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門”,這個名詞好怪。
怪得就象有人叫王小呆,又有人叫李員外一樣。
可是它現在的名聲可比“快手小呆”和李員外要來得響亮,也更能震撼人心。
畢竟現在“快手小呆”已死,而李員外成了丐幫的叛徒後也消失了蹤跡。
而“菊門”這個神秘的組織卻一下子冒了出來,也被人傳誦談論。
沒人知道“菊門”是個什麼織,然而“菊門”所做的事、所殺的人卻讓人覺得它是個有實力的組織。
當然會殺人的組織也是個令人感到可怖的組織。
它有實力是因為它不畏權勢,連許多大幫大派裡的人它也敢殺。
它可怖,卻是因為它什麼人都殺,而被它所殺的人,屍體旁邊總是會留下一朵菊花標記讓人一看便知此人為“菊門”所殺。
而那菊花的標記卻有許多種,象銀帛的啦、鐵製的啦,甚至是一朵真正的菊花。
現在讓我們來細數這半個月來“菊門”已殺了哪些人?又做了哪些事?
——“武當”俗家弟子中第一高手“青去劍客”蕭睛,死。留下鐵菊花一朵。
——長江水寨大寨主之子“霸蛟”林偉民,死。留下銀製菊花一朵。
——“花蝴蝶”司徒浪,死。留下鐵菊花—朵。
——“粉面狼”陳季平,死。留下白菊花一朵。
——最令人震驚的莫過於人稱“鐵君子”的死,因為“鐵君子”周連山為南七省的總教頭,竟然也死了,留下的也是一朵白菊花。
這些死人當中有江洋大盜、有探花淫賊、甚至有名門正派之士,這就令人費解。
所以也就沒人知道它到底是個正派或者是邪教的組織。
但有一點能肯定的那就是這些人當中,每一個人的武功都稱得上高手,而且還是一等一的高手。
“菊門”能殺了這許多高手,當然它是個有實力的組織。
至於這個組織所做的事,卻更令人猜不透,因為它做的全都是善事。
——江西大水,賑銀三十萬兩。
——安徽苦旱,賑銀三十萬兩。
——五臺山人秋佈施白米二十萬石。
——青平府濟貧白銀十萬兩。
——以及許多修橋、鋪路、築堤等項,所捐之銀更是難以估計。
所有的賑銀署名全是“菊門”兩個字。
有這麼一個好人壞人都殺的組織,有這麼一個財大行善的組織,那麼“菊門”能不被人談論、不被人傳誦嗎?
有人對“菊門”頌揚,因為它救人無數。
有人對“菊門”惶恐,因為害怕自己成了它下一個要殺的對象。
更有人對“菊門”極思報復,因為它殺了自己的親人。
然而卻沒人知道它到底由哪些人所組成?而領導人是誰?總壇又設在哪裡?
因此它就象個幽靈,無時不在。
於是它也讓江湖沸騰,武林人士震懾。
李員外重新換過裝扮。
現在的他看來真象一個如假包換的員外。
員外帽、福子圖案厚底鞋,再加上一襲寶籃錦織罩布,手裡搖著玉骨描金扇,甚至為了使自己看來更象員外,他另一隻手裡竟握著兩個鐵球,一面走,一面不停的搓轉著。
而他的十隻手指,竟有八隻戴上了形狀、大小不一的各式寶石戒子。
光這一身行頭,燕二少留給他的五千兩銀票,已去了大半。
他有些心疼銀子,然而他不得不這麼做。
因為每一個城鎮都有乞丐,甚至都有丐幫的分舵,他要躲開丐幫的追緝,似乎沒有比裝扮成一個員外更能避人耳目。
他沿著大路走,目的“洞庭湖”“君山”。
只因他從不坐轎、也不乘車。更不騎馬。所以他也不知道從這兒到“君山”他要走多久才能走得到。
也好在燕二少並沒要他趕時間,也沒期限,只要他到“君山”。看看燕大夫人的孃家,有沒有什麼變化。
所以他搖著扇子,安步當車,更有些神氣的左顧右盼。
人都有種虛榮心,也都怕錦衣夜行。
再說李員外這一輩子恐怕只有現在穿得最體面、而又最多金,那麼他怎能不炫耀、不神氣?
