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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通往靖安的大道上,有兩個身著儒衫的少年書生安步當車地緩步而行。

    “噯,清兒。”

    “什麼事?”趙清兒正把玩著剛才在路邊採的一隻芒花,把芒花當拂塵般甩來揮去。報了殺父之仇後,心情感覺很輕鬆,連歸宿也有了,雖然她的相公很木頭,但相貌和家世都是無可挑剔的好,回到“迷霧谷”,她又可當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少奶奶,豐衣足食過一生。

    “我想……你可能找錯了報仇的對象。”

    趙清兒停止耍動芒花的動作,轉首看著他。“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我仔細想想,幕阜山距仙霞嶺近千里,‘黑霧山’不會為了一個小鏢局的東西,千里迢迢跑到仙霞嶺去殺人劫鏢。”

    好……好像有那麼一點點的道理,趙清兒心想。

    “我記得大約是在你誤闖進‘迷霧谷’之前,彤雲曾在楓嶺關附近抓到一批為數九人的強盜,他們好像就是冒用了‘黑霧山’的名號,或許你爹他們碰上的是這批傢伙。”

    怎麼會有這麼烏龍的事?趙清兒聽了之後渾身一僵!手中的芒花也掉落地上,回神忙問:“那群人呢?”

    南宮靖看了她一眼。“被我試毒弄死了五個,其他四個還關在地牢裡。”

    天……天哪!怎麼會這麼離譜!她不但弄錯了報仇對象,還一口氣毒死了那麼多人,而胡顯通是江南綠林第二大幫派的頭頭,來賀壽的人一定各幫派都有,他們定然要替枉死的門下報仇,這麼一來兩人該躲到哪裡?趙清兒想到這裡不由急聲抱怨:“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想到的。”南宮靖依然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趙清兒見他這樣,不由更感憂急。“該怎麼辦?我們一口氣毒死了那麼多人!”

    “死都死了,我也沒辦法再叫他們活過來,反正也不是什麼善類,死一個少一個。”

    他的語氣讓趙清兒再次感覺到他的怪異。明明是不懂武功的弱書生,卻膽敢用毒藥毒殺了那麼多人,似乎殺人對他來說是稀鬆平常的事,一點也不感內疚。還有他為什麼要在牆上畫金色骷髏頭?是好玩或有特殊意義?她不覺開始從記憶中挖掘,回想爹親是不是有向她提過金色骷髏頭的事。但任憑她搜索枯腸,就是沒半分印象。

    兩人相偕轉過了一個彎道後,前方走來三個一身勁裝打扮、年紀約在二十上下的年輕人,兩路人錯身而過時,趙清兒忍不住睨了三人一眼,三個皆是一表人才,不過眉宇間帶著幾分的倨傲之氣。

    三個年輕人也瞄了兩人一眼,除了暗自驚歎南宮靖的絕世好丰采外,視線更是在趙清兒的胸前停佇了片刻。

    三人中間的楊仁轉首對走在左邊的洪貴雲低語數句,洪貴雲點頭微笑,笑意中有著掩不住的淫邪,身穿白衣走在右邊的凌志安則是眉頭微皺,輕聲低勸:“你們別這樣。”

    “有什麼關係,好玩嘛。”楊仁睨他一眼,回眸對洪貴雲一使眼色。

    兩人轉身縱身一躍,從南宮靖和趙清兒的頭上掠過,雙雙擋住了兩人的去路。

    趙清兒被兩人嚇了一跳,南宮靖則面無表情地凝注著兩人。

    “有什麼事嗎?”趙清兒問。

    楊仁和洪貴雲相視一眼,楊仁故意上下打量兩人一番。““看兩位人模人樣的,應是知書達禮的讀書人,竟會幹出這等勾當。”

    趙清兒以為被兩人察覺,他們就是下毒殺了“黑霧山”所有人的兇手,不由心虛膽怯了起來:“我……我們做了什麼事?”

    “什麼事?”洪貴雲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你偷了我們的銀子,還不趕快歸還!”

    趙清兒愕楞過後,這才明白碰上了攔路無賴,不由氣罵道:“別血口噴人,誰偷了你們的銀子!”

    “就是你啊。”楊仁盯著她胸前那微微的隆起,“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把我們的錢包藏在哪,不然你胸前兩團鼓鼓的是什麼?不就是我們的錢包嗎?”

    “對,快還我們!”

