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襄王確是逃出了陝西。這次的嫁禍劫美詭謀,百密一疏,他做夢也未料到會敗在一個無名小卒手中?把中海恨之切骨,怎肯罷手?
其實,他是怪錯了中海,但他不知是施姑娘從中破壞,甚至還不知有施姑娘牽涉在內哩!
倒黴的中海,無端捲入了江湖是非之中,欲罷不能,每日裏提心吊膽,寢食難安。但他決不後悔他認為理該如此,問心無愧。唯一令他心中難安的事,是用飛刀襲擊人熊時,誤殺了人熊身後的人,眼看飛刀中胸,可能無救,令他心中耿耿。殺人總不是好事,難怪他心中不安。
餅黃牛堡,經古戰場和尚原,開始攀登秦嶺。
返鄉的期限,眼看將過了一半,中海是歸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飛回故鄉。將養了一天,肩傷已無大礙,灑開大步攢程,跟著白衣神君急走。
中海與雍玉並肩而行,施姑娘仍是男裝打扮,她走在中海的右首。三人談談説説,頗不寂寞。十六名勇士,在後面從容相隨。
積雪將解,天候奇冷,罡夙砭骨,腳下舉步艱難,但難不倒這些江湖高手,近午時分便到了秦嶺的最高峯。
説是秦嶺的最高峯並非事實,綿亙數百里橫貫陝西境內的山嶺,統稱秦嶺,最高峯該是太白山。
距黃牛鋪與大散關之間的秦嶺,僅算是秦嶺西端的一條山尾而已。只因為這兒是北棧道所經之地,全程以這兒為最高點。高處不勝寒,冷得教人受不了。
最高點有一座小山村,叫做煎茶坪,只有十來户人家,這時像是一座死寂的山村,只有三兩縷炊煙隨風飛散,令人覺得村中必定仍有人煙而已。
遠遠地,村口的大道中,三個穿皮襖的修長人影並肩屹立在及徑深雪中,像三個堆在那兒的雪人罡風颳起他們的袍袂,這是唯一“動”的物體。
領先前行的白衣神君,神色愈來愈凝重,接近至半里內,他腳下漸慢,扭頭向施姑娘問:“小丫頭,你能看出那三個攔路的人身份麼?”
施姑娘一面走,一面仔細凝視,好半晌方説:“很難看出是誰,身材一般高,臉目不易看清。”
中海劍眉深鎖,插口道:“恐怕有麻煩了,我像是認識左右的兩個人。”
“是誰?”白衣神君問。
“像是三生中的兩個。”
“咦!你認識三生?”施姑娘訝然問。
中海將鎮羌驛小店中的事説了,最後説:“他倆人和小襄王早已躲在窗外,入室時倒未找麻煩,只警告我不要和侯大叔往來便走了。我是從他們的身材和依稀的形影估料可能是他們兩人,至於是否料對,倒不敢斷定。”
白衣神君冷哼一聲,説:“不錯,三生全來了。這三個傢伙的為人和我一樣亦正亦邪,也算得上是江湖上出類拔萃的風雲人物,自視甚高,為何竟與小淫賊走在一塊兒?怪事。老弟,那晚與小襄王現身的人,果真是左右那兩個傢伙?”
雙方已接近至三二十丈之內了,中海肯定地説:“正是他們兩個,左首那人自稱玉扇書生,瞧,他的玉扇插在袖底,可以看到寶石墜兒。右首那人確是自稱雲棲生的人,半點不假。”
“你看清了,中間那人叫天南劍客薛冠生,以後遇上他們,切記小心,他的劍術相當可怕。”白衣神君沉聲囑咐。
雙方終於照面了。中間的天南劍客生得瞼如古月,三綹長鬚,年約四十上下,雙目神光似電,氣度雍容。他抱拳行禮,笑道:“全福兄,久違了。”
“三年不見了,咱們都還沒死。”白衣神君回了禮,冷冷地説。
罡風怒號,奇冷澈骨,雙方相距丈餘止步,説話的聲音並不被呼嘯的風聲所阻礙。
玉扇書生和雲棲生始終屹立不動,不言不語,只用冷漠的眼神,打量著白衣神君身後的人。
天南劍客不理會白衣神君話中所帶的刺,仍然含笑道:“今日幸會,咱們該好好親近親近。兄台後的幾位同伴英氣勃勃,風采照人,定非凡俗,可否替兄弟引見引見?”
白衣神君換了笑容,呵呵一笑道:“我看還是免了罷,玉扇書生荊兄和雲棲生司馬兄,已經見過施姑娘和在下的朋友龍中海,何必引見?呵呵!諸位攀上了高枝兒啦!何時投效麒麟山莊替玉麒麟賣命的?好事嘛!在下這時道賀,想亦為時未晚哩!”
天南劍客臉色一沉,寒著臉説:“金福兄,兄弟是誠心與你友好地説話。”
“呵呵!侯某果真是受寵若驚了。告訴你,在下從不和人説廢話,你友好,侯某人同樣意善。”
“希望你收拾起你那目空一切玩世不恭的神情,不必説那些語中帶剌的譏諷話。”
白衣神君也臉色一沉,冷笑道:“你説的話我可以替你説出來,我看你還是省些口舌算了。如果你是奉命提取侯某的項上人頭而來,此時又何必廢話?三生聯手,天下無敵,然則侯某卻偏不信邪,倒更看看麒麟山莊的新客怎樣打發侯某。”
雍玉也冷哼一聲,舉手一揮,十六名勇士左右一抄,成半圓形嚴陣以待,他哈哈一笑,沉聲説:“對不起,侯叔,小侄不許任何人倚多為勝,三生的名頭,與侯叔齊列江湖名手,一比一公平交易,他們要是三人齊上,小侄大可不必理會江湖規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來個倚眾羣毆。”
天南劍客立時大怒,厲聲問:“你是甚麼人,敢在薛某面前無禮?呸!”
雍玉劍眉一軒,正待發作,一名勇土巳經欺身直上,沉聲道:“狗東西!你敢當面侮辱咱們的小主人,在下要教訓你,拔劍!”
天南劍客那會將這些人放在眼裏?踏進一步,一耳光抽出,捷逾電閃。
勇士左手疾伸,“噗”一聲將來掌崩開,欺身直上,右掌來一記“霸王敬酒”,但見拳形一閃,如山潛勁已近臉門。
天南劍客吃了一驚,左掌急封,“叭”一聲拍中襲來的大拳頭,人影乍分。
天南劍客連退三步,臉色一變。
勇士也退了三步,冷笑道:“你的劍術名震江湖,動拳腳你還未入流呢。拔劍!”
白衣神君卻先撤劍,冷峻深沉地説:“侯某已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出重重殺機,假使我只有一個人他們大概早已搶先下手了,時下咱們只需上去三個。就地把他們埋葬在秦嶺之巔,事不宜遲,免得耽誤了咱們的行程。”
“先困住他們。”雍玉叫,舉手一揮。
十六名勇士立即形成合圍,幾乎在同一瞬間,十六支長劍出鞘,每人的左手中,各有三把飛刀,電虹耀目。
雍玉也徐徐撤劍,豪氣飛揚地叫:“侯叔,施姑娘,咱們三人上。”
天南劍客心中有數。心中暗懍,剛才的小接觸,他巳對叫陣的勇士深懷戒心,即使能勝,也難逃十六名勇士的襲擊,後果可怕。他不敢撤劍,喝道:“且慢,在下還有話説。”
“還有甚麼話要説,你就趁早説吧,眼前還來得及。”白衣神君冷冰冰地説。
“薛某不是因爭強鬥勝而來的。”
“難道也不是為了取侯某的腦袋而來?”
“在下為了傳信而來。”
“是小襄王那小畜生的信麼?哼!你幾時又榮任起信差驛卒來了?奇聞。”
“在下不和你鬥口。你聽了,這次小襄王所做的事固然不對,他不該假冒閣下的身份,但他年事過輕,且受人教唆,情有可願……”
“哼!好一個情有可願,你説得倒真輕鬆。”白衣神君寒森森地接口。
“閣下是否見諒,那是你的事,在下受命傳信,著閣下得放手時且放手。免得傷了和氣。”
“你傳誰的信?”
“恕難奉告。”
“哦!你閣下以為我白衣神君是三歲小兒?”
“在下只能告訴你,要在下警告你的人,玉麒麟成君玉也誠心聽他的驅策,而小襄王則是他新收的得意門人。”
白衣神君一怔,惑然問:“你是指七星令主葉星河?”
“七星令主與你我齊名,他還不配。言盡於此,咱們後會有期。”
玉扇書生卻向雍玉含笑點頭,問:“小老弟,請教高姓大名,能見告麼?”
雍玉傲然一笑,説:“閣下若能將你主子的名號説出,在下便告訴你。”
玉扇書生本待發作,卻又忍住,冷笑近:“有機會咱們得多親近,你説可以麼?”
“揀日不如撞日,何必等機會,你上呀!老兄。”雍玉豪氣飛揚地叫。
玉扇書生居然忍住了,淡淡一笑道:“可惜在下有要事待辦,以後再親近並未為晚。”
三人拱手相別,轉身大踏步走了。
白衣神君突然高叫:“諸位,你三人也誠心受那人的驅策羅?”