看樣子如有可能他真會告訴所有的人他就是李員外呢!
一路來他已碰到過許多丐幫弟子,甚至他還丟過幾個小錢在他們的缽裡。
連他自己也感到好笑,因為竟沒一個叫化子多看他兩眼,當然更沒人認出他就是“丐門之寶”,如今亡命天涯的“榮譽總監察”。
風快,卻沒江湖傳言來得快。
風冷,卻沒二個瘋子的瘋言瘋語更令人發冷。
李員外走累了當然得休息。
更何況他本就好吃,尤其在看到這家酒樓的招牌居然是“滿意樓”的時候。
“滿意樓”的酒菜還真令人滿意。
只可惜李員外在聽到這兩個人的對話後他已感到不滿意。
不但不滿意,甚至有些食不知味,難以下嚥。
“聽說丐幫懸賞一萬兩要李員外的人頭。”
“這有什麼稀奇,我還聽說‘菊門’懸賞十萬兩要他的行蹤呢!”
“哦?這倒是個發財的機會,孃的皮,就不知道那龜兒子躲到哪個洞裡去了……”
“那是當然,如果我要知道有人肯出那麼大的花紅買我的命,而且又是.‘菊門’和‘丐幫’,我早就先找一棵歪脖子樹自己吊頸算了,免得將來活受罪……”
“這你就不懂了,丐幫要殺他是因為他犯了淫行,而且還殘害同僚意圖奪位,至於‘菊門’嘛!嘿!嘿……嘿……我也不知道。”
“你他媽的這不是廢話?!丐幫要殺他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我想知道的當然是‘菊門’怎麼也會找他……”
“我又不是‘菊門’中人,我怎知道為什麼找他?”
“聽說‘菊門’神秘的很,這……這就算有人找到了他又到哪去通知和領賞?!”
“這你放心,只要你小子找到了那個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的淫蟲,只要在任何城樓上點上三盞紅燈籠,包管不出一個時辰,自然有人會找你接頭,怎麼?!你小子要有消息可不能吃上獨食喲!”
“我他媽的哪有這種財運?不過以後我可是要多留意留意又矮又胖的乞丐了,說不定時來運轉真讓我碰上了也說不定哪……”
“說得也是,李員外現在可真成了金元寶,人人搶著要哩……”
接下來的談話已沒啥聽頭。
不過李員外又陸續瞭解到一些“菊門”崛起江湖的事。
摸了摸後腦構,李員外實在不明白自己這顆說圓不圓說方不方的腦袋竟然會那麼值錢。
丐幫懸賞自己尚有話說,這個“菊門”又是什麼玩意?這又從何說起?
他更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竟有人敢在背後罵自己是條淫蟲外加龜兒子了。
無論是誰聽到有人當面這樣批評自己,就算擺在面前的是龍肝鳳膽恐怕也會一點胃口都沒有。
瞪著那兩個自己只用兩隻手指頭就可擔死的九流混混,李員外卻一點脾氣也沒有。
雖然他心裡已把那兩個人從頭到腳罵了不只十遍,可是一旦迎上了他們的目光,李員外卻露出友善的微笑。
這時候他又怎麼可能承認自己就是他們口中的龜兒子?
