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上的騷動,久久都不能平息。
熊貓兒跌足道:“沈兄,你為何不還手?你為何還不追?”
沈浪默然半晌,輕輕嘆道:“瞧在金無望面上,放他這一次。”
熊貓兒亦自默然半晌,嘆道:“不錯,該放的。”
喬五道:“怕是縱虎容易擒虎難。”
沈浪笑道:“有‘雄獅’在此,虎有何懼。”
喬五大笑道:“在下若是雄獅,兄台便該是神龍了。”
熊貓兒道:“你們一個雄獅,一個神龍,卻讓我這隻貓兒如何是好?”
大笑聲中,三個豪氣干雲的男子漢,竟似乎在瞬息之間,便已將方才的兇殺不快之事,拋在九霄雲外。
突見一個錦衣華服的美少年,大步走了過來,走到沈浪面前,停下腳步,上上下下,瞧個不停。
沈浪忍不住道:“這位兄台……”
那美少年隨口道:“在下勝泫。”
熊貓兒道:“他臉上又沒長花,你瞧個什麼?”
勝泫宛如未聞,又瞧了兩眼,自己點頭道:“不錯,你才是真的沈浪。”
沈浪笑道:“真的沈浪……難道還有假的沈浪不成?”
勝泫嘆道:“倒是有一個。”
熊貓兒大聲道:“假的沈浪……你瞧見過?”
勝泫道:“方才還在這裏。”
熊貓兒動容道:“此刻哪裏去了?”
勝泫道:“此刻他……”
眼前突然泛起個嬌弱動人的影子,語聲立刻停頓。
熊貓兒道:“説呀,怎的不説了?”
勝泫微微一笑道:“説不定那只是個與沈相公同名同姓的人。”
熊貓兒道:“你且説出,咱們好歹去瞧瞧。”
勝泫道:“這……”
熊貓兒一把抓住他手臂,厲聲道:“你説不説?”
勝泫冷笑一聲,道:“我本非必要説的,不説又怎樣?”
熊貓兒瞪了他一眼,突然大笑道:“好,不想你也是條漢子。我熊貓兒子生最喜歡的就是你這樣有骨頭的漢子!來……不管別的事,咱們先去喝一杯。”竟真的拉着勝泫去喝酒了。
喬五搖頭失笑道:“這貓兒倒真有意思。”
沈浪笑道:“武林中人若不認得這貓兒,當真可説是遺憾得很。”
只見勝泫已被糊里糊塗的灌了三杯酒回來。他本已喝得不少,再加上這三杯急酒喝下去,步履已不免有些踉蹌。
沈浪伸手扶住了他,含笑道:“下次莫和貓兒拼快酒,慢慢的喝,他未必喝得過你。”
熊貓兒大笑道:“勝兄又非大姑娘,小媳婦,怎肯一口口的泡磨菇?醉了就醉了,躺下就躺下,這才是男兒本色。”
勝泫拊掌笑道:“正是正是,醉了就醉了,躺下就躺下,有什麼了不起……但小弟卻還未醉。沈相公,你説我醉了麼?”
沈浪笑道:“是是是,沒有醉。”
勝泫道:“好,好,沈兄果然不是糊塗人。沈兄,告訴你,你只管放心,你若要見另一個沈浪,只須等到明日。”
沈浪道:“明日?”
勝泫道:“不錯,明日……明日丐幫大會,他必定也會來的。”
沈浪目光凝注,緩緩頷首道:“好,明日,丐幫大會……在此會中,我想還會遇見許多人,許多我十分想見到的人。”
勝泫道:“對了,此次丐幫大會,必定熱鬧得很。”突然反身一拍熊貓兒肩頭,道:“貓兒,你醉了麼?”
熊貓兒大笑道:“我?醉了?”
勝泫道:“你若未醉,咱們再去喝三杯。”
熊貓兒笑道:“正中下懷,走。”
勝泫道:“但……但咱們卻得換個地方去喝,這……這房子蓋得不牢,怎地……怎地已經在打轉了……嗯,轉得很厲害。”
突見一個店夥大步奔了過來,眼睛再也不敢去瞧那熊貓兒,遠遠便停下了腳步,垂着頭道:“哪一位是沈浪沈相公?”
沈浪道:“在下便是。”
那店夥躬身道:“敝店東主,在後面準備了幾杯水酒,請沈相公進內一敍。”
沈浪方自沉吟,熊貓兒笑道:“嘿,又有人請你了,你生意倒真不錯。”
勝泫道:“怎……怎的就沒有人請我?”
沈浪沉吟半晌,緩緩笑道:“煩你上覆店東,就説沈浪已酒醉飯飽,不敢打擾了。”
那店夥賠笑道:“敝店東吩咐小的,請沈相公務必賞光,只因……只因敝店東還有事與沈相公商量,那件事是和一位朱姑娘有關的。”
沈浪動容道:“哦……既是如此,相煩帶路。”
那店夥展開笑臉,躬身道:“請。”
兩人先後走了,喬五道:“朱姑娘,可就是那位豪富千金?”
熊貓兒道:“就是她……莫非她也來了……莫非她又惹出了什麼事……但她卻又和這酒樓店東有何關係?”
朱七七寒着臉,直着眼睛,白酒樓一路走回客棧。走回房,等那兩個婆子一出門,她就“砰”的關上了門。
王憐花就坐在那裏,直着眼,瞧着她。
只見朱七七在屋子裏兜了七八個圈子,端起茶杯,喝了半口茶,“砰”的將茶杯摔得粉碎。
王憐花仍然瞧着她,眼睛裏帶着笑。
朱七七突然走過來,一掌拍開了他的穴道,又走回去。有個凳子擋住了她的去路,她一腳將凳子踢得飛到牀上。
這一腳踢得她自己的腳疼得很,她忍不住彎下腰,去揉揉腳,王憐花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朱七七瞪起眼睛,大喝道:“你笑什麼?”
王憐花道:“我……哈……”
朱七七道:“笑!你再笑,我就真的將你嫁給那姓勝的小夥子。”
沒説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但這笑,卻是短促得很,短促得就像人被針戳了一下時發出的輕叫──想起沈浪,她再笑不出。
王憐花喃喃道:“何苦……何苦……自己踢椅子,踢疼自己的腳。自己
去找個人,來傷自己的心……這豈非自作自受。”
朱七七霍然回首,怒道:“你説什麼?”