    話落,楊仁和洪貴雲同時伸出右手朝她胸前襲去。

    趙清兒沒想到兩人原來是無恥的登徒子,見他們同時伸手欲佔她便宜,本能地以抬手掩胸。

    南宮靖見狀眼神一冷,左臂輕舒,將她攬近身畔,右手抬袖擋在她胸前。

    楊仁和洪貴雲見了,雙雙發出一聲獰笑,譏語:“小子,想充英雄得掂掂自己的斤兩。”

    “看小爺扭斷你的賊手!”

    當兩人的手觸及南宮靖的衣袖時,彷若被一牆細針所扎般一陣刺痛,本能地往回縮,同時發出一聲怪叫,兩人低頭一看,只見掌心佈滿綠綠紫紫的斑點,一陣劇痛後整條手臂又痛又酸又麻。

    “啊——我的手——我的手——”

    凌志安聽見了兩個師弟的痛叫聲,立刻趕了過來,看了眼將趙清兒攬護在身的南宮靖,回頭忙問:“你們怎麼了?”

    楊仁只覺得左臂已不是自己的了,難受得只想在地上打滾。“是……是那個……小子做的……”

    凌志安見兩人的手掌腫脹又發紫,立刻判定是中了毒,轉身拔出長劍指向南宮靖,喝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下毒?快把解藥交出來,快!”

    南宮靖注視著他,冷冷地一笑。“袁老頭掌領的衡山派,還真是愈來愈有出息了呢。”

    “你……你……”凌志安沒想到他竟看出他們是衡山派的弟子,更膽敢直呼掌派師伯為老頭,當真狂傲得無以復加,不禁喝罵:“你是誰?竟敢口出狂言誣衊我們掌門人,有膽報上名來!”

    南宮靖不受激,只是冷冷地說:“報上名要做什麼?好讓你們回家去哭訴嗎?”

    “你不敢嗎?”凌志安再度出言相激。

    南宮靖只是笑了一笑。“不敢的是你們,不是我。”語畢轉首對妻子說了句:“我們走。”

    趙清兒從愕楞中回神,沒想到這個不會武功、一直被她看得扁扁的木頭相公,臨到緊急時刻竟有能力保護她,令她大感意外又感窩心。

    凌志安聽說兩人要走,耳聞身後愈見淒厲的痛呼聲,不由心急地踏前一步,用長劍指著南宮靖的咽喉,“要走,先把解藥交出來,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南宮靖開始有點惱火了,抬手露出不知何時已握在手中的黑色管子,冷冷地說:“讓開!否則就讓你嘗一管‘三步追魂針’,見識過的人都已去見閻王了,你想去和那些人聚頭聊聊嗎,我很樂意送你上路的。”

    凌志安聞言,駭得後退三大步,他想起來了,江湖上有個以暗器和毒物稱雄的門派,不禁吶吶地問:“你……你們是四川唐門的人?”

    南宮靖不做正面答覆,“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樣?閃開!”

    凌志安自忖得罪不起四川唐門的人,只好乖乖地讓開。

    趙清兒從三人身邊走過時,賞了三人一記白眼。“哼,活該,自作自受。”

    凌志安目送兩人走過,回頭見師弟們已痛得在地上打滾,心焦如焚地左張右望,希望能出現救星,當他順著南宮靖行去的方向望去時,看見兩個相偕走來的人,立刻大聲喚叫:“四師叔,快來呀!”

    原本面色凝重、與段冰燕相偕並走的尹亮風,聽見喚喊抬眼望去,就看見神色焦急的凌志安,一個躍身來到了三人身邊,待看見在地上翻滾哀嚎的兩人,不覺驚問:“他們怎麼了?”

    凌志安隱瞞了兩師弟的不軌意圖,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的詳述。

    “真的是四川唐門?”尹亮風從來沒聽過唐門有“三步追魂針”這等聽來霸道無比的暗器,難道是新近研製出來的?

    凌志安只得點點頭,“我猜是。”

    尹亮風看著地上打滾哀叫的兩人,不覺對“唐門”的跋扈張狂心裡有氣,低罵一句:“唐門真是欺人太甚了!”話落轉身就欲去替門下弟子討回公道。

    在後頭的段冰燕與南宮靖兩人錯身而過之後,不由心頭一凜,渾身一僵,更不禁喃語:“怎……怎麼會……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喂,你們兩個小……”

    段冰燕見好友似欲追向兩人,忙抬手攔住他。“慢著,稍安勿躁,妄動招禍。”

    尹亮風不解地看著他,耳聽門下弟子的慘呼聲,既心焦又氣憤。“可是……唐門欺人太甚了,我——”

    “不是唐門,他是……”段冰燕靠上去在好友耳邊輕吐一串字句。

    尹亮風聽完,霎時面色一片慘白,不由自主後退一大步,雙唇張合數次才問出一句:“當真?”