每個人都會有一種反應,當看到有人對自己笑的時候,一定會多看對方兩眼。
所以那兩個九流混混,一再看到隔著兩張桌子的李員外,莫名其妙的在那對著這邊傻笑的時候,他們多看了他兩眼,並且同時站起,也同時走向了李員外。
也或許那兩個人看到了李員外一身珠光寶氣。
也或許李員外的“微笑”讓那兩個人消除了敵意。
總之原本兩張頗含敵意的臉,已換成一付笑容。
“閣下,我們認識嗎?”靠左的瘦小漢子說。
“認識?!王八蛋才認識你們。”李員外心裡這麼想,嘴上可沒這麼說。
“噢,您這位……您這位敝人似曾在哪見過,面熟的很,就是一時想不起,你姓……”
“我姓霍,霍槐,你這位貴人,在下……在下也面熟的很。”叫霍槐的一面說,一面一雙鼠目直瞧著李員外手上的八顆寶石戒指。
李員外心裡想,他奶奶的,這還真是活見鬼,面熟個屁,我瞧你恐怕對我的戒指面熟。
故意幌動一下手指,李員外擺出一付熱絡勁說:“啊!我想起來了,霍兄,對、對,您姓霍,沒錯、沒錯,這位是……”
另一位三角眼的仁兄一聽李員外問到了自己,連忙自我介紹的說:“我姓李,十八子李,李桂秋。”
“李兄,久仰、久仰。”李員外嘴裡打著哈哈,心裡卻在說:“李桂秋,孃的,等下你就知道你會不會跪下來求我了。”
有些受寵若驚,兩個人同時道:“請問閣下……”
“噢,你們瞧,我居然忘了介紹我自己了,嘿嘿……對不起、對不起,敝姓整,整齊的整,整圓旺……嘿嘿……整圓旺,兩位請坐,兩位請坐……”
當然要坐,您沒瞧見那兩位的眼珠就差些被那八顆寶石戒指給黏住了似的。霍槐一面坐,一面拉交情的說:“整兄;您這姓還真是少見呢!”
“我的兒,整你冤枉嗎?怎會不少見?”李員外想到這差些笑了出來。
人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又說他鄉遇故知。
也不知這三個人是怎麼攀上了同鄉的關係。
更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相逢恨晚。
反正酒壺已堆滿了一地,話也說了不少。
李員外現在已經從他們的口中知道了些江湖上發生的事情。
看看也到了該醉的時候,藉故上茅房,李員外把剛才喝下肚的酒一滴也不剩的全吐了乾淨。
回到座位後,李員外趴在桌子上,嗯,那模樣可還真象是爛醉如泥。
“整……整兄,今天能……能與您相交一場,是……是兄弟的福氣,這個東……東道就由兄弟來……來請。”霍槐的舌頭雖然大了,可是他卻仍然盯著人家的手指猛瞧。
“對……對……讓我們結……結過帳後送……送整兄回……回去……”
敢情李桂秋也差不了多少,就不知道他準備把李員外送回哪去?枉死城?還是亂葬崗?
“有人請客,李員外必到。”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件事。
更何況李員外本來的意思就準備讓這兩個財迷心竅的寶貝付帳。
夜涼如水。寒風凜人。霍槐和李桂秋二人一出了“滿意樓”,似乎讓冷風一吹已清醒不少。
他們現在正一左一右的架著李員外盡朝著人少而又偏僻的地方走去。
當霍槐暗地裡用手掐了好幾次李員外,卻沒見他有所反應,於是他笑了,笑得好冷。
鎮外這一片高大黝暗的白楊木林子裡——
“我看就是這裡,怎麼樣?”李桂秋望了望四周說。
“好,我看這裡挺合適的,媽的皮這小子還真重,他簡直壓得老子喘不過氣來……”
放下了李員外,霍槐一面用手插著腰直揉,一面又罵:“他媽的,你瞧這小子還真跟頭死豬一樣,嘿……嘿……嘿……天下豈有白吃的飯局。”
李桂秋這時也同樣得意的笑罵道:“可不是,這小子也真能吃喝,這一頓飯竟吃掉了咱十兩銀子,他媽的,這十兩銀子尋常人家已夠吃上半個月,卻讓他一頓就吃得鳥蛋精光……”
“老李,你也甭唸了,等下補給你就是。”
霍槐在左,李桂秋在右。
他們二人各執起李員外的一隻手正使勁的想要剝落他手上的戒指。
“孃的,這個死胖子手指頭這麼粗,這……這怎麼剝嘛……”
“說得也是,老李,把你靴子裡的匕首拿出來,我看乾脆剁了可能省事些……”
這一頭霍槐已硬拔了老半天,額頭都已見汗,卻連一隻戒指也沒拔下,不覺恨聲說。
明晃晃的刀,明晃晃的一雙眼。
明晃晃的刀卻沒明如秋水的雙眸來得亮。
目光如刀,笑裡更像藏著無數把刀。
而無形的刀,甚至比一把真正的刀可怕,因為刀已“當郎”一聲落地。
就像看到鬼一樣,李桂秋握刀的手已空,並且顫聲道:“你……你……”
仍在低頭用力的霍槐聽到李桂秋語不成聲,心裡有些奇怪卻連眼也沒抬只顧說:“你活見鬼了?還不快撿起刀子……”
李員外收回了手,並且嘆道:“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喲……”
一下子沒抓牢對方的手,霍槐起初還以為人家醉裡翻身,可是當他聽到李員外的話後,竟似針扎一樣,猛地退後數步。
他自己才象活見鬼一樣,瞪著鼠目,張口結舌的說:“你……你沒……醉?!還……還是你醒啦?!”