王憐花笑嘻嘻道:“我只是在問自己,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都死光了,只剩沈浪一個?據我所知,有許多人卻比沈浪強得多。”
朱七七衝到他面前,揚起手。
但這一掌,她卻實在摑不下去。
她也在暗問自己:“天下的男人,難道真的都死光了麼?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是對沈浪這麼丟不開,放不下?”
她跺了跺腳,大聲道:“我要報復……我要報復。”
王憐花緩緩道:“憑你一人,若想對沈浪報復,只怕……”
朱七七道:“只怕怎樣?你説我不行?”
王憐花笑道:“自然可以的,但……卻要加上我。有了我替你出主意,有了我幫忙,你還怕沈浪不遭殃麼?”
朱七七目光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突然轉回頭,轉過身子,她身子不住顫抖,顯見她心中正在掙扎着。
王憐花微微笑道:“其實,依我看來;你雖受了一些氣,也就算了吧。像他那樣的人,當真是惹不得的,你又何苦……”
朱七七霍然再次回身,怒道:“誰説他惹不得?我就偏要惹他。”
王憐花笑道:“那麼,你心裏可有什麼主意?”
朱七七道:“我……我……”
目光一閃,突然大聲道:“我要叫所有的人都恨他,和他作對。”
王憐花點首笑道:“這主意不錯。但你如何才能叫別人都和他作對……你方才想必已瞧見,他如今是極受歡迎的人物。”
朱七七道:“哼,我自有主意。”
她又在屋子裏兜了七八個圈子,突又駐足回身,目光又緊緊凝注着王憐花,一字字地緩緩道:“那丐幫大會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想必清楚得很。”
王憐花笑道:“沒有比我再清楚的了。”
朱七七道:“説。”
王憐花道:“左公龍想當幫主,已想得快瘋了,我答應助他一臂之力,是以他將丐幫弟子,全都召集到此處。”
朱七七道:“但如今左公龍已逃得無影無蹤,你……嘿,你自己也是自顧不暇。”
王憐花笑道:“這些事的變化,丐幫弟子又怎會知道?他們接到了‘丐幫三老’的手令,自然就從四面八方趕來。”
朱七七問道:“那些趕來赴丐幫大會和觀禮的武林豪士,卻又是誰約來的?”
王憐花道:“自然也是左公龍。能坐上丐幫幫主的寶座,乃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他自然恨不得天下武林英雄都來瞧瞧。”
朱七七猛的一拍巴掌,道:“這就是了。”
王憐花道:“瞧你如此得意,莫非你已有了妙計?”
朱七七目中果然充滿了得意之色,笑道:“王憐花,告訴你,我可也不是什麼好人。我不想壞主意害人也就罷了,我若要想壞主意害人,可也不比你差。”
王憐花笑道:“究竟是何妙計?在下願聞其詳。”
朱七七目光閃爍,道:“丐幫弟子們接着左公龍手令後,便立刻全都趕來,顯見左公龍在丐幫弟子心目中,仍是個領導人物。”
王憐花道:“正是如此。”
朱七七道:“那些武林豪士,甚至包括七大高手在內,接到左公龍的請柬,也俱都不遠千里而來,顯見左公龍在武林中聲望不弱。”
王憐花笑道:“左公龍在江湖中,素來有‘好人’之譽,若以聲望而論,昔年丐幫的熊故幫主,也未必能比他強勝多少。”
朱七七道:“由此可見,直到今日為止,江湖中還沒有人知道左公龍的真面目,大家仍然都對他愛戴得很。”
王憐花道:“只要你我不説,就絕無人知道。”
朱七七沉下臉,眯着眼睛,緩緩道:“所以,這時若有人對大家揚言,説左公龍已被沈浪害了,那麼要為左公龍復仇的人,必定不少。”
她雖然努力想做出陰險獰惡的模樣,卻偏偏裝得不像。王憐花瞧得暗暗好笑,口中卻大聲讚道:“妙,果然是妙計。”
朱七七道:“咱們不但要説左公龍是被沈浪害死的,還要説單弓、歐陽輪也是死在沈浪手中,那麼要找沈浪復仇的人,就更多了。”
王憐花笑道:“妙!越來越妙了……”
突然一皺眉頭,道:“但這裏只有一點不妙。”
朱七七道:“什麼不妙?”
王憐花道:“只可惜左公龍並未死,他若來了……”
朱七七笑道:“説你是聰明人你怎的這麼笨?左公龍來了豈非更好!他難道不是對沈浪恨之入骨?他若來了咱們便可授意於他,叫他説自己乃是自沈浪手下死裏逃生,但單弓和歐陽輪卻真的死了。”
她拍掌笑道:“左公龍親口説出的話,相信的人必定更多,是麼?”
王憐花笑道:“是極是極,妙極妙極。”
突又一皺眉頭,接道:“但你我此刻……你我説的話,別人能相信麼?”
朱七七道:“所以,這其中還要個穿針引線的人。這些話,你我不必親自去説,而要自他口中傳將出去。”
王憐花道:“嗯,好。”
朱七七道:“為了要使別人相信此人的話,所以他必須是個頗有威望的人物,説出來的話,也必須有些份量。”
王憐花嘆道:“這樣的人,只怕難找得很。”
朱七七笑道:“這裏現成就有一個,你怎的忘了。”
王憐花道:“誰……哦,莫非是那小子?”
朱七七道:“就是那小子,勝泫。”
王憐花道:“但……他……”
朱七七道:“他自己雖只是毛頭小夥子,在武林中全無威望,但勝家堡在武林中卻可稱得上是世家望族,這種世家子弟説出的話,別人最不會懷疑了。”
王憐花道:“不錯,問題只是……這樣説,他肯説麼。”
朱七七笑道:“這自然又要用計了。”
王憐花道:“在他身上,用的又是何計?”