天南劍客轉身死死地瞪了他一眼,久久方説:“你説得不錯,咱們三人亦只是他的區區走卒而已哩。”説完,轉身走了。
白衣神君呆在原地,許久許久,方始臉有懼容地説:“看來江湖大劫將興,如果這傢伙所言屬實不久之後,江湖勢將掀起一陣狂風暴雨了。這人是誰,誰能使玉麒麟和三生甘心替他賣命?”
“會不會是六指琴魔杜元坤呢?”施姑娘問……
白衣神君搖括頭,説:“六指琴魔平生唯一所好是在飛瀑下濯足,在高山上撫琴,萍琮四海,不與世俗爭名利,不在天地間覓知音。不會是他,決不是他,施姑娘,你必須趕快返家稟明令尊,小心防範,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府上將有大變。”
“甚麼?你説……”姑娘其名其妙地問。
“我是説,令尊將有麻煩。不僅令尊,一琴一劍三丐,全會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除非他能和玉麒麟及三生一樣甘心受人驅策,不然……我不是怕死,至少在未弄清內情前,我得小心隱起行蹤了。”
“侯叔,你的華山梅海呢?”姑娘問。
“暫時關閉,以後你們不必到梅海找我了,我不會在□中待人宰割的。走。”
白衣神君心中有事,放腿飛趕。中海不知江湖事,懶得過問,飛步後跟,向大散關急趕。
一行人晝夜兼程,沿途倒也平安無事,第三天便到達白衣神君的居所華山梅海,三天趕了六百餘里。
當天晚間,中海悄然啓程,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西。
梅海白衣神君的府第中,熱鬧了三天,向外揚言説是款待主人的好友龍中海。
已經是三月底了,假使今年不閏正月,該是四月底啦,湖廣的最兩端與叮西交界處(廣西時稱粵西),稱為湘南,這時已是春逝夏臨,草長鶯飛,田野間綠油油地一片背藕,今年春雨充盈,田疇生氣勃勃。
初夏間,不時仍有細雨霏霏,三月的最後一天,天宇中暗沉沉,但灰色的雲已逐漸升高、變薄,已下了五六天的悶雨,快放晴了,中海返鄉的限期還有三天,三天之後,他必須到當地的巡檢司報到。
當時的道州,地廣人稀,苗蠻出沒,但治安素稱良好。本朝定鼎之初,道州一度稱府,但人丁漸少,經過九年之後,不得不降為州,屬永州府管轄。
從府城到道州,有一條小路和一條沿瀟水上行的水道。走小道的人少,水路是當地往來的交通線。
北距州城卅餘里,地名叫做泥江口。再往北五六里地,便是瀟沱兩水的會台點,叫故青口。這兒建了一所巡檢司,叫青口巡檢司,是本地唯一的巡檢衙門所在地。這兒是兩河會合口,瀟水從東滾滾而來,水急而渾濁;沱水向北流,水勢小得多。夏未秋初,這條河的水相當清澈,青口以下至永州府羣山起伏,河流被迫得滾滾奔流。
青口以南,山勢開朗,至泥江口之間,形成一處小平原,算是富裕之區。
至州城小道,在河西岸曲折盤旋,不通車,只有人馬可以通行,行旅不多。
小徑通過一座小村,叫華山村。村西,有一條小徑通向叢山峻嶺。這一帶的山,全是虎豹出沒的原始山林,參天古林綿亙數百里,有最好的狩獵場。
華山村雖是小村,但村中有一位本州大名鼎鼎的縉紳,姓郝,老太爺郝孟明,年約五十出頭,附近的田大部份是郝家的。
郝孟明有兩子一女,有財有勢人丁旺,老大叫俊明,老二俊亮,三丫頭單名叫蓉,他們的年紀是廿八、廿二、二十。
華山村之所以成村,是廿年前的事,算是新村,所住的不是一姓人,這在湘南來説,十分罕見。
因此,村中既沒有祠堂,也沒有共同祭祀的墳山,但卻設有武館,請來的師父都是上乘之選,欺壓附近村落從不人後,常因細故動刀動槍。
但郝老太爺卻是個老好人,是個體面的縉紳,不僅與府城州城的官府有往來,與鄰村相處也十分融治。如果村中的子弟在鄰村生事,他總是不問情由先教訓自己人,再向鄰村含笑陪不是。然而怪就怪在這兒,教訓盡避是教訓,生事照樣生事,事後陪不是有屁用。因此,附近的人叫他做笑面判官,意思是指他從不和人紅面,所做的事卻又人人都不敢領教。
華山村的西面不足兩裏地,也有一座小村,位於鐵筆峯下,叫做三山集。這也是一座小村,不足十五户人家,聽村名,就知居民不是本地的土著。本地的村名,大多是甚麼彎,甚麼鋪,甚麼衝等。
三山集的居民,比華山村的人早來十餘年,這一帶的田地可以説,大多數是他們流血流汗披荊斬棘開墾出來的,但目下田地的主人卻不是他們。早年村中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名醫,也是附近鼎鼎大名的獵手,姓龍,名思信,他就是中海的父親。
華山村與三山集之間,只隔了兩座土坡和一些田畝,有一條小路相通,相去只有裏餘,如果走直線,則不足一里,雞犬相聞,叫一聲兩村皆可呼應。
細雨飄飄,人在路上行走,衣衫似乎不容易濕透,皆被身體的熱氣蒸掉了。
要到三山集,必須經過華山村,因為往來小道經過這兒,村東還有泊舟的碼頭供過往船隻停泊。
遠遠地,北面小徑大踏步出現一個高大的人影,頭戴雨笠齊眉罩,穿青直裰,腳下是多耳麻鞋,背了一個大包裏,臉色如古銅,一雙大眼睛神采奕奕,掂著一根打狗棍,大踏步進入村北,好一個年青雄壯的大漢?
華山村距卅城將近四十里,正是半程路,過往的商旅可在這兒打尖,歇歇腳填飽肚皮好趕到州城因此,村中設有三兩家小店。
南方的小店不掛酒帘子,掛塊大招牌,上面刻了一個大字:酒。如在晚間,則褂有酒字的大燈籠而已。
大江到了第一家小店,“呼”一聲店中衝出一倏癩狗,“汪”一聲大叫,第二聲還未吠出,大漢的打狗棍“拍”一聲掃中狗腿,癩狗厲叫著夾尾巴溜之大吉。
店中搶出一個小傢伙,見面便笑,伸手向裏引,説:“客官辛苦了,請到小店歇歇腳,請進,請進。”
大漢長吁了一口氣,本已挪動的腳停住了,先不理會夥計,冷然地舉目向四周打量。
牛毛雨時歇時落,村中冷冷清清,罕見有人在外行走,他流覽一匝,深深吸入一口氣,自言自語低聲道:“八年了,似乎一點也沒有變,變的倒是我。”
他臉上的神色不斷在變,複雜萬分,許久許久,他方扭轉身來,跺掉腳下的爛泥,大踏步進入店中,在靠近櫃枱的一張食桌落坐,解下包裏説:“給我來兩壺好酒,切盤下酒菜,等會兒來碗湯再上飯,真也餓了。”
店中沒有食客,卻不時有人進入店中提著笨重的大酒壺買酒。酒菜剛上,店門外踏入一個莊稼漢打扮的壯年人,提著大酒壺,向灶上的師傅笑著叫:“三牙仔,替我留一寸好蹄膀,我晚上來拿。”
説完,將酒壺向櫃上一擱,又向櫃內的小夥計笑罵道:“小豆子鬼,再給我滲水的貨,我不給你兩耳括子才怪。”
小夥計嘻嘻笑,提過酒壺説:“滿爺,只怪你的嘴淡,怎能怪酒呢?放心啦!”
大漢看到了滿爺,虎目放光,衝動地想站起,隨又按下了,咕嚕嚕喝乾了一碗酒,抬頭向滿爺笑問:“老鄉,你是説這間店的酒滲了水?”
滿爺一怔,瞥了他一眼,含笑搖頭道:“客官請放心,我和這些小把戲是熟人,説説笑話開開心而已,請不必多心。”滿爺提著酒走了。
大漢深深透口氣,自語道:“從小在一塊兒長大的遊伴也不認識我了,不知爹孃還認得我麼?唉呀!八年,好漫長的八年哪!”
他招手將店夥喚過,一面喝酒一面問:“老兄?你是本村的人麼?”
店夥笑笑,説:“不,我是城裏的人,三年前才到店中餬口。聽客官的口音,像是北方人哩!”
大漢不否認,也不承認,繼續説:“貴村這兒像是不太興旺哪,路上商旅少得緊。”
“黴雨天,走路的人少,客官是今天第一個客人。客官貴姓?到城裏有何貴幹?”
大漢一怔,心説:“怎麼?像是盤問身份哩!我在□時,店中的夥計從不問這種話的。”
他堆下笑,避重就輕地問:“聽説,貴地有一個姓龍的名醫,他……”
店夥的臉色一變,搶著問:“你找他幹甚麼?”
大漢心中一震,但臉上神色從容,泰然地説:“十年前我經過貴地,七月天中暑,救我的人,聽説是本地大名鼎鼎的名醫,舊地重遊,我想……”
店夥搖搖頭,搶著接口道:“不必多想了,龍家已經絕了種啦!”