李員外伸了一個懶腰,懶聲懶氣的說:“我沒喝酒怎麼會醉?我要醉的話恐怕就真的醒不過來嘍!”
“怎……怎麼會?我們明明……明明……”霍槐啞著嗓子說。
“明明看到我喝了是不?而且我還喝了不少對不?”李員外笑嘻嘻的說。
兩個人同時點頭,因為他們實在弄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且也都想知道原因。
“吐了,我把我喝的酒全都吐了出來,就這麼簡單。”
“那……那你是裝醉……”霍槐雖然有些驚異,卻不失鎮定的說。
“別說那麼難聽好不?裝醉總比你們謀財害命好上太多。太多啦……”
“你知道我們的意思?!”李桂秋惶聲道。
“唉!說實在的你在我身上‘毛手毛腳’又捏又掐了好半天,起初嘛,我還真不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一見你拿出刀來要剁我的手我才真正明白了你們的意思……”李員外嘆了口氣,有些“十三點”的說。
霍槐、李桂秋二個人沒毛病,豈會聽不出李員外話裡的調侃?
也或許他們認為李員外是個年輕的員外,更是隻肥羊,根本沒想到其他方面,也沒把對方放在眼裡。
霍槐陰沉的說:“嘿……嘿……你既然知道了我們的意思,那麼何不乾脆點?”
李員外古怪的看著對方,驀然吼道:“霍槐,我看你真是活見鬼了,既然打主意打到我李員外身上來了,你們也打聽打聽……”
李員外?!如果人家是李員外這哪還用打聽?
“李員外?!你是哪個李員外?你……你不是叫整圓旺嗎?……”李桂秋這下可驚慌了。
“我的兒,連整冤枉你都不懂?笨嘍,真笨嘍……”李員外笑出聲來說。
兩個人嘴裡同時唸了二遍,可不?人家正是整冤枉來的。
人的名、樹的影。
然而利慾薰心下這兩個人彷彿已忘了人家是李員外這回事。
而且看他們的樣子簡直已把李員外當成了待宰的“痴肥員外”。
兩個人臉上興奮的表情還有看李員外的目光,嗯,可真象是發現到一個金元寶一樣。
李員外不是呆子,豈有看不出之理?
“我的兒,你們……你們現在的樣子好象狗見了骨頭似的,怪怕人哪……”
“嘿嘿……李員外,對、對,你是李員外,一點沒錯,相好的,打個商量如何?……”霍槐陽險的笑著說。
歪著頭,李員外想不出這個人是不是有毛病?
而且他心裡也著實窩囊,因為這在以前簡直不可能發生的事居然發生了。
難道人一倒媚連個九流混混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難道自己真成了喪家之犬,人人可欺?
一想到數月來受的窩囊氣,李員外怒極笑道:“哈哈……哈!好、好,有種、有種,可以,當然可以,說吧!要怎麼個商量?”