朱七七道:“反間計……”
瞧了王憐花一眼,嘻嘻笑道:“自然,還有美人計。”
王憐花怔了一怔,大驚道:“美人計,你……你……你莫非要用我……”
朱七七咯咯笑道:“對了,就是要用你這大美人兒……竟然有人對你着迷,你真該開心,真該得意才是。”
她話未説完,已笑得彎下了腰。
王憐花又氣,又急,道:“但……但這……”
朱七七彎着腰笑道:“這才是天大的好事!我為你找着了這樣個如意郎君,你也真該好好的謝謝我才是。”
王憐花苦着臉,慘兮兮地道:“但……但他若真要和我……和我……”
朱七七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道:“這就是你的事了,我……我怎麼管,我可管不着……”
突然推開房門,高聲喚道:“店家……夥計。”
王憐花瞧着她,暗暗搖頭,暗暗忖道:“這到底算是個怎麼樣的女孩子?説她笨,她有時倒也聰明得很;説她聰明,她有時卻偏偏其笨無比。片刻前她還是滿腹怨氣,片刻後她又會開心起來。玩笑時她會突然板起臉,做正事時,她卻又會突然莫名其妙地開起玩笑來……唉,這樣的女孩子,可真是教人哭笑不得,頭大如鬥。但有時為何又偏偏使人覺得她可愛得很?”
有錢的大爺呼喚。
那店夥自然來得其快無比。
朱七七道:“我有件事要你做,你可做得到?”
店夥賠笑道:“公子只管吩咐?”
朱七七道:“我有個朋友,姓勝……勝利的勝,名字叫泫,也來到這裏了,卻不知住在哪家客棧中,你可能為我尋來?”
店夥道:“這個容易,小的這就去找。”
朱七七道:“找着了,重重有賞,知道麼?”
店夥腰已彎得幾乎到地了,連聲道:“是是是。”
説着便一溜煙的去了。
朱七七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可真不錯。王憐花,你……”
突然間,只聽一人大嚷道:“喂,小子,慢走,我問你,你這裏可有位年輕的公子,帶着個標標致致的小姑娘住在這裏。”
這人嗓子比鑼還響,聲音遠遠就傳了過來。
朱七七變色道:“不好,這是那貓兒的聲音,他怎的也來了。”
又聽另一人道:“那……那相公姓沈……沈。”
朱七七道:“呀,這就是勝泫,但怎會和貓兒在一起?又怎會來找我?莫非……”
只聽那店夥的聲音道:“公子貴姓?”
又聽得勝泫道:“勝……大勝回朝的勝。”
那店夥笑道:“原來就是勝公子,好極了,好極了,沈公子正要找你去……”
笑聲,隨着腳步聲一齊過來。
朱七七失色道:“不好,全來了,這怎麼辦……”
王憐花笑道:“無妨。聽聲音,這兩個小子已全都醉了,絕對認不出你……何況,以我之易容,那貓兒就算未醉,也是認不出你的。”
朱七七道:“但是……你趕快睡上牀。”
她衝過去,抱起王憐花,“砰”的拋在牀上,拉起牀上棉被,沒頭沒臉地將他全身都蓋住了。
這時,勝泫已在門外大聲道:“沈兄,沈公子,小弟勝泫,特來拜訪。”
熊貓兒和勝泫果然全都醉了。
沈浪被人請去後,熊貓兒又拉着勝泫喝了三杯。喬五説他欺負人,便又拉着他喝了九杯。
這九杯下去,熊貓兒也差不多了,於是拿着酒壺,四處敬酒──已有六分酒意時,喝酒當真比喝水還容易。
此刻,朱七七一開門,便嗅到一股撲鼻的酒氣。
她皺了皺眉,熊貓兒已拖着勝泫撞了進來。
朱七七瞧他果然已醉得神智迷糊,心頭暗暗歡喜,口中卻道:“這位兄台貴姓大名?有何見教?”
勝泫舌頭也大了,嘻嘻笑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熊貓兒。”
熊貓兒笑道:“不錯,熊貓兒……喵嗚……喵嗚,貓兒,一隻大貓兒……哈哈,哈哈。”
朱七七忍住笑道:“哦,原來是貓兄,久仰,久仰。”
熊貓兒道:“我這隻貓兒,此番前來,乃是要為勝兄作媒的……”伸手“吧”的一拍勝泫肩頭,大笑接道:“既然來了,還害什麼臊,説呀。”
勝泫垂下頭,嘻嘻笑道:“我……這……咳咳……”
熊貓兒大笑道:“好,他不説,我來替他説……這小子自從見了令侄女後,便神魂顛倒,定要央我前來為他説媒……哈哈,説媒,妙極妙極。”
勝泫紅着臉笑道:“不是……不是我,是他自告奮勇,定要拉着我來的。”
熊貓兒故意作色道:“好好,原來是我定要拉你來的,原來你自己並不願意。既是如此,我又何苦多事……”抱了抱拳,道:“再見。”竟似真的要走了。
但他身子還未轉,已被勝泫一把拉住。
熊貓兒道:“咦?奇怪,怎的你又拉起我來了?”
勝泫嘻嘻笑道:“熊兄,小弟……小弟……”
熊貓兒道:“到底是熊兄在拉小弟,還是小弟在拉熊兄?”
勝泫道:“是……是小弟……”
熊貓兒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弟,總算説出老實話了。既是如此,我這熊兄也就饒你這一遭。”向朱七七抱了抱拳,又道:“卻不知我這媒人可當得成麼?”
朱七七一隻手摸着下巴,故意遲疑道:“這……”
她不過才遲疑了一眨眼的功夫,勝泫卻已着急起來,連聲道:“小子雖不聰明,卻也不笨,身家倒也清白,人品也頗不差,而且規規矩矩,從無什麼不良嗜好……”
熊貓兒大笑道:“這些話本該是媒人替你説的,你怎的卻自吹自擂起來。”
勝泫着急道:“但……但這全是真的。”
熊貓兒道:“你自吹自擂,真的也變作假的了。”
勝泫急得漲紅了臉,道:“我要你來幫忙的,你怎的拆起台來,你……你……你……”
朱七七瞧得早已幾乎笑斷肚腸了。
她暗笑忖道:“這樣的媒人固然少見,這樣來求親的準女婿可更是天下少有。我若真有個侄女,會嫁給這樣求親的才怪。”
熊貓兒已大聲道:“好,好,莫要吵了,聽我來説。”
只見他一拍胸膛,道:“我姓熊,名貓兒,打架從來不會輸,喝酒從來不會倒,壞毛病不多,書讀得不少,這樣的男兒,天下哪裏找?”
