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脈起伏的高山,中間拔起一座險峻的插天奇峯,東南角,挺起另一座稍小的峯頭。滿山松檜,形成林海,在呼嘯的山風中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這兩座奇峯,分別叫作大羅天和小羅天。
兩峯之間,山角會合處,形成一個山谷,谷口甚寬甚平,座落着一個莊園,叫作大小羅天。
莊外圍建了三丈高的柵牆,比城牆還要厚,上建走道與哨站,不時可以看到提刀帶劍的人,在上面往復巡視。在莊外除非爬上兩面的山頭,不然無法窺視莊內的動靜。
莊中心一座高大樓房前,是約一里見方的大廣場。北面築了一座將台,看格局便知是演武場。
全莊約有三四十棟木屋,集中建在大樓後面。
四周距柵牆皆在三百步以外,星羅棋佈着甚多練武設備。
在這遠離京師,人跡罕至的所在,卻建有這樣一座莊園,委實令人生疑。
這年三月,近午時分,山莊有不速之客光臨。
大廳中,江莊主正向六名賓客咆哮,“不行!當年長上親口答應我的,這十年中,決不將我的人派出去辦事。
還有兩年,我不願意冒險,萬一出了紕漏,消息外泄,大小羅天的十年樹人大計功敗垂成不要緊,誤了長上的事我可擔當不遠。長上府中甲士如雲,你們手下更是高手輩出,用不着來打擾我。”
為首的貴賓是個獐頭鼠目的老道,奸笑道:“江爺,這證明你的人毫無用處,而且不可靠,放不出去收不回來,浪費了八年光陰,一無是處,連個可靠的人也派不出去。這可是長上的意思,派不派悉聽尊便。”
“誰説我的人不可靠?好,我派。”江莊主怒叫。
江莊主為人暴躁、受不了刺激。
他花了八年心血,費盡心機培養出來上百名得意的優秀少年男女,老道居然説他的人不可靠,派不出去收不回來,他怎受得了?
上了老道的當,急怒之下,一口答應派人出去辦理。
老道心中暗喜,但不現詞色。繼續使用激將法,陰陰一笑道:“江爺,不知道你那些小娃娃們武藝如何,能不能擔當大任,恐怕……”
江莊主一掌拍在桌子上,怒聲道:“李天師,我告訴你,我這一百零四名弟子,任何一人皆可以一當百,如果有人不相信,我可以證明給他看,以糾正他的錯誤。
最近五年來,長上先後送來一百三十二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給本莊的弟子們試試身手,迄今無一生還,本莊主僅損失二十二名弟子,而真正死於對方劍下的人,還不列三分之一。
這説明了本莊的弟子、皆是經得起考驗的無敵勇士。哼!既然你不信任我的人,何必前來惹事生非?”
“呵呵!江爺,別生氣,當然貧道信任你,不然就不會眼巴巴地跑來自討沒趣,是麼?”老道開始給對方戴高帽子。
江爺怒火漸消,悻悻地説:“好吧!你説、要辦些什麼事?”
“事情並不算太難,也不是長上派不出人,難在京師已傳來快報,京城中自稱忠臣的一班老狗給參垮了,可説是拔去了眼中釘。
復護衞的聖旨已在途中,長上正忙得不可開交,所在的人皆有事無法分身。
更重要的是,在府裏的人,那老狗兄弟認識甚多,所以,不得不勞駕你派人前往辦事了。”
“你説,要派人上京?”
“不,去擺平大學士。”
“大學士不是在京師嗎?”
“呵呵!今上已命他致仕,不久將舉家返鄉。”
“在路上動手?”
“是的,在路上幹掉他。那老狗號稱忠臣。有不少自命義士的武林高手,明暗之間加以呵護,連廠衞的高手也無奈他何。”
江莊主呵呵笑,説:“我以為有什麼天大的難事,需要我大小羅天的人去上天入地,原來是這麼一件小事,何必大驚小怪?”
“江爺,你認為容易?”
“當然哪!大學士是江西鉛山人,致仕返家大大小小一大羣,必須乘船南下,我的人水陸能耐皆是第一流的,等他的船隊經過東流縣,我再派人送他去見間羅王,有什麼好顧忌的?”
“不行,不能在這附近下手。”
“為何?那……”
“那老狗為長上這次復衞的事丟官,錦衣衞與東廠又一再派人向他行刺,因此激怒了天下豪傑。
京師第一劍客追雲拿月羅大方,暗中出面登高一呼,號召天下義士保護忠臣孝子。如果等他們進入南京地界,説少些,附近至少也有上百名亡命之徒暗中保護着,如何下手?”