“甚麼?”大漢驚問,“拍”一聲酒碗落地打得粉碎。
店夥已看出大漢失態,收斂了笑容説:“八年前,龍家的小後生失手打傷人命,官府前來查案,死者是本村的一個小雜種張隆,白天曾和龍家少爺爭吵,晚間身死村前水溝旁,血跡伸向三山集,在龍家屋後發現了血跡,因此官府一口咬定是龍家少爺下的毒手……”
“只憑血跡便入人於罪麼?”大漢問。
店夥冷冷一笑,張目四顧,然後説:“客官,在敝地只要有血跡便夠了,即使是雞血也無妨,反正得要找一個人來做兇手法辦便皆大歡喜了。但左鄰右舍甚至青口和泥江口早年曾受龍爺恩惠的人聯名上告替龍少爺伸冤,總算不錯,原判秋決後處決改為流配邊塞苦役十年。客官,龍少爺小小年紀遠流邊塞,充塞的人有幾個能夠生還的?也許有,但我可沒聽説過,必定有死無生。不想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龍少爺流配的第二年,龍老太爺夫婦在夏至日夜間雙雙失蹤,屋中滿地是血和肉,像是被野獸所害,後門還留有些虎毛和爪痕哩!
咦!客官,客官,你……”
大漢雙眼發直,眼珠似要突出眶外,牙關咬得死緊,上齒緊扣下唇,血往外沁。
“卡啦!”他右手的酒壺碎了,酒流了一桌……店夥大驚,叫道:“客官,你怎麼了?”
店中一亂,夥計們齊向桌旁走。
店門人影一閃,滿爺去而復返,見狀一怔,應聲搶到。
“這人恐怕有癲症,讓他躺一躺。”滿爺叫。
大漢突然虎地站起,厲叫道:“不!不!不!不是真的。”
他一把抓住驚得兩眼發直的滿爺,又叫:“滿哥,你説他的話是真是假?”他用的是鄉音,尖厲刺耳。
滿爺大吃一驚,掙扎著叫:“你……你是誰,你為何叫我滿哥?你……”
大漢打一寒顫,似清醒些了,仍以慘厲的聲音説:“滿哥,你説我爹媽是在七年前被野獸吃掉了嗎?”。
所有的人全都大驚失色,滿爺抽口泠氣,叫道:“你……你是中海弟?”
“是的,我回來了。你説,是真是假?”中海狂叫。
店門外人影入目,唯來了三個人,有人叫:“郝二爺,來看看中海哥,快。”
來人是個眉清目秀的年青人,頭戴四平巾,穿綠底榜牡丹團衫,快靴,蠻神氣,依是個老成持重的地方士紳。身材椎壯魁偉,一表人才,身後帶了兩個健僕,急步直趨臬旁。他是笑面判官的次子俊亮,村人稱他為郝二爺……
郝俊亮到了桌邊,一把挽住中海,喜悦地叫:“噢!中海哥,你回來了,恭喜恭喜,怎不先到舍下坐坐?真是!”
中海向他匆忙地點點頭,説:“亮弟,請等等,我要請教滿哥。”
滿爺仍在發抖,抽著冷氣道:“中海弟,你爹媽死得好慘,除了血和一些碎肉,屍骨無存。”
“你是説,這事發生在七年前?”中海尖叫。
“是的。七年前的夏至夜。”
“不!不!不!”中海狂叫,在懷中掏出那封平安家書,淚流滿臉,打開攤在桌上厲叫道:“這是四年前家父發來的平安家書,蓋有知州衙門郵傳所的大印,年月日一應俱全。
這……這…………天哪!”
他狂叫一聲,抓起包裏收了信,排眾而出,飛奔出村,向三山集狂奔。
俊亮一把沒將他抓住,隨後急叫:“中海哥,等一等,等……”
中海已經像一陣狂風,捲走了。俊亮長嘆一聲,向僕人吩咐道:“你們回去稟知老太爺,説是龍家的中海哥回來了,我到三山集照顧他,免得他昏神亂性。”
只片刻間,龍家被流配邊塞的少主人回鄉的事已然傳遍了全村。
三山集的龍家,座落在村西靠近鐵筆峯麓。鐵筆峯確像一枝筆,青石嶙峋,插天而起,但不太高奇在直峭而上,與眾不同。
中海像個瘋子,兩眼發直地奔到自己的家門口,看到了斑剝破舊緊閉著的大門,他清醒了,站在台階下,他渾身在發抖,包裏失手下墜。
村中人都驚動了,莫明其妙地逐漸聚集,華山村的人還未到,連銜尾追來的俊亮還在半里外。
“咦!那裏來的瘋子?”有人叫。
中海左手抓住書信,渾身發抖,腳下踉蹌,掙扎著走近大門,伸手按住門,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似乎已無力將門推開。
搶到一名村夫,上前叫:“喂!你幹甚麼?”
中海突然全力一登,兩扇大門轟隆一聲倒下了。
大廳中積塵盈寸,破損的傢俱七歪八倒,屋頂上開了不少小天窗,地上的積塵被漏下的雨水,衝得成了山川溝渠,奇形怪狀。到處都是殘破的蛛網,正應了“蛛網塵封”四個字,看去滿目淒涼。中堂的神案已塌了一半,天地君親師的神位已難看出了。
“天哪!”他舉手狂叫,聲如中箭哀猿,淚水泉湧而出。他感到一陣昏眩感無情地向他襲到,“砰”一聲僕伏在門限後,神智漸昏。
驀地,一雙有力的手摻起了他,耳畔有人大叫:“醒一醒,醒醒,你是誰?”
他神智漸清,掙扎著站穩,一字一吐地説:“我,龍中海,我回來了。”
“老天爺,你……你真是中海弟?”扶他的人驚叫。
他拭乾眼淚,扭頭定神看去,扶他的人是個短小精悍的壯年人。他依稀記得這人的臉部輪廓,那是他的鄰居彭小虎,一個小時侯老喜歡和他拼拳頭的死對頭。
在淚影朦朧中,他看到小虎精悍的身軀在戰抖,暴眼中似乎煥散看恐怖的光芒,滿臉的橫肉在抽搐,一步步向後退。
他心中突然湧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似在朦朧的黑暗中,看到了一道強烈的躍目電光。
“是不是這畜生做的好事?”他心中在憤怒地呼叫。
從小,兩人就是死對頭,為了爭強鬥勝,不打到筋疲力盡不會罷手,直至他到了十五歲的那一年兩人都懂事了,才稍稍恢復了淡淡的友誼。彭小虎那時已經雙親逝世,必須親自下田種莊稼,沒有閒工夫遊手好閒,打架的機會少了。在表面上,兩人見面雖點頭打招呼,但從小便結下的怨恨很難消除心中不無芥蒂。小虎比他大八歲,每次打架卻輸多勝少,因此總是使用各種詭計來算計他,暗襲、動刀、糾眾打埋伏等等,無所不用其極。
他強抑心中的憤怒,向心虛悚懼的小虎沉聲問:“小虎,我爹媽在何時逝世的?”
小虎在丈外站住了,用近乎虛脱窒息的聲音説:“在……在七年前的,…。的夏至夜。”
中海將平安家書直伸至小虎的眼前,厲聲問:“四年前這封平安家書,是誰發寄的?”
小虎不按書,惶恐地後退,結結巴巴地説:“不……不知道。”
俊亮恰在這時搶到,伸手接過書信,一口氣看完,困惑地叫:“咦!這確是龍老伯的筆跡,難道説,龍老伯仍在人間,中海哥,定下神,此中大有文章,我們得好好參詳。”
中海心中似乎一寬,他想到父親或許受到了脅迫,因此假死隱身,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將書信藏好,虎目一轉,看到小虎顫抖著的背影,正吃力地擠出人叢,他一咬牙,大聲説:
“我龍中海不是廢物,我發誓,我必須將當年殺死張隆的兇手找出來,將殺我父母的兇手找出來,決不甘休,死而後已的。”
他是説給小虎聽的,顯然,他已盲目地將小虎列入嫌疑犯了。
俊亮扶住他搖搖欲倒的身子,一面向看熱鬧的人叫:“諸位叔伯,能幫忙中海哥整頓整頓屋子可以麼?”
