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只道快活王已必勝,此刻只怕已將龍捲風手下殺光,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有此變。
他們的防守早已鬆懈,有的甚至已在打瞌睡,此刻紛紛躍起,有的拔刀,有的尋箭,還有的竟驚呼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時殺聲已響徹天地,正是最好的答覆。
只見戰馬歡騰,刀光如雪,宛如大海中的浪潮湧了過來,快活王門下有的人刀還未及出鞘,頭顱已被對方砍斷;有的人箭還未上弦,胸膛已被對方穿過;有的人驚慌失足,竟被鐵騎踏成了肉泥。
一時間只見刀光與血光混雜,馬蹄聲、慘呼聲、呼救聲、喊殺聲交織成一闕驚心動魄的死亡之樂曲。
站得最遠的本在放哨的三條大漢,只駭得心膽皆喪,哪裏還敢過來與這剽悍的鐵騎一拼,轉身便要落荒而逃。
他們未逃出數丈,突聽前面一人冷冷叱道:“戰陣之前,豈容逃卒,站住。”
叱聲雖不甚響,卻有一種令人悚慄的冷酷之意。
這三人魂都駭飛了,“噗”的跌在地上,抬眼一瞧,這才瞧見前面一處沙丘上,並肩立着兩騎。
這兩騎一黑一白,白馬上人白披風、白頭巾、白布蒙面,人馬皆白得全無一絲雜色,宛如白色的幽靈。
黑馬上的黑披風、黑頭巾、黑布蒙面,除了一雙魔鬼般的目光裏有些白色,全身都被蒙在神秘的黑色裏。
白衣騎士若似幽靈,這黑騎土便是地獄中的鬼魂。
這兩人兩騎全身都似乎籠罩着一種無法形容的妖異之氣,兩雙亮得發光的眼睛,更充滿殺機。
那三條大漢竟連爬都爬不起來了,顫聲道:“你……你們是什麼人?”
白衣騎士格格一笑,道:“你連我都猜不出?”
一條大漢失聲道:“你……你莫非是龍捲風?”
白衣騎士大笑道:“不錯!”
那大漢目光轉到黑騎士身上,突然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戰,道:“你……你……你……你……”
他一連説了七、八個“你”字,竟還是説不出下面的話來。這黑衣騎士的目光,似能令人們連靈魂都冷透。
復仇使者。
這人無疑就是那神秘可怖的“復仇使者”。
大漢們心裏雖然知道,但嘴裏偏偏説不出來。他們心裏雖想逃,逃得越遠越好,兩條腿卻偏偏無法移動。
龍捲風笑道:“你們已知道他是誰了麼?”
大漢們拼命點頭,嘴裏還是連一個字也説不出。
龍捲風道:“你們既然知道,還想活麼?”
大漢們突然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一齊翻身跪倒,顫聲道:“饒命……饒小人們一條命吧。”
那黑衣騎士一字字道:“你們想我饒命?”
語聲冷漠而殘酷,也像是自地獄中發出來的。
大漢們頓道:“求求你……求求你……”
黑衣騎士突然冷冷一笑,笑聲的冷酷,更令人骨髓都結了凍,笑聲中他蒙面的黑巾突然飄起了一角。
黑衣騎士一字字道:“你且瞧瞧我是誰?”
大漢們目光轉處,竟像是真的見了鬼似的,面上立刻再無一絲血色,全身也俱都不停地抖了起來。
三個人一齊驚呼道:“是你……你……”
呼聲方起,突然有三點寒光,自那黑的披風裏射出,“噗!噗!噗!”三響,射入了他們三人的胸膛。
三個人慘呼一聲,仰面倒下。
黑衣騎士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動一下,冷酷的目光中,卻似乎泛起一絲快意,那神色就像是別人踩死一隻蟑螂似的。
龍捲風卻大笑道:“好快的暗器!好快的手法!”
黑衣騎士瞧也沒有瞧他一眼,冷冷道:“嗯。”
龍捲風笑道:“你雖然從不肯顯露武功,但我瞧你這暗器手法,已猜出你必定是個大有來歷的人,你為什麼偏要隱藏身世?”
黑衣騎士道:“嗯。”
三條大漢胸膛本還在微微起伏,此刻卻動也不再動了。
龍捲風瞧着他們,又道:“看這三人臨死前的模樣,像是認得你,是麼?”
黑衣騎士道:“嗯。”
龍捲風道:“快活王的屬下,又怎會認得你?”
黑衣騎士道:“嗯。”
龍捲風忍不住轉過頭,望着他那冷酷的目光,突然長嘆了一聲道:“這一個多月來,你總該已瞧出我是誠心將你當作朋友的,你為什麼事事還都要隱瞞着我?”