勝泫着急道:“你……你……你究竟是在替我作媒,還是替你作媒?”
熊貓兒道:“是替你。”
勝泫道:“既是替我作媒,你為何卻為自己吹噓起來,唉……我尋得你這樣的媒人,當真是倒了窮楣了。”
熊貓兒正色道:“這個你又不懂了。我既替你作媒,自然要先為自己介紹介紹。作媒的若是低三下四之人,這個媒又如何作得成?”
勝泫怔了半晌,訥訥道:“這……這倒也是道理。”
熊貓兒道:“這道理既不錯,你便在一旁聽着……”
朱七七突然道:“好。”
熊貓兒大笑道:“兄台已答應了麼?”
朱七七道:“我答應了,我侄女嫁給你。”
熊貓兒也不禁怔了怔,道:“嫁……嫁給我?”
勝泫更吃驚道:“嫁給他?我又如何?”
朱七七故意板着臉道:“他這樣的男人既是天下少有,我侄女不嫁他嫁給誰!”
熊貓兒摸着頭,苦笑道:“這……這……”
勝泫頓着腳,長嘆道:“這……這怎麼辦,這怎麼辦……熊貓兒,你……你……”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笑得彎下了腰去。
熊貓兒道:“好,算是我吹牛的,你們再聽我説……熊貓兒,雖不差,勝家兒郎更是佳,熊貓兒只不過配替他搓搓腳板丫。”
朱七七笑得喘不過氣來,吃吃道:“原來他比你更強。”
熊貓兒道:“是,是,他比我強得多了,你侄女還是嫁給他吧。”
朱七七故意又遲疑半晌,緩緩道:“好,就嫁給他吧。”
她話未説完,熊貓兒已歡喜得跳了起來。
勝泫卻呆站在那裏,竟已開心得痴了。
熊貓兒“吧”的一拍他肩頭,道:“喂,你不高興麼?”
勝泫道:“我不高興……我不高興……”
突然跳了起來,凌空翻了個筋斗,大笑大嚷着衝了出去,一眨眼,他又大笑大嚷着衝了回來,手裏已多了一罈酒。
熊貓兒拍掌道:“好,好小子,謝媒酒居然已拿來了。”
朱七七笑道:“這謝媒酒自是少不得的。”
找了兩隻茶碗,道:“待小弟先敬媒人。”
勝泫道:“我先來。”
朱七七眼睛一瞪,道:“你莫非已忘了我是誰?”
勝泫一怔,道:“你……你是……”
熊貓兒已拍掌大笑道:“對,你莫忘了,他此刻已是你未來的叔叔,你怎可與他爭先。”
勝泫反手就給了自己一耳光,笑道:“是,是,小侄錯了,叔叔先請。”
朱七七笑道:“這才像話。”
於是替熊貓兒倒了滿滿一杯,卻只為自己倒了小半杯,道:“請。”
熊貓兒眼睛早已花了,別人倒的酒是多是少,他已完全瞧不見,舉起杯,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
此刻擺在他面前的就算是尿,他也一樣喝得下去。
朱七七一杯杯的倒,他一杯杯的喝……
突然,熊貓兒大叫道:“好傢伙……你們是誰……沈浪在哪裏……誰説沈浪比我強……熊貓兒天下第一,喝酒……喝酒……”
“噗通”一個筋斗翻在地上,不會動了。
朱七七喚道:“貓兄……熊貓兒……”
熊貓兒動也不動。朱七七伸出手,在熊貓兒眼前晃了晃。熊貓兒眼睛怎麼會睜開!
朱七七哧哧笑道:“醉了……這隻貓兒真的醉了。”
轉臉一瞧,勝泫卻已伏在桌子上睡着。
朱七七皺了皺眉,轉了轉眼珠,將桌子上那壺冷茶提了起來,一倒,冷茶成了一條線,全都灌進勝泫脖子裏。
勝泫先是伸手摸了摸脖子,然後又縮了縮肩頭,最後,終於“哎喲”大叫一聲,整個人跳了起來。
朱七七笑嘻嘻道:“你醒了麼?”
勝泫在甜夢中被人一壺冷水倒下,那滋味自然不好受,他本已有些怒髮衝冠的模樣,像是立刻就要動手。
但等他瞧見倒他冷水的,原來是他“未來的叔叔”,他滿腹火氣,哪裏還有一星半點發作得出。
他本要伸出來打人的手,此刻也變作向人打恭作揖了,他本來板起的臉,此刻只有苦笑,道:“失禮失禮,小弟不想竟睡着了……”
朱七七卻板起臉,道:“小弟?”
勝泫道:“哦,不是小弟,是……是小侄。”
朱七七這才展顏一笑,道:“這就對了……賢侄酒可醒了些麼?”
勝泫笑道:“小侄根本未醉……”
朱七七笑道:“就算醉了,這壺冷水,想必也可讓你清醒清醒。”
勝泫道:“是……是……”
又摸了摸脖子,當真全身都不是滋味──他此刻酒意當真已有些醒了,垂下頭,訥訥道:“時候已不早,小侄也不便再多打擾。”
朱七七道:“你要走?”
勝泫道:“小侄這就告辭,明日……明日小侄再和這位熊兄前來拜見……”
他逡巡了半晌,終於鼓足勇氣道:“關於行聘下禮之事,小侄但憑吩咐。”
朱七七突然冷冷一笑,道:“行聘下禮,這……只怕還無如此容易。”
勝泫大驚失色,道:“方……方才不是已説定了。”
朱七七道:“凡是要做我家女婿的人,卻要先為我家……也是為江湖做幾件事,我瞧他能力若是不差,才能將侄女放心交給他。”
勝泫道:“如此……便請吩咐。”
朱七七道:“明日丐幫大會,定在何時?”
勝泫道:“日落後,晚飯前。”
朱七七道:“嗯……你若能在正午之前,將一件重要的消息,傳佈出去……還要使得參與此會之人,大都知道,那麼你這人才可算有點用處。”
勝泫道:“這個容易,只是……卻不知是何消息。”
朱七七道:“我方才在酒樓上突然走了,你可知是何緣故?”
勝泫道:“這……是因為另一沉……”
朱七七道:“不錯,只因另一沉浪乃是個大大的惡人,‘丐幫三老’就全都是被他害死的……這廝做出了此等大奸大惡的事,咱們怎能不讓別人知道?”