中海掙扎著抓起包裏,向裏走,一面大聲説:“不!我要自己清理屋子,我要在廢墟中發掘出蛛絲馬跡來,不要任何人進入我的星子。”
他説得極為堅決,因此一來,誰也不敢進來替他收拾了,恐怕將是非惹上身來。
他整整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幾乎將整座房子翻過身來,也找不到他父母留下的片紙隻字。不消説,憑本能他便猜出事發後屋子已被清理過了,因為已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遺留下來。
好心的鄰居替他送來了吃食,俊亮更熱心地替他張羅油鹽柴米,並找來修繕房子的工匠,留下兩名家僕供他差遣。
兩天來他水米不沾,哀傷令他麻木。
漸漸地,他開始泠靜下來了,他開始思索,開始將哀傷埋在心底,開始冷靜地整理紊亂的思路。
聽説龍家的少爺刑滿回來了,以往受到龍家恩惠的人陸續前來慰問,他壓下哀傷,從前來慰問的父老口中探問消息。
其一:他知道事發後屋中已經官府派人前來清理過了,如果不是滿屋子的血和碎肉將人嚇住,被認為是凶宅,可能已賣給別人居住了。
其二:他知道後院的種藥圃中,曾發現有虎毛和遺留下來的虎爪印,在這一帶,發現猛虎出沒乃是家常便飯。事發後,後門未關,屋中所留的血跡中,也留有虎爪的遺痕,因此官府判定是夜間不謹慎門户,被虎所傷雙雙斃命,膏了虎吻。
其三:那晚他父母三更初還替村中的病患治病,事前毫無逃世隱身的跡象,不可能是怕惹是非而逃掉。
最令他百思莫解的是,既然他父母已經逃走,那麼,他從邊塞寄回的信件,不可能到達乃父手中了。當時,他身上沒有錢,而從邊塞寄書信返家,需銀子廿兩。八年來他只寄了兩封書信。
第一封信還是他在苦役時,鬼使神差有廿餘名韃子突入內地劫掠,拾好竄掠到他修邊牆的工作地押囚犯的幾個官兵逃走了,韃子竟屠殺囚犯;他一怒之下,奪長刀一口氣砍殺十四名韃子,因此,他得了十兩賞銀。當然,這殺了十四名韃子的功勞沒有他的份,僅助那些將爺們升官發財,他只得了亳無用處的十兩銀子。用這十兩銀子,他投寄了第一封家書,所欠的十兩酒資,在書信後書明由他父親給付的。目前他所保有的平安家書,就是那次他父親的唯一回信。
他所寄的第二封信,酒資是衞所的一位百户替他付的,因為他曾經治好那位百户的傷寒死症。那時,郵傳司除了負責軍情塘報的傳遞外,最大的私人收入是替私人郵遞□書。
肅州衞至蘭州,是酒資二兩。蘭州至西安,也是二兩。算至湖廣道州,是十六兩,另四兩是從州驛派腳伕送上門的酒資。他沒有錢,通音訊不易,一封書信往來,拖上一年半載並非奇事。
經過一再冷靜的思索,他決定了著手的計劃。
下午,他請來村中幾位父老深談,郝家兄弟倆自然也來了。郝家是地方上的縉紳,郝老太爺也是本地區的里長,里長的任期本來是一年,但郝老太爺一年年連任下去,似乎已無人可以更代。做里長有個最大的好處,便是事無鉅細,他都必須瞭然,他是地方上的仲裁官,沒有人敢不聽他的話。
郝家的大少爺俊明巳經是近三十歲的人,也生得一表人才,高個兒,笑容常掛,大有父風,似乎比乃父還要精明些,跑知州衙門也勤快得很。
這次會談沒有任何收穫,沒有人見過城裏來的信差,更沒有人承認代龍老太爺回信給中海。龍老太爺為人慷慨隨和,在本地根本不曾結有仇家,眾口一詞認為,如果不是被虎所傷,根本就沒有人會謀害龍老太爺。再説,龍老太爺的拳腳能耐,也不是隨便三五個人能夠對付得了的。
然而問題也出在這兒,老人家可力搏虎豹,怎會被虎所傷?但沒有人可以提出完滿的答覆。
會談找不出結論,經一夜思索,中海決定了自己進行的步驟。
第三天,他懷了赦狀上路,奔向青口巡檢司投文歸籍。
大晴天,是四月裏難得的好天氣,出了華山村,突聽身後有人叫:“中海弟,等一等。”
他扭頭一看,原來是郝俊亮,正急步趕來。村內,隱隱可見武館中的帥父們在向他指指點點。
“亮弟,有事麼?”他友善地問。
“你到那兒去?”俊亮問。
“到巡檢司投文歸籍。”
“哦!應該。這些年來,官府的人不易對付,你得小心些,別惹他們生氣。這樣吧,你先走,我隨後就來。”
“那……打擾亮弟太多,小兄委實於心難安。”
“甚麼話?自己兄弟,千萬別見外。你先走一步,我還有點事,事完馬上趕來。”
中海一再道謝,説:“這幾天多蒙熱情照顧,累亮弟裏裏外外忙。大德不言謝,小兄永遠記住亮弟的隆情高誼就是。”
兩人行禮別過,臨行,中海又道:“請亮弟秉明伯父,小兄換過歸籍文書,再面叩伯父請安。”
青口鎮約有百十户人家,背山面水,聊算一座市鎮。巡檢司的小衙門在鎮南,是一座相當寬敞的建築,巡檢老爺是個九品起碼官,住在這兒不算委屈。
大門外兩廊下,左懸鐘右掛鼓,那是召集巡丁的信號。門內設有照壁,照壁後方是廳堂,門廊下分站著兩名警衞,看上去相當神氣。
中海到了階下站住,向上拱手行禮。
“幹甚麼的?”一名警衞大聲問,聲勢洶洶。
中海掏出文書,説:“小民龍中海,八年前流役肅州……”
“哦!你就是龍中海?”警衞搶著答,接著哈哈狂笑,又道:“算日子你也該來了,跟我來。”
中海一怔,心説:“甚麼,他們像是早知我要來哩!”
因此一來,他提高了警覺。八年前,他清晰地記得初到這兒的光景,那位巡檢和副巡檢兩位大人不問三七二十一,見面便給了他一頓子荊條,上起銬鏈痛打,那滋味真不好受,而且一口咬定他是兇手,要他招口供,至今想起來仍然感到毛骨悚然,更氣憤填膺。
“會不會仍是那位狗官程巡檢在這兒作威作福?”他想。
踏入公堂,警衞向一名倚在邊案上打瞌睡的丁役叫:“龍中海前來投文,快稟報。”
丁役一蹦而起,盯了中海一眼,奔入內堂去了。
説是公堂,未免有點誇大,這只是小地方的小廳而已。左右兩廊是兩排廂房,那是兵勇們的住所前面天井的左方,是安有鐵柵門的囚房,是臨時羈押疑犯的所在。公堂正中,安放了一座長案,上面有文房四寶朱籤等物,中設一張大環椅,左面的邊案,是副巡檢的座位,右首則是承辦文牘人員的公座,如此而已。
須臾,接二連三出來了幾個丁勇,聊算升堂站班,接著,出來了一個不穿官服穿短靠的巡檢大人中海見那人瞪了他一眼,然後大剌剌地在大環椅上落坐,不由心中一寬,也十分失望,這人不是八年前的程巡板!
這位巡檢生得豹頭環眼,腰粗肩圓,像頭大牯牛,臉色黑中帶紅,虯鬚如剌□一般,根根見肉,看去確像個武官的材料。
見官必須磕頭。長案不太高,人坐在上面可將人看清,巡檢大人怪眼一翻,中海只好跪倒,朗聲道:“小民龍中海,八年前流役肅州衞。奉赦歸籍,於限前來投文。”
“呈上來。”巡檢大人用牛吼似的嗓子叫。
中海從容起立,將文書呈上。
巡檢大人站起接過文書,略一翻閲,向右首長案上一丟,説:“替他辦。”説完,從案旁繞出,繞著中海轉,背著手,大環眼將中海從頭至腳狠狠地打量了一番。
中海莫明其妙,眼睛也跟著巡檢大人轉,毫無所懼。
巡檢大人陰陽怪氣地回到龍中海身前,雙手又腰,大環眼圓彪彪,用打雷似的聲音説:
“本官姓郭,到任已經五年了。”
“郭大人,小民知道了。”中海答。
“你,我也知道你。”
“大人知道甚麼?”
“你一個殺人犯,刁頑惡劣之徒。你回來了,我得先警告你,少在本官的汛地惹事生非。”
中海忍下一口怨氣,説:“小民如果真是刁頑惡劣之徒,也不會……”
“你給我閉嘴!”郭巡檢怪叫,接著,大指頭幾乎點在中海的鼻尖上,叫:“我再警告你,少惹本官生氣,不然,你這輩子沒有多少日子可混了。”
“大人……”
“哼!你回來已經三天,故意捱到限滿才來投文,一到家,你就嚷著找兇手,是想找本官的麻煩麼?”
中海忍無可忍,抗聲道:“八年前小民含冤受罪,父母隨即下落不明,小民豈能甘心?
找真兇…”
話未完,巡檢大人飛起一拳,“噗”一聲擊中他的左頰,把他打得連退五六步,幾乎跌出廳門,正昏頭轉向中,耳聽巡檢大人的剌耳吼聲大震:“好傢伙,你敢頂撞本官,定然決心找本官的麻煩,要在本官的轄地生事,你好大的膽子……”
聲未落人已到,正待出第二拳,俊亮到了,叫道:“郭大人,手下留情。”
冰巡檢的臉色變得好快,堆下笑容説:“咦!郝老弟,甚麼風把你吹來了?先到我那兒坐坐,我在教訓這賊徒呢。”
俊亮呵呵一笑,説:“郭大人,中海是我從小相好的朋友,你好意思折磨他麼?”