黑衣騎士道:“嗯。”
龍捲風嘆道:“到現在為止,我甚至連你的姓名都不知道。”
黑衣騎士冷冷道:“你只需知道我可助你擊敗快活王便已足夠了。”
他目光動也不動,筆直地凝注着前方──前面的戰場上,正在屠殺,冷血的屠殺,不留情的屠殺。
復仇的火焰,正在他日中燃燒。
龍捲風喃喃笑道:“不錯,我只知道這一點便已足夠了。現在你的確已扼住了快活王的脖子,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黑衣騎士冷冷道:“我還未扼住他脖子,只不過踩住了他的尾巴。這也算不得致命的一擊,致命的一擊,總要留在最後。”
龍捲風大笑道:“無論如何,這下子總夠讓他疼一陣子的了。快活王出道以來,只怕還從未吃過這麼大的虧哩。”
黑衣騎士冷冷道:“他運氣一直不錯。”
龍捲風笑道:“但現在,他運氣卻要轉壞了。”
黑衣騎士道:“不錯,他運氣的確要轉壞了,但還不算太壞。”
龍捲風笑道:“為什麼?”
黑衣騎士緩緩道:“只因我還未找到一個人。”
龍捲風愕然道:“找一個人?”
黑衣騎士道:“我若能找到他,快活王的運氣就真要壞了。”
龍捲風的眼睛發了光,急急問道:“這人是誰?”
黑衣騎士道:“你不會認識他的。”
龍捲風道:“但……但咱們在哪裏可以找到他?”
黑衣騎士悠然道:“此人自己若不願現身,天下誰也找不到他。”
龍捲風嘆了口氣,但仍不死心,又問道:“他會在這裏現身麼?”
黑衣騎士道:“也許。”
龍捲風道:“你若見着他,千萬求他也來助我一臂之力。”
黑衣騎士冷笑道:“此人如神龍夭矯,不可捉摸,就憑你,也想將他收歸門下?”
龍捲風呆了呆,強笑道:“但是你……”
黑衣騎士道:“比起他來,我又算得什麼!”
龍捲風道:“但願他莫要被快活王收買才好。”
黑衣騎士冷冷道:“他若在快活王門下,你我此刻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
龍捲風聳然道:“此人真有這麼厲害?”
黑衣騎士道:“只恨我不能形容他的智計武功於萬一。”
龍捲風急急問道:“他和快活王有無交情?”
黑衣騎士道:“他唯一想殺的人,就是快活王。”
龍捲風又驚又喜,喃喃道:“我真願意砍下自己一隻手,只要能知道他此刻在哪裏……”
黑衣騎士緩緩道:“我想,他絕不會在很遠的……”
呼嘯、慘叫都已漸漸平息。
快活王留守在這裏的人,都已變作了屍體。
一騎縱馬而過,砍倒了那象徵着權威與華貴的營帳,燈籠落下,燃燒,狂風立刻將火焰蔓延。
營地已變成一片火海,一片血海。
勝利的狂呼中,偶爾還可聽到幾聲痛苦呻吟,鐵蹄踐踏着人們的屍身,踢起了染血的黃沙。
黑衣騎士目中狂熱的火焰卻漸漸平息,冷冷道:“快活王該已回來了。”
龍捲風道:“收兵?”
黑衣騎士道:“嗯!”
龍捲風自腰帶上拿起個號角。
號角聲響,四周的鐵騎漸漸攏過來。
這一役他們折損並不多,數百騎同時揚刀歡呼道:“龍捲風萬歲……軍師爺萬歲!”
龍捲風仰天狂笑,連聲道:“好……好。”
黑衣騎士冷冷道:“現在就笑,只怕還嫌太早了些。”
龍捲風立刻頓住笑聲道:“此刻該如何行止,但請軍師發令。”
黑衣騎士道:“退!”
龍捲風道:“此刻我等土氣正盛,怎可退?”
黑衣騎士一字字道:“我説退。”
龍捲風嘆了口氣,道:“退就退吧,只是……一退之後,軍心難免渙散,快活王若是追來……”
黑衣騎士道:“快活王門下用的是駱駝。”
龍捲風道:“駱駝又如何?”
黑衣騎士道:“快活王絕未想到有人會來攻擊於他,否則絕不會用駱駝的,只因駱駝雖長於跋涉,但攻擊追逐,卻決不如馬。”
龍捲風道:“但……咱們此刻為何不與他一拼?”
黑衣騎士冷笑道:“你當快活王是什麼人?”
龍捲風道:“無論他是什麼人,此番前去撲了個空,必定在羞惱之下,必定軍心不振,散漫歸來,咱們豈非正好迎頭予以痛擊?”
黑衣騎士冷冷道:“你若以常理來忖度於他,只怕便死無其所了。”
龍捲風道:“為什麼?”
黑衣騎士厲聲道:“快活王又豈是常人?”
龍捲風道:“但他總是……”
黑衣騎士斷然道:“他此去撲空,非但不會因羞惱而散漫,反而必將更為小心整頓軍威,而你屬下經過這一仗後,體力難免有損,也難免有驕敵之心,以勞待逸,已是兵家之大忌,以驕兵對哀兵,更是必敗無疑。”
龍捲風失聲道:“呀……不錯。”
黑衣騎士冷冷道:“何況,你又是否能對付得了快活王?”
龍捲風慘笑道:“若非軍師指點,在下當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黑衣騎士道:“哼!”
龍捲風默然半晌,又道:“咱們此刻又退向何處呢?”
黑衣騎士道:“我等明雖是退,其實卻還要進擊。”
龍捲風大喜道:“攻向何處?”
黑衣騎士道:“快活王的老窩。”
龍捲風又驚又喜,道:“但快活王行跡詭異,他的老窩有誰知道?”