    段冰燕頷首低答:“我見過他們師徒兩次,不會認錯人的。”

    尹亮風回頭看著已聲嘶力竭的兩人,轉首又見南宮靖已漸行漸遠,左右難兼顧之下,只好返身先點了他們手臂的穴道,讓兩人稍減痛苦,回頭對好友投以求助的眼神。

    段冰燕當然明瞭好友的心情,但上山擒虎易,開口求人難,尤其對方又是武林中人人聞風喪膽、非正非邪的怪傑,賣不賣他的帳還很難說,但面對好友的祈求,也只好硬著頭皮試試了。

    “南宮公子請留步。”

    前行的南宮靖聞聲不由眉頭一皺,他討厭和白道上的人物打交道,可是又不能裝作沒聽見,只好停下腳步。

    趙清兒當然也跟著停步,更不禁暗感忐忑,怎……怎麼辦?剛才錯身而過時,曾偷瞄了兩人一眼,看起來武功好像很好呢,後來更聽見凌志安喚叫“四師叔”也許是衡山派的高手之一,憑她的三腳貓功夫,既無法保護自己,也保護不了她的木頭相公,她不禁靠上去低問:“喂,怎麼辦?他們的武功好像很好耶。”

    “當然是很好啊,衡山派掌門的四師弟和武林盟主,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是軟腳蝦吧。”南宮靖淡然地說。

    咦?什麼?武林盟主?!他是段冰燕?!趙清兒驚駭得轉過頭,把那年約四十餘的男子仔細打量一番。男子英姿煥發、氣宇軒昂,渾身更散發著浩然的氣質,不愧是白道所共推的武林盟主。

    好半晌,南宮靖才不甚情願地轉過身來,望著他淡淡地問:“不知段盟主有何指教?”

    段冰燕微笑抱拳。“公子,久違了。”

    “是很久沒見過了,不過你大概不怎麼想碰見我吧。”南宮靖把視線投向尹亮風。

    段冰燕被他一語道中心思,不由面露尷尬之色,忙用微笑掩飾。“公子說笑了,段某人頗感有緣呢。”

    尹亮風見他把視線投向他,不由心中一凜,忙抱拳陪笑,“衡山派尹亮風與公子初次見面,幸會了。”

    南宮靖一點頭。“我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尹亮風聞言心頭一跳!他壓根未曾與他謀面,他怎會知道他是誰?思及此,不由心底發毛。

    “這個……”段冰燕略略遲疑才問:“不知衡山派的晚輩是何處冒犯了公子?”

    “他們是沒冒犯我,不過——”南宮靖把視線投向那三人。“卻冒犯了我夫人。原本是他們走他們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可是那兩個小子卻突然莫名其妙把我們攔下,硬是誣賴我夫人偷他們的錢包,還同時出手襲向我夫人胸前,我這個做丈夫的理當要保護我的妻子;那個拿長劍的還厲聲責問我,要我交出解藥,你們衡山派的家教還真令人愈來愈歎服了。”

    話落,南宮靖漾開一抹迷人的淺笑,“我還在想,是不是要投帖拜山,好好跟貴掌門人談談。”

    尹亮風聽說他要投帖拜山,嚇得心膽俱裂,面色一片慘白,霍然轉身雙目圓睜厲聲喝問:“公子所說屬實?”

    凌志安等三人這時方知事態嚴重,連有權號令武林的武林盟主,都對對方客客氣氣的,對方的來頭定然不小。

    洪貴雲被四師叔看得渾身發抖,只得點頭承認:“我……我們……只是想開個玩笑而已。”

    “該死的混蛋!”尹亮風上前各賞了三人一個重重的巴掌,氣得渾身發抖。

    三人見他氣成了這樣,只能噤若寒蟬捧著捱打的臉頰,明白這次是真的闖大禍了。

    尹亮風打了三人後,回身向好友投以求助的眼神。

    段冰燕暗暗叫苦,但為了好友,也只好硬著頭皮替衡山派求情,深吸口氣開口道:“不知公子可否賣我段某人一個面子,高抬貴手饒了這三個有眼無珠的小子?”