“你的意思……”
“必須在京師以南,南京以北將他解決。”
“在山東一境?”
“對,在山東地境。”老道李天師陰狠地説。
江莊主沉吟片刻,語氣沉重地説:“如此説來,追雲拿月必定偕行,我得派最佳的弟子前往,有兩個人專門對付他儘夠了。”
“你打算派多少人前往?”
“周、吳兩位賢弟,以及八名弟子。”
“山東地境,有長上的人……”
“不,我不許外人加入。”
“但……你的弟子,靠得住嗎?”
“你還是不相信?”江莊主不悦地問。
“要我相信不難。”李天師陰笑着,手向下首一伸,又道:“這位陳施主陳奇,是遼西第一條好漢,江爺該知道他的修為造詣,他希望與貴莊的弟子較量較量。”
陳奇是個五短身材的中年人,佩的劍卻比常劍長六寸,鷹目炯炯,薄嘴唇經常留着一抹不可一世的傲笑。
陳奇頷首陰笑道:“兄弟知道江兄頗以調教出色弟子而自豪,但兄弟卻對這種大鍋菜似的調教方法不以為然,藝雜則不精,吃多了會壞肚子,如肯讓兄弟見識見識,實感不勝榮幸。”
江莊主的無名孽火直往上衝,幾乎氣炸了肚子,但居然能忍住了,淡淡一笑道:“陳兄家傳絕學,劍術宇內無雙,家學淵源,自非一般雞零狗碎可比。好,咱們廳外見。”
接着向右首一位中年人揮手道:“去,挑一個不致於丟人現眼的弟子前來,只許帶一把劍。”
中年人陰陰一笑,離座説:“小弟遵命。後靜室的辛文昭馬馬虎虎,小弟……”
“好,就叫他來好了。”
虎皮交椅搬出廳外,在階上排列,主人與貴賓二十人,安坐椅中觀戰。兩側,有三十餘名莊中的重要人物站立袖手旁觀。
陳奇大刺刺地安坐在虎皮交椅中,翹起二郎腿等候對方出場,嘴角湧現出常有的桀驁的微笑。
中年人領着辛文昭趕到,少年人上穿短褂。像一件背心,雙手連肩皆暴露在外,下穿燈籠長褲,腳着薄底快靴。左手握連鞘長劍,之外身無長物。
他身高七尺以上,有雄獅般的壯實身村,暴露在外的肩膀三角肌與上臂的雙頭肌特別發達,委實令人害怕。
這表示他孔武有力,自頭至腳的肌膚,色澤如古銅隱透肉紅色,長眉入鬢,亮晶晶的大眼中,充滿了驃悍、機智、自信,與淡淡的無奈、泰然等等神采。
陳奇呵呵一笑,輕蔑地説:“噴噴噴!好雄壯。”
辛文昭瞥了這位貴賓一眼,從容整了整衣衫,徐徐趕向階下,持劍向上行禮,欠身道:
“弟子辛文昭,參見莊主。”
江莊主呵呵大笑,朗聲道:“有人要會你,要看看咱們大小羅天的莊稼把式,你可不能丟咱們大小羅天的面子。”
“弟子不敢怠慢,請示下規矩。”他恭敬的説。
“決鬥!”江莊主説時,伸掌一握,這是江莊主的慣用手式,那是生死相決,以命相拼的代號。
陳奇推椅而起,向下走,豪笑道:“小老弟,不要怕,儘管出手,看你在這八年當中,是否偷懶了。”
文昭根本不睬他,向上行禮退下。
陳奇已毫不容氣地佔了上首主位,雙手叉腰説:“貴莊主説是決鬥,決鬥是不分主客的,但在下的意思是較拉,較技分賓主,你輩分低年紀輕,我主你賓,你先攻。”
辛文昭神色冷靜,不予理睬,拔劍出鞘,將劍鞘丟至一旁,先向階上的江莊主獻劍行禮,再從容到了下首,一言不發向陳奇獻劍行禮,不管對方是否回禮,身形一轉,劍尖徐升,立下門户,目光緊吸住對方的眼神。
陳奇仍不在意,徐徐撤劍出稍,冷冷一笑道:“小老弟,你進招吧!”
辛文昭等對方立下門户,方一聲冷叱,但見劍虹破空疾射而出,身形驟進,像是電光一閃,排空直入。
陳奇大駭,招發“雲封霧鎖”接招。
“錚錚錚……”響起一連串令人心向下沉的觸劍暴震,劍氣迸發,風吼雷鳴。
人影疾退,陳奇連對二十餘劍,換了兩次方位、退了十餘步,仍未能遏止辛文昭排山倒海似的攻勢,先機全失,竟然毫無還手的機會。
李天師大驚,突然站起叫:“算了,住手!”