冰巡檢一怔,説:“真的?你何不早説。我看哪!這種人你最好少沾惹為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會連累你的。”
“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大人請放心,中海兄不是糊塗人,衝兄弟的薄面,別再折磨他了。”
中海的怒火巳衝近頂門,但他硬是忍下了。八年來,他為了爹媽的安全,思而在役所甘心忍受無邊的痛苦,硬著頭皮服刑。如果他要逃走,沒有人可攔阻他,邱士豪和高斌也可輕而易舉地脱身,他當然更容易;但他始終沒有逃走的念頭,只為了免得連累父母。
現在,父母早已身故或失蹤,他還有甚麼顧慮呢?但在未到最後關頭之前,他不想先絕自己的退路。
他深深吸入一口氣,死死地盯著這位可惡的巡檢。
冰巡檢抓過文牘人員送來的歸籍公文,扔給中海,戟指點著中海的鼻尖,泠笑道:“你聽著,回去安份份地做人,少給我惹事生非。八年前的案子巳經結了,沒要你償命算你祖上有德。你父母被老虎吃了,怪誰?你要找兇手,到山上找老虎去,找人,告訴你,不行。不聽話,找送你進監牢。”
説完,挽了俊亮的手,説:“走,到我那兒喝兩杯再走。”
俊亮扭頭向中海低聲道:“你先走,我還得用銀子替你疏通疏通,別舒我。”
中海站在那兒,一雙手不住抽搐,上齒咬著下唇,嘴角隱有血絲,虎目中,似有火焰在燃燒。
久久,直至差役叱喝趕人,他才深深吸入一口氣,大踏步走了。
當晚,從郝□返回住所,關上門,他跪伏在父母的靈位前,直跪了一個時辰,起來時眼角有著血跡。
他不哭不叫,直趨後院,把起一塊石板,取出一把八寸長的匕首,將吳濟慈的骨匣藏好,低祝著道:“濟慈兄,如果我不死,我必實踐諾言,將你的靈骨送回故鄉。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恕我只好擱下你的事了。”
他回到大廳,在新建好的神龕前睡下。
香煙繚繞,燭火搖搖,他凝視著父母的靈位,欲哭無淚。
罷躺下,驀地,他警覺地梢然坐起,像一頭狸貓,竄入了後堂,從後院飛躍院牆,從屋左繞向前面。
屋四周栽了不少杏樹,白天也陰森森地,易於隱身,他沿林飛掠,快逾電閃。
可是,他只顧向前面飛掠,卻未留心暗中有人,剛掠過屋角,三枚銀星突在暗處射向他的背心。
他早懷疑父母的死與村人有關,尤其是彭小虎最為可疑;但彭小虎決不是他父親的敵手,必定另有黨羽。
他既然聲明瞭要決心將兇手找出,那麼,兇手當然也要斬草除根,很可能在最近期間向他下手,所以他特別小心。
就寢時,他聽到屋側有異響,所以從後院出屋,想將人截住。
也是他命不該絕,恰在這千鈞一髮中,他看到前面不遠的黑暗樹影下人影一閃。
超人的反應力令他本能地向下一伏,無意中逃過大劫,“嗤嗤嗤”三聲厲嘯越頂而過,接著是三聲輕響,三枚透風鏢以一髮之差掠過他的頂門,打入前面的樹幹上。
暗影中的發鏢人吃了一驚,認為中海有超人絕學,大事不妙,向左飛竄。
中海畢竟江湖經驗差,被鏢聲所驚,立刻向側滾,預防對方再次斑仁。
等他滾了一匝,再挺起上身向後瞧,前面的黑影驀爾失蹤,他只看到已竄出杏林的發鏢黑影。
有線索了,他必須將這個暗算他的人弄到手,不追前面在在近距離現身的黑影,卻不假思索地去追發鏢人。
等他追出杏林,黑影巳到了鄰屋的院牆外,像一個幽靈般飄上瓦面,三兩閃便消失在瓦脊後。
他全力狂追,飛躍上屋。繁星在天,大地黑沉沉,村中寂靜如死,那有半個人影?
往左第三家,是杉小虎的家。他一咬牙,向彭小虎的後院掠去。
這一帶房屋他不陌生,毫無顧忌地飄落在天井中,拔出匕首,閃在內堂門側,運耳傾聽裏面的動靜。
裏面聲息全無,他開始用匕首撬門。
匕尖剛塞入門縫,突聽門縫中傳出小虎低沉的聲音:“中海弟,先搜屋子四周看看有沒有人潛伏再來找我。”
他冷哼一聲,低吼道:“不要夢想可以輕易將我騙走,你給我開門。”
“你很蠢,可惜!”小虎説,門悄然而開。
內堂窄小,案上的桐油燈發出朦朧的光芒。小虎站在門旁,穿了一身短褻衣。
他一閃而入,反手將門頂上,先不説話,用凌厲的目光捕捉小虎的眼神變化,久久方問:“剛才是你?”,小虎臉上有恐懼的神色,壓低聲音説:“我知道你早晚要來找我的,但今晚你找錯人了。”
“我只問剛才是不是你發鏢打我。”中海厲聲問。
小虎搖搖頭,説:“今晚日落以後,我未離開內堂半步。”
“你撒謊!”
“不!彭小虎從不撒謊。小時侯你我是冤家,我打不嬴你,但從未説過你的壞話,因為你本來就是個好孩子。”
“提起你的腳。”中海叫。
小虎將腳提起,中海戒備著檢驗小虎的鞋底和衣衫頭髮。昨天才放晴,地下潮濕泥濘,草木上有水氣。假使小虎剛才逃回,是不難發現證據的,前後腳入屋,想換衣褲鞋襪事實上決無可能。
他一無發現,怔住了。
小虎長嘆一聲,悚然地説:“如果你再胡鬧下去,再對我生疑,你將會失去抓兇手的機會,同時也會要了我的命。”
中海揚了揚手中的匕首,咬牙切齒地説:行善從不人後,沒有人會忍心殺他。如果只有仇人,那就是你和我的事,只有你……”
“中海弟,你的話令我惶恐,你我小時候打架爭氣,那是小孩子的無知舉動,怎算得了仇怨?”
“只有你。”中海放肆地叫。
小虎搖搖頭長嘆,低聲道:“中海弟,我向你保證,決不是我所為……”
“我雙眼不盲,那天你看到我時的神色,已明白地揭開了你的恐懼和心虛。”
小虎抬頭注視著他,一字一吐地説:“不錯,我恐懼,也心虛。恐懼的是怕你也步伯父母的後塵橫死家鄉。心虛的是,我知道些少內情,怕你迫我説出,連累我陪你橫死。”
中海一把扣住小虎的肩膀,厲叫道:“你知道內情?你知道我爹孃橫死了?”
小虎點點頭,悽然地説:“中海弟,好慘,好……慘……”他淚下如雨;突然矇住瞼説:“任何人看了那晚的慘事,一輩子也永難或忘。我只能告訴你,伯父母已離開人間昇天去了。”
“告訴我。告訴我……”中海瘋狂地叫。
誰也未留意廳門悄然開了一條縫,激動中的兩個人更被悲哀所困擾,耳目自然遲鈍了些。
小虎繼續往下説:“兇手是誰我不認識,但我曾經看見其中之一的臉容,是一個……
啊……”
三道銀虹一閃即至,從門縫中打入。
中海背向著門,也許是他命不該絕,案上的茶壺是細瓷所燒造,可以反光映像,他只看到銀星一閃,機警絕倫的他已然知道不妙,猛地一腳將小虎勾倒,他自己也仆倒在地,只感到左肩後一震。
三枚透風鎳兩枚中的,一枚將茶壺打碎了。
小虎的胸口,露出鏢尾的一綹紅纓。
中海一滾而起,順手拔下左肩後的透風鎳,掀開門躍入天井。
一個黑影剛躍上前進的瓦面,第二次起縱越脊而起。
中海一聲不吭,不再理會江湖規矩,手一揚,透風鏢脱手飛射,人亦上了瓦面。
“哎呀……”黑影驚叫,越過了屋脊。
中海怎肯輕易放手?奮起狂追。
黑影背部中鏢,但仍然奇快絕倫,跳下街心向東狂奔,去向是華山村。
中海全力狂追,從五丈外拉近至兩丈左右了。
前面是稻田,黑影不敢越田而走,沿田坎小徑奔逃。
不遠處是兩村之間的山尾坡,坡田栽了零落的小樹。驀地,坡頂出現一盞燈籠,燈籠上有一個大紅字:郝。
微弱的燈光中,出現三個人影,原來是郝二爺俊亮,帶著兩個僕人走向三山集。
不能讓黑影逃入矮林,中海大叫道:“亮弟,截住這惡賊。”
俊亮一聲叱喝,奪過僕人提著的齊眉棍,飛步奔下叫:“甚麼人,站住!”
雙方在坡旁相遇,俊亮的木棍貼地來一記“枯樹盤根”。
黑影從上飛躍,向樹中一鑽。
中海叫:“怎能用枯樹盤根?”
俊亮疾退兩步,順手帶棍,捷逾電閃,“噗”一聲根尾頂中黑影的後心。
“哎……你……”黑影嘎聲叫,向前一栽。
俊亮大旋身就是一棍。
“要活的!”中海狂叫。
遲了,“噗”一聲響,黑影的腦袋開了花,整個腦袋四分五裂。
“糟!”俊亮叫,收棍躍開。
中海一把將黑影抓起,狂叫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怎麼回事?”俊亮驚問。
中海後悔無及,悔不該叫俊亮截人,好不容易找出了線索,卻被俊亮將人打死了。他將屍體放下急急地説:“亮弟,請將屍體帶到小兄家中,我就來。”
他不管俊亮肯是不肯,回頭狂奔。
俊亮抓起死屍,向僕人叫:“你們隨後來,快!”