    “賣你面子?”南宮靖注視著他問:“段盟主想怎麼買?”

    “這……”段冰燕一時語塞,暗忖這個小怪傑比他師父更難捉摸,也更難纏。

    南宮靖剛才的一段話聽得趙清兒甜到心坎裡了,待看見那三個臭傢伙被掌摑,又見段冰燕替他們求情,俗話說:不看僧面要看佛面,心想就這麼息事寧人算了,遂拉著南宮靖轉過身去低語勸道:“我看就這樣吧,人家段盟主都這麼說了,就賣他個面子吧。”

    南宮靖其實也懶得跟他們計較那麼多,反正那三個小子回去肯定有一番罪好受,遂點頭。“好吧,就依你。”語畢,轉回身說道:“我夫人願意賣段盟主面子,解毒方法是用六顆臭雞蛋和上一斤的糯米粉,敷上一日夜就可解毒。”

    段冰燕聞言大喜過望,立刻向趙清兒一抱拳。“多謝少夫人的美言,段某人銘記在心!”

    趙清兒見身分尊貴的武林盟主向她道謝,慌得雙手連搖,辭謝道:“段盟主太客氣了,小女子不敢當。”

    這時,尹亮風也朝南宮靖一抱拳,“多謝公子大人不計小人過,尹某人回去定會嚴厲懲戒這三人的。”

    南宮靖不置一詞,掃視他們一眼,便擁著妻子轉身離去。

    直至他們轉過彎道不見了身影,尹亮風和段冰燕才鬆了口氣。

    尹亮風轉過身怒瞪著三人,氣得再度破口大罵:“你們三個混蛋,差點就為衡山派惹來滅門大禍,你們知不知道?!”

    有那麼嚴重嗎?不過是一個弱書生而已嘛,三人相視一眼,凌志安鼓起勇氣問道:“四師叔,他們究竟是什麼人?你們為何要如此忌憚?”

    尹亮風不答,因為那個名字連口說都會令人膽顫心驚,不由把視線投向好友。

    段冰燕當然也是不太想提,尤其兩天前幕阜山才發生了那件震驚武林的大事,可是他身為武林盟主也不能表現得太不像話,遂暗吸口氣沉沉地說:“那位公子的真正身分是——毒中之王,萬毒聖君的徒弟。換句話說,也就是未來的萬毒聖君。”

    三人聽了,嚇得面色慘白得猶如死人。“萬……萬毒……萬毒聖君?!”

    “萬毒聖君”威名震懾武林,毒技冠絕天下,他想讓誰死誰就活不了,其人宛如神龍般,見首不見尾,武林道上沒幾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驚天動地。

    此刻,三人終於明白自己闖了大禍尚不自知,難怪他說要投帖拜山,四師叔會嚇得面色遽變,因為一旦惹毛這絕世魔王,衡山派極可能就是下一個“黑霧山”。

    “這次幸好有段盟主在,人家又願意賣面子,否則你們三個被碎屍萬斷都不足惜。”尹亮風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點點頭說:“我回去定要讓你們師父好好的懲戒你們一番,才不會教你們老是目中無人!”話落朝凌志安喝道:“你還不趕快去找臭雞蛋和糯米粉,好替你師弟們解毒?!”

    “是、是,我馬上就去!”

    尹亮風回頭對段冰燕說道:“回去之後我會將此事一五一十向掌門師兄稟告,相信掌門師兄會好好整頓門下弟子的禮教。”

    段冰燕點頭。“也好,是不該讓門下弟子太恃勢而驕。”

    翌日。

    趙清兒應了南宮靖的要求,換回女裝,免得再讓不軌的登徒子有機可乘。

    兩人搭乘了農夫的牛車,走了一小段路後,便相偕漫步在林間的小徑上,輕風徐徐,令人通體舒暢。

    趙清兒拉著他的手,邊走邊說:“既然可能是我殺父仇人的那群人已被你弄死了五個,剩下的也關在地牢裡,我想我們就回去吧。”

    南宮靖點頭。“是該回去了,已出來好多天了,他們應該也快急死了。”

    “你不是有留言給他們嗎?”趙清兒說。

    “嗯。”南宮靖又是一點頭,“他們看到了留言,一定會馬上派人出來找我,還會通知我師父,不管會不會被找到,回去之後大概會被臭罵一頓,又會-嗦好久。”

    趙清兒聽了不免暗感忐忑,抬眸覷他一眼,期期艾艾地問:“那……你師父罵人會很兇嗎?”