李員外這一怒笑,倒使兩人心中一凜,也才明白了對方是個什麼人物。
於是兩人沒敢答腔,。
象疾風迅雷般,四隻拳頭、兩條腿,一下子不分前後全打向了李員外,也踢向了李員外展開了他們的攻勢。
攻勢來得快,結束得也快。
李員外終於碰到了敗在自己手下的對手,而且還是兩個。
心裡沒有一絲興奮,反而有些悲哀。
他怎能不悲哀?
這兩個人只不過是個市並無賴,充其量懂些拳腳而已。
每個人在捱了二、三十個重重的大耳聒子後,臉一定會腫得象塊麵餅。
李員外在打得李桂秋跪地求饒、霍槐滿地找牙後走了。
他沒說一句話走了。
因為他已失去了再撩撥他們的興致。
而這兩個不開眼的活寶,就不知道能不能明白自己已從鬼門關轉了一轉回來?
只見他們捂著臉一直瞧著李員外的身影消失後,目光仍然收不回來。
是感恩?還是遺憾?
遺憾那白花花的銀子,也隨著李員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黑夜裡?
一個啞巴可以不開口說話。
可是要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成天不說話也是一件挺難過的事。
更何況小呆一向話多,話多的人又能憋得了多久不說話呢?
這一天剛吃完飯,小呆實在忍不住,他叫住了綺紅,並且說:“綺紅組,你能不能陪我說說話?”
綺紅笑了,笑得有如十七、八歲的大姑娘。
“可以呀!你想說什麼?”
“隨便說什麼都行,我已快憋瘋了。”
“是嗎?這幾天看你不太理人,我還以為你真的除了我們小姐外對誰都懶得開口哩!”
小呆苦笑了一下說:“我……我抱歉,因為……因為“我知道,因為你對女人已感到失望與灰心對不?”
“你……你怎麼知道?!”
“你自己說的呀!”
“我說的?!”小呆實在不記得他說過。
“你在剛來這裡的時候一直昏迷,但是你卻一直夢囈著‘我恨你,你欺騙了我’這兩句話。”綺紅笑著說。
醉話和夢話本來就是一種別人聽得見而自己聽不見的話。
要了解一個人真正心裡的想法,也只有醉話和夢話才能表露無遺。
小呆的臉紅了。
畢竟每個人的夢話讓人當面揭露了出來,很少有不臉紅的,何況這兩句話本就是令人臉紅的話。
“呆……呆公子。”綺紅斜睬了小呆一眼說:“她……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一份好奇心、一句好奇話,小呆的感受又哪是綺紅所能體會?
似乎墜入了回憶裡,小呆面上的表情急劇的變幻著,有歡樂、有痛苦、有迷惘更有著失望。
緩緩地、僵硬地,小呆行到窗前。
綺紅倏地明白了自己問了一句最不該問的話,然而這卻是她最想知道的一句話,她又怎能忍得住不問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子裡已完全陷入了黑暗,絝紅小心的剛點上燈……
“她是個女人,一個可以令我發狂、為她死的女人……同時她也是個魔鬼,一個任何人都渡化不了的魔鬼……”小果沉重的開了口。
約紅不明所以的輕吁了一口氣,細聲說:“對……對不起,我想我問錯了話,一定也令你難……難過。”
“是我拉著你,是我要和你聊天的……”小呆仍然沒有回過身,也彷彿仍在緬懷著什麼似的。
“她……她欺騙了你什麼?你那麼恨她?”
綺細看樣子真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是不是每個女人都喜歡追問別人感情的故事?
還是她真的找不出別的話題?
或許小呆真的找不著人聊天。
也或許他有意渲瀉一下積壓心中的煩悶。
更或許他忘了她是誰。
他說出了他和歐陽無雙以及李員外的故事,也說出了其中糾纏不清的感情。
他平淡的說,就象說的是一件每人都知道的事。
而她卻專心注目的聽,專注的不願漏掉任何一句話、一個字。
他和她已忘了一切,忘了身份地位、忘了男人女人、更忘了彼此年齡的差距,甚至忘了時間的流逝。
什麼時候小呆已回過了身,坐了下來?
又什麼時候絝紅雙手支頤,目中閃爍著淚光?