他急追中海,可是,只追了一二十丈,中海的身影已逐漸隱沒在黑夜中,輕功相差太遠了。
中海仍從屋上回到小虎的家,只感到心中一酸,跪倒在小虎的身側,捶著腦袋嘎聲叫:
“小虎哥我……我害死你了。”
當他神智一定時,心中一動。小虎中的鏢時是仰面跌倒的,這時卻是僕伏在地,手向前伸,死死地抓住一枚血跡斑斑的透風鏢,巳經斷氣,但仍緊握不放。顯然,小虎已自己將鏢拔出來了。
他火速躍起,將燈取下在地上一照。
青磚地上,小虎用鏢歪歪斜斜地寫著:“峯下如意穴中……”
中字還差半直未寫完,小虎大概在這時力盡斷氣。
中海對著字跡發呆,突然天井有人躍下發聲。他火速用腳將字跡塗掉,廳門已竄入抱著屍體的俊亮。
“怎麼回事?”俊亮急問。
中海放下燈,指了指左肩後的傷處,慘然地説:“我正和小虎哥説話,那惡賊突然現身發了三鏢我受傷,小虎哥死了,為我而死的,我好恨。”
俊亮將屍體放下,苦笑道:“麻煩大了,明天巡檢司的人來……”
中海一咬牙,説:“別管他,反正有賊人的屍首做證,隨那狗官怎麼説都成。”
俊亮略一沉吟,説:“中海哥,我看……小虎哥反正是孤身一人,我們何不悄悄將兩具屍體移走算……”
“不!”中海斷然地叫,又道:“我不能讓小虎哥白死,要……”
“你真傻,郭巡檢恨死你了,再落在他手中,豈不鬧大了?你走,交給我辦,我負責安排小虎哥的後事。郭巡檢與我略有交情,相信他不會和我為難。”
中海納頭便拜,顫聲説:“亮弟,此恩此德,沒齒不忘,但願小兄有替亮弟效犬馬之時。”
俊亮伸手將他挽起,手剛接觸,中海巳經站起了,突然凝視著俊亮的雙目,説:“亮弟,你像是動了殺機。請記住,請不要對付那狗官,如果他該死,寧可由我來動手,我不能連累你,你是個有家有小的人。”
俊克搖搖頭,一面去拖屁體,一面説:“我聽你的,但如果那狗官想藉機訛詐,我可不能饒他。”
“那……”
“請放心,你走吧。”俊亮推他出廳。
俊亮果然夠朋友,將事一手攬過。第二天,村裏一陣好忙,由巡檢司詳文知州,説是外地盜賊鏢殺事主,雙方格鬥死亡。證人是郝二爺俊亮,該晚恰好帶領家僕巡視水田放水,發現賊人入村,趕到時賊與事主已經殞命云云。
黃昏時分,郭巡檢光臨龍家,狠狠地教訓中海一頓,老實不客氣提出了警告,指中海存心擾亂治安,再有事情發生,決不甘休。叫中海知趣些,早早離境免得麻煩。
中海忍下了,在家中呆了一天。
次日,他備了香紙祭品,到小虎的墓前磕了三個響頭,逕奔鐵筆峯西麓。
鐵筆峯西麓,有許多天然巖穴,其中之一是一個只可容一人進入,而裏面卻可容納一二十人的怪穴。
這是他小時侯經常玩耍的地方,經常可以在裏面找到一些野兔山雞一類小飛禽走獸,也是最秘密的遊玩所在,獵得的小玩意就在洞中生火燒烤,填飽肚皮還可睡大頭覺。因為這座石洞可以找得到小動物,所以戲稱為如意穴。
為了這座洞穴的主權,他從小與小虎不知打過多少架,只有他兩人可以找得到這座洞穴,其他的村童都不敢到西麓來玩,因為這附近經常可以發現虎狼一類兇猛野獸。
洞穴前有不少凌亂堆疊的怪石,荊棘叢生,藤蘿密佈,十分偏僻陰森。
他擠入洞中,用火石火刀點燃了紙媒,點上帶來的臘燭。
火光一亮,他怔住了。
碎石地面近內璧處,擱了兩具粗製濫造的棺材,表面已經褪色,顯然已放了不少歲月了。地面上木屑堆積,一看便知是將木料拖入洞中,在這兒建造棺木的。
木棺前,香爐中有新燒過的香梗,爐下壓著一張摺得方方正正的厚紙方。
他置好蠟燭,拉出爐底的紙方,急急打開。只看了兩行,他發出一聲淒厲的長號,僕伏在棺前,渾身猛烈顫抖,痛哭出聲。
直等到淚盡聲嘶,他跪在棺前展紙讀道:“書致中海弟:我以一個月時光,完成了雙棺,棺中,乃是令尊令堂於七年前夏至夜慘死宅中的靈骸。我相信,除兇手之外,我是唯一目擊慘案發生的證人。但我無法告訴你兇手是誰,只能告訴你當晚我目擊的事實而已。那晚三更已盡,我恰好從田裏返家,那年的雨水不夠,須在夜間至田間防人偷挖水口。我是從後門返家的,剛想開門,發覺府上燈火全無,大感詫異,一時好奇,我急忙前往看個究竟豈知剛繞近屋左杏林,突聽怪叫聲隱隱從內院中傳出。接著,有人從天井中陸續越牆而出,共有四個人,手中各持刀劍,身材高大,縱躍如飛。我心膽俱裂,嚇得軟倒在樹下。四人以閃電似的奇快身法從我身旁掠過,天幸他們並未注意到樹下有人。那晚月色朦朧,月光從樹隙透下,恰好照在距我最近的一名兇手的臉部。那人生得豹頭環眼,四方臉,左眼角有一道刀疤,左眼因而眉禿眼角下拉,眼皮捲縮,狀極可怖。年齡不易看清,手中的長劍血跡斑斑。
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不要怪我怕死,那時我幾乎快嚇昏了。我清醒時,剛想動,突聽到一個北方口音在暗處低叫:“沒咱們的事,等會兒會有人放上一把火的,走!”
我看不見發話的人,只看到那四個黑影一閃不見。
我想叫喚,但怕他們連我也殺了。如果有人來放火,伯父母豈不糟殃?於是急奔後門,後門大開我不假思索奔入,到了內堂。天哪!我這輩子永遠記得當時的慘狀,以後三年,始終噩夢纏身。
伯父母已無復人形,骨裂肉碎,頭顱從中分開,被人用鈍器肢解抓碎在堂前。血腥令我昏眩,太可怕了。
我不知從何而來的神力,咬緊牙關找來一條被單,將大塊的骨肉裝上,我不能讓兇手將伯父母的遺骸燒掉滅跡。
我將骨肉帶走藏好,然後奔返村後,大叫有人殺人放火。村中人全部出動,四處搜尋,我也乘亂走出,故意引村人至府上查問,打破了賊人要放火的詭計。
可是,眾人發現後院遺留了虎痕。
闢府就根據這些虎痕,一口咬定是被虎所傷。
我膽小,不敢聲張,也許是我的錯。但我知道,這種案子是無法破獲的。
我只能為死者盡心,將他們安厝在如意穴。
你回來了,我怕你也遭到惡運。不敢早早告訴你;我想等你平靜下來時再説。
不知怎地,這兩天來我心驚肉跳,惡夢加劇,閉上眼便似乎看到那眼角有刀疤的人用劍向我砍來我想我要死了,不如將經過寫下留在洞中,也請你有一天會重温兒時舊夢,會到洞中來的。
不要悲傷,你得節哀,為父母報仇,找出兇手來,我祝福你。
你如果看到這封信之後,平靜下來再找我,不要引起任何人的疑心,我怕他們要來找我。
你的童年冤家彭小虎留。”
讀完,他發出一聲近乎窒息的哀號,昏倒在棺前。
洞外,夜風蕭蕭,遠處傳來一兩聲虎吼,貓頭鷹的淒厲啼聲動人心絃。
次日凌晨,有人看到他跌跌撞撞向山下闖,頭髮一團糟,眼中佈滿了紅絲,腫得像核桃。
他到了小虎的墳前,爬倒“砰砰砰”磕了一陣子響頭,直至額前崩血方止。
進了村,村人嚇得個個瑟縮。
他紅腫的大眼中,爆發看怨毒的火焰,臉上的肌肉扭曲著,滿臉是血、淚、泥。
郝家兄弟倆都在,拖拖拉拉地將他送回家中,替他張羅一切,用盡了一切安慰疏導的好字眼。
他始終一言不發,像個啞瘋子。
第二天,他大踏步趕向州城。
知州衙門在城南近十字街附近,南大街轉角處有一座“如雲樓”,是州城最享盛名的酒店,店中的野味為全城之冠,獐鹿羌兔一應俱全,龜鱉魚鮮供應不絕。
他登上了二樓雅座,向店夥説:“給我準備一席全席,愈快愈好。這兒有替客人跑腿的麼?請喚一個來。”
店夥看了他的臉色,吃了一驚,但見他生得雄壯如獅又不敢得罪只得陪笑道:“爺台是請客麼?如果要派人催客,小店即刻著人來聽候吩咐。”
他掏出一錠十兩重的金子,那是白衣神君給他的盤纏,往店夥手中一塞,説:“一切替我張羅,不夠再找我要。”
店夥眼睛瞪得像燈籠,説:“老爺,要不了這麼多……”
中海再掏出一錠,塞入一隻事先準備好的紅封套內,遞過説:“相煩貴店派人到郵傳所,請當值的大爺前來一談。封內有書信,一併奉上,務必將他請來。”
店夥吃驚地下樓,一五一十稟明瞭店東。店東是經過風險見過場面的人,不動聲色,先抽出書信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
不是書信,是一張大紅拜帖,帖後寫著:“在下冒昧,務請尊駕折節一行,有事拜詢,黃金一錠,聊致敬意。如果不來,日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叫馬三弟送去。”店東打著寒顫,又加上一句:“千萬不可聲張。”
全席是一個菜一個菜上的,桌上只擺了兩付杯盤。二樓上的食客,一個個全往中海的桌上瞧。
中海不言不動,燃著冒火的大眼死盯著梯口。
不久,一名魁梧的店夥,領著一個年約四十上下的大漢上樓,直赴中海桌前。
中海從容站起讓坐,説:“在下姓龍,名中海,青口三山集人氏,請坐下來談。”
大漢驚容未褪,拱手行禮坐下説:“在下姓王,名松,在郵傳所當差,承龍兄寵召,不知有何見教,倘請明示。”
“上菜!”中海向店夥叫。
第一道菜上來了,是炒鹿肝。三名店夥在左右張羅,姓馬的三弟就傍著中海斟酒,大概是為防意外。
中海不加理會,舉杯請:“王兄請,三杯通大道。在下只請教一些小事,請放心。”
三杯酒下肚,王松像是坐在針氈上,滿身不自在。三名店夥也心慌意亂,額上直冒汗。
梯口,。店東上上下下不時往桌旁瞄。
中海放下杯,問:“王兄,在下有事相詢,務請據實見告。”
“在下知無不言,請見示。”王松答,不由自主打一寒顫。
“王兄在郵傳所多久了?”