    “不曉得,我從來沒被他老人家罵過。”

    “這樣啊……”趙清兒只好安慰自己,也許他的師父脾氣很好,回去後只會輕輕罵個兩句而已。

    兩人手拉手靜靜地走著,趙清兒轉眸睨眼目不斜視、專心走路的他。雖然這一路走來,南宮靖從未對她噓寒問暖,更沒說過一句體己甜蜜的話語,可是她卻能感受到他是真的把她當妻子看待,尤其是昨天的那一番話,現在回想起來,還教她心口甜蜜蜜的。

    這時,兩人的上方突然掠過一道黑影,趙清兒本能地抬頭上望,心想是大鷹飛過嗎?

    南宮靖卻注視著前方,並停下腳步。

    趙清兒此時的視線也跟著移至前方,並跟著停下腳步。

    兩人前方丈許遠的距離停著一個打扮得十分怪異的人,身材瘦得像竹竿,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袍,戴頂黑竹笠也就算了,偏偏臉上還蒙著塊黑巾,只露出一隻左眼。

    黑衣怪客用十分怨毒的目光盯著南宮靖,從布罩後發出陰森森的笑意。“真是冤家路窄呢,小毒魔,我找你們師徒好久了,還記得我嗎?”

    話落,揚手掀去竹笠,伸手拉下面罩,露出一張極其恐怖的臉孔,左半臉美如冠玉,右半邊臉卻像乾屍,只有一層皮覆在頭骨上,一隻眼睛外凸,感覺比左眼大了好幾倍,右邊的牙齒也暴了出來,說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趙清兒見了想尖叫,卻因太過驚駭而叫不出聲來。

    南宮靖怎會不記得自己的失敗傑作,本想讓他像具活幹屍的,卻因調錯藥量還留下那正常的半張臉,只是淡然地一笑說:“‘採花郎’方良玉,好久不見了。”

    什麼?!他是那個惡名昭彰、武功高強、又似潘安再世的採花惡賊方良玉?趙清兒自然是聽過他這號令良家婦女聞之色變的人物,不覺盯著他那未被毀的左半臉直瞧。

    “你這小毒魔,你知道我這兩年來過得有多痛苦嗎?”方良玉的話語幾乎是從齒縫中逼出。

    南宮靖卻是事不關己地答:“我哪知道,我又不跟你住在一起。”

    方良玉聞言氣得渾身發顫,牙齒咬得喀喀作響。“你……你這小毒魔不但心狠手辣,連嘴巴也是這麼的毒!”

    “沒你說的這麼厲害吧,不過我倒希望有一天能達到這個境界,連說個話都能毒死人。”話落微頓,南宮靖突然笑了笑。“你說你找我們師徒好久了,可是我記得去年才在廬山碰過你,你看見我們師徒,遠遠的就壓下竹笠,低頭快步從我們身邊走過,實在看不出你想找我們師徒報仇的樣子,是僅隔一年你已練成了絕世神功,還是說你看我落單了,才敢攔路說要報仇?”

    場面話給戳破了,方良玉駭於他驚人的記憶力之外,更惱羞成怒氣紅了左半邊臉,恨聲說:“你這小毒魔,死到臨頭還耍嘴皮子!”話落獰笑一聲,“沒錯,我的確是看你落單了才敢說要報仇,四天前你那老毒魔師父在‘黑霧山’大開殺戒,卻放你一人帶著嬌滴滴的小娘子在這裡四處閒晃,我整整跟蹤了你們兩天,才確定‘幽魂谷’的人和你老毒魔師父‘萬毒聖君’都不在你身邊;昨天我也看見你和衡山派的尹亮風和武林盟主段冰燕在路上打交道,我殺了你再嫁禍給他們,定然會掀起江湖一陣腥風血雨!”

    即使是面對性命交關的威脅,南宮靖依然不改其事不關己的態度。“蠢話少說幾句吧,我師父和幽魂谷主再怎樣也不會沒大腦到愚蠢的地步。尹亮風或許不識得我,但段盟主與我們師徒見過兩次面,他斷然不會拿‘松-山莊’的數百人命開玩笑,你想嫁禍,最好想個更聰明的方法。”

    方良玉沒想到自認是絕妙好計的嫁禍計畫,竟被他揶揄是蠢計,氣極反笑地說:“是,你說得沒錯,反正你就要死了,讓你說說我笨也沒關係!”語畢,發出一聲獰笑,騰身揚起右掌朝南宮靖胸前襲去,“小毒魔,納命來!”