黑衣騎士一字字道:“我知道。”
龍捲風忍不住大笑道:“妙極妙極,此刻他人在外,老窩必定空虛,咱們攻將前去,正可又殺他個落花流水,雞犬不留。”
黑衣騎士勒轉馬頭,道:“走。”
龍捲風揮手大呼道:“走!快走!落後者斬。”
人聲呼嘯,健馬狂嘶又如同浪潮般退了下去。
帳篷果然落下,果然落在沈浪等人的身上。巨大的帳篷,雖然是那麼沉重,但他們卻鬆了口氣。
然後,蹄聲也終於漸漸遠去。
又過了半晌,朱七七才長長吐出口氣來,輕喚道:“沈浪……沈浪……”
她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瞧不見。
幸好這時沈浪的回應已響起,柔聲道:“我在這裏。”
朱七七又鬆了口氣,笑道:“你果然什麼也沒有算錯。”
熊貓兒笑道:“他怎會算錯?他若算錯一次,我們豈能活到現在。”
王憐花嘆道:“想不到那軍師果然是個絕頂厲害的人物,竟能令快活王也上個大當。沈浪,你可猜得他是誰麼?”
沈浪道:“此刻還難以確定。”
朱七七忽然又道:“奇怪,他們怎會退了?”
沈浪笑道:“人已殺光,為何不退?”
朱七七道:“他們為何不乘此一股鋭氣,與快活王決一死戰?”
沈浪笑道:“你若是龍捲風的軍師,他就慘了。”
朱七七道:“為什麼?”
沈浪嘆道:“快活王豈是常人可比?此番受挫之後必將更整軍容,激勵士氣,而龍捲風一戰得利,其兵必驕,若是真個交手,驕兵必敗無疑。”
朱七七失聲道:“呀!不錯,那位‘復仇使者’居然也能想到這點,當真可算是厲害得很。只是他此番一退,快活王若是追上前去……”
沈浪道:“快活王不會追的。”
朱七七道:“為什麼?”
沈浪道:“世上哪有能追上馬的駱駝?”
朱七七道:“但馬在沙漠中豈非跑不遠麼?”
沈浪笑道:“他們難道不會換馬?”
朱七七也不禁失笑道:“不錯,龍捲風久已嘯聚大漠,要換馬自然容易得很。”
王憐花忽然道:“我想,那‘復仇使者’既然對快活王如此瞭解,想必也知道他老窩所在,此刻正好乘虛而攻。”
朱七七笑道:“王憐花果然也可算個聰明人。”
熊貓兒也笑道:“若真是如此,快活王當真也慘了。”
沈浪微微笑道:“他們不會慘的。”
朱七七笑道:“他明明很得意時,你説他要慘;此刻他真的要慘了,你卻又説他不會……這又是為了什麼?”
沈浪道:“那裏乃是他的根本,豈容別人動搖?他縱然人在外面,那裏他必定留有足以禦敵之設施,否則快活王又怎會是快活王?”
王憐花道:“但那‘復仇使者’説不定也對他的禦敵之策瞭如指掌……”
沈浪道:“此等關係重大之事,除了他自己外,快活王絕不會容別人知道的,那‘復仇使者’復仇之心太切,操之過急,此去只怕難免要鎩羽而歸了。”
王憐花冷笑道:“只怕未見得。”
熊貓兒笑道:“沈浪不言則已,言必有中,你還是聽他的話好。”
夜深風急,黃沙狂舞。
快活王一行人,靜悄悄地往前走,駱駝的蹄子踏在沙上,也沒有多大聲音──駝鈴自然早已拆下了。
只見一座帳篷孤零零地矗立在一座沙丘前,四面圍着幢幢人影,似乎都在席地而坐,但也沒有任何聲音。
白飛飛悄聲道:“就是那裏。”
快活王振臂厲叱道:“下馬!殺!”
急風第一騎首先率領着數人急衝而去。
長劍揮處,人頭落地。
急風第一騎失聲道:“不好!咱們中計了。”
那些人竟都是草扎的。
大漢們一個個都怔住了,急風騎士們面面相覷,惶然失色。
白飛飛變色道:“調虎離山之計。”
快活王木然而立,面沉如水,就像是個石像似的,既不動也不説話,風吹起他頭髮,他神色看來煞是可怕。
別的人也沒有一個敢説話的。
到後來還是白飛飛道:“咱們還是快回去吧。”
急風第一騎也終於忍不住道:“這必然是他們聲東擊西之計,此刻營地必已被襲,咱們此刻再不回去,只怕就已來不及了。”
快活王陰森森一笑道:“就算此刻回去,也已來不及了。”
急風第一騎道:“但此刻立即趕回去,説不定……”
快活王厲喝一聲,道:“住口!”
急風第一騎身子一震,垂下頭去,再也不敢開口。
快活王凝目瞧着遠方狂卷的風沙,冷笑道:“好一個‘復仇使者’……本王倒小瞧了你。”
白飛飛柔聲道:“勝負乃兵家常事,些許小挫折,王爺又何必放在心上。”
快活王忽然縱聲長笑道:“本王自幼至今,出生入死,何止千百次,此身早已千錘百挫,這小小的挫折,本王怎會放在心上?”