勝泫聳然動容,失色道:“這……這是真的?”
朱七七道:“你不信?”
勝泫呆了半晌,道:“這……這事委實太過驚人,於江湖中影響也委實太大……小侄在未得着真實證據前,委實不敢胡亂説出去。”
朱七七暗暗點頭,心中忖道:“武林世家出來的子弟,果然不敢胡作非為。”但面上她卻作出大怒之色,喝道:“你不信我的話?難道那沈浪……”
勝泫亢聲道:“小侄與那沈浪雖無關係,但總也不能胡亂以如此重大的罪名,加在他身上,此點你老人家必須原諒。”
朱七七冷笑道:“不想你居然還為他説話!你可知道,你的兄長勝瀅為何失蹤?你可知道他是被什麼人害死的?”
勝泫面色慘變,道:“家兄已……已遇害了……難道是……是那沈浪?”
朱七七道:“就是他。”
勝泫“噗”的坐倒在椅上,嘶聲道:“這……這事我也不能輕信。”
朱七七道:“好,你不信,我不妨從頭告訴你,你兄長與‘賽温侯’孫道,一起去到中州,那一日到了……”
當下她便將勝瀅如何入了古墓,如何中伏被擒,又如何被人救出,如何到了洛陽,沈浪如何將他們自那王夫人手中要出,如何令他們去到“仁義莊”,他們又如何一人“仁義莊”便毒發身死……這些事全説了出來。
她口才本不壞,這些事也本就是真的,一個口才不壞的人敍説件真實的故事,那自然是傳神已極。
勝泫只聽得身子發抖,手足冰冷,酒早已全醒了。
朱七七悠悠道:“你是個聰明人,我這些話説的是真是假,你總該聽得出。”
勝泫顫聲道:“我……我好恨。”
朱七七道:“如今,你還要幫沈浪説話麼?”
勝泫突然瘋了似的跳起來,就要往門外衝。
朱七七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服,道:“幹什麼。”
勝泫道:“報仇,報仇……我要去找沈浪……”
朱七七冷冷截口道:“你要找沈浪去送死麼?”
勝泫嘶聲道:“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我……我拼命也要……也要去找他。”
朱七七嘆了口氣,道:“傻孩子,憑你這樣的武功,大概不用三招,沈浪就可要你的命。你這樣去拼命,豈非死得冤枉。”
勝泫道:“但……我……我是非去不可。”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你家裏共有幾個孩子?”
勝泫道:“就只我兄弟兩人,所以我更要……”
朱七七冷笑截口道:“你哥哥已死在他手上,如今你再去送死,那可正是中了沈浪的意了。勝家堡從此絕了後,還有誰找他去報仇?”
勝泫怔了怔,“噗”的又坐倒,仰天嘆道:“我怎麼辦……我又該怎麼辦?”
朱七七道:“報仇的法子多得很,只有最笨的人,才會去自己拼命……只要你肯聽我的話,我包你可以報仇。”
勝泫垂着頭,又呆了半晌,喃喃道:“我此刻實已全無主意,我……我聽你的話……”
朱七七道:“好,你這就該去將沈浪所做的那些惡毒之事,去告訴丐幫弟子,去告訴武林羣雄,那麼,就自然會有人助你復仇了。”
勝泫咬牙道:“好,我……”
朱七七截口道:“但你卻要悄悄的説,切莫讓沈浪知道,否則……唉,你想説的話,只怕永遠也莫想説出了。”
勝泫道:“我省得,我……我這就去了。”
再次跳了起來,衝出門去。
這次,朱七七卻不再拉他了。
她只是靜靜地瞧着他,目中充滿了得意的微笑。
朱七七拉開棉被,王憐花仍蜷曲在那裏,動也未動,只是目光中也充滿了朱七七那種得意的微笑。
他甚至比朱七七還要得意。
朱七七道:“你聽見了麼?怎樣?”
王憐花笑道:“好,好極了。”
朱七七道:“哼!你如今總算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了吧?”
王憐花道:“我不但知道,還知道了一些別的。”
朱七七道:“你知道了些什麼?”
王憐花笑道:“我如今才知道這些初出茅廬的世家子弟,看來雖然都滿聰明的,其實一個個卻都是呆子,要騙他們,委實比騙只狗還容易。”
他嘆了口氣,接道:“以前,我總是將你瞧得太嫩,太容易上當,哪知江湖中竟還有比你更嫩的角色,如今你居然也可以騙人了。”
朱七七冷笑道:“如今,任何人都休想再能騙得到我。”
王憐花道:“自然自然,如今還有誰敢騙你。”
朱七七雖然想裝得滿不在乎,但那得意的神色,卻不由自主從眼睛裏流露出來──眼睛,是不大會騙人的。
她輕輕咳嗽了一聲──這咳嗽自然也是裝出來的。她又抬起手,攏了攏頭髮,微微笑道:“你還知道什麼?”
王憐花道:“我還知道,一個女孩子,老是裝作男人,無論她裝得多像,但總還是有一些女子的動作,在不經意中流露出來。”
朱七七瞪眼道:“難道我也流露出女孩子的動作了?”
王憐花笑道:“偶爾有的。”
朱七七道:“你倒説説看。”
王憐花道:“譬如……你方才伸手攏頭髮,就十足是女孩子的動作。還有你方才去拉那姓勝的,不去拉他手臂,而去拉他的衣服。”
朱七七呆了呆,忍不住點頭道:“你這雙鬼眼睛,倒是什麼都瞧見了……你再説説,你還知道什麼?”
王憐花道:“我如今也知道,若被一個女子愛上,當真可怕得很。”
朱七七道:“有人愛,總是好事,有什麼可怕?”
王憐花笑道:“男子有女子垂青,自是祖上積德,但那女子之‘愛’若是變成‘恨’時,那可是他祖上缺了德了。”
朱七七想説什麼,卻又默然。
王憐花接着道:“常言道,愛之越深,恨之越切。愛之深時,恨不得將兩人揉碎,合成一個;恨之切時,卻又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銼骨揚灰。”
朱七七終於嘆了口氣,道:“不錯,女子若是恨上一人,那當真有些可怕,但……但你若能要她只愛你,不恨你,那又有何可怕?”