世界上有許許多多感人動聽的故事。
毫無疑問,愛情的故事是最能引人入勝,也是最能扣人心絃。
今夜夜深,有風無月。
什麼是好故事?什麼又是不好的故事?
最主要的還是決定於聽故事的人,他內心的感受、和能不能引起共鳴。
綺紅無疑是個最好的聽眾,也是個最安靜的聽眾。
當小呆最後的一句話說完,他也才發現到這個女人竟然從頭至尾都不發一語的在那靜靜聆聽,聆聽這段連自己也無法分辨的愛情故事。
小呆長吁了一口氣,他現在的感覺就象跋涉了千里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一樣,而且他也感到卸下了重擔般的輕鬆。也象大病初癒,沉菏俱除一樣的暢快。
“你有什麼感想?”小呆想要聽聽人家對自己的意見,也想明白別人的看法,所以他問綺紅。
“我?!我的感想?”綺紅似乎沒想到有此一問。
小呆沒說話,他只定定的望著對方。
從小呆堅定的眼神中綺紅知道如果不回答對方的問題,他很可能會拿把刀宰了自己的。
於是她說了:“我不敢想。”
“不敢想?!為什麼?!”
“因為那不是愛,而你和她之間也沒有愛,沒有愛的愛情會發生,我當然不敢想了。”
有些不懂,小呆疑惑的看著綺紅。
“你要我說?!……慎的要我說?!”
“是的,我要你告訴我,而且必須告訴我實話。”
女人較易瞭解女人,一個成熟的女人對愛的詮釋,也一定更有她獨特的見解。
綺紅是個女人,更是一個熟透了的女人。
所以小呆當然想要知道她的想法,何況她又說出了那麼令人難以思義的話來。
“她從來就沒愛過你。”綺紅說。
“我知道,就算白痴也知道,要不然她絕不會害我。”
“你也從來沒愛過她。”綺紅又說。
小呆沒說話,可是任何人都明白他的眼睛在說:“你又不是我,怎麼那麼肯定我沒愛過她?”
綺紅笑了笑說:“那不是種愛,只是種喜歡而已。”
小呆還是沒有說話。
“你們三個當年玩在一起的時候年齡都很小,也很年輕。現在拋開一切,不談名聲、不談武功、不談聰明才智,我只談年齡,嚴格的說那時候你們還都是個半大不大的孩子,一個孩子又怎能瞭解到男女之間的愛?不要否認,也不先辯白,等我把我的話說完好不?”
綺紅制止了欲言又止的小呆,她又接著說:“我是女人,我知道女人早熟,但是我更知道一個大男孩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心境。或許那時候歐陽無雙已瞭解到愛,但是我敢肯定你和李員外一定不瞭解。當然,你認為和她在一起你很快樂,甚至有一種離不開她的感覺,但是那只是種喜歡,一種天賦、一種異性本就互相吸引的天賦……你現在仔細的回想,是不是如我所說?!”