白飛飛道:“那麼,咱們就趕緊回去吧。”
快活王笑聲戛然頓住,沉聲道:“此刻咱們若是匆匆趕回去,便真的中了他的計了。”
白飛飛道:“為什麼?”
快活王聲音壓得更低,道:“你難道未瞧見他們此刻人人垂頭喪氣的模樣?這隻因他們跟從本王以來,從未經過此等挫敗,是以此刻難免人心惶惶。此刻咱們匆匆趕回去,他們若是迎頭痛擊過來,我才必然潰不成軍。”
白飛飛嘆道:“王爺所慮,的確不錯,只是……”
快活王突又縱聲大笑道:“你們難道以為本王真的上了他的當麼?”
白飛飛心念一轉,已知他用意何在,當下也咯咯嬌笑道:“我自然知道王爺不會上他的當的。”
快活王大聲笑道:“本王這只不過是故意給他點甜頭嚐嚐而已,好叫他屬下生出驕敵之心,那時本王再給他個厲害。”
他笑聲更大,接道:“他此番縱然偷襲了咱們的營地,又算得什麼?本王在營中留下的,只不過都是些老弱之人,精鋭都已隨本王來到這裏了。”
四面大漢聽見這話,精神果然一震。
白飛飛嬌笑道:“王爺自然是永遠不會敗的。”
大漢們轟然笑道:“王爺永遠不敗的……龍捲風自己以為得計,卻不知已經慘了。”
快活王厲聲道:“他正是已要慘了……兄弟們,隨本王殺回去,看他們敢不敢和咱們交鋒。”
白飛飛笑道:“他們自然不敢的。”
大漢們轟然笑道:“他們想必早已夾着尾巴逃了。”
快活王輕描淡寫幾句話,居然將自己的挫敗説成別人的,居然將頹唐渙散的軍心説得鬥志高昂。
古來的大將,只怕也沒有幾人能如此。
白飛飛面上雖帶着笑容,心裏卻不禁暗暗嘆息。
“要除此人,實在不易。”
只見快活王神采奕奕,大漢們更是一個個摩拳擦掌,駱駝隊浩浩蕩蕩轉回,軍容竟比來時更盛了。”
這簡直是奇蹟。
這奇蹟正是快活王造成的。
現在,快活王已瞧見了自己營區的火勢。
白飛飛嘆道:“我別的都不可惜,只可惜一件事。”
快活王微微一笑,道:“沈浪?”
白飛飛道:“讓沈浪這樣死了,實在可惜。本來我還想好好利用他,然後再讓他受盡痛苦折磨再死的。”
快活王笑道:“你放心,他絕不會死。”
白飛飛道:“他動也不能動,龍捲風鐵蹄過處,想必玉石盡焚,他哪裏還能活命……他實在連一絲機會都沒有。”
快活王道:“別人沒有,他卻有的。”
白飛飛道:“但這實在……”
快活王縱聲笑道:“沈浪若沒有使自己活下去的本事,還能算是沈浪麼?”
風沙,煙火迷漫中,滿地俱是鮮血淋漓的死屍,閃動的火焰,照着一張猙獰的面目,悽慘的景象,叫人瞧了一眼便永生也難以忘記。
大漢們面色又變了,有的手足已在發抖。
快活王卻大笑道:“你看,他們果然已夾着尾巴逃了吧……憑他們這些人,又怎能與本王正式交手?”
大漢們轟然道:“咱們追。”
快活王笑道:“急什麼?他們難道逃得了麼?”
他目光四下轉動,突然又道:“快掀起那帳篷,沈浪必定在下頭。”
白飛飛一笑,道:“但願他還未被燒死。”
快活王悠悠笑道:“沈浪絕不會這樣容易就被燒死的……”
火,慢慢地被撲滅了,自然是以沙撲滅的。
在沙漠中,水絕不會用來救火,就算火燒着了鬍子,也不會用水去救的。
急風第一騎率領着大漢們,正在清點着劫後所剩的食物與水。在沙漠中,水正是人們的命脈。
現在,沈浪正在喝着水。
快活王捋須瞧他,忽然道:“龍捲風還沒有來之前,你已設法叫人將你們挪到帳後了是麼?”
沈浪微微一笑,道:“不錯。”
他此刻模樣雖已被折磨得十分狼狽,但笑容卻仍是灑脱的。若非親眼瞧見,誰也不會想像到這種情況下的人,居然還能發出這樣的笑。
快活王目光一瞬,緩緩道:“如此説來,你早已算出龍捲風會來的,是麼?”
沈浪含笑道:“不錯。”
快活王厲聲道:“但是你沒有説。”
沈浪笑道:“只因你並沒有問我。”
快活王盯着他,目光就像是刀,良久良久,突然大聲道:“好,我現在問你,你想龍捲風他們此刻逃到哪裏去了。”
沈浪微笑道:“他們並不是‘逃’,打勝仗的人,用不着逃的。”
快活王長眉軒起,卻又縱聲大笑道:“不錯,他們不是逃,但他們到哪裏去了?”
沈浪道:“你還用得着問我麼?”
快活王道:“我現在正在問你。”
沈浪緩緩道:“一個人要打蛇時,打在什麼地方?”
