我冒險攀上一探。”
“不!”江南老怪道:“酒仙印老兒酒箭可射三丈外,用口而不用手,可請印老兒一試。”
酒仙印清隆上前道:“讓我老不死的打頭陣。”他取出腰中酒葫蘆,咕嚕嚕吸了一半入腹,捷如猿猴向上猱升。
印老兒腹中噴出的酒箭,三丈內可貫穿寸厚木板,由口中噴射,令人防不勝防,有他打頭陣,大家放心等待。
印老兒奮勇攀藤而上,距崖上一二十丈,已清晰地聽到劍氣狂嘯之聲。而進入谷底的狹窄谷口,玉獅與七豪傑已將追來之人擋住了,正在作生死之搏,居高臨下,雖看不見但聽得真切。
他一咬牙,急升而上,距崖頂尚有三丈,突見一支長劍出現在上面,高高舉起正欲砍斷山藤。
他大吃了一驚,嘴一張,酒箭激射而出,向砍落的長劍射去。
“噗”一聲劍向上一蕩,持劍的人向後急退,酒仙已乘這剎那間的空隙,一躍上崖,隨即向下大喝道:“快上!”
崖頂上,一個用黑巾蒙面的高大黑衣人,正用一把銀光四射的長劍,八方撲擊,翼護住系在一座巨石上的山藤結。外側是三個黑衣悍寇,三支長劍四面搶攻,上攻人下攻藤,功力皆已登堂入室。
蒙面人似已無力衛護山藤,圈子愈縮愈小。
崖前剛才用劍砍藤之人,酒仙認得是無情劍的第二位門人,叫陰風散人妙聖,正剎住退勢向前撲到。
“雜毛,你得死!”酒仙大吼,摘下了酒葫蘆兒。
陰風散人一看清是酒仙,吃了一驚,發出一聲長嘯,扭頭便跑。
酒仙不上當,他停步不追,吸入一口酒,“呼”一聲激射而出,向最近一名悍寇射去。
且說天涯跛乞,他急掠到了谷口最狹處,剛好撞上玉獅急退而來,他脫口叫道:“千萬別退,爭取時辰。”他用的是傳音入密之術。
玉獅一怔,叫道:“咱們不退了,著!”劍出絕招“斗轉星移”,劍氣急旋,萬千銀星飛射,將逼到的無情劍和九指佛擋住,而且將他們逼退了三步,一僧一道臉上全變了顏色。
這一招“斗轉星移”,乃是玉獅的成名絕學,威力奇大,銳不可當,非必要不見他輕易施用。這次挾忿出手,果然非同小可,但見劍上發出的萬千銀星,神奇地八方飛旋而至,勁烈的內家劍氣,自右向左猛牽,似有無窮吸力,帶得人立足不牢,向前栽出。
無情劍心中一震,他想與九指佛同時攻襲,接下這一招,可是九指佛已不等他示意,先自退了。無情劍不願冒險,也跟著後退三步。
玉獅逼退兩人,橫劍大吼:“狗雜毛,休逼人太甚,來來來,咱們來一決生死,別累及旁人,你想要楊某的性命,要是你自問不行,就死了此念,免得貽笑江湖。”
無情劍被“斗轉星移”這一招逼退了三步,本已臉上發燒,再經玉獅一激,他可算得目無餘子自命不凡的一代梟雄,被玉獅一再用話擠逼,確是忍無可忍。
他無名火剛升,玉獅又發話了。
“剛才那一招,你兩人都不敢硬接,枉稱宇內三雄,連楊某的一招也未接下,丟人。九指禿驢,你好,你終於投入黑道的卵翼下了,斷送了你一生的俠名,吹!你兩人一起上。”
這時,後面的人已呼喝著追到。九指佛突對無情劍道:“太清道友,反正他們跳不出死亡之阱,咱們何不成全他?道友如果感到心有所懼,讓貧僧先鬥他一鬥。”
無情劍早已怒火如焚,再經此一激,怎受得了?他心說:“好啊!連賊和尚也小看我無情劍了,難道我真怕楊老匹夫不成?”
他舉劍向後一揮,喝道:“退!守住這兒,不許任何人衝出,聽命行事。”
眾寇聞聲後撤,守住谷口靜待令下。
谷底是向右折入的,深有百十丈,看不見後崖上掛下的山藤,當然不知谷後有人接應出險。
無情劍陰沉沉地緩緩舉劍踏進道:“姓楊的,貧道就成全你,讓你有一次公平的機會。”
玉獅徐徐舉劍,冷笑道:“也許你會送命,濺血的是你,且等片刻。”他向天涯跛乞招手,用傳音入密之木問道:“宋兄弟,怎樣了?”