    南宮靖不驚不慌,待他近至眼前才抬手圈指朝他頸項一彈。

    挾著一聲悶哼,南宮靖的身軀往後摔了出去,方良玉雙腳落地,看著一動也不動的他,仰首一陣狂笑。

    他們剛剛說了什麼?幽魂谷?萬毒聖君?!她的木頭相公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毒中之王——萬毒聖君的徒兒?那……那木天南不就是幽魂谷主了?這……這太不可思議了,她怎麼會碰上這等玄奇的事,誤打誤撞闖進了“幽魂谷”不說,還睡上了“萬毒聖君”的徒兒,這……這……不是在作夢吧?

    待聽見南宮靖的悶哼聲,趙清兒才回過神來,見他仰躺在地上,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不禁哀呼一聲搶至他身邊,一把將他抱進懷裡,霎時間淚水直淌。“拜託!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呀!”

    方良玉見狀獰笑道:“小娘子別哭,我方良玉不像小毒魔那麼壞心眼,我會送你一起踏上黃泉路,和他一起當個鴛鴦鬼……”話才落,突感頸上一陣冰冷,本能抬手撫著頸項,駭然自喃:“……這怎麼可能,我明明沒看見……”話未完便直挺挺地往後倒下。

    趙清兒看得目瞪口呆,傷心淚水也忘了要流。那壞人是怎麼了?中邪了嗎?

    這時,被她抱在懷裡的南宮靖突地輕咳兩聲,吐出口鮮血,用微弱的聲量問:“死了嗎?”

    趙清兒回神,顧不得被他吐得一身的血汙,掏出絹帕替他擦去唇邊的血漬,連聲安慰:“還沒、還沒,你還沒死!”

    南宮靖閉著眼輕罵:“廢話!死了還會說話,大白天就見鬼了嗎?我問的是方良玉。”

    “哦——”趙清兒轉首看了一眼,“他從剛剛倒下去後就沒有再動了。”

    “那就是死了。”南宮靖說完,輕輕嘆了口氣。“我雖然有天蠶寶衣護身,可是仍傷得不輕,恐怕撐不了太久。”

    趙清兒聞言,淚水又開始溢流,泣語道:“不行!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我不要年紀輕輕的就當未亡人,我不要——”

    “那你就改嫁好了,反正天南他們都還沒成親,你中意哪一個就改嫁哪一個。雖然我師父也沒成親,不過他已經五十好幾了,對你來說太老了。”

    趙清兒聽了是又氣又傷心,罵道:“不要講瘋話!除了你我不做第二個人想。”話落想起了一件事,“我忘了,我會武功,雖然功力淺薄,依然可以運功幫你療傷。”

    南宮靖吃力地抬手阻止她。“你會讓我死得更快,我之所以無法練武是因為我的經脈與穴位跟一般人有異,除了我師父和天南他們外,沒人能運功幫我療傷。”

    趙清兒心裡更急,淚水也跟著直落,“那……那該怎麼辦?”

    南宮靖卻開始交代起身後事:“我死了之後,你將我的屍體火化,把骨灰帶回‘迷霧谷’,然後把我埋在……唉!我快沒力氣說話了,你帶回去後他們就知道怎麼做了。”

    話落,睜開眼睛,凝著那張已逐漸模糊的芙蓉玉面,使盡最後的力氣撫上那被淚水濡溼的粉頰。“別傷心,更別掛懷,上天註定我們的緣分就這麼短。好好過日子,師父他們會好好照顧你的。”語畢垂下眼簾,輕輕嘆了口氣,手也無力地垂下。

    趙清兒將昏厥的他緊擁,無聲的淚水直淌。片刻,她知道哭泣也無濟於事,為今之計是想辦法保住他的性命和醫治內傷。想起剛才曾路過的一戶農家,便抱起他轉身往回走。

    村郊,一片平坦的莊稼地種植著各類作物,田地中間坐落著一棟小小的三合院,院前栽種著一些尋常的藥草和花卉。院後,雄赳赳的公雞跳上矮籬伸長脖子,用勁地啼叫著,母雞則領著一群雞仔在樹叢下的枯葉堆裡翻找著小蟲子。

    三合院的側邊屋舍,一個年輕女子正蹲在簷下,邊揚火煎藥邊抬袖拭淚,不知是被柴煙燻出了淚,抑或擔心病中的人兒。

    屋主許阿田領著妻子和兩個兒子,肩荷鋤頭正欲出門下田,轉首看了那女子一眼,不禁暗歎口氣。他的妻子和兒子也不由自主投注同情的一瞥。

    走出院外,許大嫂忍不住開口說:“那公子和小娘子真可憐,半途病倒了,又只有小倆口,萬一那公子不治了,小娘子該怎麼辦?”