快活王道:“七寸。”
沈浪道:“你的七寸在哪裏?”
快活王目光閃動,突然大笑道:“好!沈浪果然不愧為沈浪……好一個沈浪!好一個沈浪……本王若非已擒住了你,當真要寢難安枕,食不知味丁。”
他狂笑不絕,又道:“但沈浪呀沈浪,你説本王的七寸可是好打的麼? ”
沈浪微微笑道:“他這一打,只怕要震傷了手。”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他的手豈只震傷而已……”
突然頓住笑聲,厲喝道:“急風第一騎何在?”
急風第一騎飛奔而來,躬身道:“弟子方才已清點出乾糧雖無慮匱乏,食水卻僅能勉強維持一日,是以必須先繞道洛瓦子……”
快活王沉聲道:“這些且莫去管它。我且問你,本王令你設下的七處養馬驛,距離此地最近的一處在哪裏?”
急風第一騎道:“就在白龍堆中。”
快活王道:“有無可能被龍捲風發現子”
急風第一騎道:“那綠洲乃是新近才出現的,龍捲風縱然對沙漠中每一個綠洲都瞭如指掌,但這地方他絕不會知道。”
快活王厲聲道:“你能保證?”
急風第一騎道:“弟子已將那綠洲用偽裝掩護,絕不會被人發現。”
快活王道:“已養馬多少?”
急風第一騎道:“只因那綠洲水草並不豐富,是以到目前為止,只不過養了十二匹,但卻都是百中選一的千里駒。”
快活王道:“以駱駝的腳力,此去需時多少?”
急風第一騎道:“兩個時辰之內,便可到達。”
快活王道:“除你之外,還有誰熟悉路程?”
急風第一騎道:“還有三弟。”
快活王終於展顏一笑,道:“很好……以你之才,的確已可獨當一面,本王已可放心。這隊伍就交給你帶吧,沈浪等人也交給你了。”
急風第一騎道:“那麼,王爺你……”
快活王道:“你且令老三選派九人隨行,本王立即動身,先赴養馬站。”
急風第一騎不敢再問,躬身道:“弟子遵命!”倒退三步,輕身而去。
快活王拉起白飛飛道:“你也隨本王去吧。”
白飛飛媚笑道:“王爺要去哪裏?”
快活王縱聲長笑道:“咱們先趕回去,打斷那隻討厭的手。”
盞茶功夫之內,快活王便已上道,行動之迅速,當真絕未浪費片刻時間。
朱七七輕嘆道:“看來那‘復仇使者’此番非但要鎩羽而歸,只怕連歸都歸不得了。”
沈浪微笑道:“這一仗他雖然操之過急,而有失策,但快活王若想將他除去,只怕還未必有如此容易。”
朱七七笑道:“我也願他能和快活王……”
語聲戛然而頓,急風第一騎已大步而來,瞧着沈浪微笑道:“王爺已將這副千斤擔移在弟子肩上,弟子雖然力有未逮,也只有勉力挑起。這一路上公子若能不吝指教,弟子感激不盡。”
沈浪笑道:“你説得太客氣了。”
急風第一騎正容道:“弟子説的無一不是肺腑之言。對公子之一切,弟子都早已佩服得很。一路上只要公子惠予合作,若有所需,弟子必當從命。”
沈浪嘆道:“快活王能有你這弟子,實乃他之大幸。一個能對自己階下之囚也如此謙恭的人,將來何患不成大事!”
急風第一騎微笑抱拳道:“能得公子一字之贊,實乃弟子此生最大欣慰之事。”
沈浪道:“你貴姓?大名?”
急風第一騎道:“一人王爺門下,我輩早已全都將姓名忘卻,只是,公子既然垂詢……弟子方心騎,不是奇怪之奇,而是騎射之騎。”
沈浪含笑道:“以心為騎,何愁不能馳騁萬里!”
急風第一騎躬身道:“多謝公子美喻。”
沈浪道:“不知可否請教,我等要往何方行走?”
方心騎道:“先赴洛瓦子補充食水,再轉西北。”
王憐花忽然接口道:“西北?那要走到什麼地方?”
方心騎微微笑道:“羅布淖爾一帶。”
王憐花動容道:“羅布淖爾?……是否就是江湖傳言中那鳥獸絕跡的沼澤地帶,還有一部分人稱之為‘羅布泊’?”
方心騎笑道:“不錯,正是那裏。”
朱七七忍不住插口道:“那裏既然連鳥獸都不能生存,人又怎能住下去?”
方心騎道:“有人能的。”
朱七七道:“別的人也許能,但快活王一向最注重享受,就算在行旅中使用的帳篷,都那麼豪華,那裏又怎會有他住的地方?”