天涯跛乞便用傳音入密之術將崖下的情勢一一說了,並說:“目下未聞異動,可能援手之人是朋友,但如何令眾人皆能全身而退……”
玉獅突然接口道:“由你主持召集朋友們,告訴他們,我要徵求七位甘心赴死之人,與我死守這段狹小地段。今日覆亡之運已定,惟一可做的事,是保全殘力,以待日後東山再起。枉死無益,但也必須有人非死不可,犧牲一己,保全俠義道的實力勢在必需,快!毋負我所託。”
“世群兄,你是俠義道的支柱,不能……”
“我意已決,請勿亂我心神。請轉告敝友雙絕窮儒谷逸,請他無論如何須至舍下攜走孫兒玉琦,為楊家留下一脈,培育他成人,日後是否替我報仇無關宏旨,但得教他屠盡白道以外之人。”說完,轉身徐徐舉劍,向無情劍迎去。
天涯跛乞聽了毛骨悚然,“屠盡白道以外之人”!這句話把老花子聽得打一冷戰。
他急忙轉身,用傳音之術將形勢概略說明,並代傳玉獅的意思。
第一個轉身列陣的是武陵狂生譚堅。
第二個是飛槍鄧成。
第三第四是關西三英梁老大和老二。
第五第六是劍閣雙雄彭氏兄弟。
第七位是三峽潛龍凌嘯天。
人仍在紛紛挺刃加入,已超過了七人。
第八人是銅陵鐵沙掌尉遲豪,他沒有地方列陣,即搶在山崖邊。
第九人是涼州威遠鏢局總鏢頭雙槍客侯傑,他乾脆,走到三峽潛龍身後說道:“凌兄,借光。”
三峽潛龍不明所以,剛一轉身,雙槍客已搶步跨出,擋在他身前,豪邁地笑道:“借光,這地方是我的,請退。”
三峽潛龍哈哈一笑道:“老朋友,對不起,君子不掠人之美,沒你的份兒。侯鏢頭,你給我乖乖退下。”說完大踏步搶出。
這一面爭持著赴死,另一面也同時發生了爭吵。
慶遠的總鏢頭金刀無敵張英,到了劍閣雙雄彭老二身後,沉聲道:“彭二哥,這塊埋骨之處讓給我。”
“少來嚕囌,這是我的。”彭老二斷然地說。
“老兄,這不公平,你兄弟倆全算上,怎不留一處給別人呢?說不過去罷?”金刀無敵不悅地叫。
“你最好站在後面,不然我可要罵你了。”彭老二頭也不回,語音也有點不悅。
行將進擊的玉獅,耳中全將他們的語聲聽得真切,只覺熱血沸騰,豪情千丈,大喝道:
“只要七人,其餘退後,聽我楊世群的最後要求,方算得肝膽相照的朋友。彭二哥退!侯兄弟退!快!”
無情劍踏進兩步,獰笑道:“誰也別想活,除非閣下能答應貧道的條件。”
“你做夢!看吧!這些都是血性男兒,在等待拼頭顱灑熱血,你上!”他也踏出兩步,雙方相距只有一丈二尺了。
身後群雄神情木然,緩緩向後退去,不久即消失在山嘴之後。
鐵沙掌並不走,另一個不走的是天涯跛乞,他喃喃地自語道:“慷慨赴死,視死如歸,俠義道大義永存。楊大哥確是人中之龍,武林之光。”他聲音突轉高亢,說道:“楊大哥,俠義道萬千英雄豪傑,將以有你這樣的大哥為榮。”
他一領鐵柺,補上了玉獅留下的空隙。
這一瞬間,崖頂陰風散人的嘯聲恰好傳到。
九指佛突然仰首向天,哈哈狂笑,笑聲幾與佛門至高無上的降魔絕學獅子吼相符,亦似九天殷雷狂震。山谷中聲音交相折傳,笑聲威力倍增,直震得兩側崖上沙石不住滾下,所有的人耳中雷鳴。
笑聲與嘯聲幾乎同時發出,以致陰風散人的嘯聲,全被笑聲衝散。
惟一知道崖上有人發嘯的人,是天涯破乞,因為他極為留心谷底的動靜,故而知道。
他對九指佛突然發笑,衝散嘯音的巧合,也第一次起疑,對九指佛的相助無情劍之事,更為迷惑,九指佛態度改變得太突然了,也太幼稚得令人難信。
笑聲連綿良久,所有的人對九指佛的渾厚內力,也有了重新的估價,對他有點兒憚忌。
正欲進擊的無情劍和玉獅,亦被笑聲所感,心潮一動,真氣便現浮動,便各退兩步。
無情劍屹立不動,厲聲道:“光頭,你笑什麼?有何可笑?”
九指佛停住笑說:“貧僧笑你兩人,話還未說清,便要先拼,假若有一人死了,話未說出豈不太冤?所以貧僧忍不住要笑。”
玉獅知道,目前必須拖延時間,便冷然道:“牛鼻子,有話快說,免得你冤死。”
無情劍已聽出九指佛語氣之中,像在說他必然會死,心中大恨,可是卻又不好立時翻臉。便忍下一口惡氣,向玉獅沉聲道:“其一:今後不許管江湖的是非,廢去你的武功,你負責約束你的朋友。其二,血濺回龍谷,埋骨於此。”
玉獅哼了一聲,淡淡一笑道:“假使楊某兩者皆不選擇呢?”
“你非選擇不可,你已身陷絕地,由不得你。”
“還有其三麼?”
“沒有其三,別無抉擇。”
“好,我選擇其二,血濺回龍谷。看招!”
聲落,劍出龍吟,萬朵白蓮怒湧,劍氣銳嘯刺耳,身劍立杳,閃電似撲向無情劍——
無涯掃校,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