王憐花道:“這話也不錯。怎奈女子愛恨之間的距離,卻太短了些,何況……”
朱七七道:“何況怎樣?”
王憐花大笑道:“何況女子恨你時,固是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恨不得吃你的肉;女子愛你時,也是恨不得揉碎你,關住你,吃你的肉。這兩種情況可都不好受。能讓女子既不恨你,也不愛你,那才是聰明的男子。”
朱七七恨聲道:“笑,你笑什麼?你重傷未愈,小心笑斷了氣。”
王憐花果然已笑得咳嗽起來,道:“我……咳……我……”
朱七七道:“你也莫要得意。沈浪雖不好受,你也沒有什麼好受的。我雖然永遠不會愛上你,但卻也恨你入骨,也是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
她一面罵,一面站起身來,腳下果然碰着件東西,卻是熊貓兒──熊貓兒躺在地上,真是爛醉如“泥”。
王憐花目光轉動,突然又道:“你準備將這貓兒如何處置?”
朱七七道:“這隻醉貓……哼!”
王憐花道:“明日他醒來,必定想到與勝泫同來之事,勝泫説不定已告訴他你也叫沈浪,那麼,他必定可猜出要害沈浪的人就是你,所以……”
朱七七又瞪起眼睛,道:“所以怎樣?”
王憐花緩緩道:“為了永絕後患,便應該讓他永遠莫要醒來才好。”
朱七七突然大喝道:“放屁!你這壞種,竟想借我的手,將跟你作對的人全都殺死,你……你這簡直是在作夢。”
王憐花嘆道:“你不殺他,總要後悔的。”
朱七七道:“他來時已醉得差不多了,此刻我將他抬出去,隨便往哪裏一拋,明日他醒來時,又怎會記得今日之事?”
王憐花苦笑道:“你要這麼作,我又有什麼法子?”
朱七七冷笑道:“你自然沒法子。”
俯身攙起熊貓兒,熊貓兒卻又向地上滑了下去。
朱七七恨恨道:“死貓,醉貓。”
嘴裏罵着,手裏卻掏出了絲帕,擦了擦熊貓兒嘴角流出的口水,然後用力抱起了他,走向門外。
但走了兩步,突又回身,向王憐花冷笑道:“你莫想動糊塗心思,好好睡吧。”
伸出手,點了王憐花兩處穴道。
長街上,燈火已疏,人跡已稀少。但黃昏的街燈下,不時還有三五醉漢,勾肩搭背,踉蹌而過,有的説着醉話,有的唱着歌。他們説的是什麼,唱的是什麼,可沒有人聽得出。
朱七七抱着熊貓兒,走出客棧。
她瞧着街上的醉漢,再瞧瞧手上的醉漢,不禁輕嘆道:“男人真是奇怪,為什麼老是要將自己灌得跟瘟豬似的……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麼。”
其實,男人也總是奇怪着:“為什麼酒中的真趣,女子總是不知道?”
朱七七抱着熊貓兒,往陰暗的角落裏走。她雖想將熊貓兒隨地一拋,卻又怕熊貓兒吃苦、着涼。
突然間,三匹馬從長街那頭,飛馳而來。
朱七七本未留意,但靜夜中長街馳馬,無論如何,總不是件尋常的事,她不由得抬頭去瞧了一眼。
她不瞧還罷,這一瞧之下,卻又呆住了。
第一匹馬上坐的人,神采煥發,衣衫合體,嘴上微蓄短髭,正是那不肯隨意打架的酒樓主人。
第二匹馬上,卻赫然正是沈浪。
朱七七呆在那裏──三匹馬從她面前馳過,馳入黑暗中,走得不見,她還是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三匹馬上的人,也似都有着急事,一個個俱是面色凝重,急於趕路,也都沒有瞧她一眼。
朱七七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奇怪,奇怪,他怎會和沈浪認識的,又怎會和沈浪在一起?”
“哦,是了,他想必是聽酒樓中人説有個沈浪來了,而我和沈浪在一起的事,江湖中必定也已久有傳聞。所以他就將沈浪找出,探詢我的消息。”
這些事,朱七七倒還都猜得不錯。
“但是,他究竟和沈浪談了些什麼?兩個人如此匆匆趕路,又是為了什麼?他們究竟是要到哪裏去呢?”
這些事,朱七七可猜不透了。
她跺足低語道:“這死鬼,為什麼要將沈浪拉走?明日丐幫大會時,沈浪若是趕不回來,我心機豈非白費了。”
想到這些,她再也顧不得熊貓兒是不是會受罪,是不是會着涼了。她將熊貓兒往屋檐下一擺,道:“對不起你了,誰叫你愛管閒事,誰叫你愛喝酒。”
她走了兩步,又回頭,脱下身上一件長衫,蓋在熊貓兒身上,然後,她便匆匆地趕回客棧去了。
朱七七走了還不到片刻,突見四條黑衣大漢,自對街屋檐下的暗影中閃了出來,兩人奔向客棧。
另有兩人,卻直奔熊貓兒而來。
這兩人俱是神情剽悍,步履矯健。
兩人走到熊貓兒面前,瞧了兩眼,其中一人踢了熊貓兒一腳,熊貓兒呻吟着翻了個身,又不動了。
那人冷笑道:“這醉貓,何必咱們費手腳。”
另一人笑道:“頭兒吩咐的,只要跟那嫩羊在一起的人,咱們就得特別費心照顧。頭兒的吩咐,想必總有道理。”
那人道:“不如把他拋到河裏喂王八去算了。”
另一人道:“那也不行,頭兒吩咐的,要留活口。”
那人嘆道:“好吧,咱們抬他回去吧。”
這兩人口中的“頭兒”是誰?
為什麼這“頭兒”要吩咐特別留意朱七七?
這其中又有何陰謀?
這些,可沒有人猜得到了。
只見兩條大漢迅速的抬起熊貓兒,立刻大步向長街那頭走過去,但這時卻正好有幾條醉漢自那邊高歌而來。
這幾條醉漢腳步雖已踉蹌,但看來還醉得不十分厲害,只因他們高歌,別人還大致可聽得清。
他們大聲唱着:“江湖第一遊俠兒……就是咱們大哥熊貓兒……”
其中一人突然頓住歌聲,笑道:“你瞧,那邊有個傢伙可比咱們醉得還厲害,竟要人抬着走。”
另一人笑道:“你可也差不多了……”
一羣人嘻嘻哈哈,打打鬧鬧。
那兩個抬着熊貓兒的大漢,想必也不願惹事,走得遠遠的──人走在街右,一人走在街左。
兩邊人很快就交錯走了過去。
但醉漢中卻突然又有一人道:“不對……不對。”
另一人道:“什麼事不對?”