“十年。”
中海點點頭,又問:“主事的大爺幹了多久?”
“三年,他姓崔,永洲人,相當能幹。”
“前一任是誰?”
“前一任姓李。”
“王兄能否將姓李的請來一談?”
王松搖搖頭,苦笑道:“不可能……”
“為甚麼?”
“他死了,四年前酒後中風,死在任所。”
中海渾身一震,像是一個霹靂突然打在他的頭上。
王松一怔,急問:“龍兄問這些事,有何用意?”
中海定下神,問:“他確是中風而死的?”
王松俯身低聲道:“我知道了,龍兄定然與前任有關。其實,中風是假,他是中毒而死的。”
中海將下唇咬得幾乎冒血,自語道:“能與郵傳所的人串通弄鬼,決不是江湖盜賊所為。誰能在死後三年再將書信寄出?誰又能接到我的書信?”
他將平安家書取出,攤開封面説:“王兄,你能看出這封家書,是何人所經手發驛的?”
王松將封套看了一眼,説:“封底有印信,是前任經手收款發送的。”
中海收起書信,又問:“請問,四年前,誰負責分送三山集的信件?”
王松低頭想了想,説:“是死鬼劉彪送的,我們這兒送到青口,每封酒資一百文。”
“死鬼?他……”
“他身死也快四年了,是在前任身故不到三天,酒醉淹死在沱江碼頭。”
中海虎地站起,説:“謝謝你,打擾了,告辭。”
説完,大踏步下樓而去。他不必再問,也知道所死的兩個人,皆是因這封書信而死,兇手已有周詳的計劃,故意用平安家口來騙他,讓他安心在邊塞服刑,不致因父母凶死而逃亡。至於這封平安家書,字跡雖是他父親的,但任何人的字體皆可臨摹,連書法大家米元章的狂草也被後人臨摹得可以亂真呢,顯然這封信是偽造的了。
他並不笨,巳斷定謀害他雙親的兇手必定是本鄉本土的人,但卻想不起他雙親生前曾和何人結下仇怨。
他放腿奔回三山集,來回七八十里路只花了半天工夫,馬不停蹄又奔青口。
他想起八年前雜種張隆的奇案,那位巡檢為何要一口咬定是他所為?此中大有可疑,必須問清楚再説。
華山村到青口之間,半途有一座臨江的三家村。距村還有裏把路,突見前面奔來一個村夫。面貌剛看清,對方便大叫大嚷,一面奔來一面狂喊:“龍家少爺,救命……”叫著叫著,在五六丈外便爬倒在地,磕頭如搗蒜。
中海自從那晚捱了一鏢之後,已經提高警覺,對任何人也懷有戒心,警覺地走近,問:
“周叔,請起,小侄不敢當,救甚麼命?”
周叔神色慌亂地站起,老淚縱橫地説:“我……我那孩子得……得了急症,走投無路,正想趕去請……”
中海不等他説完,急道:“快,我去瞧瞧。”
“謝天謝地;龍少爺,你真是救命王菩薩。”
踏入黴氣沖天的內房,微弱的光線下,榻上躺著一個十來歲大的孩子,榻前伏著一個村婦,呼天搶地地哀嚎不已。幾個鄰居擠在房外,一個個直淌眼淚。
中海搶近榻旁,只消看第一眼,便知是怎麼回事了,先抹掉孩子口外的白□,兩指捏開牙關,叫道:“周嫂,別哭,找一根鋃針來,準備薑湯。”
女人頭上有銀做的髮簪,房門外一位大嫂應聲將簪遞入。
中海抓住小孩的右手掌,在商陽穴上一針剌下,開始放血。商陽穴主腸之金,血如激泉向外噴。
片刻,小孩不再噴白□,逐漸抽動手腳。
中海將血止住,站起説:“周叔,不用焦急了,幸而早來一步。這是中風,氣血上行難下。我給你開張單方,先灌下薑湯,用手巾替他抹胸,不妨事了。”
夫妻倆不住唸佛,鄰居們捧鳳凰似的擁著中海往廳中走,七手八腳送上了紙筆。
人聲嘈雜,中海卻振筆疾書。
嘈雜聲中,有人嘆息著説:“如果不是龍家少爺來得正好,小癩子豈不死定了?這叫做老天爺照顧,小癩子命不該絕,貴人恰好光臨。想當年……哦!是八年前吧,龍老爺子在泥江口救曾家的大嫂飛步前往,半路上郝家派人用馬追上了……”
另一人接口迫:“不錯,那次我也在華山村,郝家的三娃兒也得了這種病;飛騎追趕龍老爺子,半路上趕到了。但曾家大嫂也是急病,龍老爺子不能分身,曾家先請嘛!同樣是救命,龍老爺子不能因郝家是大户而轉頭,而且距泥江口只有半里路,轉回卻有四里地呢。”
“所以郝家的二娃兒……唉!別説了,這都是命!”
人聲嘈雜,中海充耳不聞,他只顧開單方,開完叮嚀一番,自顧自走了。
青口巡檢司衙門一切依舊,兩個警丁困惑地注視著大踏步而來,陰沉而目腫額傷的中海。
中海向警丁行禮,沉著氣説:“兩位爺請了,相煩稟告大人一聲,説草民龍中海求見。”
裏面突然傳來一聲暴吼,是巡檢大人的吼聲:“叉他出去,叫他滾!”
中海大怒,向上搶。
兩把單刀同時伸出,左首的警丁大喝道:“你想造反?還了得?滾!”
中海死瞪了門內一眼,片刻,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不久,傳出了令人震驚的手令:黃昏時全司官兵候命出發,圍捕行兇殺了彭小虎的兇手龍中海。
中海離開了青口,沿西面小徑走向二里外的虹橋村。
這幾天來,他忙得昏頭轉向,也哀傷得近乎麻木,一連串的無情打擊,搞得他幾乎失去理智,始終沒有機會辦他自己的私事。
他還有甚麼私事?有的,那就是他的婚姻大事。
虹橋村,有一家地方上頂體面的縉紳,姓葉。在道州提起虹橋葉家,大概不知道的人相當少,只消提一聲葉爺,本地人就知道是指虹橋村的葉雲煌大爺。
葉雲煌有一子一女,子叫英敏,二十二歲,在州學舍就讀,被本州的人士認為是本州未來的大人物,文章冠蓋,武事超羣,今年秋闈時,取寶名將是探囊取物。
女名春華,算起來該是年屆雙十的一枝花。
葉雲煌與龍中海的父親交情深厚,葉家的老小有病有痛,皆由龍老太爺一手負責。從小,春華便許配給中海,雖是口頭約定,並未行聘。但老一輩的人一諾千金,決少反悔。因此,在中海未出事以前,到葉家走動時,一向便以岳父尊稱雲煌。那時,中海是附近數百里中唯一出類拔萃的佳子弟,不但人生得俊,滿肚子才華更是無人敢於問難,是附近的姑娘們捕捉的好對象,也是有女兒的老傢伙們搶奪的好目標。可是,他卻被葉家捉住了,葉雲煌也認為能獲中海為婿,深以為榮。
中海終於放開一切,想到自己的事。但他感到奇怪,這些天來,附近兩鄉六村的人,誰不知他在忙?誰不知巡檢司在找他的麻煩?
按理,他不能分身到葉家拜見岳父,是可以原諒的,為何葉家至今未派人到三山集探問探問?