沈浪微笑道:“快活王乃非常之人,非常之人自然有非常之居處。”
方心騎拊掌道:“難怪王爺常説沈公子乃是他平生第一知己,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洛瓦子乃是白龍堆外最大的一處綠洲,許多年來,漸漸已成市集,關外的牧民、關內的商旅,在這裏進行着各種交易,出關入關的駱駝隊,也都在這裏駐紮打尖,只因附近百里,這裏是唯一有水的地方。
方心騎率領的駱駝隊,在這裏以高價補充了食水。
於是,他們便進入飛鳥不渡的“羅布淖爾”沼澤地區。
這一段路途,自然是十分艱苦,若非方心騎對沼澤裏的一石一木都瞭如指掌,簡直令人無法想像這許多人畜怎能通過。
縱然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中,他們的隊伍仍保持着整肅的軍容,蜿蜒走向“庫魯克河”的幹河牀。
現在,朱七七終於能和沈浪共乘一匹駱駝,行程雖然艱苦,但她的心裏卻始終是甜甜的。
她從未能與沈浪互相依偎如此之久。她的精神一鬆懈,死亡的陰影,也似越來越遠、越來越淡了。
卻不知他們每走一步,便距離死亡近了一步──這正是一段死亡的旅途,而他們此刻正已接近終點。
進入沼澤之後,風沙倒小了。
天地間,彷彿靜得很,只有清脆的駝鈴,不時發出一兩聲悦耳的聲響,給這枯燥的旅途,平添了許多詩趣。
朱七七悠悠嘆道:“快活王怎會住在這種地方?難道他不怕受罪麼?”
沈浪笑道:“大漠之中,處處都有不可思議的神秘地方,我想,在這沼澤之中必定也有一處,快活王想必就住在那裏。”
朱七七道:“神秘地方?……難道在這沙漠之中,也會有那古墓一樣的地方不成?”
沈浪嘆道:“天地間的神秘,有誰能猜測?”
朱七七悠悠地出了會兒神,嘴角泛起了甜笑,緩緩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那古墓中……”
沈浪嘆道:“那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金無望的時候。”
朱七七嗔道:“我在想着你的事,你卻在想別人。”
沈浪柔聲道:“你就在我身旁,我又何必再想?而金無望……”嘆息一聲悠然住口,故友之情最是令人神傷。
朱七七面上突也現出傷感之色,幽然嘆道:“金無望固然是生死下落不明,但我八弟,他……他小小年紀,那天失蹤之後,又會到哪裏去了。”
沈浪展顏一笑,道:“你那八弟活潑聰明,誰也捨不得殺死他的。他無論落在什麼人的手上,那人都必定會好好地對待他。”
朱七七黯然道:“但他若落在惡人手中,豈非……”
突聽一陣駝鈴震耳,方心騎在外面沉聲喚道:“沈公子……”
沈浪應聲道:“方兄有何見教?”
方心騎掀開了那小小的帳篷,笑道:“兩位請恕弟子打擾,弟子要對兩位無禮了。”
朱七七動容道:“無禮?”
方心騎揚起手中兩塊黑巾,笑道:“目的地已將到,弟子不得不蒙起兩位的眼睛。”
朱七七嘆道:“咱們在這裏反正什麼也瞧不見,你還要矇住咱們的眼睛,我……我豈非連沈浪都瞧不見了。”
方心騎歉然笑道:“抱歉得很,王爺令嚴,弟子不得不分外小心。”
於是沈浪他們就什麼也瞧不見了。
那黑巾扎得雖不十分緊,但卻十分小心。
又走了段路程,遠方突然有一陣嘹亮的呼聲響起。
一人曼聲大呼道:“萬丈高樓。”
又聽得對方輕呼道:“深谷幽蘭。”
然後,駱駝走得就更快,蹄聲也清脆起來。
朱七七道:“萬丈高樓、深谷幽蘭這兩句話,想必就是快活王門下的密令。如此看來,這裏只怕是快活王的老窩了。”
沈浪道:“聽這蹄聲似已走上了乾燥的土地。”
話猶未了,只聽得人聲突然響了起來,還似乎夾雜着婦人女子們説話的聲音,以及兒童的嘻笑。
朱七七奇道:“這裏難道會有個村鎮?”
沈浪沉吟道:“按道理説,是絕不會有的。聽這蹄聲,此間地質決不可能建築房屋,説不定……這裏只不過是一些牧民的聚集之地,只有些帳篷圍在附近。”
朱七七道:“但快活王又怎會住在這處地方?”
沈浪苦笑道:“這點我也猜不透。”
説話聲、人聲笑語又漸漸遠了。
駱駝隊竟似已走過這小小的“村鎮”。接着,竟似在往下走。朱七七不禁更奇怪,皺眉道:“奇怪,這裏已是平地,怎麼還能往下面走?”
沈浪沉吟不語。這時蹄聲卻更加響,而且兩旁還彷彿有迴音,他們竟似已走入一個很窄的石頭甬道。
只聽方心騎道:“老三,王爺回來了麼?”
急風第三騎的語聲笑道:“自然回來了。王爺要你先將沈浪他們帶去。”
駱駝緩緩停下,沈浪被移入一頂小小的軟轎。
轎子繼續往前走,沈浪忍不住喚道:“七七……”
回答他的卻是方心騎帶笑的語聲,道:“朱七七在另一頂軟轎。”
沈浪一笑,又道:“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難道是在地底?”
方心騎笑道;“公子見着王爺,自然就會知道了。”
沈浪只有住口不語,若説這真是在地底,沙漠土質鬆軟,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地底建造一座宮殿。
若説這裏不是地底,卻又是什麼地方呢?