那人道:“我瞧那人,怎的有點像大哥?”
另一人道:“莫非是你眼花了吧。”
那人笑道:“嗯……我好像是有些眼花了。”
但卻又有一人道:“咱們好歹過去瞧個清楚怎樣。”
一羣人喝了酒,興致正高,這時無論是誰,無論提議做什麼,別人都不會反對的,大家齊聲道:“好。”
於是一羣人回身奔過去。
那兩條大漢瞧見有人追來,雖不知是幹什麼,心裏多少總有些發慌,兩人打了個招呼,拔腳就跑。
他們一跑,醉漢們也就跑開了。
一羣人紛紛大喝道:“站住……不準跑。”
他們越呼喝,那兩條大漢跑得越快,但這兩人手裏抬着熊貓兒這樣鐵一般的漢子,究竟跑不快。
還沒到街盡頭,醉漢們已追着他們,將他們團團圍住。
兩個大漢鼓起勇氣,喝道:“朋友們,幹什麼擋路?”
但這時醉漢們已認出了熊貓兒,紛紛喝道:“呀,果然是大哥。”
“小子們,抬咱們大哥往哪兒走。”
“趕快將大哥放下來。”
喝聲中,七八隻拳頭已向那兩個大漢招呼了過去。兩個大漢手裏抬着人,也還不得手──等他們放下熊貓兒時,身子早已被打了十幾拳了。
這些醉漢們武功雖不高,但拳頭卻不輕,再加上幾分酒力,那碗大的拳頭擂在人身上,可真夠人受的。
兩個大漢武功也不高,捱了這幾拳,骨頭都快散了,哪裏還能還手,只有抱頭鼠竄而逃。
醉漢們吆喝着,還想追。
哪知熊貓兒竟突然翻身坐了起來。
醉漢們瞧見了,又驚又喜,圍將過來,笑道:“大哥原來沒有醉。”
熊貓兒也不説話,霍然站起,舉起手,只聽“劈劈啪啪”一連串響,每條醉漢臉上都被他摑了個耳光子。
醉漢們被打得愣住了,捂住臉,道:“大……大哥為什麼打人。”
熊貓兒恨聲道:“哼,一個耳光還不夠,依我脾氣,還要再打。”
醉漢們哭喪着臉道:“咱們做錯了什麼?”
熊貓兒道:“你們可知道我為什麼裝醉?”
醉漢們一齊搖頭道:“不知道。”
熊貓兒道:“我裝醉,只因我正要瞧瞧那兩個兔崽子是什麼變的,瞧瞧他們的窩在哪裏。誰知卻被你們這些混球壞了大事。”
醉漢們捂着臉,垂下頭,哪裏還敢説話。
熊貓兒道:“我打你們,打得可冤麼?”
醉漢們齊聲道:“不冤不冤,大哥還該再打。”
熊貓兒道:“好。”
他手又一動,卻非打人,而是自懷中摸出好幾錠銀子,往這些醉漢每人手裏,都塞了一錠。
醉漢們道:“大哥這……這又是做什麼?”
熊貓兒道:“你們雖該打,但瞧見我有難,就不要命的來救,可還是我的好兄弟,我也該請你們喝酒。”
醉漢們拍掌大笑道:“大哥還是大哥!有這樣的大哥,莫説挨兩下打,就是挨三刀,六個洞,可也不算冤枉。”
大家圍着熊貓兒,哪知熊貓兒卻又軟軟的往下倒。
醉漢們又大驚失色,道:“大哥莫非受了傷麼?”
熊貓兒道:“胡説,誰傷得了我!我只是……唉,我的腦袋沒有醉,身子卻真的有些醉了,手腳都軟軟的沒個鳥力氣。”
醉漢們又拍掌笑道:“看來咱們的大哥雖強,可是這酒,卻比大哥更強。”
一羣人又拍掌高歌:“熊貓兒雖然是鐵喲,燒刀子卻是鋼!熊貓兒雖然是天不怕,地也不怕喲!可就怕遇見大酒缸……”
熊貓兒站了起來,笑道:“莫要唱了。我説你們,可瞧見沈浪沈相公了麼?”
醉漢們道:“沈相公……沈相公方才還在找大哥。”
熊貓兒道:“現在呢?”
醉漢們道:“現在……哦,現在沈相公已和那酒樓的主人,騎着馬走了。”
熊貓兒失色道:“騎着馬走了……呀,糟了,糟了,這下子可糟了……你們可知道他為什麼要走,又是到哪裏去了?”
醉漢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終於一人道:“好像是要去找兩個人。”
熊貓兒急急追問道:“找誰?”
那人道:“找誰……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卻瞧見,他們三匹馬,是往那邊出鎮的。”
熊貓兒頓足道:“該死該死,方才那馬蹄聲,想必就是他們……”
要知他雖能聽見馬蹄聲,但朱七七口中喃喃低語,他卻是聽不見的──他自然是多少有些醉了,只是醉得沒有朱七七想像中那麼厲害而已。
那醉漢道:“不錯,他們的馬,還走了沒多久。”
熊貓兒道:“咱們此刻去追,只怕還追得着……兄弟們,快替我找匹馬來……快,不管你們是偷、是搶都可以。”
朱七七匆匆走進客棧──這幾天,客棧的大門,是長夜開着的。掌櫃的過來賠笑,店小二過來招呼。
但朱七七全沒瞧見,也沒聽見。
她垂頭走了進去,心裏一直在嘀咕。
突然間,身後有人大呼道:“前面的相公請留步。”
朱七七一驚,回首,只見兩條黑衣大漢,大步趕了過來。兩人臉上都陪着笑,看來並無惡意。
但朱七七卻瞪起眼,道:“我不認得你們,你們叫我幹什麼?”
黑衣大漢賠笑道:“小人們雖不認得公子,但我家主人卻認得公子。”
朱七七道:“哦……”
那大漢道:“我家主人,有件事……咳咳,有件事想找公子。”
朱七七道:“什麼事?”