腦中很亂,他懶得多想,大踏步進入了虹橋村。
村前的拱橋就叫做虹橋,過了橋便是村口。虹橋村全村的人都姓葉,是一姓村,祠堂設在村中心站在橋上便可看到祠堂的大門。葉雲煌的宅院,就在祠堂的左首,是一座五進大宅,兩側的跨院廂房多得很。
踏入村口,他感到氣氛有點不大對。以往,他在虹橋村是最受歡迎的人物,嘴上甜,叔叔伯伯叫得那些人渾身舒服,娃娃們則捧菩薩似的舉他做娃兒頭。
今天不對,所有的人全用奇怪的眼光盯著他。八年不是太短的日子,也許大家都陌生了,變得生疏啦!
他站在村口,向那些老少掃了一眼,看不見親切的笑容,見不到友善的目光。所看到的是大人們搖頭,娃娃們往大人身後躲。
“我不該來。”追是他第一個念頭。
他想回頭,但吸入一口長氣,仍然向前舉步。
村中沒有街道,只能算是小巷子,他所經處,男婦老少紛紛向門裏躲,似乎把他當做瘟神,只差沒將門關上。
“世情薄,我也錯。”這是他第二個念頭。
不管是否受歡迎,反正他今天非得將事情辦妥不可。
村子不大,消息傳得快。他到了岳父的大院門外,門外早已有人在恭候了。
抱候的人共有五名,他認得,在中間含笑相迎的人,是葉家的大管家吉弘叔。
他長揖到地,儘量抑制著心中的不悦,説:“吉弘叔,你老人家好。小侄中海……”
吉弘叔伸手把住他,笑得十分勉強,搶著説:“龍少爺,吉弘叔幾乎不認識你了,恭喜你否極泰來,平安返鄉。請進。”
兩人在四名僕人的擁簇下,循花徑登上大廳的台階。大廳中,幾名僕人全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看這位主人的未來東牀快婿。
進入大廳,吉弘叔親熱地讓坐,命僕人奉上香茗。
中海心中冷笑,吉弘叔並未吩咐僕人請主人出堂哩!但他故作不知,問:“吉弘叔,岳父他老人家一向可好?”
吉弘叔點頭笑笑,答非所問地説:“龍少爺,這次萬里迢迢返回故鄉,想必艱苦備□,你氣色不好,得好好養息一段時日了。”
中海不再和他胡扯,單刀直入地説:“吉弘叔,可以請岳父他老人家出堂,讓小侄拜見麼?”
“龍少爺,你來得很不巧,老太爺在永州府訪友,已去了十來天了。”
“那麼,岳母……”
吉弘叔收斂了笑容,接口問:“龍少爺,你還不知道我們家的事麼?”
中海一怔,他根本就沒想倒去打聽葉家的事,也沒有人告訴他,連俊明兄弟倆也對葉家隻字不提他怎會知道?不由一頭霧水,訝然問:“吉弘叔,可否坦誠相告?”
吉弘叔長吁一口氣,還以為中海故意前來找麻煩,來意不善,向左右看看,四名健僕左右分立,令他心中大疑,定下神,緩緩地説:“祖少爺,你知道,八年的時日不算短,家小姐今年已經年屆雙十。在本地,二十歲的姑娘沒有婆家,左鄰右舍説起話來,家主人擔待不起,因此……”
中海有點醒悟,突然失道:“吉弘叔的意思,是要小侄趕快挽大媒前來……”
“不!不!”吉弘叔漲紅著臉叫,急急搖手,搶著説:“龍少爺,不必再令我為難了。
來人哪!”
左後堂門內有人應喏一聲,走出兩名中年僕婦,各捧了一個包裏;鄭重地放在桌上,默默地轉身走了。
吉弘叔瞼上十分尷尬,期期艾艾地説:“當年令尊與家主人……”
中海看了包裏的形狀,臉色一變,站起冷笑道:“吉弘叔,別再説啦,我明白了。”
“你……”
“如果我記性不差,以往我到府上拜望時,吉弘叔從未叫過我龍少爺。當你不叫我姑少爺而叫龍少爺時,我確是有點驚訝,現在我明白了,請把那些東西拿回去。”
吉弘叔戒備地站起,惶然地説:“龍少爺,請聽我説……”
“你是説,葉、龍兩家是親斷情絕了麼?”
“龍少爺,請息怒……”
“哈哈!你錯了,我並未生氣。吉弘叔,春華姑娘目下……”
“三年前于歸華山村郝家……”
“甚麼?”中海訝然驚叫。
“姑爺是郝親家的二少爺俊亮。”
中海被這消息震警得呆住了,難怪這幾天來俊亮盡心盡力替他張羅,原來如此,必定是俊亮心中有愧,所以會如此巴結他!
震驚很快消失,他反而大笑道:“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吉弘叔惶然後退,結結巴巴地説:“龍少爺,家主人也是不得已,你……你一去多年,音訊全無吉凶難料……”
中海搖手打斷他的話,笑道:“吉弘叔,別説了,今天小侄前來本意是向葉老伯和葉伯母請安,再就是想退掉這門親事……”。
“甚麼?你……你是來……來……”
“來退婚。既然葉姑娘已經有了婆家,這事再好也沒有了。請代小侄向葉老伯和伯母請安,小侄今後恐怕沒有機會前來拜望了。告辭,並請代問英敏弟好。”説完,引禮告退。
“龍少爺難得來,請在這兒便飯,務請賞臉。”
中海已跨出廳門,扭頭笑道:“小侄有事待理,只好心領了。請留步,小侄認識路。”
走在路上,他感到一身輕鬆。本來,他這次到葉家,原打算如果春華姑娘仍在等他,他便得早作打算,完婚後立即遷走,離開故鄉安頓下來,再作尋找仇人的打算。如果葉家悔婚,他樂得順水推舟了結這段情,決不強爭,孤家寡人天涯訪仇要方便得多,有家室反而有所顧忌,困難重重。
首先,他想趕回華山村向俊亮道喜,並感謝這幾天來俊亮待他的情份。
他輊松地踏上歸程,經過青口時倏地感到氣氛不對,怎麼這兒的人也用奇異的眼光看他?先前他到巡檢司找郭巡檢時並無異樣嘛!
他懶得理會,大踏步出村而去。
他卻不知郭巡檢已下令捉他,泰然趕路。
巡檢司的官兵,平時分派至各地巡緝奸究,人數不多,活動地方卻廣,是維護地方治安的最小單位,權責重大。
論官位,巡檢的官階比縣太爺低二品多點兒,但權限卻大,可以向州府行文,有重大事故,甚至可以直接解呈布政司衙門。
冰巡檢很了不起,他掌握了中海的全部資料。中海投文時,他那一拳頭重有三兩百斤,但中海不僅未被擊倒,甚至瞼頰也未受傷。他有自知之明,知道憑他和目前十來個丁勇,要捉中海談何容易?
人捉不到沒關係,送上幾條冤枉命才划不來,所以他下令召集人手,自己也親自出馬去請幫手相助。
預計人手到齊,必須在黃昏之後。令下得秘密,卻沒想到那些丁勇大部份是本地人,那還能保得了密呢?
看看到了三家村,驀地,左面稻田中青禾一動,有人驚恐地低叫:“龍少爺,龍少爺。”
他吃了一驚,扭頭叫:“周叔,你是怎麼回事?癩子弟怎樣了?”
周叔爬伏在田旁,藉青禾隱身,臉色白中泛青,驚恐地不住發抖,急急地迫:“龍少爺,大事不好。”
“癩子弟的病壞了?不會的,周叔。”中海笑著道。
“不!癩子好了。是你……你得走。”
“走?我回家呀。”
“不行,巡檢大人已傳令下來,今晚要捉你。”
“捉我?為甚麼?”中海訝然問。
“聽説,他指證你是殺死彭小虎的兇手。”
“他胡説!”
“龍少爺,進了衙門有理也説不清,你得趕快走。上次你也是冤枉,這次再落在他們手中!老天這……這……老天爺瞎了眼,你……”
中海説聲“謝謝你”,拔步便放腿急走。聽周叔一説,他才知道青口的人何以會用奇異眼光看他的原因了。他一面走,一面自語道:“狗東西!我正要找他呢。”
回到家中,他立即結束準備,打發兩僕離開,先將骨匣送至如意穴藏好,把隨身行李和金銀也打了包同放在洞中。
黃昏時分,他換了一襲青緊身,腰帶上繫了匕首,砍一個尺長樹叉插在腰帶上。
所有的門窗全閉上了,廳堂內房堆上了乾草,乾草上澆上油,中間放了一枝蠟燭,草堆在燭下,上留四寸左右。預計四寸蠟燭可燃一個時辰,便可將草堆引燃了。
初更天,他點燃了蠟燭,上了屋,從村後走,向青口趕去。
冰巡檢的官邸在最後一進,是一院三廳五房的大宅。巡檢大人的妻不在州城,每兩天這傢伙總有一天在家享福。
偌大一間大宅,只有巡檢老爺和五名僕婦居住。他一個人卻有五個人伺候,五名僕婦中,有兩個是他買來的可憐蛇。
中海悄然入室,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在橫樑上。
三山集龍家大火沖天,照得天空中一片猩紅,四里外的青口也可看到火舌,因為三山集的地勢比青口高。
三更初,巡檢大人回來了,在公堂上大發雷霆,許久許久方始返回官邸,洗漱時仍在不住咒罵,咬牙切齒地進入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