黑巾終於被解下了。
沈浪眼前驟然一亮,便從黑暗的世界中,進入了個輝煌燦爛的天地,就彷彿是奇蹟似的。
這裏,是一座奇麗的殿堂,巨大的石柱上,雕着華美而古拙的圖案,四壁都閃耀着奇光。
沈浪做夢也未想到沙漠中竟有如此堂皇偉大的建築,假如這宮殿真是在地底,那當真是奇蹟中的奇蹟了。
鮮紅的地氈,直鋪上白玉長階。
白玉長階上傳來了快活王得意的笑聲,道:“沈浪,你瞧本王這地方怎樣?”
沈浪讚歎道:“奇妙瑰麗,天下無雙,就算在地上,已是人間少有,若是在地下……”
快活王大笑道:“正是在地下。”
沈浪長嘆道:“你能在地下建造出這樣的宮闕,我委實除了稱讚之外,更無話可説。我若非親眼得見,簡直連相信都無法相信。”
快活王捋須笑道:“此地雖經本王修整,但卻非本王建造的。”
沈浪聳然道:“若非你建造,那麼建造此地之人,就更不可思議了。”
快活王笑道:“以一人之力,又怎能建造出這樣的地方……不過,你也不必太過驚異,這地方本是在地上的。”
沈浪大奇道:“本在地上的?又怎會到了地下?”
快活王道:“此地本來是個城市,在晉代之前便已廢棄,日久遂被沙石掩埋,經本王發現之後,刻意經營十年,耗資千百萬,才略為恢復了舊觀。”
沈浪動容道:“聽你説來,這委實有如神話。”
快活王大笑道:“神話……這並不是神話。古史之中,有關此地的記載並不少。”
沈浪道:“在下願聞其詳。”
快活王道:“樓蘭,你可曾聽過‘樓蘭’這兩個字?”
沈浪閉起眼睛,喃喃道:“樓蘭……樓蘭。”
突然大聲道:“不錯,我記起來了。”
快活王笑道:“你且道來。”
沈浪道:“這‘樓蘭’本是漢時西域諸國之一,武帝時屢次使通大宛,樓蘭當道,常攻擊漢使,昭帝立,遣大將傅介子斬其王,更名鄯善……”
快活王讚道:“不錯,沈浪果然博聞強記。”
沈浪道:“莫非這便是樓蘭的王都所在之地?”
快活王道:“這裏正是樓蘭的古城。”
他得意地大笑接道:“這埋沒多年的古城,正是本王第一個發現的,別人卻只道此間乃是一片荒涼的沙漠,又有誰知道這裏竟還有如此輝煌的歷史遺蹟。”
(古龍注:也難怪他笑聲得意,這樓蘭古城委實是歷史上一個很重要的秘密。古往今來的學人,誰也不會想到這無邊沙漠之中,竟掩埋着如此輝煌燦爛的中國古代文明。直到又過了千百年後,這地方第二次被人發現,成為轟動世界的大事,而發現它的瑞典國人“斯文赫定”,也從此得享大名──這件大事自然已與我這小小的故事不再有關係,我表過之後自然也不會再提。)
沈浪凝目端注手持金盃的快活王,嘆道:“此地縱然非你所建,但發現它的困難,絕不會在建造它之下。”
快活王拊掌道:“沈浪畢竟知我。”
沈浪微微一笑道:“但我卻不知熊貓兒此刻在哪裏。”
快活王大笑道:“你不問朱七七,先問熊貓兒,果然不是俗子可比。只是你儘管放心,你若活着,他們也絕不會死的。”
沈浪微笑道:“那麼……那隻手呢?”
快活王笑聲突頓,拍案道:“那‘復仇使者’果然猾如狐狸,一擊不成,立刻全身而退,雖然也算吃了個小虧,卻還是被他跑了。”
語聲微頓,突又大笑道:“但他想必還是要來的……他若再來時,此間便是他斃命之地了,那時本王倒要瞧瞧他究竟是什麼變的。”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響起,白飛飛款步而來。
她已換了件薄如蟬翼的輕紗羽衣,珠光輝映下,看來更如同天宮中的仙子,再也不似地獄中的幽靈了。
她瞧着沈浪,嬌笑道:“沈浪,你可願聽一件好的消息?”
沈浪笑道:“令人歡喜之事,我隨時都願意聽的。”
白飛飛一字字道:“王爺與我已決定,七日之後,便是我們的婚期。”
沈浪聳然失色道:“你……你們真的……”
白飛飛嬌笑接口道:“所以,你最少又可多活幾日,吉期之中,是殺不得人的。”
沈浪目定口呆,訥訥道:“七日……七日之後……”
快活王捋須大笑道:“此間地遠人僻,七日之後,本王少不得還要請你來做喜筵上的嘉賓。”
白飛飛咯咯笑道:“你臨死前還能親眼見到當代最偉大的英雄與最聰明的美人婚事,總算已不虛此生了。”
這是間石砌的屋子,石壁上也雕刻着奇異而古拙的圖案,有的人身獸首,有的獸身人首,形狀雖然醜惡,雕刻卻極精細。
但室內的陳設,卻是嶄新而華麗的,梨花木的茶几,寬大而舒適的椅子,雕花的大牀上,支着流蘇錦帳。
這些當然是快活王發現此地才增加的東西。在晉代以前,人們還是席地而坐,根本不知椅子為何物。
於是新、舊兩代的藝術,便在這石室中形成了一種奇妙的融合。躺在嶄新的牀上,欣賞着古代文明的遺蹟,這的確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沈浪,此刻便躺在這牀上。
但他的眼睛,卻沒有去瞧石壁上的圖案,自從聽了白飛飛那番話,他心情便始終不能平靜。
“當代最偉大的結合,絕代英雄和絕世美人的婚事……”
沈浪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據他知所,這實在是當代最荒唐的悲劇。他眼看這悲劇立刻就要發生了,但他卻不能阻止。
何況,他心裏當然還有許多別的事要想。
他哪有心情去瞧那些圖畫。
四下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就像是墳墓──這本來就已是一座墳墓,但是,難道真要葬身在這墳墓中?