    許阿田嘆了口氣。“我們不是大夫,這附近也沒有什麼名醫,我們能做的也只是盡力幫忙而已,我看你中午就殺只雞熬雞湯給他們送過去,希望能對他們有所幫助。”

    許大嫂點點頭,跟在父母身後的兄弟,似也能感受到世事的無常。

    三合院的邊房,趙清兒坐在床邊,抱著昏睡中的南宮靖擁在懷裡,垂眸凝著他愈見蒼白的俊顏。這兩天來他粒米未進,只喝一點點的湯藥,每次短暫的甦醒,都只能對她投注深凝的一眼,吃力地抬手輕握了下她的小手。

    她知道他的內傷愈見沉重,卻無力為他做些什麼,只能默默的流淚,迎接生離死別的最後時刻。直到這時候,她才確定她是愛他的,而且是愛得好深、好深。雖然他從頭到尾都像個木頭人,未曾對她說過一句甜言蜜語,未曾給過她一次深情的擁抱,她不知他還能撐多久,卻只能這樣珍惜著這最後的相依偎。

    已時末,許阿田招呼妻子和兒子們到大樹下歇息片刻,喝杯水解解渴。

    這時,從道路的那頭走來兩個身著天藍勁裝、年約二十多的年輕人。

    “這位大哥,我們有事想請問一下。”

    許阿田放下杯子抬起頭,看著兩名神情謙遜和善的年輕人。“什麼事?”

    林龍微笑著問:“我們正在找一對小夫妻。”接著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上頭繪著一男一女。“您見過這對夫妻嗎?我在前頭的鎮上打聽到他們往這方向走來,不知您見過沒?”

    不就是那位公子和小娘子嗎?許阿田和妻子交換個眼神,小心地問:“這對小夫妻怎麼了嗎?”

    林龍和金虎聽了這話,便知眼前這莊稼漢是見過兩人的,交換一個眼神後,林龍說:“他們是我家的少爺和少夫人,因為和我家的老爺吵架了,所以少爺一氣之下就帶著少夫人離家出走。”

    金虎也跟著接口說:“我家老爺就只有這個寶貝獨子,要是發生什麼意外,我家老爺肯定也活不了了。”

    許阿田一聽頓覺事態嚴重,忙說:“你們少爺和少夫人就在我家,少夫人兩天前跑來向我們求助,說她丈夫病倒了,少夫人一直在哭,公子昏睡不醒,我看情況滿嚴重的,要趕快想辦法才行,我現在就帶你們去我家。”許阿田說完站了起來,領前帶路。

    林龍和金虎相視一眼,不覺同露驚慌之色,趕忙跟在許阿田身後,許大嫂收拾東西后也招呼兩個兒子一起回去。

    約莫一刻鐘,一行人已回到許家的三合院。許阿田領著兩人走向邊房,朝裡喚喊:“小娘子,你家裡的人找來了?”

    家裡的人?坐在床緣的趙清兒聞言不由愕楞。她已是天涯孤燕,哪來家裡的人?

    林龍一進入房間,一眼就看見床榻上的南宮靖,劈頭就問:“少君怎麼了?”

    少君?啊!他們是“迷霧谷”的人!趙清兒頓悟後,淚水滾滾直落,抽泣著說出事情的始末。

    林龍聽了之後回頭看了金虎一眼,低喝:“你快去!”

    金虎應了聲。“我知道。”話落轉身快速離去。

    “少君夫人,您先別傷心,待我來看看少君的情況。”林龍說。

    趙清兒起身讓出位置,林龍坐至床緣,先伸手試試南宮靖的鼻息,接著把脈,之後略略鬆了口氣。“少君夫人,請別擔心,少君還撐得住,谷主和聖君老人家已來到附近,金虎已去通知他們了,應該很快就會趕過來了。”

    “我……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趙清兒低頭抬袖拭淚。

    林龍看著她,心想這兩天她一定沒日沒夜地擔憂著吧。

    不到兩刻鐘,金虎已領著木天南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發須黑亮、年約四十餘的男子。