小呆沉默了。
沉默的意思,往往也就代表了別人說的話有理。
“可是……”小呆正想說,卻又給綺紅抬手製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現在大了,可是我仍然要告訴你,那也絕不是愛。在你和歐陽無雙再度相逢後,你是抱著一種贖罪的心情,因為你認為你和李員外辜負了她,而她的匆匆擇人而嫁也全是你們所造成,所以你在這種情形下,也把‘愛’給混淆了,時間愈久,你也就愈分不清你是否愛她?到後來就演變成了一種既定的事實,那就是你根本不去想,你只認為你和她一起就該愛她……”
小呆呆了,他現在瘦削的臉上出現了一種他從沒有的表情,那是一種悔悟、釋懷、瞭然、以及帶點痛苦的表情。
他就像突然遭人連續打了十幾下大耳光一樣,有些不相信、有些憤怒、甚至有些“舒暢”的感覺。
“你……你認識我才短短的幾天,怎能……怎能……”
“怎能那麼瞭解你是不?”綺紅有一抹紅暈在臉上,但她卻淡然的說:“有些人認識了許多年,甚至有的夫妻相處了一輩子,都無法瞭解對方,然而有的人認識了一天,甚至只見了一面,他就能知道對方所想。再說我已認識了你十幾天,也或許我的觀察人微,再加上我……我的年紀,最重要的是我也年輕過,我當然知道年輕人的感情……”
看著綺紅,小果看得有些人神。
——他在想,她多麼像一個大姐姐,甚至像個母親。
——他在想,她又是一個多麼令人難懂的女人。
他實在不明白自己今天怎麼會和她說了許多話,而且居然談的還是自己感情的事。
他也不明白一個婢女也能懂得那許多,而且所言更句句震撼著自己。
小呆從不看輕別人,對綺紅他由衷的感激,也並不因為她只是個侍候人的女僕,而感覺自己高人一等。
所以他認真、也莊重的說:“謝謝你,綺紅姐,我今天才知道‘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句話誠不我欺。”
綺紅笑了,她笑的樣子任誰也看不出她是個三十幾歲年紀的女人。
“希望你不要以為我在說教,因為以我的身份……”
“不,不,你別誤會,我突然發現我很喜歡和你說話了,因為你的話真的讓我想通了許多事情,雖然我是你家小姐的朋友,但是我這個人從來就不會看輕別人,你也千萬不要作賤自己,再說你是那麼有內涵……”
“是嗎?那我倒要謝謝你沒把我當個下人……我剛才所說的一切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希望你不要介意,畢竟我不是你,我無法體會你對那段感情內心的感受……”
小呆嘆了一口氣道:“不,你說得很對,那的確是段不敢想的感情,經你一說,我也真正感覺我對她開始只是一種喜歡,而後真的只是一種贖罪的心態。我想,我現在已明瞭到喜歡和愛是不能混為一談的……但是,‘愛’到底是什麼?什麼又叫做‘愛’呢?……”
綺紅沒說話。
是不是她也在想著這個問題?
“綺紅姐,我想你一定愛過,你能告訴我嗎?”小呆就像個孩子,他渴求答案。
綺紅的臉紅了,不只臉,連脖子也紅了。
這種年紀的女人會臉紅,而且像少女般的羞澀,當然令小呆詫異。
也許他現在已把她當作自己的姐姐,雖然他問的問題頗令人不好回答,但也不至於會令她如此呀!
“我從小到大從未離開過此處,你更是除了我父親外第一個認識的男人,我……我又能告訴你什麼呢?。”綺紅抬起頭湛然說。
這是小呆這一輩子裡所聽到最荒唐的話。
他無從相信,也根本不能相信。
他不但呆了,而且還張著好大的一張嘴,恐怕那張嘴大得足夠塞下一盆菊花。
他像看到一個妖怪的模樣,也像失去了魂魄般,就這麼直愕愕的看著綺紅。
他當然知道她說的是真話,因為她沒有必要騙他,而且她說話的神情也告訴了別人她說的是真話。
綺紅好懊惱,也好後悔。
為什麼人們都聽不得真話呢?
早知道真話會令人生出這付怪模樣,她倒希望她能說假話。
可是她這一輩子卻連一句假話也沒說過,你又要她怎麼說假話?
一個人如果被別人像看到妖怪一樣看著自己,那會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綺紅的臉本來是通紅,現在逐漸紅潮已退,繼之而起的是一種蒼白。
她開始了顫抖,同時淚水亦無聲的滑了下來……
小呆早就覺得奇怪。
因為他始終說不上來綺紅有些什麼地方和常人不一樣,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也難怪他無法看透這個女人,也難怪她看來像是個成熟的女人而卻有顆少女的心——一顆好奇的心。
更難怪她會像是對什麼都好奇,尤其對男人。
一個女人如果一生中只接觸過父親這麼一個男人,當另外的一個男人出現時她能不好奇嗎?
她能忍住沒把小呆剝光瞧個仔細,那才是奇蹟呢!