突然,他聽見石門移動的聲音。
他聞到了白飛飛身上那種淡淡的、鮮花般的香氣。
白飛飛走到牀頭,俯身瞧着他。
一人託了盤食物送進來,又悄悄退下了。
白飛飛輕盈地在屋子裏走了一圈,突然笑道:“你可知道這屋子在樓蘭王朝時是什麼人住的?”
沈浪茫然道:“是什麼人住的?”
白飛飛道:“太監……是太……”
她輕盈地轉了個身,撫摸着石壁上的雕刻,又道:“你知道這些圖案象徵着什麼?”
沈浪道:“我並不想去研究古史,我只問你……”
白飛飛打斷了他的問話,道:“你莫問我,是我先問你的……這些圖案象徵着什麼?”
沈浪嘆了口氣,道:“不知道。”
白飛飛道:“這些圖案乃是樓蘭王朝宗教的一部分,它象徵的是性慾,它象徵着性慾不能得到滿足的人。”
沈浪雖然聽到許多人説過許多聳人聽聞的話,但一個少女如此坦然地在他面前討論這沒有人討論過的問題,他還是吃了一驚。
他只有苦笑道:“你倒真淵博得很。”
白飛飛瞧見他的面色,銀鈴般嬌笑起來。
她嬌笑着道:“你吃驚了麼?……你認為我不該説這話的,是麼?每個人都認為討論這問題是件罪惡的事,卻不知道正是人生最值得討論的問題之一。”
沈浪道:“咳……咳咳……”
白飛飛道:“你莫要假裝咳嗽,這本是很嚴肅的問題……”
她指着石壁上那些半人半獸的怪物,接道:“一個人的慾念若是不能得到滿足,他的外表看來也許是個人,但他的心,卻已有一半變成了野獸。”
沈浪道:“是麼?”
白飛飛道:“譬如説太監……太監的心理就一定是不正常的,往往會做出許多不正常的事。大多數太監,都以虐待別人為樂,這是為什麼?”
沈浪苦笑道:“我沒有做過太監。”
白飛飛道:“這隻因他們的慾念不能得到正常的發泄,所以他們就以爭權奪利,製造風波,虐待別人來作為發泄的途徑……一個家庭正常,有妻有子的人,是絕不會做出他們那種殘酷的事來的。”
她嫣然一笑,道:“你説是麼?”
沈浪嘆道:“這也不能説完全沒有道理。”
白飛飛道:“你嘴裏雖是不肯完全承認,但心裏卻必定已完全同意我的話了。我敢説能將這問題研究得像我這麼透徹的人,世上並不多了。”
沈浪苦笑道:“的確不多。”
白飛飛又輕盈地兜了一個圈子,然後才面對沈浪,説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你住在太監的屋子裏?”
沈浪還是隻有苦笑,道:“你的心思,誰能猜得到?”
白飛飛道:“這隻因你的生活,實在也和太監差不多。”
沈浪愕然道:“我……我和太監差不多?我平生也聽過不少種罵我的話,但你這句話我倒真是第一次聽到。”
白飛飛道:“你不服氣?……你難道不是像太監一樣,拼命剋制自己的慾念……你若説你根本沒有慾念,你就是騙子。”
沈浪道:“我……我……”
白飛飛道:“所以你的心,實在也已接近了野獸。明明不該你做的事,你偏要做;明明不該你管的事,你偏要管。這種行為也和太監差不多。”
沈浪嘆道:“這真是我平生所聽過的最荒謬的言論。”
白飛飛道:“你不承認?那麼,我問你,你為什麼不敢親近女人?”
沈浪道:“這隻因我不是狗。”
白飛飛道:“你若是狗的話,你的慾念能得到發泄,所以它們都很正常。
你幾時見過狗殺狗的,但人殺人的事卻到處都可見到。”
沈浪説不出話來。
他明知白飛飛説的都是歪理,卻偏偏不知該如何辯駁。白飛飛咯咯嬌笑着,走到沈浪面前道:“所以我説人真是一種最愚蠢的動物,他們餓了時敢吃敢喝,但他們有了慾念時,卻連説也不敢説出來。”
沈浪道:“我不懂你在我面前説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白飛飛柔聲笑道:“你以後自然會懂的。”
她端起一盤食物,道:“現在,你告訴我,你餓了麼?這句話你想必敢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