    “少君夫人,谷主和聖君來了。”林龍站起退至一邊。

    他就是令人聞風喪膽、名震武林的“萬毒聖君”?看起來好年輕也好慈藹,趙清兒不自禁用早已哭腫的雙眼偷覷著他。

    司徒-凝注著這未曾謀面的徒媳,比畫像中更嬌美、明豔,見她雙眼通紅、微腫,這兩天應是為了徒兒的傷勢而惶憂不已吧?打量過後,對她綻開抹微笑,伸手輕拍她肩頭,柔聲道:“孩子,別擔心,靖兒會沒事的。”話落朝床邊走去。

    好慈祥的話語,就像個慈愛的長者般,趙清兒本能地抬起頭來,用盈滿淚水的眸看著他。

    司徒-上前先診察徒兒的傷勢,接著拿出一隻黑色瓷瓶,倒出一顆黑色藥丸讓他服下,然後扶起徒兒讓他盤膝坐好,也跨步上床在他身後盤膝坐下,開始運功替徒兒療傷。

    木天南要兩名近身護衛在此護衛,對趙清兒使個外面談的眼色。

    趙清兒知道該來的總是要來,便跟隨在他身後離開房間。

    兩人到了屋外,木天南凝著她,抿唇不語。

    趙清兒見他用犀利的眼神直盯著她,想起他是名顯一方,與“冥域”分列江南武林兩大神秘境地“幽魂谷”的谷主,不由忐忑、膽顫了起來,思忖過後決定從頭招了。

    “對……對不住,我……我……”趙清兒吶吶之後,低著頭把她如何喪父,想為父報仇,又如何誤闖“幽魂谷”,夜探受傷被南宮靖所救,又如何和南宮靖偷溜下山,一五一十娓娓道出。

    木天南聽完大為光火,不是因為她的誤闖,而是為了她和小師叔偷溜下山的事,氣惱對她吼喊:“小、師、嬸!”

    趙清兒被他吼得心驚肉跳,螓首垂得更低,囁嚅著說:“是……是……對不住……”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你竟然帶著本門最為重要、活生生的鎮門之寶下山四處餾-!萬一小師叔有個閃失,你叫我如何向師叔祖交代?又如何向本門的先師列祖交代?還有小師叔向來甚少與外界接觸,一個弄不好到處毒死人,到時候該又如何收拾和善後,你們真的……”

    木天南足足罵了近兩刻鐘才歇口,趙清兒只能螓首低垂悶聲捱罵,誰叫她沒弄清楚情況,不但差點失去了終生幸福,還造成“幽魂谷”無可彌補的嚴重損失。

    木天南痛罵之後方解多日來的惱憂,看著低頭默聲捱罵的她,輕嘆口氣。“我去向人家好好的道謝,小師嬸你自己要好好的反省、反省。”話落,朝許阿田一家人走去。

    趙清兒低著頭佇立原地,不停地抬袖拭淚。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一聲慈藹的話語:“孩子,別哭了,一切都沒事了,這次的事也不全然是你的錯,靖兒自己要擔負大半的責任,總之是一次難得的經驗,以後你們別再這麼任性妄為了。”

    趙清兒抬起頭,模糊的視線迎上的是一雙充滿慈愛和體諒的黑眸。“對……對不住……”

    司徒-頷首微笑。“快進去吧,等會靖兒醒來,第一眼最想看到的一定是你。”

    他的眼神好慈愛,話語好溫暖,趙清兒愧疚得又是淚珠直落,還是隻能低語道歉。

    司徒-柔聲安慰著徒媳:“別哭了,哭腫了雙眼,靖兒一定也會捨不得的。”

    “是。”趙清兒忙袖拭去淚水,嬌顏緋紅怯怯說了聲:“謝謝……師父……”話落螓首低垂,轉身快步往內走。

    司徒-目送她進去,撫須微笑。

    一旁的木天南只是睨著他,“碧幽門”的第二代祖師爺,因感於要尋找一個能繼承武功和毒技的雙全人才大不易,所以尋找了兩個具不同天分的弟子分別授予武功和毒技,自此兩大傳承成了同門不同支。也因為各有專精,使得兩脈在武學和毒技方面都大放異采;而這脈旁支無獨有偶地代代皆怪胎,司徒-天性謙善得像個處處施恩不望報的富家大老爺,南宮靖卻又怪異得難以捉摸,明明兩人是情同父子的師徒,偏偏個性卻是天淵之別,難道是先師列祖的風水有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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