女人的淚水是種攻擊的最佳武器,也是種最好的防禦武器。
不管年紀多大的女人,似乎對淚水都能收放自如。
小呆看過許多女人哭過,也看過許多女人的眼淚。
可是從沒一個女人的眼淚令他如此悸動,他簡直有些不知所措。
何況對方只是掉淚,並沒哭。
小呆悚然一驚,他內心也油然生起一種深深的歉意,畢竟他也發現到自己的態度、表情,是多麼的令人無可原諒。
所以——
“綺……綺紅姐,我抱歉、我該死、我……唉!這是從何說起嘛摋……我並非有意,真的,我連一點嘲諷的意思都沒有,我可以對天發誓……”小呆惶急的冷汗直流。
綺紅沒說話,卻止住了淚。
現在她用衣袖輕輕印在臉上,抹去那斑斑淚痕。
“我……你……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小呆當然想要知道。
因為一個人怎麼可能不接觸別人而獨居深山?
荒謬的卻是她從未接觸男人,而又怎能侃侃而談男女之間的那個“愛”字?
看出了小呆那份真誠,也明白了小呆的確沒有其它的意思。
綺紅那張看不出多大年紀的臉,終於露出了笑容。
而且那笑容現在給小呆的感覺就像是孩童的笑,那麼美、那麼純真。
她眨了眨眼睛,像在回憶,也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維。
“我的父母是小姐父親的奴僕,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在這裡,直到我十八歲的那年父母相繼去世,以後我也習慣了一個人在這深山裡,平常小姐是這裡唯一的另一個人,她也不常來,可是她每次來總會帶來一整船的米糧、雜物、用品,足夠我一年所需……”
“你……你就從來沒有想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搖了搖頭,綺紅說:“以前想,可是沒機會,現在年齡大了,卻又怕出去,更何況小姐從沒提過,我又怎敢開口要求?我總是個下人,再說我們一家受老爺的恩惠,恐怕我這一輩子也報不完……”
“那麼每次船來的時候,一定有船伕嘍,你又怎會說沒見過其他的男人?”
“船伕?!難道女人就不能做船伕嗎?”
小呆還真沒想到船伕當然女人也可以做。
他想知道什麼?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
還是他想證實什麼?
“你會不會武?還有你怎麼知道一些外界的事?”小呆好奇的又問。
“我會武,是我父母教的,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什麼話?”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句話。”
小呆當然明白,可是他不明白一個不看書的秀才,又怎麼知道天下事?
看出了小呆的懷疑,綺紅說:“來,我帶你去看看我的‘書庫’。”
“遠嗎?”
“不遠,噢,對了,我差點忘了,小姐臨走交代,你身上的這付架子今天已可拿掉。”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怎麼不早說……”
顯然小呆受夠了這付“枷鎖”,他三兩下的就拆了這付本架子。
綺紅望著他滑稽的動作,不覺莞爾。
能稱作“書庫”的地方當然書夠多。
小呆卻沒想到這地方的書竟會有這麼多,多得讓他的頭都大了。
望著三大間裡面堆滿了一排排書的屋子,小呆說:“這些書……這些書你都看過?!”
“當然。”綺紅有些奇怪小呆為什麼會這麼問。
小呆明白了,一個人離群而居他除了看書、曬書外,他還能做些什麼?
他更明白,一個人如果能看完這些書,那麼還有什麼他不懂的東西?
“你想看書嗎?我這兒什麼書都有呢!”
“改……改天吧!”
小呆能不怕嗎?他真怕自己如果變成了綺紅,終日與書為伍,那他還不如早早一頭撞死在書堆裡。
人和人最好溝通的方法,就是彼此多談話、多瞭解。
沒有談話,小呆從就想不到這個女人的胸蘊有那麼的博大。
沒有談話,小呆更不知道這個女人連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沒有談話,小果又怎麼知道和她談話是種享受、一種如沐春風般的舒暢。
小呆現在把她當成了朋友,當成了師長、也當成了姐姐。
他們就像分別多年的朋友,有說不完的話題。
小呆說的是外面的世界。
綺紅談的盡是書山中歲月、和胸羅萬千。
把酒煮茗,與一個談得來的朋友聊天豈非人生一樂?