“錚錚錚……”滿頭大汗,臉色灰白的陳奇,狂亂地對架,失魂般飛退,要擺脱對方可怖的衝刺。
江莊主冷冷一笑,向大驚失色的李天師説:“天下間只有一個人可以下令讓我這位弟子住手,那就是區區在下。”
“匯爺,陳施主……”
“他得死!”江莊主冷酷地説。
陳奇這時已無法脱身,絕望地大叫:“我認栽……啊……”
叫聲末落,辛文昭的劍,已無情地貫入他的右胸,鋒尖透背而出。
辛文昭甚至連眼皮也沒有眨動,身形一晃,飛退丈外,劍一振,劍上的血跡飛散,冷然大踏步往回走。
陳奇一鬆,長劍墜地,身形一晃,突向前:一栽。
辛文昭到了階下,獻劍行禮説:“弟子覆命,未損大小羅天的聲威。”
江莊主呵呵笑,揮手道:“下去領賞。”
“遵命!”辛文昭應諾着退下,從容不迫拾起劍鞘,收劍揚長而去。
江莊主笑向李天師問:“我這位弟子去得麼?”
李天師臉色蒼白,抽口冷氣説:“去得,去得。”
江莊主再追問:“你放心了麼?”
李天師長吁了一口氣説:“真是難以置信,難以置信。”
遼莊主又問:“命令要何時動身?”
李天師答非所問地説:“你該派些人至府內,長上需要一些親信。”
“不行,還有兩年。”江莊主一口回絕。
“你知道在江西招的那羣蠢賊,是需要提防的。”
“那是你們的事。”
“長上需要些得力的侍衞在身旁。”
江莊主臉色一變,急問:“怎麼?侍衞?長上為何如此操之過急?”
李天師冷笑道:“天命所歸,長上已等不及了。從下月起,護衞改稱侍衞,長上要號召天下英雄,整裝發動了。”
江莊主大驚,跺腳道:“糟了!時勢末成,機會未到,這一來,咱們豈不白做了一場美夢?”
“你説什麼?”李天師不悦地問,哼一聲又加上-句:“無禮!”
江莊主大怒,一把揪住老道的衣領、厲聲道:“都是你在興風作浪,亂出主意,胡搞一場。
去年你慫恿長上,在城東南建陽春書院當天子氣,僭號離宮,這件事已經傳出,鬧得全境沸沸揚揚,人心惶惶。你再這樣胡搞下去,咱們都將要死無葬身之地。”
李天師變色道:“放手!成何體統?你們這些草莽梟雄,知道個屁,你知什麼時勢?什麼機會。”
江莊主手上一緊,李天師大叫一聲,人向下挫。
江莊主揪住不放,另一手戟指點在老道的鼻尖上,厲聲道:“我警告你,以後你少給我在長上面前興風作浪。
等兩年後我這些弟子出道,散佈天下各地,結納豪傑招兵買馬,造成時勢,候機呼應,取天下如探囊取物。你如果礙我的事,我要你死無葬身之地,記住,我已經警告道你了,你給我小心你的老命。”
説完,手一鬆,老道跌坐在地。
當晚,江莊主所練劍的靜室
己練了半個時辰,狄教頭插好竹劍,冷冷地問:“江莊主,聽説你要派辛文昭外出辦事去?”
江莊主一面用手巾拭汗,一面説:“不是聽説。而是事實。”
“何時動身?需時若干?”
“三天內動身,約一個月可回。”
“你不能派他去。”狄教頭大聲叫。
另一角落的大總管接口道:“已經派定了,本莊令出如山,絕不更改。”
狄教頭憤然道:“不改也得改。”
江莊主冷笑道:“你倒替我作起主來啦?”
狄教頭流目四顧,四周共有八名莊主的心腹。劍架上的劍全是竹製的,只有江莊主的劍是吹毛可斷的寶劍。
他長嘆一聲説:“説真的,辛文昭是在下平生僅見的佳弟子,再給我一年半載,我會替你將他調教成字內無雙的武林奇葩。”
“比我強麼?”江莊主冷冷地問。
“當然我會將最神奇的大羅三絕留給你。”
“別吊胃口啦!老兄。”
“你答應了?”
“誰答應了?本莊主的作風你還不明白,鐵的紀律,血的命令,令出如山,言出必行。
賞罰分明,絕無更改。你要我自毀威信?辦不到。”
“江莊主……”
“別再説,全莊的人中。只有你敢頂撞我,我已經不耐煩了,容忍是有限度的,你明白麼?”
狄教頭滿腔的憤恨與無奈交織在一起,卻也不再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