那大漢賠笑道:“沒什麼,沒什麼,只不過……只不過想請公子去……去喝兩杯。”他人雖長得魁偉剽悍,但説起話來,卻吞吞吐吐,其慢無比。
朱七七皺眉道:“喝酒,深更半夜找我去喝酒?哼,我看你家主人必定……”突然想起自己已經易容,世上已沒有人認得自己了,不禁厲叱道:“你家主人是誰?”
那大漢笑道:“我家主人就是歐陽……”
朱七七叱道:“我不認得姓歐陽的……”
那大漢道:“但……但我家主人卻説認得李公子,所以才叫小人前來……”
朱七七怒道:“你瞎了眼麼?誰是李公子?”
那大漢上下瞧了她幾眼,又瞧了瞧他夥計,訥訥道:“咱們莫非是認錯了。”
朱七七大怒道:“混賬……以後認人,認清楚些,知道嗎?”
兩條大漢一齊躬身道:“是,是,對不起……”
朱—七七雖然滿肚怒氣,但也不能將這兩人怎樣,只得“哼”了一聲,轉身而行,嘴裏還是忍不住罵道:“長得這麼大,卻連認人也認不清,真是瞎了眼睛……”
她喃喃的罵着,走入長廊。
只見幾個婦人女子,蓬頭散發,抬着軟榻,哭哭啼啼走了出來,榻上蒙着條白被單,裏面像是有個死人。
婦人們一個個都低着頭,哭得甚是傷心。
朱七七皺眉暗道:“真倒楣,好的撞不着,又撞着死人。”
但她也只有避開身子,讓路給她們過去。
婦人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走過朱七七身旁,有個老婆子手一甩,竟把一把鼻涕甩在朱七七身上。
朱七七更氣得要死,但瞧見人家如此傷心,她又怎能發作,只有大步衝過去,衝向自己的房間。
幸好,房間裏一無變故,王憐花還躺在那裏。
王憐花被朱七七點了睡穴,此刻睡得正熟。
朱七七一掌拍開了他的穴道。
她滿腹怒氣待要發作,這一掌拍得可真不輕。
王憐花“哎喲”一聲,醒了過來。
朱七七道:“你倒睡得舒服,我卻在外面倒了一大堆窮楣。”
她也不想想別人可是不願意睡的,也沒有人叫她出去──漂亮的女孩子若是不講理,別人可真是沒法子。
而此時此刻的王憐花,卻更是沒有法子。
他被朱七七如此折磨,傷勢非但沒有減輕,反似更重了,目光更是黯淡,幾乎連呻吟都無力氣。
朱七七道:“你可知道沈浪方才競走了。”
王憐花嘆道:“我……我怎會……知道……”
朱七七道:“我只擔心,他明日若不回來,我心機豈非白費。”
王憐花道:“不會的……如此盛會,他……他怎會不來。”
朱七七想了想,展顏道:“不錯……你這一輩子,就算這句話最中我意……好,瞧你眼睛都睜不開的模樣,我就讓你睡吧。”
王憐花道:“多謝。”
又嘆了口氣,道:“連睡覺都要求人恩典,向人道謝,你説可憐不可憐……”
朱七七也不禁笑了,於是不再折磨他,在牆角一張短榻上倒下,不知不覺,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朱七七也的確累了,這一睡,睡得可真舒服。
但她醒來時,王憐花卻還在睡。她皺了皺眉,又不禁笑了笑,下牀,穿鞋,攏頭,揉眼睛,伸了個懶腰,然後,推開門。
突然,一個人自門外撞了進來。
朱七七一驚,但驚叱之聲還未出口,她已瞧清了這個撞進來的人,便是那在王憐花眼中不值一文的勝泫。
勝泫也站穩了身子。
他眼睛紅紅的,神情憔悴,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樣。
朱七七知道昨夜這一夜必定夠他受的──世家的公子哥兒,幾時吃過這樣的苦?她不禁笑道:“你可是在門外睡着了麼?”
勝泫紅着臉道:“我方才來時,聽得裏面鼻息,知道兩位在沉睡,我不敢打擾……”他偷偷瞧了那邊的王憐花一眼,訥訥接道:“所以我就等在門外,哪知……哪知卻倚在門上睡着了。”
説完這句話,他又瞧了王憐花好幾眼,也瞧了朱七七好幾眼,目中的神色,顯然有些奇怪。
朱七七笑道:“我這位侄女染得有病,夜半需人照顧,出門在外,又未曾帶得使女,我只得從權睡在這裏,也好照顧她。”
勝泫被人瞧破心思,臉更紅了,垂首道:“是是。”
朱七七道:“我吩咐的事,你做了麼?”
勝泫這才抬起頭,道:“都已做了,我……小侄昨夜,在一夜之間,將那一個沈浪的作惡之事,説給了五十七個人聽……那沈浪絕對還不知道。”
朱七七道:“好。那些人聽了,反應如何?”
勝泫道:“丐幫弟子聽了,自是義憤填膺,有些人甚至痛哭流涕,有些人立刻就要去找那個沈浪報仇,還是小侄勸他們稍微忍耐些。”
朱七七道:“別人又如何?”
勝泫道:“別的人聽了,也是怒形於色……總之,那個沈浪今日只要在丐幫會上出現,他是萬萬無法再整個人走出來了。”
朱七七恨聲道:“好……好好,我就要看他那時的模樣……我當真已有些等不及了。現在已是什麼時刻?”
勝泫沉吟道:“還早得很,只怕還未到……”
卻見個店夥探頭進來,賠笑道:“客官可要用飯?”
朱七七道:“用飯?是早飯還是午飯?”
店夥賠笑道:“午時已快過了,小的已來過好幾次,只是一直不敢驚動。”
朱七七道:“呀,原來午時都已將過,快了,快了!”
想到沈浪立刻就要禍事臨頭,她忍不住要笑出來──但不知怎的,卻又偏偏笑不出來。
她咬了咬牙,道:“好,擺飯上來吧。”
店夥一走,她又喃喃道:“吃過了飯,咱們就得出去,勝泫,你可得多吃些,吃飽了,才有力氣,才能殺人。”
勝泫嘆道:“可惜只怕小侄還未出手,那個沈浪已被人碎屍萬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